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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汉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1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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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绘的人事

炎炎夏日的晌午,火辣辣的太阳在曝光一张发白的底片。人们躲在凉快的阴影里,眯小眼睛,就像一部相机,尽管光圈调得最小,也足以拍摄一帧高调的照片;眼底被灼得生生的痛,于是索性闭上眼,静听阳光下的柏油马路被熬得吱吱地响。闭上眼,就会有一个金色的图案在晃动。金色的水纹,动画的。那是河水把阳光映射在临河老屋的阴影里,是夏日水城的动漫。令人即使是仰躺着,也能看到水的浪漫。

作为江南小城,原来有很多河流纵横交叉在城里城外。环型的护城河,环抱着城墙;城里有弓河,弦河和九支如搭在弦上的箭河。河多,临河的房屋自然也多。于是,很多居住在临河的人们都能在夏日晌午,在墙上屋檐下看到这样的图案。它带着当时的气息、声响、心情,烙在每个人的记忆之页上。因此,现在翻动这脆响的一页,在看到金色水纹的同时,就能获得一个全息的过去时态。

准确地说,我家的房屋不紧临河。屋前隔着城墙(后拆墙改为马路),再隔着一排临河人家,才是护城河;屋后叫北里城脚的一带沿河住房,开门走下石埠,就能赤脚踩在清澈的河水里,洗碗,戏水。后来,将锡惠公园正在开挖的映山湖的土填到这条河里,因映山湖的所在原是乱坟岗,至使得刚填河的那会儿北里城脚有人早晨刚开门就被脚下的骷髅吓掉半条命。据说如同梁思成先生当初反对拆北京城墙一样,我们那个小城也有一位先生反对填河。他是望族杨家的公子,人称杨憨头。杨憨头随身带着水果糖,散发给孩子,条件是让孩子跟着他学说反对填河之类的话。他穿行在即将填没的河边,神经质喃喃自语般地劝说,在河边焚香祷告。河终于被填了。可以想像他为之奋斗的理想破灭后的痛苦。由此看来,杨公子该是环保运动的先驱。河被填后,北里城脚的住户洗汰都要借道我们家,穿过马路,再穿越沿河人家到护城河去上河滩。

这样,只要坐在家里就有了认识各色人等的机会。不同的人,出入的方式也有所不同。或者说,进出方式的差异反映着不同人物的经历和内心。听到后院门上响起怯生生的叩门声,定是退休的老王老师,总是要屋里有人高声地连说开门呀开门呀,老王老师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先从中挤进一张菊花一样的脸,那上面盛开着一脸的讪笑,拎着盛满洗汰物件的竹篮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有次我和弟弟还收到她送来的几颗裹着粗糙糖纸的水果硬糖,算是作为对我们打扰的补偿(这是这么多借道人中间唯一知道补偿的),弟弟含着糖津津有味的,我不知怎的,对她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犯腻,不仅不吃,还讥笑弟弟的易于利诱;门都不敲,直接进入的,那是小红渡。她低着头自言自语,旁若无人地从后门直闯前门。她妈芹花就不同了,拎着竹篮借道本是要去河滩洗汰的,可是见我们正在吃饭,她就凑过头来看看我们吃什么,然后忘了借道的目的站在一旁和我母亲说话。她两手悬在胸前,随着她的语调像死蛇一样地甩来甩去,唾沫星子乱飞,还不时用手去沁鼻涕。我腻心得用后背对着她,心里恨她怎么还不走。母亲看出了我的厌恶,就暗示芹花该去河滩了,提醒她家里还等着她洗好的菜回去做饭呢。芹花说马师母不碍的,想想要不高兴给他们吃哩!又讲,无非讲的是几个孩子不孝啊亲家母的不是呀,等等鸡毛蒜皮的事。借道的还有一类,毛头小伙子,三五成群,穿着短裤光着膀子,嘻嘻哈哈像一阵风般地刮过去,他们是去河里游泳的,当地百姓土话为“忽冷浴”。他们的身影总能牵起我的无限羡慕,我羡慕他们有父母给予的自由,而我母亲信奉着相夫教子把孩子养得乖乖的哲学,因此是不可能放我到河里去玩水的。

如果说上河滩能看出人的秉性的话,那么从河滩回来更能看出一个人的素养了。像老王老师那样知趣的人,总会将洗过的衣服在河滩边就拧得干干的,这样回来时就不会给我家里滴上水,而另一些人就不同了,总湿淋淋地仿佛拎了满篮水,洒得我家地上湿漉漉的一路。母亲最多在背后嘀咕一声,有人来借道说:“马师母,又要来讨惹厌了!”母亲总是说来吧来吧。上河滩的人喜欢在我家借道,也许就是我母亲过于好说话了。

