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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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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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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斗 ( 第一章 走出高墙 )连载

 

 

 

第 一 章   走出高墙

 

1.

正如人们所期待的那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在一场大雪下过之后,轻盈地来到了罗霄山以西、南岭以北这片广袤丘陵。湘江西岸这座著名的监狱也以其特有的威严与冷酷迎接着春天的到来,布着铁栅电网的斑驳的高墙脚下那些不知名的小草已开始泛青,它们在探头探脑地打量着面前这条寂寥而幽深的小巷。

接下来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到了阳春三月,明媚的阳光终于从云层后面露出笑脸来,即使是在监狱里,也能感觉到大自然的变化。

2.

午后,囚室里显得很安静。五、六名犯人懒散地聚集在一张通铺上,个个都是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春天的阳光透过墙上一扇嵌着粗铁棒格栅的小窗直射进来,在囚室里弥漫起一抹温暖的明亮耀眼的春意。

犯人们眯缝着眼,望着地上那微微颤动的强烈的太阳光斑。这光斑与他们身上穿着的深蓝色棉囚服,形成了一明一暗的巨大反差。

金振海微仰着一张生有浓眉大眼的冬瓜型桔皮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那道春日阳光。他幻想着那阳光是一条通往外面自由世界的大道,他正沿着这条大道走向那本属于他的温馨的生活。

“金哥,这日子实在没劲,你给我们讲讲你的故事吧,我给你揉腿了!”刚进来没几天的瘦小的木材贩子杨跃,一边揉着金振海的腿,一边讨好地延着脸对金振海说。他那双鱼泡眼睛布着血丝。

金振海回过神来,抬起那条横搁在通铺边沿的长腿,将杨跃蹬到地上,瞪眼望着他说:“你小子才进来几天就憋不住了?老子熬了三年,还要熬五年呐!”

门外响过一阵脚步声,那是巡查的狱警的脚步。

犯人的目光一齐投向了门口。他们几乎是在同时发现了门缝下一小截狱警刚才随手扔掉的烟屁股,便像一群争食猎物的饿狼一般扑了上去。

杨跃第一个扑到门边,他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将手指伸进门缝底下,去抠那颗烟头。其他犯人则有的压在杨跃的身上,有的使劲拖他的胳膊。

杨跃终于抠住了烟头,捏在手心,如获珍宝似地捂在怀里。

金振海俨然是一位土著部落的酋长,依然不声不向地斜卧在通铺上,似笑非笑地瞅着这群喧闹的囚友。

杨跃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囚犯,走到金振海面前,向他张开握着烟屁股的右手:“金哥,给你解闷吧!”

金振海懒洋洋地接过烟头,从草席下抽出一张烟盒大小的白纸片,然后将烟头慢慢地撕开,把那一点点残剩的烟丝儿拨弄在纸片上,小心翼翼地卷成一根细长的喇叭筒,揍到嘴边用黑糙的舌头抹了一下,便伸手在铺板底下摸索了一会,掂出一根火柴,旁若无人地在胶鞋底上擦燃,凑到又黑又厚的大嘴边点燃了喇叭筒烟卷,“吱溜”地狠狠吸了一口,一股带着刺鼻气味的白烟便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其他的犯人都站在一旁,木然地望着金振海,只有杨跃那张刀削出来的脸上挂着一丝得意的傻笑。

3

夜幕悄悄降临了,囚室内更显得昏暗。

金振海站在囚室中央,透过小窗望着暮色弥离的天空。

杨跃在一旁擦洗着陶瓷便盆,满不情愿地嘟哝道:“在外面我受林场领导的算计,不然也不会吃官司判六年牢狱。可这监牢里大伙都是囚犯,我还是个受气包儿,真不公平。”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走了嘴,便拿眼睛瞟了瞟牢头金振海。

