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墨村的头像

墨村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07/23
分享

在黑夜里舞蹈(短篇小说)

一盏神秘的游走不定的水银灯,闪耀在涅阳西南乡墨村漆黑如墨的夜空中。近旁,嶙峋的民居楞角分明,在一片青白光晕的抚摸下,扭扭捏捏sao动不安。可怜那些模糊在远处暗影里的房屋,张牙舞爪着满肚子憋屈,一扇扇虚掩的门后,时常会毫无来由地闪现出高高低低大小不一或白或黑的脑袋,向那片光晕恶狠狠地窥探。零星的几座两层楼房的窗玻璃后,冷不丁,也会紧贴上一只只挤压得一塌糊涂丑陋扁平的鼻子,变形的一坨坨鼻子上方,血红的刀子样的眼睛深不见底。纵横交错的巷道里,一条条黑影神出鬼没,粗重的喘息与叽咕叽咕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现了这盏神秘的水银灯后,这一现象已层出不穷,而围绕这盏水银灯演绎出的一系列滑稽荒唐的传奇故事,一直使我深感自卑而羞于启齿。

在没有细说故事之前,请允许我抽上一根纸烟吧,以便我在不停的吞云吐雾中理清我混乱的思绪,下定决心地做一回叛徒,以供述一切的细枝末节。sao动的墨村是我的故乡,那里有我割舍不掉的血脉亲情和说不清道不明的苦与乐、爱与恨。它平凡而又猥琐,与所有北方的普通村庄如出一辙,大大小小的草房瓦屋挤拥一处,高低错落,杂乱无章。一棵棵榆树楝树洋槐树勾肩搭背,浓郁的树冠遮天蔽日,脏破不堪名存实亡的干枯寨河,像一条灰不拉叽的蛇,死皮赖脸地缠绕在小村周围。寨河内沿上,一圈二、三十年代用于防御土匪抢掠的土寨墙,不知何时已夷为了平地,昔日的英武已风华不在,早已随土匪马队远遁腾起的浪烟消踪匿迹,但村子里随着包产到户吃上喧虚的白面镆后,偷鸡摸狗的事件却时有发生,搅得村人如惊弦之鸟夜不成眠,捕风捉影的犬吠声音,从傍晚到黎明经久不息。

墨村的治安让老村长头痛。头痛了三天的老村长,匆匆走过被一座座无规无则的瓦屋挤逼得歪歪扭扭的村道,站在了村中央我家的饭场上。老村长两手掐腰目光如炬,条理清晰地分析了目前的形势与危机,然后伟人般用力一挥右臂,庄严宣布了他的最高提示,由全体村民集资,从2公里外的人民公社所在地拉出一根电线,在村子里安装一盏照明的水银灯,以便使值更巡逻的民兵及早发现蠢蠢欲动的小偷所暴露出的蛛丝马迹,竭尽所能地将坏人坏事坚决彻底地消灭在萌芽状态,以保卫人民群众的胜利果实。

在那个完全依赖煤油灯照明的年代,深得无数次“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理想主义教育下的村民们,被这种梦寐以求即将实现的幸福理想撩拨得摩拳擦掌万众一心,电线杆很快便架到了村口。

水银灯安装在什么位置呢?

村民们的心里都打起了小算盘。若有幸与亮如白昼的水银灯为邻,财产安全不说,还可省却点灯的油钱,日积月累可是一笔不小的节约,这样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让别人沾去!为此,各怀心态的村民们情绪激动,红头涨脸地吵成了一锅粥。尤其是平时老实巴交的我父亲,底气十足,囔囔的声音铺天盖地:“村中央我家的这个饭场,是村里经常开会的地方,水银灯装在这儿最合适。”

老村长淹没在汹涌澎湃的声涛里。村民们的背叛使老村长措手不及,瘦短的一双眉毛嘣嘣直跳,一张脸黑得能拧出水来。老村长情急生智迅速跳上了一座石碾盘。这石碾盘上原有一个粗壮的石磙,麦收时被人挪到了打麦场里,让一头老牛拽着,吱吱呀呀地碾着满场的麦穗。如今的石碾盘上空空如也,在原来石磙蹲着的地方,老村长迎见而立,处乱不惊,“叭叭叭”猛抽两口纸烟,朝我父亲厉声断喝:“嗨嗨嗨,你夹住吧,你一不是党员,二不是村干,三没有什么特殊贡献,水银灯为什么要装在你家门前?咹?”

