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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晓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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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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搏斗 ( 第二章 从新开始 )连载

第 二 章   重新开始

 

1.

尹丽萍将煮好的饭菜端到桌子上,探身掀起卧室的绿色薄布门帘喊道:“海波,艳艳,出来吃饭了!”

九岁的金海波和七岁的金艳从卧室里应声跑出来。兄妹两个坐到桌子前开始吃饭,桌子上放着一碗辣椒炒细鱼和一碗青菜,尹丽萍给兄妹俩一人碗里挟了一些菜。

“咚!咚!咚!咚!”屋外有人敲门。

尹丽萍扔下围裙,快步走过去开门。

房门打开,尹丽萍失声惊呼起来:“振海,你怎么出来了?”

金振海疲倦而阴郁地看着尹丽萍:“嘿,没有想到吧!”他跨进房门,把破棉被扔在水泥地板上,望着两个孩子。

“海波,艳艳,怎么不叫爸爸?”尹丽萍关上房门,对孩子们说。

兄妹俩坐在桌子前,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

金振海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对孩子们笑着:“你们吃得好呵,天天吃香的喝辣的。可你们谁想到过我这个爸爸吗?知道我这几年是怎样过来的吗?……”

尹丽萍给丈夫打来一盆洗脸水,金振海拧起毛巾胡乱擦拭几下,便坐到桌子旁,眼睁睁地望着孩子们,说:“你们无忧无虑,过得真好呵!”。

尹丽萍麻利地把洗脸水端出去倒掉,盛了一碗白米饭端上来,另外又倒了一杯回雁峰白酒,放在桌子上,说:“振海,你怎么跟孩子们说这些?来,先喝点酒,我再去煎几个鸡蛋。吃了饭,你去洗个热水澡。”尹丽萍重新系上围裙,到厨房去了。

金振海端起酒杯,一口便喝光了杯中的酒,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拿起筷子给孩子们的碗里夹了点菜,笑着说:“你们想不想爸爸?”

金艳轻声回答:“想!”

金海波则望着金振海脸上的胡须,没有吱声。

不一会儿,尹丽萍端着碗香喷喷的油煎荷包蛋,放到金振海面前的桌子上。她给丈夫的空酒杯中斟满酒,然后坐下说:“振海,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出来了,一定是省里来的检查组复查了你的案子,才让你提前出来的吧!我还准备这个星期给你送一床薄被子去呢,这下就好了。”

金振海呷了一口酒,皱着眉头说:“以后不要老提监狱的事,听了烦人。说说家里的情况吧!”

尹丽萍:“家里还不就是这个样子,有些情况你已经晓得了。你爸高血压中风住在医院里,大姐在照顾他,我带孩子去看了两次。”

金振海端起酒杯看了一眼,似乎犹豫了一下,便仰起脖子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饭。尹丽萍也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孩子扒几口饭就抬头看一眼金振海,好像眼前这个额上刻着皱纹、胡子拉碴的父亲是个天外来客。

金振海飞快地吃完了饭,把碗筷一推,用手抹了一下嘴,就起身往外走。

“振海,洗澡水已经热好了,你到哪里去?”尹丽萍追出门外问道。

金振海头也不回,嗡声嗡气地说:“去医院!”

2.

金运奎躺在一间大病房里,鼻子里插着一根输氧胶管,看样子病情比较严重。

金振海推门而入,在门口用目光搜寻到父亲的床位,走了过去,大姐金凤英惊喜地迎着他。金振海站在父亲的床前,微低着头,轻声喊道:“父亲,我来看您了!”

金运奎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缓慢地说:“你……怎么来了?是逃……出来的吧!”

金振海向左右看了看,说:“我立了功,提前出来的!”

金运奎颔首似笑非笑地:“你要……吸取教训,切莫学……叫花子当官,叫花子完场啊!”他停顿了好一阵子,又说:“回来了就好!对今后的生计……有什么打算?”