金振海已经转过身子,对囚友们扫了一眼,盯着杨跃:“你这个狗东西,到这里来的人谁不觉得冤枉?我他妈只不过当了几天造反司令,攻打了司法局,可我也救过地委书记的命呢!你算什么?盗伐国家木材,活该受这份罪。”

杨跃:“我是按场长的吩咐行事的,他没有事,我却成了替罪羊……”

 “擦干净点,没人要听你这些屁话!有本事就忍着点,出去以后活个人样儿来,让别人瞧瞧。现在是在牢子里,要懂得牢子里的规矩!”金振海打断他的话,大声说。

杨跃被金振海训斥了一顿,勾头耷脑地擦拭着便盆,没再吭气。

4.

“振海,天气开始暖和了,我给你缝了床薄被子。”金振海的妻子尹丽萍隔着探视室窗口一层铁丝网对金振海说。

金振海冷冷地听着,眼睛望着别处。尹丽萍以手抚摸着铁丝隔栅,继续说:“听人说,最近省里来人清查了一批错案,有些人改了刑期。你的案子明摆着也是判得太重了。现在文书记已经是省委副书记了,你给他写封信,我去找找他,争取给你减几年刑。”

金振海转过脸来,横眉竖眼地望着尹丽萍:“你是没事找事怎么的?他要是愿管我的事,早就管了,还等今天吗?你帮我管好孩子就得了,少这样瞎操心!”

“看你,我也是替你着想呵。”尹丽萍低声埋怨道。

金振海站起身子,准备结束探视,往里面走去。

“振海,等一下,我给你带来了一些咸鱼干!”尹丽萍叫住金振海。把一个报纸裹着的小包递给狱警,怔怔地望着丈夫。细心的人可以看出,这个有着姣好身材的三十来岁女人的眼光里含有一种多么复杂的成份。

金振海从狱警手中接过纸包,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5.

一条正在施工的省级公路,相伴着清澈的江水向前面延伸过去,推土机在吃力地推倒一座断壁残垣。

金振海、杨跃等二十多名囚犯,被几名荷枪实弹的狱警看押着,两个两个一组,在推土机刚才推过的废墟上清理着砖块瓦砾。

金振海拿着一把锄头,将破碎的砖块搂进箢箕。杨跃负责把箢箕里的砖块一担一担地挑到路基上去。

金振海挖着挖着,手下一震,锄头碰到了一个陶罐,发出一声沉闷的碎裂声。

他迅速挖开陶罐周围的泥土,用锄头撬开陶罐的碎块,里面隐约现出一根一根灿黄的条状物件,瞎子都猜得出,这是早年某个财主遣留的金条。

“哎呀,……”杨跃刚要惊呼,就被金振海用锄柄杵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脸上凝着愕然的神色。

金振海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四周:那几名狱警都在路基那边,一个离他们近一点的狱警正背对着他们。况且,他们与这名狱警之间,还隔着一丛刚才推倒尚未拉走的绿叶繁茂的冬青树枝,其他囚犯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坡地上劳动。总之,谁也没有注意到这边发生的情况。

杨跃与金振海交换了一个眼神,轻声说:“怎么办?”

金振海一声不响地用锄头将陶罐重新埯埋起来,并特意在上面压了一块破砖头,然后以低沉的语气说:“不准声张!”

他们佯装着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继续挖土挑砖,心里却在盘算着那只陶罐的价值。

6

黄昏。狱警吹响了收工的口哨,召集囚犯们整队返回监狱。

穿着灰色囚服的犯人们扛着锄头、铁铲,挑着箢箕,呈两列纵队地行走在夕阳的余晖里。

金振海和杨跃不停地回头往工地那边张望。他们以为自己交了好运,心里有些惶惶不安的紧张。

“快跟上队伍,不许掉队!”狱警在威严地吆喝着。

金振海和杨跃紧走几步,跟上队伍。

初春的原野静谧地舒展着点缀了青枝嫩叶的躯体,寒风带着几许泡桐的花香掠过人们的脸颊。湘江在近旁涌着白光,沉默地、神秘地在暮色苍茫的旷野上流淌……

7.

