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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海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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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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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两次进城

父亲跟城市的距离有多远?在长达四十年的漫长时间里,父亲却只有两次进城。是儿女不作为,还是父亲对城市从骨子里陌生拟或不情愿?父亲跟城市的距离,如果从真实的距离上计算,那么也就20几公里路,现在公路畅通,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从心里讲或从实际生活出发,那就很难用一个具体数字来量化了。我感谢自己的记忆,竟然说得清父亲近40年来两次进城的情况,这是刻在心灵版本上的记忆,是生命赠予我的一段日记,它不会因纸张黄旧而字迹模糊,也不会因疏忽收藏而散失。它是那种灵性的且时时都在生长的记忆,就像我家老屋土墙跟上的苔痕,总在我心灵的窗口折射出那一片饱含生命的新绿。

父亲上次进城是在1970年间。那时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为了农业大干快上,提高土地产量,生产队派人去城里“拾大粪”。实际是把城里的垃圾、公厕粪便、酒厂糟渣等进行固体采收,然后依靠人力往家拉。那时生产队虽然有几头牛,但一个个瘦骨嶙峋的,都眨巴着可怜的大眼睛,实在不忍心再使它们拉长途。于是,生产队将青壮年劳力编了班,每班八个人,每天派一辆车,拉上胶轮“大马车”去城里。那时父亲40几岁,自然被编了班。

就这样,父亲那年是以拉大车的方式进了城。一天往返一次,来回100多里路,起五更打黄昏,到家时已是夜深人静。等到卸完车,交会计收了,算好这一天的工分,回到家里已困得无说话气力。照例跟起早时一样,母亲端来一碗“面疙瘩”(小麦面粉糊糊),算是家中最有营养的食品。好在是第二天不用上工,队里规定,去城里拉一趟大车,准许次日休息一天,因为拉车的惨重劳动今日实不堪再回首。然而,就是这样一种进城的经历,对父亲也是件轰轰烈烈的事,他总是说“城里多好啊”,就现在也还问,城里这会儿啥号劲儿(怎么样)?

父亲虽有六个子女,但他们都生活在农村,也没读多少书,只有我读书多一些。在多子女和缺吃少穿、缺钱缺粮的艰难岁月里,我终于能在大队自办的“五七”学校里读了两年初中,算得上父亲眼里的“文化人”。女儿在旁边看见我写到这儿,竟擦了一把泪,然后稍许打断一下,她说,等到自己房子交工了,一定把爷接到城里去,好好弥补一下他的城里梦。

是的,实现城市梦,儿女们这一代势在必行,寄希望于他们。我是子承父业了,在父亲一代千百次耕犁过的黑土地上,寻着他们留在庄稼地的足迹,再把黑土地生命的链条周而复始的拉长。当我卸下一天的疲劳,洗去脚上的泥巴,坐在父亲的床边和他说家常时,他一锅一锅地抽着旱烟,说着种庄稼的话,甚至还像讲几何的老师那样,用烟袋杆儿在地上比划,跟我讲犁耙地时的巧妙。父亲那个世界里啊,永远都没有也不可能有拉登、卡扎菲、恐袭那些恶人恶事,在他那里,我调动了所有的灵感也只能幻化出六个字:农民,土地,庄稼。

在时隔近40年后,父亲终于又一次进了城。城还是那个城,他是农人,自然也不会生出什么物是人非的感觉,但是,但是啊!写到这儿我只能稍停一下,去擦一擦泪,再接着写我最不想写又不能不写的文字。父亲这一次进城,就是在去年,去年农历的七月七——我拼命都要诅咒这个日子,不管它属于谁的什么节,它是一块巨大的黑纱,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也不承认它算个什么日子!人世上一个最为亲切的称谓——母亲,在我曾经拥有的56年间并不觉珍贵,可失去的时候再无法说尽永久的悔。于是迁怒一个本身无辜的日子,就那个黑色的七月七!

父亲急匆匆赶到城里,终于在母亲还有一些意识的时候见了最后一面!在医院的危重病室里,我们守护住母亲,等着父亲到来,似乎也在等着一个什么希望,人在念想陷入绝地时是多么的无助!千呼万唤母亲,她没有任何反应,可她的嘴在动,眼神里分明还有意识,她想说什么呢?是不是又像平时找父亲回家吃饭那样,满村子找,见了我就要问“你叔哩?”而现在这个生离死别的时候,母亲难道还是那句话吗——“你叔哩”?

父亲来了,没有一句话,还是那个用了多少年的小手绢,擦泪。可是,几天都没有反应的母亲竟突然哭出一点声音,虽然那么微弱,但我们听到了,听到了!猜对了,父亲的到来,正是母亲的等待,最后的等待!她在被死神夺走的路口终于又最后一次艰难回头,她的嘴动了一下,虽然那么微弱,但我知道了,她想给我说的话一定是:你叔来了,我走……

四行浑浊的老泪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同时涌出,滴湿的是天路?泉路?近60年的同舟共济,抵抗饥荒,共度难关,在暴风掠过生命的窗口时拼力营造平安,把六个儿女养大,把风雨飘摇的一叶扁舟撑到平静的港湾,这就是父母最大的功劳!

可是,半个多世纪的两万多个日出日落,风雨同舟,一个小院共度寒暑,一个锅里共尝稀稠,难道说没就没了吗?如此艰难而善良的生命在画上一个句号的时候,竟也如此匆促而残酷无情吗?从母亲最后的等待看,风雨一生,相濡以沫,世上纵有再好的儿女情,也永远无法替代唯一能相伴一生的夫妻情啊!