“我想找找熟人,争取回农机厂上班。爸,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有出头之日的!”金振海瞟了一眼大姐,梗着脖子,充满自信地对父亲说。

金运奎将头扭向朝窗的方向,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来,你何曾……让我放心过?唉,当年就不该,听信……算命瞎子的话,把你送到乡下……姑妈家寄养,养成今天这种蛮横无理,自以为是的个性……”这位当了一辈子教师的老人,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就没能教育好自己的儿子。长期以来,他就希望大儿子金振海继承马家的传统,接过自己的教鞭,成为一名教书育人的文化人。在东江地区,马家原是有着“教师世家”美誉的大家族,世世代代出过好几位有名望的教书先生,可是到了他这一代,竟然出了金振海这样的逆子,他自己当不了教师不说,还成了铁窗之内的囚犯。金运奎对此痛心疾首,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见父亲又开始数落自己,金振海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没等父亲说完,他就站起来,用手掖好父亲的被子,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低着头向走廊那端的楼梯口大步走去,等金凤英追出去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3.

修饰一新的金振海坐在卧室的破沙发上看着那份登有文静事迹的省报,间或端起旁边茶几上的小酒杯,喝上一口,从塑料袋里掂一粒花生米扔到嘴里。

尹丽萍刚刚洗完澡,披着湿润的头发走进卧室,身上散发着香皂的气味。

金振海仰面用怪异的眼神看着尹丽萍,脑子里随即幻想出另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他的校友,初恋情人文静。

尹丽萍被丈夫看得有些不自在起来,只咧嘴望住金振海笑,虽然这种笑容在金振海眼里曾经是多么俗不可耐,然而,今天却勾起了他对文静的回忆。

毕竟已经三年多没沾女人身了,金振海放下酒杯,饿鬼般地扑向妻子,先是用嘴唇贴住她的嘴唇,使劲地亲吻。然后一把将她抱到床上,扯下了她的衣裙,原来这女人根本没穿内裤。金振海疯狂的举动激起尹丽萍那呼之即起的情欲,她在金振海的身体下呻吟着,扭动着。

……

睡梦中的金振海侧过身子,将左手搭在尹丽萍的身上,口里依稀喊着“文静”的名字。这么多年来,金振海一直没有忘记过那个叫文静的女人,而对妻子尹丽萍则是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在他的意识里,尹丽萍是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她除了洗衣做饭就是没完没了地唠叨钱,粗俗得没有一点情调。金振海只不过把她当作“消硬”的对象而已。就是在进行床第之欢的时候,他也总是在梦幻中把尹丽萍当作文静,自从看到那篇报道后,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了,于是有意无意间就叫出了“文静”的名字。

尹丽萍此时并没有睡着,意犹未尽的她仍然在兴奋的海面上浮想翩跹,听见丈夫在呓语中叫着文静的名字,先是一惊,继而用手推了一下金振海。

金振海将尹丽萍搂得更紧了,在梦中喊道:“文静,别走,文静……”

尹丽萍气呼呼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金振海。她当然知道文静是谁,却不明白丈夫为何还记着她。

窗外一片漆黑。桌上的老式台钟敲响了三下。尹丽萍辗转反侧着一夜未眠。

4.

金振海站在厂长办公室门边,在门上敲了几下,没人开门,他又敲了几下。

隔壁办公室走出一个中年妇女,见了金振海,笑着说:“哎,老金,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康厂长还没有来,你先到这边坐坐吧!”

金振海来到隔壁的生产科办公室,还在门口,就听见里面几个男人的对话。

“嘿,听说老金在里面还是个牢头!”

“造反司令当牢头,物尽其材嘛。这家伙还真官运亨通哩!”

“你怎么不去试试?”

“不敢,不敢,这样的官我一辈子不想当!”他瞥见了站在门边的金振海,赶紧从身上拿出一包香烟,抽出一根扔给金振海,装着没事似的笑着说:“金振海,回厂上班了吧!刚才我们正说你呢。”

金振海接住烟卷,尴尬地:“我有什么好说的?”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刚才出去的那个妇女这时提着一只热水瓶走进来,她对金振海说:“老金,康厂长办公室的门已经开了,你是想要求回厂里来吗?”