夜色笼罩着监狱,走廊里亮着灯光。

劳动了一天的犯人们卷缩着躺倒在通铺上,鼾声大作。

金振海和杨跃坐在通铺对面的墙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低声嘀咕着。

“金哥,要想办法尽快把东西弄到安全的地方去。嘿嘿,我们这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杨跃轻声对金振海说。

金振海紧蹙着眉头,默默地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杨跃继续说:“头,你看清了吧,那颜色叫人见了真是舒服呀!”

金振海推了杨跃一把,低声道:“你这张乌鸦嘴,再作声我这拳头就要不客气了!”

杨跃被这一吓,乖乖地回到通铺上去了,张着一对骨碌碌的眼睛瞅着金振海。

金振海独自在囚室里走来走去,他的脑子里乱似一团理不清的麻纱,既为那些意外发现的金子而兴奋,又为不知如何处置它们而烦恼。好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心窝里爬动却又无能为力。

狱警从走廊那端走了过来,在金振海所在的囚室门口站住,向囚室里面张望着:“怎么还没睡?”

金振海从门上的小窗看着室外的狱警,毕恭毕敬地说:“我患了失眠症,睡不着!”

“不要走动,躺到铺上去!”狱警命令道。

金振海“哎”了一声,爬到通铺上去躺下。

他睁着双眼仰望着天花板,一会儿向左侧卧着,一会儿向右侧卧。一会儿坐起身子,一会儿躺下去,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不停,眼前充满了金条的倩影。那片原野,那片废墟,一遍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面,他在心里设想了许多种转移那些黄金的办法,但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末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尹丽萍要在这个时候来探监就好了,我可以要她把金子弄回去,藏起来……可是……不知道那罐金子现在怎样了,明天更不知道会怎么样?……看来我是有缘发现,无缘得到这些金子,过了明天就不知它们会落入谁人之手,唉!倒不如……”金振海一跃从铺上坐起来,似乎受了惊吓地叫了起来:“我受不了啦,我要见管教干部!”

囚犯们都被金振海这一声异常的喊叫声惊醒了。他们莫名其妙地看着金振海,诧异地问:“金哥,你怎么了?”

金振海已从铺位上跳到地上,走到门边,对着小窗外大声喊着:“我要见干部,我有事跟干部说!”

杨跃凑到金振海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金哥,你不能说出去呀!嗐……”

同室的囚犯们被金振海和杨跃两人不可理喻的举动搞糊涂了。

狱警听到叫喊声立即走了过来,问道:“深更半夜的嚷什么?”

金振海趴在窗口,语无伦次地说道:“我,要交待,我有事要向干部汇报!”

8.

身着制服、头戴大盖帽的管教干部方镇,此时神情庄重地坐在审讯室那张旧条桌后面。他的旁边是女书记员。

方镇挺直身子,清了一下喉嗓,以一种平稳有力的声音说:“你有什么事需要交待?请说吧!”

金振海抬起头,带着几分激动地说:“昨天,在劳动工地上,我挖到了一罐金子……”灯光从头顶照下来,使他的面部看上去有些古怪和滑稽。

方镇凝眸注视着金振海,以为他神智不清,在说天方夜谭的胡话。过了一会他说:“你是在跟我开完笑吗?这可是在监狱里!”

金振海一副焦急的样子:“是真的,我不骗你,的的确确是一罐金条!”

方镇:“在什么地方?”

“就在修路工地那一片碎砖瓦底下……”金振海深怕对方不信,进一步强调说:“是一只陶罐装着的!”

“你是怎样发现那只陶罐的,它现在在哪里?”

金振海那张紧张而激动的脸抽动了一下,说:“方教导员,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交待了这个情况算不算立功表现?”