父亲的算计被明察秋毫的老村长及时粉碎了。

父亲胆怯地望了一眼老村长,立时焉了。

众人一下子哑了。

最终,惹人眼馋的水银灯光荣地亮相于村口一根松木电线杆高耸的头顶之上,老村长的四合院舒服地躺卧在一片温柔的光晕里,青砖裹檐的瓦屋,在青白的水银灯照耀下,迸射着凛然不可侵犯的莫名神威。

父亲的软弱让满怀希望的我无地自容。此时的我已是涅阳西南乡也就是涅阳第十三高中二年级学生,为了争回那盏水银灯,我野心勃勃地做着“曲线救国”的伟大计划,因此,老村长的闺女杨桃儿便理所当然地进入了我的企图之中。

杨桃儿大我四岁,个子高出我一头,唇红齿白,模样儿水灵灵的。她已经高中毕业了。那年的整个暑假里,我都在竭尽全力地讨好杨桃儿,曾将两本心爱的藏书《第二次握手》和《人生》,连同偷出我外婆陪嫁我娘的一支绿手镯,一古脑儿慷慨地全送给了杨桃儿。

杨桃儿果然爱不释手,在我的面前表现得很是温柔。有一次,杨桃儿还毫不犹豫地默许我握着她光滑的右手,肩并肩坐在一起翻看《人生》,为高加林刘巧珍的分手默默流泪。

夏天的午后异常闷热,连刮过来的一阵阵南风都热哄哄烘烤着人的皮肤。村人都在午休,卧在泥水坑里的猪们和爬在房屋yin影里吐着舌头的狗们,都扯起了呼噜,只有怕热的知了高低睡不着,躲在高大的杨树低垂的树叶下,撅着黑腚向老天发泄着不满,撕破了嗓门儿不停地大叫着:“热——热——热——”。玩皮的小屁孩们,在父母的逼迫下,心不在焉地躺在烫身粘皮的竹席片儿上假睡,等待监视他们的父母疲倦地沉沉睡去,便小心翼翼地溜下炕。蹑手蹑脚地绕过父母的身体,箭一般地飞窜出屋,直冲村后的那口脏兮兮的池塘。除此之外,整个暑假里惟有我和杨桃儿是一对不折不扣的清醒者。我们共同摇着一把蒲扇,在一起谈天说地,或玩纸牌下军棋……

我的计划非常成功,杨桃儿曾拍着我的脑袋夸我是个有志青年,并认我当她的干弟弟。但我实在想不到会为此得罪了同村的林小芝。现在想来,林小芝那时候可能是已爱上我了吧。

林小芝是村尾矬子老林的二闺女,比我小了五岁两个月零十一天。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因病休了两年的学,结果就和林小芝成了同班同学和同桌。

林小芝很听我的话,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她都笑眯眯地看着我不停地点头。她看我的眼神很特别,有一种油菜花粘稠的甜味。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给同学们收发作业本,当我发给林小芝的时候,林小芝曾无数次地把我的手连同作业本偷偷地攥在一起过,只不过时间极短,短得只有眨一下眼睛的工夫。但我能感觉到林小芝冰凉的手指索索地颤栗。我暗地里告诫林小芝不要再攥我的手。林小芝却红着脸矢口否认,并说我是自作多情,弄得我面红耳赤。林小芝见我这样,便一连声地说对不起,说是与我开玩笑。

为了弥补她的过错,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林小芝把我拉到一边,让我闻她脸上的香气。林小芝告诉我,她偷抹了她娘的雪花膏。我闻了闻说,真香!林小芝很激动,脸红得像个刚嬎了蛋的小母鸡,更像偷喝了自己家煮过盛在大肚子老坛里的黄酒。

那天午后,我在杨桃儿家吃了她给我杀的大半个西瓜,一走路,肚子里便咣咣铛铛地响。我美滋滋地冲向村道边的厕所,冷不防一个躲在墙角的人突然窜出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定睛一看,却发现是林小芝。

我说,唉呀,林小芝,你吓我一跳!林小芝红着脸极委屈地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我尿尿。林小芝说,我是问你在杨桃儿干啥?我说,没干啥呀。林小芝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嘴巴,样子很可怜,她伸手摘下沾在我鼻子尖上的一颗西瓜子,你快去吧,然后就不再说一句话。

等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地出了厕所,发现林小芝还站在原来她站着的那个地方,没有走。林小芝垂着头,刘海儿遮住了她半张脸。林小芝两只手不停地卷着衣角,声音里满是迷惑与凄凉:“告诉我,我哪一点儿做错了?你说了,我一定改!”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啥?你没有做错啥呀?”