金振海:“不回厂里我还能到哪儿去?做生意又没有本钱,也不是那块材料。”

“就凭你一人承担了当年那件事的责任,康道阳也不会不答应你回厂的要求,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金振海吸了一口烟,起身到厂长办公室去了。

康道阳正在宽大的办公桌一端的文件篓里翻找着文件,见金振海进来,连忙站起身子,并向金振海伸出一只手去。

金振海并没有走到康道阳的办公桌边去,而是自己在沙发上坐下了。

康道阳笑着:“振海,听说你提前出来了,本想到你家去看你,可这一摊工作搞得我晕头转向,一直抽不出时间来。”

金振海吸着烟,说:“如今你当了承包厂长,哪还记得当年的战友,我也不会介意的。今天我来,只想听你一个字,我回厂工作行,还是不行!”

康道阳拿起桌上的一盒“希尔顿”香烟,给金振海一支,自己抽出一支吸着,然后朝门边看了一眼,说:“你回来还有什么不行的,我正愁着缺一个跑销售的帮手呢!”他停了一下又说:“我们俩又可以像过去那样齐心协力打冲锋了,只是有点委屈你了,那时你是头头!”

金振海站起来,挥着手说:“不谈过去。我什么时候上班?”

“还等什么?就今天吧。下个月有一个全国农机订货会在合肥召开,我们要好好准备一下。”康道阳一边领着金振海向门外走,一边说道。

5.

转眼就过了一年的时间,康道阳没有食言,金振海已由一名销售员提升为经营科长。但是农机厂的多数职工都很明白,康道阳本来就不是搞企业管理的料子。他能承包农机厂,全凭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在农机局领导面前夸下海口。况且他的表兄是农机局长的小车司机,时常在局长面前提及他这位在农机厂工作的表弟如何有能耐,局长心里早有了一个好印象。在表兄的点拨下,康道阳不失时机地施展他的钻营技巧。碰巧他在一次全国订货会上以本单位一名因病提前回家的销售人员的名义,签订了一张数百万元的供货大单(像这样的大笔供货合同,在农机厂还是第一次,在农机局的历史上也是少有的)。局长不知道那位提前回家的销售人员其实已为这笔业务付出了大量的关键的努力,在要签订合同的最后时候却生病了这一细节,只知道农机厂有一个一次就订了大笔合同的康道阳。在企业实行承包责任制之际,康道阳便如愿以偿地当上了经营厂长。

康道阳并没有像大家所希望的那样,在管理上和提高产品竞争力方面动脑筋,而是自作主张地盲目投资,滥发资金及实物,对粗制滥造现象不问不管,以至使农机厂的经济效益在全市同行业厂家中落在了第末位。当然,他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仍旧按照他以往的思路自行其事。其他厂级领导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到时候能在工资表和奖金表上签字就OK了。

这一天,康道阳坐在办公桌后面写着什么,金振海从门外进来。他往沙发上一坐,叹着气说:“老康,我这销售实在没法搞下去了,我们的产品销量越来越少,退货的倒是越来越多,人家就不要我们的东西,价格贵质量差。我们也该想点办法,别这样等死呵!”

康道阳抬起头:“我这不正在起草一个销售提成方案嘛。”他转过脸对一旁的女秘书说:“梁芬,你去把章工程师叫来!”

女秘书应声出去了。

金振海见康道阳仍在埋头忙他的,便站起身准备往外走,被康道阳叫住:“哎,老金别走,等章工来了我们一起研究一下!”

金振海重新坐下去,抽烟。

一个身体单瘦,脸色糙黑的中年男人随女秘书走了进来,他就是章工程师。章工对金振海点了点头,面向康道阳问道:“厂长,你找我?”