“这要看你说的是不是实话,以及你的态度如何!”方镇点燃一支烟,自己吸了一口后递给金振海。

金振海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香烟。

“我说的都是实话,不信你可以去问杨跃,当时他也在场。”

“好,你先回号子里去,明天早上带我们去现场。”方镇示意狱警将金振海带回了囚室。

9.

金振海被狱警带回了囚室。他一进门,杨跃等几名同室的囚犯就围拢了过来。

“金哥,你真的挖到一罐金条?”

“我要有这福气,死也心甘。”

……

杨跃看着金振海的神色,胆怯地问道:“金哥,你已经向干部交待了吗?”

金振海走到通铺边坐下,点着头说:“是,我已经交待了。等天亮以后我还要带他们去把金条挖出来。”

杨跃跺着脚叫道:“哎呀,你真交待了呵,这可不像是你的脾气。你要怕出麻烦,往我身上一推不就完了。我也不会跟你平分,你只要对我意思意思就行了……唉,你真是天下第一……”他本想说金振海是天下第一号傻瓜蛋,但怯于金振海的拳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他妈的狗东西怕是异想天开!你以为那金条是我们这些人能得到的吗?呸,只怕你的梦还没开始,那金条早就让人给挖了去。放明白点吧,反正我也得不到,不如告诉政府,兴许还是个立功的机会!”金振海说完就一仰身躺倒在铺板上。

其他犯人默默地走开了,只有杨跃还蹲在房中间的地上,用手支着下巴出神。

10.

囚犯们依然在筑路工地上劳动,只是今天增加了一倍的狱警。在那片堆着断砖残瓦的废墟周围,几名持枪狱警正在监视着金振海挖堀装有黄金的陶罐。杨跃站在不远的地方拄锄观望,他的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金振海没费多少功夫就挖到了废墟下的陶罐。方镇命令金振海退了下去。他和另外两名狱警用手把破裂的陶罐从土坑里端出来,放在地上。陶罐里装满了各种金银饰物和几十根金条,还有一些珠宝。

金振海圆睁着眼睛,呆立在一旁。

杨跃看得眼花缭乱,突然扔下锄头,像着了魔似地一纵身扑了过去,“扑通”一声趴下身子,张开双臂抱住陶罐,嘴里呻吟道:“我的宝贝!”

狱警们开始一惊,随后哗啦一阵声响拉起枪栓,几名狱警立即走上去把杨跃拖开。

方镇对囚犯们大声说:“都站着干什么?继续干活!”

陶罐和金银珠宝被搬上一辆小警车,拉走了。

工地上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囚犯们在狱警的看押下,继续劳动着。

11.

金振海站在有小窗的那面墙壁前,眺望着星空。

囚犯们围坐在通铺上,一个个把左手伸给杨跃。杨跃在胡捏瞎编地给他们看手相。他拉着一个囚犯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又看,忽然抬起头,瞅着对方的眼睛说:“依你的手相来看,生命线短浅紊乱,命途多劫;婚姻线尾部分岔,夫妻不会到头,恕我直言,你老婆一定有外遇……”

对方猛地抽回手掌,咧嘴骂道:“你会看个屁!我三十七岁了还没找媳妇呢,哪来的他妈家庭夫妻?”又拍拍自己的肚子说:“你老婆跟我有外遇还差不多。”

犯人们正在乱轰轰地闹着,金振海转身走到铺前,一声不响地注视着他们。

杨跃回头看到金振海阴郁的眼睛,连忙从铺上跳下来,讨好地说:“金哥,您躺下,我给您按摩。”

犯人们畏惧地看着金振海,有人给他铺好了被子。

金振海伸出左手掌,对杨跃冷笑道:“你看我的手相如何?”

杨跃苦着脸,说:“金哥,嘿嘿,我哪里知道此中的玄机呵。只是瞎说着玩玩而已,玩玩而已,更不敢在您面前放屁呀!”

