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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龙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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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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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不苟言笑的父亲

对我来说,父亲一直是遥远而陌生的,因为他与我们的聚少离多,也因为他的威严与不苟言笑。

我小时候,父亲当兵在外,后来又转业去兰州一家军工厂工作,通常一两年才能回家一趟。那时候,在我们的心里,父亲的形象神圣而高大。他是我们心里的男神。

父亲是我们村里少有的吃国家粮的人,是村里人公认的有本事的人,所以父亲是我们的骄傲。那时候,我们村里的孩子称自己的父亲为“佰佰”,只有我们姐俩称父亲为“爸爸”。“爸爸”这两字代表着一种高贵,一种让人仰视的地位与身份,一种脱离农村的艰辛与落后的虚荣,一种父亲探亲回家,闻着他脱下的白衬衫上的幽香的欣喜,还有总是能从父亲兜里掏出一分两分硬币,以及他带回来的,当时十分稀有的苹果与糕点带来的满足。

有一年探亲,父亲给我们姐俩带回两件一模一样的毛线衣,深红色,胸前是黑色挑出的三角形花纹。只是简单的平针,却甚是洋气好看。在七十年代,即使城里的孩子也很少有穿得起毛线衣的,这样的打扮使得我们像公主一样,在穿得破烂土气的伙伴们之中甚是出众。

但我却一直是怕父亲的。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大概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那年春节前,母亲带着我去车站接探亲回家的父亲。母亲推着车子,我拽着母亲的衣角,在四五米外,怯生生地偷瞄父亲。因为对父亲的陌生感,我不敢上前。母亲把我往父亲跟前推,催促着:“叫爸爸,快叫啊!”我一点一点地往母亲的背后躲,这让父亲很是不快。我看到他本来就看不出笑容的脸慢慢阴沉下来。

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我们姐俩喜欢谈论父亲。那时候我们都在上小学。想父亲时,我们会用毛笔在墙上写上许多留给父亲的话(那是父亲在家时建成的三间瓦房的新墙)。我们把类似“爸爸,快快回家吧,我们想你!”这样的话,写在堂屋前后窗台下。你能想象得出白白的墙上黑黑的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把墙衬托得多么地“好看”!想不起来母亲是否因为这个责罚过我们,但我倒是清楚记得父亲的责罚。

父亲刚到家放下行李,他的好友刘叔就来看他。

父亲和刘叔坐在堂屋里拉家常。说着说着,父亲突然看到了墙上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东一块西一块的。父亲的脸腾地变了。他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扯着嗓子叫道:“俩丫头给我出来!”

我和姐姐吓得要命,刚刚见到父亲的欢喜一扫而空。我们忐忑不安地从里屋走了出来。我的嘴里还含着没有吃完的糖。这是父亲带回家的果糖,真的好甜啊!

“给我跪下!”父亲喝道。

我们迅即跪了下来。我的糖还在嘴里,嘴却不敢再蠕动。我还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而跪,眼泪已是簌簌而下。

父亲又喝道:“说,这墙上是谁写的?”

我肯定不敢开口,只是低着头,哆嗦着。姐姐开口了吗?我记不得了,只是记得刘叔规劝的话:“算了,刚刚回来就冲孩子发火,你会吓着她们的。也不是什么大错,只是想你而已,孩子嘛。”

刘叔与父亲的脾气秉性很不一样。父亲一贯的固执严厉,刘叔却和蔼温和,是典型的护犊能手。也许就是因为刘叔在场,我们姐俩才免受了一顿毒打。后来父亲罚我们用刀把写的毛笔字刮去。刮去黑字的墙坑坑洼洼的,很是难看,父亲却一直没有找人重新粉刷。

应该说父亲还是疼爱我们的,有时也想对我们表现出自己藏而不露的慈爱的一面。可是,我却总是避让,不肯让他靠近。

大概就是我五六岁的那一年吧,有一天晚上,母亲要去生产队的打谷场开夜工,她把我推到父亲的身边说:“今晚你跟爸爸睡,听话,我要上夜工了。爸爸在家,你就没有必要跟着我去呛灰了。”

我如临大敌,抬脚就跟着母亲往外走。父亲把我往家里拽,我挣脱,又跑。父亲又一把拽住我,用少有的温和的语气笑着说道:“听话,回家。”

我大哭。父亲一边哄着我,一边把我抱上床,拍着我,哄我入眠。

父亲轻声对着哭闹的我说:“听话,不然爸爸要打屁股的。”父亲开始亲我,他的坚硬的胡须扎在我的脸上,我拼命躲避,脚蹬手抓,哭得更甚。脾气暴躁的父亲终于失了耐心,啪啪啪,结实的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父亲怒气冲天,对着我吼道:“我让你犟,让你不听话!”我骨碌爬起,冲出门去,哭喊着“妈妈”,跌跌撞撞地踩着夜路,往生产队的打谷场奔去。我哭得撕心裂肺,也喊得撕心裂肺,盖过了轰隆隆的机器声。那些在灯光下忙碌的大人都循声看来。母亲慌忙丢了活走近,连声问道:“怎么了?不是让你跟爸爸睡的吗?你跑这来干什么?爸爸打你了?谁让你不听话呢?才好!活该!真是不省心!”母亲嘴里这样说着,却把我拉进怀里,轻轻揉着我火辣辣的屁股,对着灯光又说道:“唉,打得这么重,五条红杠这么深!”

这是我被父亲打得最厉害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我是经常被母亲打的,但却几乎都了无印象,唯独父亲的打骂却记忆犹新,不能忘却。

这之后,父亲更是离我很远,威慑感也更强。但我是需要父爱的,也是向往父亲的疼爱的,以至于每每看到邻居家的孩子围着父亲骑大马、揪耳朵,嬉戏笑闹着,我都会特别羡慕,禁不住独自落泪。因此父亲曾经表现出的少有的亲和的一面,便成了我一直留存于心底的最温馨、最弥足珍贵的记忆。

一次,父亲带我去公社玩时,把我拉进了一家饭店。他问我:“丫头,你想吃什么呀?”

我看到父亲表情温和,就小声说道:“我想吃馄饨。”要知道,在七十年代中初期,吃碗馄饨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父亲买了两碗馄饨,我拿起筷子就吃。那是多么美味的馄饨啊,一碗馄饨我不到五分钟就连汤带水全部搞定。我放下碗筷,这才得空看父亲。父亲的碗还是满的,他只是拿着筷子看着我笑。

父亲的笑太少见了,他把他的碗推到我跟前,笑着说:“看你这个馋样,吃吧。”我犹豫了半分钟,最后还是抑制不住馋虫的抓挠,端过来呼呼啦啦地又是一扫而空。我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有多大的肚子啊!这顿吃得,够我一辈子回味无穷。

父亲偶尔也有风趣逗乐的时候。

有天晚上,我们从舅奶奶家吃完晚饭往回赶。父亲骑着自行车,我坐在车子的前杠上。从舅奶奶家到我们家,骑车得要三四十分钟。那时候的路况很是不好,路的两边又是树木茂盛,使本来就漆黑的夜显得更加的阴森恐怖。父亲骑着车子一颠一颠地往前蹬,我缩着脖子,挤着父亲前倾的身子。父亲感觉到了,他呵呵笑着说:“害怕了?别怕!听。”父亲按了下车铃,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道:“小鬼最怕我的车铃声了,他们一听到,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早躲得远远的了。”我咯咯笑了起来,后来竟然在还没有到家之前就安安静静地依着车龙头睡着了。

现在,当我回忆起这些遥远的往事时,终于明白,父亲的爱,其实一直都是含蓄而深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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