几天前还在一个锅里谦让分配着稀稠,在一个小院里吵着架,在秋收后的地里弯下腰捡豆子,或帮人家摘辣椒,两人合作,一天挣十块八块钱,也挺好啊,怎么一下子就阴阳两隔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56年前,母亲22岁,在共和国刚成立不久的那个冬天,母亲是坐着大花轿嫁到父亲家的,她穿着红棉嫁衣,头戴大花冠,前面有吹吹打打的乐器开道,场面何其壮观?我只能以想象来臆测,儿女们怎么可能说得清父母亲那代人的开天经历?当我们没有来到这个世界时,世界一样的花花绿绿风风雨雨,但我们永远无法复制出那些未知世界的一些事。当生命的坐标始建于一个未来的家庭时,潜意识里记得,在我10来岁的时候还见过母亲当年出嫁时的些许嫁妆,我还问那是什么,她总笑而不答。

然而,在诀别的泪光里,作为农民的父亲母亲,他们的任何一种念想又怎能升华到如此诗化或时空化、剧本化的境界呢?更多的猜想都被虚化了,也只有想到父亲两次进城所经历的物是人非,才肯予幻化出一个被尘封了的故事,但是我没有资格再讲下去。母亲已去,送葬路上一片悲鸣,吹吹打打的哀乐撕心裂肺。同样的乐器,从洞房花烛的高光到生命终结的晦暗,却吹出了人生悲喜不同的两极。当我扛着柳木灵幡送母亲去墓地时,我的头上和腰间都被大白布缠裹着,站在路边看热闹的一些老年人说,这老太太来时可风光哪,吹着响儿(乐器),坐着大花轿——这故事只能留给他们讲了……

母亲走了,侍候了一辈子,现在撇下父亲,还是那个56年前的小院,从此将与孤独荒凉为伴。苔痕年年长,杨柳年年绿,父亲和后代已经四世同堂,生命在延续。冬夜太长,父亲喜欢烤火,他把挖来的大树疙瘩整个儿引着,能在烟雾呛人的火堆边一坐几个钟头,庄稼人那种耐力真是不可估量,任凭烟火再呛鼻也不怕,到夜深都不瞌睡,而火也几天几夜不熄。

我听他讲故事,虽然他讲的故事我一点不感兴趣,但我坚持听,80多岁的人还能讲多少故事呢?我有时会去他那吃几顿饭,虽然他的饭我一点不想吃,但我坚持吃,并努力去寻回儿时的情景。小时他喂我饭,饭还没到我嘴里,他却自己先张开了嘴,好像为我作示范,每次就把我惹笑。

还在母亲离去前的一个夜里,父亲吸了一阵子烟,似乎没有什么故事讲。他问我,城里这会儿啥号劲儿(怎么样)了?还提到了一些街名地名,诸如花园,玄妙观,王府山,诸葛亮庵(武侯祠),菜市儿街,鸡爪街,六零售等。少壮时代他拉大车去城里,并记下了这些地名。我告诉他,旧地名早已改了,花园现在叫公园,玄妙观现在是区政府,诸葛亮庵叫武侯祠,六零售叫明珠商场——一番话有如沧海桑田。父亲听了我的话,哦了一下,大概跟小时候我听了他的话一样,根本不会也不可能接着把话题再说下去。

父亲跟城市到底有多远?他根本不会这样想过,他的儿女们都没有住进城市,自然也无法帮他测算距离。曾经,城里有过亲戚,但随着老一辈的逐渐离开,后代人几十年都不来往了,父亲也从没有奢望过再去城里攀什么亲戚家,乡下有啥不好?他说自己80多了还依然扎实(健康),满意。现在城镇化步子加快,城乡之差在原来基础上已大为缩小,父亲的孙子已经进驻大城市,城市梦不再遥远,也无需再去帮助父亲计算距离了吧?

然四十年间,父亲的两次进城,却深深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尽管这事属于家细,细微到不能再细,还是叫我每想一次都有泪点。想到父亲第一次进城,集体化年月拉大车,起五更打黄昏,一天往返120 多里,都有母亲侍候他吃喝,他虽累而心里踏实。第二次进城,去医院,看着母亲最后闭上眼睛,他再无心去看一眼城市,更无心去那些他知道的地名里走走。生离死别的时刻,活着的比死了的又能好多少?因此人们在汉语中造出一个词,叫做“生不如死”,难道不是?

雁过也,西风急,夜来了。父亲的夜太长,他的梦里自然不会有城市,因为跟城市遥远而毫无交集,而在城市又刚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就让他的梦断在城市的那一边吧。打工归来,我们身上曾带有城市风,我老想着像儿时那样,再去跟父亲睡几宿,好让城市的风把他心中那一片退色的记忆再一次吹绿,使他归元复本,重回少壮时代的记忆里。

生离死别,就让他的梦断在城市的那一边吧。打工归来,我们身上曾带有城市风,我老想着像儿时那样,再去跟父亲睡几宿,好让城市的风把他心中那一片退色的记忆再一次吹绿,使他归元复本,重回少壮时代的记忆里。我特别想,哪天和父亲去坐一次火车,坐一次无需目的地的火车,至于到哪里下车,没有想,也不必想,跟着火车走就是。既然城市已经找不到沾点亲带点故的人,除了那些在天涯海角打工的乡亲,也不想去扰,那就跟着列车走吧,走到哪里都行。有父亲在身边陪着,再远的距离还怕什么呢?

那天,那夜,梦里,列车在我心灵的原野上掠过,我笑了,父亲也笑了,多好啊,那是一次陪着父亲走近城市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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