康道阳示意章工坐下,并递过去一支烟,说:“章工,电动耕作机的图纸搞得怎么样了?你们要抓紧点,必要时可以组织人员加班。另外,你明天跟金科长出一趟差,我们的产品在云南出了问题,你们俩去处理一下。”

章工把香烟放回桌子上,不紧不慢地说:“厂长,电动耕作机的图纸已经差不多了。不过,我还是劝你放弃这个项目。我私下对这个产品作了初步的可行性研究,从国内农机发展趋势和国际农机市场需求来看,我们将要开发的这种型号耕作机属于淘汰产品,国家农业部早在五年前就明令停止生产。我的意见是,应该瞄准科技含量高的农机产品,集中力量组织开发。”

康道阳:“章工,你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是,我们也应立足自己的条件。何况目前有人已与我们签了合同,要求两个月内交货,我们何乐而不为呢?至于淘汰不淘汰,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总还有过渡期对不对?我是厂长,我要的就是效益!好吧,你去准备一下明天出差的事情。”

章工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这时,康道阳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喂,哦……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康道阳放下电话筒,对金振海说:“走,老金,我们到金凤酒家去!”

金振海望着他,懒洋洋地:“去干什么?”

康道阳拿起一个小皮包,睁大眼睛说:“到酒店还能干什么?昨天我与银行签订了为化工厂作抵押担保的协议,化工厂的朱厂长今天请我吃饭。”

金振海为难地:“这又不关我的事,你自己去吧。”

康道阳走过去拉着金振海的胳膊就往外走:“厂里的事就是你我的事,有什么可推脱的。走走走!梁芬,你也去,快去叫老黄把车子开过来!”

女秘书故作矝持地推辞道:“康厂长,我就不去了吧!”

康道阳加重了语气坚持说:“快去,快去,这是工作!”

梁芬对康道阳做了一个怪脸,一扬披肩长发,蹬着高跟鞋“笃笃笃”地先行出去了。康道阳,金振海随即也往外走去。

金振海将梁芬的做作看在眼里,心中已知这是怎么回事儿,但他还是装着不解地问:“你怎么愿意为化工厂作质押担保?”

康道阳笑笑说:“化工厂的厂长就是梁芬的老公,他们厂打算上一个复活肥料的新项目,想申请银行贷款,需要有人替他们厂担保。梁芬对我说起这事,这不就向他伸出援助之手嘛,况且,事成之后我们也可获得不菲的收益呢。”

金振海:“万一到时他们还不了贷款,我们也会受损失的!”

康道阳自信地说:“不会的,我自有把握!”

他们来到楼下,司机老黄已将黑色“桑塔纳”轿车停在门口等着了。

6.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时辰,金振海本没有什么酒量,那天醉得一塌糊涂,康道阳用 “桑塔纳”轿车送他回家。

轿车悄然驶入小巷,在一幢低矮的民宅前停住。车门打开,金振海从汽车里钻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家里走去,没走出两步就撞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

康道阳推开车门,对金振海喊道:“振海,不要紧吧!要不要我扶你进去?”

金振海一只手撑着电杆,另一只手对康道阳摆了摆,说:“不要紧,你们走吧。”

康道阳朝巷口金振海家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口望了一眼,关上车门对司机说:“我们走!”

汽车消失在黑夜之中。

金振海在电杆旁边歇息了一会,慢慢地走回家去。

7.

金振海蹒跚地回到家里便一头倒在床上。尹丽萍为他脱掉鞋子,同时恼火地嘟哝道:“你这是在哪里喝酒去了,弄成这样?”

金振海用手推开尹丽萍的手,迷迷糊糊地:“你不是文静,也不是梁芬,你……走开。”然后就呼呼地睡着了。

尹丽萍一脸委屈的神情,但还是将金振海的腿搬到床上去,让他躺好。

金振海一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自己是穿着外衣裤睡在床上,再看桌上的座钟:已是子夜十二点。他从床上起来,走到客厅。

尹丽萍没有睡到床上去,而是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听到响动,她睁开眼,看着金振海。

金振海欲往卫生间去,尹丽萍一下站起,拦在他的面前。

金振海站住了,说:“你这是干什么?”