林小芝说:“那你不啥不上我家做暑假作业了?你答应过的,说咱们一起在我们家做暑天作业的,可你这么长时间你一次也没上我们家,我去你们家找你,也总是找不到你。老是见你和杨桃儿在一起。”

我搔着头皮,故意装聋作哑,不依为然地说:“我不想做作业,我只想和杨桃儿玩。”

林小芝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花儿,但她努力控制着,长长的眼睫毛紧紧地护围着,泪花儿只能在她眼圈里转来转去。林小芝说:“为啥?为啥?”

我只好硬着头皮说:“杨桃儿她爹是老村长,杨桃儿和我好了,那水银灯迟早就会装到我家门前的饭场上。”

林小芝目瞪口呆。

林小芝最终似乎明白了原因。她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左胸,让人不易察觉地微微点了一下头,长长的眼睫毛萎顿地软瘫了直挺挺的身子,眼眶里早已憋屈得难受的泪花儿,趁机夺路而逃,冲出了包围圈,无声无息地爬满了主人的脸颊。

林小芝慌慌地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地朝我挤出一丝儿笑容。

这样大起大落的表情一下子把我搞懵了,脑子里立时短路适应不过来了。就在我发楞的时候,林小芝却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整个暑假里,林小芝故意躲着我,一旦迎面碰上来不及躲开,她也只是飞速地瞟我一眼,不等我开口,便匆匆一闪而过,弄得我很是尴尬。

随着暑假的很快结束,我处心积虑的企图也宣告破产了。——杨桃儿被她姑姑接进了涅阳城,嫁给了一个吃卡片的工人。

不难想象,这个无情的打击对我是多么的致命,我失望地嚎啕大哭。

我父亲却骂我没出息。父亲说:“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你一定要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看谁还敢瞧不起我娃儿。等我娃儿将来也他妈当了个能管得住村长的官儿,那水银灯不就是咱家里了么!”

我知道我父亲那次让老村长一顿抢白后,咽不下这口气的我父亲一定羞愧难当,一心希望我读书要出人头地,以改变我家在村中的地位,盼望着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宝贝儿子能当上一个管得了村长的官,退一步说,就是再不济也弄他一个村长干干,这样,那水银灯就会永远矗立在我家门前的饭场上光芒万丈。

在父亲的鞭策下,我怀揣着这一梦想发愤读书,虽然后来林小芝曾多次暗示,想与我重归于好,但一心扑在学习上的我,一直没有给她提供接近的机会。结果,若干年后,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名牌大学。

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蝙蝠翻飞的晚上,喜极而泣的我父亲在一碗劣质的白酒的推波逐澜下,精神抖擞地在夏日暮霭刚刚笼罩的土坯院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一边紧锣密鼓地敲击着豫剧过门,一边撩开粗门大嗓大唱着“过了一村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

突然,虚掩的栅栏门激动地发出一声惊叹,穿着一新倒背双手的老村长破天荒地走进了我家的小院,老村长站在刚洒过井拔凉水降温而散漫着一阵阵土腥气的小院里,破天荒地递给目瞪口呆的我父亲一根过滤嘴纸烟。

母亲手忙脚乱地一把扯下系在腰间的围裙,飞快地扑打着一把竹椅:“稀客,稀客,坐,村长,您喝茶!”

