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一座房子坐在田野里
春风泛绿的时候
一座房子坐在田野里,等我
等一道疲惫的身影,卸下冬衣
等一双漠然的眼,闪出神采
等一颗冰心,偎向炉火,重新
吐出温暖的气息
这时,远山青黛,云雀的叫声中
一条小河拐弯而来
春风泛绿的时候
一座房子坐在田野里,等我
这时,你在屋前眺望
轻柔的风,吹动你的长发与蓝裙
你身后,同时等我的,还有一树
盛开的桃花
写在清明
有些爱,已经被埋葬,在苍松翠柏间
在晨曦晚霞中
有些悔恨,已经被啮咬蛀空,在纷繁杂乱的日子里
在重复黯然的麻木中
而有些怀念,是故乡的炊烟
总是在某些冥昧青黛的晨昏,点燃我的白日之梦
有些称呼,已经逝去,小小地缩在喉结
长成一尊冷硬的坟冢
每个阴郁沉寂的雨季,都是忌日
如果实在煎熬,那么,喝三杯酒
要洒下一盅
每个合家团圆的佳节,都有自叹
从此世间,独我一人
立在风中
已近四十,炉火何时熄灭?老天最懂
然而我一直知道,自己,之所以还在风雨中
努力地燃烧
就因为父母当初,给了我一炉
一炉温暖而炽热的红!
故乡春忆
它已经拆下了烟囱,一缕炊烟,却时常在心头升起
它已经翻新了老屋,一块苔痕,却一直在心底返绿
那些鸡鸣与犬吠,已经拣拾不起
那些童言与稚趣,随着屋前的溪流远去
柿花细碎,枣花细碎
同样细碎的,还有檐前燕子的私语
草色深幽,山色深幽
同样深幽的,还有村前老井的叹息
一只空桶翻滚着落下
许多时光,却再也打捞不起
城市里,谁都是背井离乡的孤儿
回到故乡,谁都是得水的游鱼
河岸上,我伸出手,想推开四合的暮色
不料,收回时,却把芦苇上的夕阳
和乡愁一起,紧紧地
抱在了怀里
麦田里
在这里,麻雀已经啄食了喧嚣
高天下,流云被风扯出悠远的思绪
麦浪起伏,那些村庄,像停泊的船
锣鼓声隐隐,船头
插满杏花
高速公路的围栏,是城市低矮的篱笆
我在篱笆下的麦田里,躬身采摘燕麦草
透过怀里星星点点的白色,抬头
竟然望见一朵向日葵
高于南山
许多心事像枝头青涩的果子,叶子
春风里,翠着,绿着
在树荫里洒下纯真的光斑
挥挥手,突然发现
我已是一只,卸下暮春的蜻蜓
没有人说话
午后的麦田里,只有麦浪
轻轻摇曳着阳光
秋村
——题记:故乡那些留守的老人与孩子,都是寂寞的守陵人
秋叶,耐不住几场秋雨的蚕食
在风的讥笑声中,飘落溃烂
黯然,在墙角抹绿苔痕
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满怀心事
从瘦骨嶙峋的石板路走来
走过摔瘫的梨子,舔舔摔炸的火柿
又满不在乎地,穿过山村
把暮色驮来
——刹那间,残疾的村落,又衰老了几分
村头有买好的地基
散落的砖块,围住荒芜,四四方方
围着一个做了很久的梦
梦里有崭新的水泥浇灌房,光滑的瓷砖
电视机,洗衣机……
还有一大家子人
——吵吵嚷嚷,笑语声声
——鸡鸣犬吠,热气腾腾
吸完水烟后,老人呆坐在火塘边
任眼中的火焰,一点点熄灭
他盖上灰,摸摸身边
望着月亮出神的孙子的头
再像拨玉米粒一样
抹去他眼角的一粒泪
说:娃,别想了,睡吧
学好了才能进城
吱呀一声,房门关闭
于是村庄在沉默中睡去
无边的沉寂,压抑,逼压上来
如村后大山一般沉重
狗,连叫都不敢叫上一声
秋村,像一座,死了千年的
坟
秋风中的故乡
蛙声被稻田收割
草叶被雁鸣染黄
远山青黛,白云冷眼旁观
次第空旷的田野里
只余一匹低头的马
蝉声是那些呼喊过的誓言,是山涧中激越的溪水
经霜后,便一点点消退,露出底下那些石头
荷色是一见倾心的美,是画上穿湖绿旗袍的女子
却像火星烙过的宣纸
被慢慢蛀蚀
或许火光一闪,便化为飞灰
裹紧单衣,咳嗽一声,我挑起一树火杮
准备给寒夜照亮
——恐怕,世上唯一的港湾
便是面前这座,被暮色包围的
故乡
村中,那些自杀的人
一双双冷漠的眼,在梦中出现
我们彼此对视,又继续冷漠
黑夜,掩埋了所有的哭声
村前的水塘,清波粼粼
只有捞起因儿女不孝而跳入的王二娘时
才有了几分浑浊
村中的水井,寂静幽深
只有捞起因丈夫打骂而跳入的张小妹时
才有了几丝慌乱
而陈老实家铁门紧锁,夫妻再次外出打工
没考好试就自杀的陈小强,就死在屋里
或许,现在,屋里还锁着那几个
倒空的农药瓶
村后的老榆树,枝繁叶茂
怎么也看不到,因癌症病痛而自杀的刘老三
吊在上面的勒痕
是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春天呀夏天呀一来,什么都活得没心没肺
——今天,我漠然走过杨柳依依的水塘
水塘一派莹碧,装了满满一池子的山光水色
天光云影
故乡冬晨
热气腾腾的粪堆上,唱出五颜六色的鸡鸣
杮子色的朝阳,将升未升
从陌生的熟悉中醒来,我只能学老屋的瓦片
盖住梦的缄默。打井水,洗脸
恍惚间,却认不清井中那个
弯腰的,经霜的人
父亲端起水烟筒,咳嗽声翻腾
母亲忙着做早饭,在砧板上剁肉
——她也是一块被岁月剁砍的砧板啊
而我,便是其中一把刀
砍她,最狠
伤她,最深
围墙壁上,青苔已死,涂抹出光怪陆离
尘世的烟云
——我一直在其中迷失,忘记归来
今天,回到故土气息的熏染里,听着故乡的呼唤
突然之间,我化为枯藤上的一滴露水
眼中,满溢晶莹
五月杏
麦子黄的时候,杏子就熟了
阳光也熟了
高大的杏树上,绿叶掩盖不住的金黄,钩子一般
勾引着孩子们的眼睛
一股甜香随风飘过
一些语句就酸得掉到了地上
擦擦口水,多希望
这株杏树,是我家的
四十年过去了
我的麦子还没有黄
而我,一直是那个
站在杏树下,呆呆地,仰着脖子
等着杏子掉落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