尹丽萍:“金振海,你自己要干什么?跟你结婚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样待你的?你坐牢几年我是怎样支撑这个家的?可是你却念念不忘文静,在梦里都喊着她的名字,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忘了,我们是怎样结婚的!文静父母嫌你出身低贱、没有教养,嫌你……”

金振海一把将尹丽萍拉进他们的卧室,关上房门,吼道:“深更半夜的你吵什么?”

尹丽萍一挺胸脯,提高嗓门说:“我要吵,就就是要吵!我真后悔当初嫁给你。我是同情你!我为什么要同情你?”

金振海伸手掀了尹丽萍一个耳光,他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贱货,也有资格同情我?”

尹丽萍用手捂着脸,哭闹着:“金振海,你竟然打我?”

金振海:“我打你怎么样?还要和你离婚呢!”

尹丽萍:“离婚?哼,没那么容易。除非把十万块钱放在我手里!”

金振海:“你撒泡尿去照照,能值多少钱?”说着往卫生间走。

尹丽萍冲着金振海的背影:“没有十万块钱,你休想和我离婚!”她顺手操起一张方凳用力砸在地板上,随即扑在沙发上伤心地哭了起来。

8.

第二天,下班已经有一会儿了,金振海还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康道阳从门边经过时看到金振海这种状况,心里明白了几分。他从外面折了进来,将手中的一包香烟递了过去:“在这里发什么愣呀?走,我们去喝一盅!”

金振海抽出一支烟在左手的指甲上顿了几下,仍坐着没动。

“走吧,跟谁过不去都行,就是不要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康道阳拉着金振海来到附近的一家小饭馆里。

康道阳与金振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金振海满脸的愁闷,而康道阳却是一幅容光焕发的样子。

康道阳端起酒杯,没喝又放下,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金振海说:“振海,听说你们俩口子又闹矛盾了?”

金振海困惑地抬起脸颊:“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还要问吗,你的脸上就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一切!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嘴巴硬心肠软,有什么好与她们计较的!家庭问题,有两条基本方针,要么离婚,像我这样。要么和平共处,互不干涉……”康道阳洋洋得意地往下说。

金振海扬起手掌,做出制止的姿势。

康道阳连忙点着头:“好好好,不谈这个。明天是校庆五十周年,你去不去?”

金振海挟了一口菜,放下筷子说:“去!开一下眼界也好。听说我们这一届同学里面出了好几个腰缠万贯的大款,有的已用上大哥大了。我们这些打死工的却还要为一天的吃喝犯愁。他妈的,厂里这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有着落,销售科上半年的销售提成款也还发不出来,守着工厂有什么意思!还不如下海经商的好。”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变得有些兴奋了。

康道阳为金振海斟上酒:“老金,你可千万不能抱这种想法!现在我俩是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厂里的困难只是暂时的,有了流动资金就不怕了,你一定要帮我撑下去!至于你的工资,我会想办法的。”他端起杯子:“来,我们喝酒。”并兀自喝了一口。

9.

金振海带着一身酒臊气回到家里。金海波和金艳见了父亲,急忙嚷起来:“妈妈,爸爸回来了,可以吃饭罗!”他们一直在等父亲回来吃晚饭。

尹丽萍把饭菜端到桌子上,给金振海倒了一杯酒,招呼道:“吃饭吧,饭菜都快凉了。”

金振海径直往卧室走去,说:“你们吃,我已经吃过了!”

尹丽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愣愣地看着丈夫。见金振海进了卧室,她气恼地将酒杯和酒瓶往桌子上一放,没好气地对孩子们说:“他不吃拉倒,我们吃!”