母亲一边满脸笑意地招呼着,一边又慌着往一只粗磁大碗里倒柳叶凉茶,却被老村长一个潇洒的摆手动作制止了。

和蔼可亲的老村长一脸菊花灿烂绽放,微颤的嗓音幸福无比。老村长慈祥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肉麻着夸张的亲昵:“嗨哟,我早就看出咱侄儿娃儿一脸贵人福相哩,你看,咱侄儿果真就出息了!这是咱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娃儿哩!以后就是吃卡片儿的公家人了!说不定将来还要当县长哩!嗨呀,我说,水银灯还是装在村中央的饭场上吧。”

父亲诚惶诚恐,拼命眨巴着眼睛,并一个劲地搓着两只粗糙的结满老茧的大手,藏满掌纹里的污垢被父亲搓成了又圆又长肥实实的灰泥条,肉虫样叭叭真往下掉。那些两头尖尖中间圆肥的灰泥条,竭力表现着自己优美的身姿,在争先恐后直直zhuì落的过程中,跳水运动员一样地接连不断地翻飞着迷人的筋斗,飞速旋转着三百六十度的高难度动作。这种施了魔法一般的精彩表演,使我目不暇接整个人都看呆了。

然而,我父亲却无心欣赏自己的杰作,两片灰白的嘴唇抖索成了一付激烈撞击的铜钹,可发出的声音却不是那种打击乐器所应有的浑厚强悍,只是一些溃不成军躲躲闪闪的残音断章:“村……村村,村长,使不得,使不得!那灯还是还放在村口合适哩!哦,对了,村……村长,我这一辈子暮囊蛋(没本事),没……没办过啥大事,明儿(明天)晌午请……请村长……来……来家里喝……喝你侄儿祥娃的喜酒。”祥娃是我的小名,我们村除了我的同学都喊我的学名外,其余的老少爷们奶娘婶嫂都喊我的小名。

老村长闻听,一脸的菊花开得更艳了:“哈哈,中中中,恭敬不如从命,明儿我一定来!”

我父亲和我娘一直把老村长送到楼门外。他们回来的时候,两人脸上的肌肉还在幸福地蹦跳着迪斯科舞。

这一情景对我来说已不算陌生,而是非常的熟悉。

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和我娘脸上首次会蹦跳着迪斯科舞的那一年,是包产到户分了责任田的一九八二年麦收季节。打好的麦子扬净晒干,准备的五条布袋(容量为五十公斤以上的长袋子)、三十条长虫(蛇)皮化肥袋子,已装得滴溜滚圆,麦子满得袋子口都扎不紧。而麦场上还有一大堆金灿灿的麦子还找不来可装的东西,只好在堂屋当间,临时用两炕大竹席围起来,做了一个简易的麦仓。那天晚上,累得一身是汗的我父亲坐在油灯下,嘴里噙着旱烟袋,娘在灯下缝补着她和父亲割麦时磨烂了膝盖的两条裤子。两个人时不时不约而同地看一眼鼓得冒尖的麦仓,两人脸上的肌肉便幸福地比赛着蹦跳迪斯科。

此时的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埋怨父亲不该在老村长面前表现得那么低三下四毕恭毕敬,好不容易挣的能来在门前安装水银灯的机会,被父亲轻而易举地葬送掉了。

父亲却不恼,反而笑出了声音。

父亲说:“好我的傻娃儿哩,你还年轻呢。爹做梦都想那灯哩,这是爹耍的一个小计谋咧!”父亲平静了一下心态郑重地告诫我,“记住,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也喜欢,就可要注意了,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你也喜欢!你要装着对这东西不感兴趣的样子,攒着暗劲去争取。这样,这东西就能轻易到手了,还用不着对送给你这个东西的人感恩戴德。”

父亲说的虽然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乐意父亲的这个决定,大失所望地爬上炕睡觉去了。我讨厌家里的煤油灯,在灯下看书看的久了,那黑色的油烟能熏得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鼻子眼儿里像爬着两条黑虫子,难受得要死不活。

后来,我不得不佩服父亲的英明,因为第二天上午,老村长那盏水银灯便威风凛凛庄严地屹立在了我家门前的饭场上,惹一村羡慕不已的眼睛和“啧啧”的赞叹。

在摩肩接踵前来贺喜的乡亲们和同学中,我惟独没有看到林小芝的影子。林小芝落榜了。我理解林小芝此时的心情。我想去找林小芝,可又担心林小芝说我是在显摆(炫耀),看她的笑话。为此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闷。