再说说护城河。护城河在老北门附近有个水上城关,叫北水关,还有一座水关桥,掌控着水上船只的出入。这桥,其实我从没见过,只记得叫水关桥的地方有一爿烟酒小店,店门口挂着叫“气煞风“的灯笼。店里的商品似乎比永定桥烟酒店的东西要上一个档次。邻居们只有在家里来了贵客才舍近求远跑到水关桥买物品。水关桥,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心目中,只是那小店的代名词了。而护城河却实实在在的,它在两岸石驳岸的挤夹下一直流淌到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才被填掉成为拓宽马路的一部分。在这之前,它一直是沿线居民每日洗汰的必去之处。当时,它被沿街的房屋遮挡着,要走近它在我们那一带公共通道只有一个,叫作“摆渡口”。顺着一条窄窄的,铺着黄石有着坡度的小弄急急地走下,到小弄的尽头转过弯才豁然开朗。渡口的码头宽宽的,由平整的麻石构筑成一级级的台阶。河岸上,还用麻石条垒成长凳,既可让候渡的人坐着歇息,又能作护栏为安全计。小时候记得见过黑黝黝的摆渡木船,船工持着长长的竹篙站在吃水线很深的船头,深一篙浅一篙地撑着,船就悄无声息地向码头扑来。船一挨码头,船上的人拎着担着涌上码头,一会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渡口的功能其实早就丧失了,它成为沿河居民淘米洗菜汰衣裳的必去之处,它是市井生活的重要构成。它是附近方圆几里地内居民结交的场所,也是流言蜚语传播阵地。

我挎着竹篮去河滩边洗过全家吃中饭的碗筷。这么走过去,第一个码头是涮马桶的,很少有男人踏下去。逆流而上,就是最宽敞的码头,石头也最平整,但人也最挤,往往这边难有空档,就只能再往上走。绕过沿河居民设在河边的鸡棚、花台(鸡养的是生蛋的白洛克芦花鸡,花种的是夜饭花凤仙花),又有几处石埠,虽小却安静。顺着石级走下去,河水覆盖着最后一级石级,就脱了鞋卷了裤腿踩下去,凉丝丝的冰人脚底。河水很清澈,看得见小鱼来喙食碗里洗出来的残粒剩渣,还有半透明的小虾鬼鬼祟祟地来探头探脑。如果有机船来,两岸所有石埠上的人就会躁动,抢住洗汰的物件急急地退上石级,就在这瞬间河水迅速降低,露出深绿色的水草以及吸附在其上的蛳螺,河水又迅速地抬高,会卷走石埠上的衣物,浪花还会打湿人的衣裤。而摇橹木船,就文静得多。它吱啊噜吱啊噜地荡过来,基本是像光阴一样地在你面前慢慢移过,你可从容地检阅船上的一切。一般有光着膀子的丈夫一俯一仰地摇橹,背上背着小孩的妻子抓着橹绳在相帮着前俯后仰。船头还系着另一个稍大的孩子在玩耍,脖子上一般都挂着银项圈。也有爱干净的女船主,背着小娃娃在用拖把醮着河水拖刷船板的。

河水是最廉价的清洗溶剂,那时所有爱干净的主妇一天要跑河滩几趟。家里老老少少的衣裳,大小床上的床单,都用竹篮拎到河滩来。一个能干漂亮的女人,在河滩上最能体现她的一切优点。她拎着竹篮走下石埠,立即能从你要洗的碗里知道,你家今天中饭的菜单,从碗碟的多少知道你家来了客人,或者有人没有回家吃饭。她在和你随意地说笑当间,卷起了裤腿,露出白皙圆浑的小腿,站在水里,她找准了最平整最干净的石头,把衣物放在上面揉,她蹲着,无意中将后腰露出了一角粉色的内裤和一块月牙形的雪白皮肤;她麻利地用棒槌使劲擂着衣物,她丰满的胸脯有节奏地晃动着,像两只小兔在淘气。由于蹲着,她的脸颊红红的,你在河水里能看到她倒映着的眼睛特别亮,因为她一边洗衣一边还在数落着家里的那位,虽像是在埋怨,听着骨子里却透露着无限的爱意。你就知道,她不仅美丽能干,而且还是幸福着的女人。女人是水做的,女人在水边也是最美的。