在金振海看来,这个家对他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他怀念着文静,而对尹丽萍的一切都不满意,每当他将这两个女人作比较的时候,总要增加一分对尹丽萍的厌恶。她太俗气,太愚蠢了,心中只有钱,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儿情调。

假若他知道尹丽萍与康道阳之间那一层暧昧关系,又会怎样呢?他不会想到这个视钱如命的女人还有这样的“情商”。他认为她只是一团会走路的肉体,根本不懂得也不配懂得什么叫情和爱,一句话,她缺少文静那样的灵性和涵养,他在心里后悔当初娶她为妻。

他时常跟别人说自己找错了老婆,这是他人生中一次重大的失误和悲哀。“我要的是一个能帮助我成就一番事业,既漂亮又聪明能干,既贤慧又温柔体贴,大度而有交际才能,女人味十足的妻子。”他说。似乎天下女人的一切优点都要集于做他金振海妻子的那个女人一身,他认为文静就是这样的一位女人,舍此而无其他。也许抓在手里的都一文不值,没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吧!

10.

三年之后,农机厂真的不可救药地也步入了绝境,正如章工程师所预料的那样,他们的产品不仅没能打开新的销路,连原来的老顾客也与他们断了业务来往。一筹莫展的康道阳此时如坐针毡。

康道阳坐在沙发上抽闷烟。

金振海走了进来,他把一只手提包往康道阳的办公桌上一扔,说;“康道阳,厂子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现已是八月份了,今年的合同还没一点影子。我想再出去跑一趟,财务科连买车票的钱都支不出来,你说怎么办?”

康道阳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法院传票递给金振海,说:“你看吧,银行已经起诉,要求法院出面追回化工厂的那笔贷款,我们厂负连带责任,资金账户已被冻结,轿车也封存了。”

金振海将传票扔到桌子上,微微点着头说:“是不是?我早就告诉过你,那样做不妥,你他妈却为了一个那样的女人去铤而走险,拿工厂做赌注!”

康道阳避开金振海的目光,低着头说:“我是应该听你的话!可现在已经晚了。我想请你到省里去一趟,凭你和文副书记的关系,想办法从银行再搞五十万元贷款来,给我们厂周转一下,以我们的全部资产作抵押。”

金振海为难地说:“文副书记会管这档子闲事吗?他对我的印象可是很糟糕的哦,这是你知道的!”

“你毕竟还是保护过他的!我们已没有别的路可走,只能把死马当作活马来医了。”康道阳从身上拿出五十元钱交给金振海做路费。

金振海接着钱,半晌说道:“事成之后给我什么样的奖励?”

康道阳拉住金振海的手,说道:“凭我们的关系,你不应该有任何担心,我肯定不会让你吃亏的。这事成与不成,我都会感谢你的!”

11.

开往省城去的普快列车像一个久病不愈的老人,走一阵停一阵。沿途上上下下的人不知道哪有这么多,列车似乎有点不堪重负。

金振海靠窗坐着,他紧闭着嘴唇,默默注视着车窗外闪过的秋天原野的景象,想着心事。

坐在金振海对面的两个年轻人捧着一份报纸,一边看,一边议论着。

“嗯,你看。海星市又出了新鲜事,成年人可以免试上大学,还半工半读。”

“海星市什么都走在全国的前面,引得各地的孔雀和乌鸦都往那里飞,据说已有几十万人涌到了海星市。”

“可不是嘛,我们单位就有好几个技术人员跑到那里去了!”

“那边就注重能力,重视文凭……”

金振海默默地听着他们的谈论,一面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妈的,这些年真的是白白地混过去了……老婆是这么个老婆,单位是这么个单位……守着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单位,整天忙上忙下地瞎折腾,也不知到底图了什么。现在眼看着厂子负债屡屡,已经没有资金周转了,自己也到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将来如何是个头呢?我虽然不是孔雀,乌鸦应该还差不多吧,怎么就活不出个人模人样来呢……金振海这样想着,心里头暗自忧伤起来。

“呃,到站了,准备下车吧!”一个小伙子提醒他的同伴。

列车到了一个小站。

金振海对面的那两个年轻人提着行李向车门走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金振海起身追上那两个年轻人:“请问,你们刚才说招成人学生的是海星市哪所大学?”