直到两天后,我终于忍耐不住,一咬牙走进了林小芝家。我不介意林小芝怎样挖苦我,只要能取得她的原谅,她说啥难听话我都能接受。

可我仍然没能见到林小芝。林小芝的父亲锉子老林叔说,林小芝前音儿(昨天)跟人下广州去了,临走让老林叔给我捎话说,她一定要从我们家争回那盏水银灯。

当老林叔把这句话当做笑话讲给我听的时候,我的心在隐隐作痛。我仿佛看到了林小芝幽怨绝望的眼神,并强烈地预感到一种不祥的yin影正悄无声息地在村子上空漫延,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自从水银灯高高树立在我们家门前的那一刻,父亲的腰身便笔直地挺起来了,扬眉吐气的我父亲年轻了许多,做起农活来,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村子里也迅速掀起了一股狂热的学习热潮,田间地头、院里院外整日回响着童音嘹亮的朗朗读书声。以往乱糟糟的村子,就像刮过了一阵飓风,村道上再也看不到贪玩的孩子们撒欢蹦跳的身影了。

四年后,走出了大学校门的我打破了父亲的梦想,我没有当上能管住村长的官,而成了涅阳西南乡中学的“孩子王”,每天领着孩子们摇头晃脑地念着“春天来了,啊……”

与此同时,我家门前的那盏水银灯也乔迁新址,成了新当选村长门前的一道靓丽的风景。

父亲的腰身像遭了霜打一般地又一次软塌了。

在以后树叶一样稠密的岁月更迭里,那盏水银灯便一刻也没闲着,不断地被村人们挪来挪去。那片辉煌先后普照过回应国家号召首先发家致富成了万元户的陈二蛋家,亲吻过出了个副乡长儿子的王麻子坑坑凹凹丑陋无比的麻子脸,明亮过那些年曾是地主“狗崽子”的张小牛,因为张小牛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地主爷爷从宝岛回来探亲,为村里捐了一笔款,在寨河上建起了一座大石桥,为村小学盖了一栋教学楼,连涅阳的县长都陪着他车接车送……

几年来,我一直没有林小芝的音信,林小芝也更没回过家。然而突然有一天,那盏已成为村民们心中圣物的水银灯,又在村尾矬子老林家大门外开始张扬无限妩媚。因为其貌不扬的矬子老林,仅凭着一个普普通通的手指拇肚一样大小的木头戳子,竟然从骑着摩托的乡邮员手里,拿回了一张广州来的三十万元和汇款单。紧接着矬子老林家和他同样低矮的烂瓦屋也一下子今非昔比,变成了里外粉刷在整个涅阳西南乡首屈一指的漂亮小洋楼,小洋楼一共三层,每一层都装着明晃晃的大玻璃铝合金门窗,家里电视、冰箱、微波炉、消毒柜、洗衣机等等电器一应俱全。锉子老林一扫往日跌溜三片(穿戴极不整齐)样,穿西服打领带牛气哄哄。

这年春节里,曾有一位从广州打工回来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小子,不屑地对村民们撇嘴,知道吗?矬子老林的二闺女小芝在广州当了妓子女了。村人怒声喝斥,去去去,看你那熊样也挣不回几个大钱!妓子女咋了?只要能大把大把地挣票子,那便是大爷!愣头小子还想争辩,村人说,怎么,还不服气?有能耐你当鸭子挣钱去!

正月初十晚上,央视播出的《焦点访谈》,就像一枚炸雷,震晕了墨村人。天啊!老林的二闺女怪不得恁有钱,啥高级服装设计师,一定是在“管不住的莞式服务”里当了“高鸡服务射击师”!

这一细节只是个传说,忙碌的人们没有兴趣去考证它的真伪,反正每年都有越来越多辍了学的女孩子们一古脑儿(争先恐后)地往广州涌,她们都去打工挣钱了。村里人说,读书有啥屁用,能盖起小洋楼?能挣来三十万元的票子?三十万哪些!那可是撒出来能把人埋了哩,我X他娘咧!

这件事最终还是被矬子老林知道了,矬子老林急慌慌跑到广州,这才证实了他们的二闺女没有骗他们,正如二闺女所言,自学成才的二闺女真的是在一家服装厂做高级服装设计师哩……

如今,我们涅阳西南乡墨村里的年轻人都纷纷扔下锄头,天南地北各显神通地进城挣钱去了,家家户户虽然早已用上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电灯,这时候照明已不再重要,这些富丽堂皇的电灯只是为了装饰家居而已。可人们仍然梦想着能拥有那盏水银灯。

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盏水银灯在sao动不安的村子里仍威风八面地流光溢彩独领风sao。

唉,我的涅阳西南乡墨村里的父老乡亲们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