金振海仍然把手掌摊在杨跃的面前,坚持道:“你给我看看婚姻和前途,说错了不怪你!”

杨跃这才怯怯地拉住金振海的手指头,将他的手掌煞有介事地端详了一会,咧嘴笑笑说道:“嘿嘿,金哥,你有四条婚姻线,上面这条最长最清晰,你不但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且命中注定会有三个女人对你倾心。你中指的第三节特别长,前程不可限量,虽有起起落落,但终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金振海脸上有了笑容,他在杨跃的头上拍了一掌,说:“真的是放你娘的狗屁,凭你这手艺给人看相,吃屎也没人给你开茅厕门!”犯人们正在逗乐,门外传来狱警的声音:“马上就要熄灯了,都上床睡觉!”

12.

金振海的家就在回雁峰下那个古城的一条小巷子里面。

五月的暖风吹拂着他家那绿色的窗帘,房间里洒满熹微的阳光。尹丽萍穿着一件豆绿色短袖衬衣,坐在靠窗的缝纫机前,缝制着一床黑白条纹的被套。

金振海的老同学,“文革”期间的造反战友康道阳骑着自行车从窗前路过。他看见埋头忙碌的尹丽萍,心中便涌过一阵春潮,只犹豫了片刻,一转车把来到房前,将自行车支住。他朝左右看了看,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飞快地打开房门。

他走了进来,随手把门关上,俨然是这家的主人。

浑然不觉的尹丽萍飞速地踏动着缝纫机,嘴上在轻轻哼吟着一支歌曲。

康道阳从背后一把搂住了尹丽萍,并把嘴唇贴向尹丽萍的脖颈儿。

尹丽萍惶惑迷乱地惊叫一声站了起来,她扭头看见康道阳,生气地说:“吓死我了!你怎么进来的?”

康道阳亮了亮手中的钥匙,笑着说:“不欢迎吗?这片钥匙是我自己偷配的,事先末经你同意,对不起!今天我到机械局办事,见你在家,就进来了。你知道吗?我好想你呵!”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搂抱尹丽萍。

尹丽萍推开康道阳的手,说:“不要这样,让我的孩子们看见就坏了!”

康道阳剧烈地喘息着。他按捺不住熊熊燃烧的欲火,伸手猛地一把将尹丽萍揽入怀中,轻声地说:“不要紧,他们放学还早着呐!”

尹丽萍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康道阳的怀里,闭上眼睛扭动起来,喘息起来……

13

尹丽萍满脸酡红,眼色迷乱,她用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很生气地对康道阳说:“你走吧,以后再不许来了。把钥匙还给我!”

康道阳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抽出一支烟刁在嘴上,点燃。

尹丽萍哀求道:“道阳,我们结束这种关系吧!我真害怕,求你了!”

康道阳拉过尹丽萍坐在自己的腿上,拍着她的脸颊笑笑说:“怕什么!等我与市机械局签订好承包合同,就跟我老婆离婚,那时你也跟金振海离了,我们两个就可以做正式夫妻了!”

尹丽萍“呼”地站起来,说:“你要离婚是你的事,我和金振海是不会离婚的。我跟他有两个孩子,而且,他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康道阳仰面长叹了一口气,愣眼望着面前这个使他神魂颠倒的女人,半晌没有吭声。过了好一会儿,他将那片钥匙和几张“大团结”钞票放在桌子上,很不情愿地站起来,说:“这又怎样?”。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缓缓地说:“金振海都这样了,你还守着这个家干什么?我可是一定要离婚的。等我承包成功了,当了厂长,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说完开门走了出去。

尹丽萍微张着嘴唇呆立在桌前,望着窗外。忽然低头看见桌子上的钱,便追至门口,但康道阳已经骑车走远了,她不好再喊他。

14.