其实,通往河滩的路径不仅有摆渡口,还有些“秘密通道”,必须是土生土长的才稔熟此道。譬如说棺材店,就是一个通道。棺材店在沿街有三间门面,一律是排门板,白天御下门板就露出黑黑的店堂。店堂里陈列着一口口油漆过或正在油漆的黑森森的棺材,店堂在人的感觉里就愈加黑了。只有一个个金色的水纹图案跳耀在斑剥的墙上和屋顶上,才使屋里稍稍有了些亮色。借着这些亮色就想穿越店堂是不够的。迎着那刺鼻的漆味,刚漆过的棺材映射着你的脚步,猛一看,会错觉为棺材在活蹦鲜跳。地上由生漆结成的疙瘩,让你磕磕绊绊。如果你穿越店堂正是午后,胖漆匠必倒在棺材盖上呼呼大睡。他张大了嘴,肥硕的肚皮像个风箱一样在起伏,有时他会突然发出怪异的啸叫,如果你凑巧正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走近他的身旁,你魂灵不出窍才怪呢!因此,穿越棺材店,还需要胆气。穿过黑暗的店堂来到后门,豁然的阳光刺得你措手不及,让人下意识像躲避风沙一般眯着眼用手去遮挡这摸不着的光。接着,就见到了河。河面上漂浮着五彩的光环――这是从棺材店这门走出来所见河与别处通道过来所见河不同之处,由暗到明,同一条河在人的视觉里就有了不同的效果。有时就让人怀疑,自己刚才穿越的是阴府地曹。

棺材店是必须临着河的,棺材是从别处的作坊打好白坯后,由船运来的。船泊码头,四个汉子用杠棒扛起一口白生生的棺木,喊着号子踩着跳板走上驳岸,走进黝黑的店堂。这些汉子扛完一船活后,就蹲在高高的河岸上,用敞着的衣襟扇着风,用掉了瓷的大号茶缸喝水,愣愣地望着河水,望着河埠上洗汰的女人,或在河里游泳的孩子。

夏日戏水,是这条河流之所以吸引许多孩子从远近不同的出发点赶来的卖点。河没填时,可惜我还没学会游泳。只是有一次,程家大儿子树勋脱出满是肌肉的身坯,要下水游泳,我横竖恳求母亲允许我随他下水,那次天开眼,母亲破例同意了。我兴高采烈地脱衣解裤,随树勋下水,他将我放在一只汽车轮胎上,漂到河对岸,给我简单讲了一下要领,在水里沉了几下,就草草送我上岸。以后,我只有眼馋地在岸边看人家玩水的份。那时没有多少娱乐活动,不会水的和我一样在岸边当看客的人挺多的,大约看看人家玩水心里也就有了几分凉意。“看忽冷浴”成为当时许多人傻站在河埠上的由头。有次不知从哪里来了两个不会水的毛丫头,竟然大胆下水。不一会一个沉到了水底,另一个吓得惊叫。正当众人惊恐失措时,只见一人顺着石级走下水去,探下水一把抓住溺水女孩的头发,拖至岸边,将没了呼吸的女孩倒驮在背上,在马路上来回跑。有人高声参谋:按住屁眼!若一放屁就完了!就有人跑上前去按住了那女孩的肛门。在跑了几个来回后,那女孩终于哇地一声口吐浊水,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欢呼声。女孩得救了。事后女孩的父母找上门来,把一封鲜红的感谢信贴在了棺材店的门板上。要说这救命恩人和棺材店无关又有关。他其实是火葬场派到棺材店做火化推广宣传工作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很少有人将去世的亲人送去火化。他就每天到棺材店上班,每遇有丧户前来挑选棺木,他就上前做劝说工作。这样的工作实在不讨人欢喜,棺材店老板不欢迎他来争夺生意,但碍于政府的面子又不敢将不满放在脸上,而丧户就不同了,本是带着悲痛来,半路上遇到这个劝说他们做不把亲人入土为安的不孝之子的,就难免要想化悲痛为力量,捏紧了拳头靠近他。虽不受欢迎,可他仍执着地坚守在岗位,在棺材店的门口树荫下,每天可看到穿着白圆领汗衫的他,坐在那里。每到中午,他就拿出搪瓷杯吃着自己带的饭菜。他是在人生最后一站为人送终的,可他却给以人新生。过去对他不可理解的沿河居民从此对他刮目相看,敬重有加。