对方讶然地瞪眼望了一眼金振海,说:“您这年纪还想上大学?”说着就把一张报纸递给金振海:“你自己去看吧。”两人随着人流下车去了。

金振海拿着报纸回到座位上,他捧着报纸边看边想:这什么海星大学,不需考试就能入学,真是新鲜。要是倒退二十年,我金振海也能上大学,拿张文凭还不是小菜一碟!哼,老子要是有文化,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当年文静的父母不就是嫌弃我没有文化,出身低贱吗?这海星市不亏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什么事情都与内地不同,看来那里的机会一定不少。

12.

省委大院坐落在关南市区中心的一条繁华商业街附近,金振海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里。在大门口,他被持枪警卫叫住。

“同志,我是东江农机厂的,有事要见文玉涛副书记。”金振海向警卫人员递过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

警卫看了一眼金振海的证件,要他在来访人员登记表上登记,问他:“你事先预约了吗?”

“没有,我是刚下的火车。”

“请你等一下,我用电话帮你联系。”警卫拿起电话,拨了一组号码:“喂,我是值班室,有一位东江市来的金振海要见文副书记,让不让他进来?……哦,好的!”

警卫放下电话,对金振海说:“同志,文副书记正在开会,没有时间会客,您请回吧!”

金振海执拗地要进去:“让我进去吧,我跟文书记是老熟人。”

警卫伸手拦住他,毫不客气地说道:“请你马上离开这里。”

金振海:“你知道我跟文书记是什么关系吗?”

警卫:“什么关系都不行,请回吧!”

金振海见警卫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才背起旅行包,瞪眼往省委大院里望了一眼,满脸不高兴地走了。

没走多远,他又折回省委大院门口,一屁股坐在大门前的马路上高声喊道:“文书记!我要见文书记!我要见文书记!”

立刻就有两名武警走上去,不由分说地拽起金振海,将他拖到路旁偏避处,训斥了一顿,令他马上离开。

13.

在两名武警的注视下,金振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闷闷不乐地离开省委大院,徒步往前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他望着繁忙的车辆,匆匆的人流,和街道两旁装饰得千姿百态的商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金振海独自走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脸色灰暗。走着走着,他突然站住了,从衣袋里拿出来那份单位开具的介绍信,气恼地把它撕成碎片,一扬手狠狠地向身后用力抛撒。

马上就有一位手臂上戴着红袖箍的老年人走了过来,拦住金振海。他从手里撕下一张罚款单,递到金振海的面前,说道:“同志,你违章了,罚款伍元!”

金振海莫明其妙地说:“见鬼了,我违什么章呵?”

老年人指着路面上的纸屑说:“你乱扔纸屑了,该不该罚?”

金振海狡辩道:“谁说是我扔的?我说是你扔的呢!”他说着就往前走。

老年人一把扯住金振海的衣袖,愤愤地说:“你这位同志,扔了纸屑还想抵赖?态度不好,加罚伍元。”他又撕下一张罚款单。

他们的周围已聚集了一圈围观者,有人在指指点点地指责金振海。

一名交警走了过来。

金振海心想:今天真是倒大霉了,怎么扔张破纸片也招来这么一番麻烦呢?他瞥一眼走近的交警,不想招来更大的麻烦,便很不情愿地拿出十块钱,塞到老年人手里,挤出人群,飞快地走过马路对面去了。

老年人仍不服气地冲着街道对面的金振海嚷道:“哼,还想耍赖,什么态度!这种人就得治一治!”

14.

省委副书记文玉涛家那间简朴却很宽敞的客厅内,摆着几盆高大的盆栽植物、一套旧沙发和一张柚木面板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只大玻璃水缸,几条红黑相间的金鱼在里面悠闲地游动。夕阳的光辉正从落地窗照进来,室内因而有了一种温馨宁静的氛围。

丁桂兰和大女儿文静坐在木质沙发上说着话,这位原省民政厅长虽然已经年过花甲,精神却依然矍铄,不失老干风范。她剥着一个桔子,关切地问女儿:“静儿,你好几个月没有回来看看,我和你爸还以为你是身体不舒服呢。是不是奶牛场遇到什么麻烦了?”