这是监狱早上开饭的时间,杨跃首先把两个雪白的热馒头和一碗稀饭摆在金振海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放好筷子,轻声说:“金哥,你吃稀饭!”

金振海端起饭碗,用筷子扒了一扒稀饭,又放下了。他返过身去从通铺靠墙一侧的草席子底下拿出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些薰得铜黄的咸鱼干。这种咸鱼干选用的是耒水河下游白鱼潭水库特有的红眼睛刁子鱼,成鱼两三个手指宽,七八寸长短,浑身是肉,只一根细柔的骨架。当地人将它捞上来拌些食盐,晒干后用稻草熏制成黄灿灿的鱼干,吃的时候加上一些自家剁制的辣椒酱放锅里蒸熟,味道鲜美,是送饭下酒的绝好菜肴。因为金振海很喜欢吃,所以尹丽萍特意给他送了些来。

“过来,都过来!吃我的咸鱼干,每人一条。”金振海招呼室友们吃他的咸鱼干。囚犯们慢慢围拢来,赞叹道:“嫂子的咸鱼干做得真好。”于是各人小心翼翼地挟了一条咸鱼就走到一边去吃起来。

杨跃端着一只碗,哭丧着脸站在那里:“我怎么又少了一个馒头!”盘子里只剩下一个馒头,旁边放着一碗稀饭。

金振海放下碗筷,圆睁着双目扫视着室友们。他的眼光停在一个高个子囚犯身上,大声吼叫到:“是谁吃了杨跃的馒头?是谁?”

高个子囚犯王兵被金振海威逼的目光吓得跪了下去,低着头说:“金哥,是我,我该死!可是我实在吃不饱哇!”

“你他妈吃不饱就该偷吃别人的吗?真可耻!快把碗里的馒头全部还给杨跃,罚你洗一星期的便盆!”

王兵看了一眼金振海,无可奈何地将他吃剩的一个半馒头递给杨跃,端着一碗稀饭,垂头走到一边去了。

金振海得意地笑了笑,他从报纸包里夹了一条咸鱼,对王兵叫了一声:“王兵你听着,做人要厚道,懂吗?”便随手将咸鱼抛了过去,咸鱼干掉在王兵身边的地上。

王兵从地上捡起咸鱼,谢过金振海,贪婪地一口咬在了嘴里吃着。

囚室的铁门“当啷”一声开了,教导员方镇和另一名管教干部由两名狱警陪同着走了进来。

方镇习惯性地对犯人们逐个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停在金振海身上,他严肃地说:“金振海,你自由了!”

与方镇同来的那名管教干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盖有印章的公文,念道:“金振海,鉴于你在服刑期间认罪态度较好,又有立功表现,经上级司法部门研究决定,准予你提前出狱,服刑日期到今天结束。希望你出狱后重新做人,做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念完后将公文交给金振海。

金振海让这突如其来的决定给惊呆了,不知说什么好。他手里拿着一条咸鱼,愣愣地望着方镇,不停地傻笑,脸上的麻点在放着亮光。

其他犯人端着饭碗,弯腰伸颈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金振海。

方镇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对金振海说:“还愣着干什么?快收拾东西回家去!”

金振海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噢噢,我这就走,我这就走!”他将那包咸鱼塞给了杨跃,卷起铺板上的一床脏稀稀的破棉被,跟在方镇的背后走出囚室。

杨跃在囚室里喊道:“金哥,我说的一点没错吧。嘿嘿,祝你走好运!我出去后就来找你。”

囚室的铁门“哐当”一声又关上了。

15

金振海背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监狱大门,走进这个曾经熟悉却很陌生的世界。

自由、幸福和故土就是那一墙之隔,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现在,他已经脱下了那一身令人窒息的灰色的囚服,穿着一件蓝卡其布中山装。他像傻子一样目光呆滞地站在路边,面对这春意盎然的世界,竟然有些慌乱,有些无所适从,有些不知所措。

金振海已经想不起自己是为什么被判刑入狱的?在牢狱中又是怎样度过那漫长岁月的?那段人生最宝贵的黄金时代,原本鲜活的生命在高墙下颓然流逝。出狱之后,又该如何面对一个全新世界?这一切,如梦,如幻,如阴阳倒错、生死转换的疯狂!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春天芳香而清新的空气,脸上掠过一抹久违的笑容。呵哈,多亏了那一罐金条,金钱真是一个好东西!