沿河还居住过我一些同班同学,好多同学家的后门打开来就是河,有石埠可拾级而下。在同学家做完功课,就跑到河边摸摸蛳螺玩玩水,真是开心不过的事。刚学会竹笛那阵子,我还坐在同学家的河埠上对着过往的船只吹“小河的水清油油,庄稼盖满了沟”觉得过隐得很,那感觉绝不输于在大会堂演出。后门开出来临河却没有石级的同学家,只有胡大顺家。胡大顺家就在摆渡口的小巷底倒马桶池子的隔壁,打开他家的后门,就是陡陡的驳岸,收不住脚的话就要跌入河中。他家兄弟多,他功课又不好,为了能抄到同学的作业,就经常讲些淘气的事来听,倒也使他有好些人缘。他说,夏天睡至半夜,被酷暑逼醒,他几个哥哥就索性开了后门跳入河里取凉。大哥睡觉爱打呼噜,另两位哥哥被扰得睡不好觉,就拎着他的头脚扔进了河里。正在睡梦里的大哥,到了河里才一激淋醒了,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水底浮出来。住在河边的孩子,大都水性上乘。后来,他舅舅的儿子从青海来锡投靠姑姑家,在我们一所学校读书,使胡大顺有了新的值得骄傲的资本。果然,胡大顺没有吹牛,他表弟不仅功课好,而且歌喉也一鸣惊人,使我在全校常常领唱独唱的位置受到了挑战。

金色的动漫对于我,还与委屈的记忆联在一起。百年老店聚丰园饭店当时也在河边,河边浸着许多竹编的鱼笼虾笼,客人要吃,现取鲜活的鱼虾,成为该店招徕顾客的法宝。我家当时很少上饭店,由于机会极少,所以我至今清皙地记得那次随父亲去聚丰园吃饭的过程与感觉。那次是上海的姑夫来,父亲就带着我陪姑夫去聚丰园吃饭。我记不清父亲点了什么菜,但可以猜想父亲点的菜必是实惠的菜肴,坐在桌旁,我就注意到并不明亮的店堂里,有金色的图纹在墙上晃动,我不知缘由,只觉新奇,便寻找它的由来。我终于在河里的活货仓库那边,被水面无数个金黄色的光斑耀得睁不开眼。在桌旁坐腻了之后,我就和许多孩子一样,在餐厅里游逛。我来到门口,门口一座刚油漆得绿油油的弧型木制屏风前,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正在玩耍,我就徘徊在屏风周围,羞涩地看着那男孩在玩。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白帽子的男人跑来说新漆的屏风给我们刮伤了。我当时觉得很委屈,我并没有去刮那屏风,可那时我还是个学龄前儿童,不知道如何辩解。父亲闻讯赶来,狠狠地斥责我,要不是姑夫劝阻,父亲的毛栗子一定敲到我的脑壳上。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暗暗咀咒聚丰园搬离河边,失去那个招徕顾客的设在河边的活货仓库。过了很多年后,巧合的是聚丰园真的搬离了河边,在胜利门竖起了高楼,但是在明亮的店堂里吃饭再也找不到那种在水湄边的感觉了。

说起吃,我想起了住在河边,以清洗废旧塑料为生的行舟外婆。行舟外婆是我家的绍兴同乡,她一生没有生养过。她每天束着饭单,穿着胶鞋在河埠上清洗回收来的废旧塑料,然后挂在绳索上晾干,然后卖给塑料厂回炉。我见过行舟外婆蹲在河埠上清洗的过程,也见过这些杂七杂八颜色的废旧塑料,像咸鱼干一样皱巴巴地挂在马路两旁的情景。母亲多次劝她这么大年纪该是歇歇了,可是行舟外婆说,洗废旧塑料只是想攒点钱,将牙齿换好,老来可以吃吃。吃这么多苦,只是为了实现能享受“吃吃”这一看似并不崇高的理想。河水碱水泡裂了她的双手,熏白了她的头发,她后来是否换上牙齿,吃上了美味,我就记不起来了。

我在写下这些发生在河边、为下一代人所不知的人与事时,一位82岁的老人告诉一件我并不知晓的河边往事。据说,从前河两岸有许多面粉厂和米厂,冬闲时节,这些厂家就组织职工吹拉弹唱江南丝竹,敲敲打打威风锣鼓。有时把各自的队伍拉到厂门口,隔着河打擂,你一曲刚奏罢,我又高和一首,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到最后摆不出谱的一方拱手相告:甘拜下风,明年再会!那是这样一种景象哇,往日平静的河流,成了欢乐的河狂热的河,想起这,我的心就发热。可是消失的河流再也溅不起梦里的浪花,还有谁会记得水边的人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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