文静点着头:“有几头种牛病了,我几乎天天都守在牧场上,直到种牛病好为止,忙乎了好一阵子!”

丁桂兰把桔子递到女儿的手里:“我和你爸都不赞成你下海经商,以免让人家说三道四的。我看你还是把牧场转出去,依然回国土局算了!”

文静接着桔子,说:“妈,你又来了!我又不是依赖你们的关系经商,我靠自己的能力,这有什么好说的?”

“别人不会这样看,因为你是我们的女儿!”

这时,文静的丈夫卢俊祥双手各端着一碗菜,从厨房进入饭厅,他腰上系着一条花布围兜儿,样子十分好笑。

丁桂兰对卢俊祥招着手说:“俊祥,让王姨去弄就行了,你来歇会儿吧!”

卢俊祥用围兜搓着手,笑笑:“我只是给王姨打下手,没干什么。”

文静也笑着说:“孝敬岳父丈母娘,干也是应该的!”

丁桂兰拍着文静的手臂道:“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门外响起一阵轿车的鸣笛声,不一会儿门边响起了脚步。

文静连忙跑过去开门:“爸,您回来啦!”

文玉涛乐哈哈地走进屋子,看着文静:“嗯,好长时间不见你的踪影,我准备去刊登寻人启事了呢!”

文静搀扶着爸爸在沙发上坐下:“爸,您好吧?”

文玉涛用手捋了捋灰白的头发,看看老伴,又看看女儿:“好!你爸好着啦!”

卢俊祥走了过来,叫了声“爸”,便在沙发上坐下了。

文玉涛端起茶几上的一杯茶水喝了一口,对丁桂兰说:“今天听秘书说,东江市的金振海来找过我,我在开会,没有见他!”

文静吃了一惊,失声地:“金振海!他人呢?”

文玉涛:“走了!”

王姨过来招呼大家吃饭。

一家人向饭厅走去,只有文静仍坐在原处发呆。

卢俊祥返回去抚着她的肩膀,她才猛然醒悟过来。扭头冲卢俊祥笑了笑,起身走向饭厅。

15.

入夜,卢俊祥驾车在市区街道上行驶着,文静坐在他旁边,一副沉思冥想的样子。街道两旁的霓虹灯光不时射入车窗,在他们的脸上、身上投下一些斑驳的光影。

卢俊祥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文静,你爸说的那个金振海,跟你们家好像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关系,他究竟是什么人?”

文静的眉毛跳了一下,她把脸扭向一边:“噢,他是我在东江时的校友。俊祥,能不能稍微开快一点?我好困,只想睡觉。”

卢俊祥扭过头去看一眼文静,一踩油门,汽车加速向前驶去。

16.

回到家里,文静洗了个热水澡,便上床睡了。卢俊祥走进自己的小画室,站在新近创作准备送往北京参展的一幅题为《甘泉》的油画前端详了一阵子,也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看书。

这是一套在那时还不多见的,装饰得十分典雅的复式住宅。每个房间的四壁都画着以大自然为主题的不同季节、不同艺术情调的巨幅油画:客厅的墙壁上是夏日海滩的图案,正面墙上是一块巨大的玻璃镜框,里面是一幅大海日出的图画;书房里的墙壁饰以深远而辽阔的秋天的草原;卧室的墙壁则饰以生机盎然的热带原始森林的景色。这一切都是卢俊祥的手笔。

夜色深沉。文静躺在床上,辗转不宁,怎么也无法入睡。丈夫卢俊祥侧身躺在她身旁,已经睡着了。

文静轻轻坐起来,斜倚在床头靠背上。她凝视着窗外夜空的繁星,一幕幕往事自尘封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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