16.

金振海来到城西的汽车站,他要乘长途客车回到东江的家中去。候车室里聚集着形形色色的旅客。一辆接一辆的长途客车徐徐开出车站大门。

一群旅客蜂涌着往一辆客车上挤。

金振海背着行李从售票处走出来,走向检票口。

检票员接住金振海的车票,快速剪了一下:“去东江的车马上就要开了,快点、快点!”

金振海拿过车票,慌忙跑向停车坪。汽车已经徐徐启动了,车上的乘务员伸手将金振海拉了上来。

金振海提着又脏又臭的被子往车厢中间走,过道两旁座位上的乘客赶紧避让。一个穿着入时的女青年赶快用手帕掩住鼻子,厌恶地嚷道:“什么破玩艺儿,臭死人了!哎呀,快过去,快过去,别把我的衣服弄脏了。”

金振海并不顾及这些,他把行李塞在行李架上,自己一屁股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来。由于汽车的晃动,他在坐下去的时候将额头撞在了前排坐椅的靠背上。

17.

汽车在山间公路上缓慢行驶着,引擎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单调的轰响。车窗外闪过一片片刚刚插上水稻和泛着水光正待插秧的田野;山坡上的梨花正在热烈地开放,那些雪白的花朵像天上飘下来的白云,它们亲切地拥作一团,沐浴着迷蒙的阳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那情形好象是在唱着一支抒情的歌,又仿佛在为这婀娜多姿的明媚的春天发出轻轻的叹息。起伏的电线上落着一群黑不溜啾的麻雀,当汽车驶过时,这些山野的精灵便风一般地划过田野,飞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

远远的天边,一片乌黑的云团正朝这边缓缓压过来……

金振海面朝着窗外,眼睛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脸上掠过一抹淡淡的苦笑:“这一切都是真的吗?真是不可思议,看来世事确实难料!”

金振海的视线变得朦朦胧胧,他打起瞌睡来了,剃光了头发的脑袋渐渐歪斜,往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肩上靠过去。那个中年人用手推开金振海的头,可不一会儿金振海的头又靠了过去。

中年男人索兴把肩膀移开。

金振海没有了依靠,一头裁倒在座位上。他被惊醒了。

“对不起!”金振海坐正了身子哂笑着说。

中年男人侧目看了看金振海,脸上似笑非笑地抽动了一下,没有理他。

汽车在摇晃着,窗外单调的景色使人疲倦。

金振海转过脸颊,目光落在右侧那个女青年手中的报纸上。这是一张新出版的省报,女青年用它包着葵花籽,在悠然自得地嗑着,但那份卷折的报纸上一条显目的标题,却顽强地吸引着金振海的视线。那篇报道的标题是:《寻梦女强人的风彩——文静和她的奶牛场》

“文静?”金振海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女青年微蹙着眉头瞟了一眼金振海,依旧嗑着葵花籽。

金振海的眼睛紧紧盯着女青年手中的报纸,脸上写满了既兴奋又疑惑的神情。可以看出,文静这个名字就像一块磁石吸引铁钉那样吸引着金振海的视线,它是那样强烈地震撼着金振海的记忆之弦!

女青年被金振海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她厌恶地皱着眉,在自己的身上左看右看。

“同志,借你手中的报纸给我看一下好吗?”金振海小心地对女青年说。

女青年并不理睬金振海,又去嗑她的葵花籽,心里却在骂他“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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