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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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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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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烟火人间

欧君武

那船那狗

清晨,跑步经过码头,看到河滩边上停靠着一只木船,船头趴着一只狗。船上除了传统工艺的竹篷外,还搭着一个简易的架子,晾晒着几张鱼网。河水悠悠地拍打着船头,闪出几朵浪花。狗一身乌黑油亮的毛,如同穿着尚未来得及褪去的夜行衣,随时小心地注视四周,更像一个称职的守船人。

“刘酒鬼,活过来没有?我们要过渡啰……”三四个妇女在河对岸拉着嗓子喊,一连喊了几遍。

刘酒鬼,本名叫刘招财。是都柳江这一段河上有名的打渔能人,每天四分之三的时间在河上度过,这些年他靠打鱼,让一家人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的,家里还养出了一个大家生,既长了脸面,又养出了希望。也许是夜间驱寒的原因,刘招财总是爱喝上几口老烧酒,时不时嘴里还飘出了酒味,他们一条街的人都称他“刘酒鬼”。他也不生气,还自嘲说“别人爱叫就随他们去,只要自己身上不少块肉就行”。

“汪汪——,汪汪——……”船头上狗进行着回应。

“几个死老太婆,一个早上要过渡几次,还让不让人好好的睡一会。”昨夜刘招财在这条河上,打了一整晚的鱼,刚停好船,躺下没多久,几妇女便来到船上,喊着送她们过河去摘菜,可刚回来又躺下才半个小时,瞌睡虫都还爬在眼皮上呢。刘酒鬼骂骂咧咧地从船篷里出来,光着上身,伸了个懒腰,河风吹着头发,一会儿往左边飘,一会儿往右边飘,好像河岸的水草一样。

“开船啰……”刘招财吼了一句。点了一支烟,发动了机子,“嘟嘟——,嘟嘟——”地驾着船向河对岸驶去。

河对岸是原来是一片荒坡,后来被人打理成了菜地。那里的土壤很肥,不同类别的蔬菜都适合生长。每到蔬菜成熟,地上或是长满绿油油的白菜,或是挂满长长的茄子、缸豆、辣椒。主妇们每次采摘挑到城里市场,不用叫卖,就被抢购一空。河对岸菜地里长出来的菜品质好,特别好卖,有人说能吃出儿时的味道,更有人说能吃出乡愁,所以他们每天踩着时间点儿到市场路口来守着买。就是运输不太方便,每次都要过渡大河后,再靠人工挑到市场。如果遇到洪水期间,一季的收成就落了空。大河靠城的这一边,原来也是很宽很宽的菜地,并养活着老街外面几个村的人,还有村子专门命名为“菜园村”。 近些年,城里建设加快了步伐,现在这一带的菜地全部建成了高楼大厦和湿地公园。

自从连接河对岸的那座危桥重修后,刘招财每天出工打鱼的空闲时间,免费接送去河对岸种地的左邻右舍乡亲们过河,久而久之,成了兼职的渡工。遇到收菜的时候,妇女们也会随手将几捆菜放在船头,算是答谢。

刘招财将船开到了对岸,停好船,一个纵身跳下,帮忙把一筐一筐的蔬菜提着往船上放。几个妇女客气一番,依次上船。黑狗对着每一个人摇着尾巴,算是在打呼,都是乡里乡亲的,狗也格外亲昵。

回到这边岸,刘招财又帮忙着把一筐一筐的菜提下船。妇女的仍然不客气,仿佛这种力气活,男人们天经地义。换句话说,大家都是乡亲,相互帮互助,理所当然。随后,几个妇女又各自将两捆菜尖放在船头上。

“几个姨妈,不要客气了,家里还有菜,送得太多吃不完,浪费了可惜。”

“酒鬼叔,俗话说白菜煮鱼下酒,好事越吃越有。菜是自家种的,又不值几个钱,前天你还送我们一家两条鱼,这几捆菜都还不了情呢。”几个妇女七嘴八舌的回应着,然后各自挑着菜,扬长而去,留下一串串背影在忽明忽暗的晨曦中。

见几个妇女走远,刘招财自言自语了,“老天要保佑这几个死老太婆的菜能卖个好价钱吧,她们家的几龟孙子今年秋都该上大学了,学费可是一笔开销哟。”然后朝船头喊了一声“老黑——”,黑狗默契地叼着几捆菜往放到船仓中。忙完这一活,刘招财再次点上一支烟,用力地吸了一口,朝天上吐了好几个圈,便钻进船仓,准备再睡一会儿。

“刘酒鬼——,刘酒鬼——”两个汉子挑着大桶,边喊边从滨江大道下去。

刘招财从船仓伸出脑袋,望了一眼,没好气址骂道:“你们这两个砍脑壳的,拉起那么大的牛嗓门,是想把人吓死吗?”

“今天有好鱼没?”其中一个高个汉子问道。

“今天的鱼又大又肥,可能有八十多斤,你俩要得完不?”

“杨二拐能要多少,其余的我全要了。”另一个汉子回答。

这两个汉子,都是刘招财多年的生意伙伴,负责销售,用网络上时髦的词叫做“产业链下游”,刘招财负责从河里打鱼,即为“产业链上游”。一个叫杨进宝,脑子好用,无论卖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他的手,都是赚钱的,人们称他为杨二拐。另一个叫黄圣贤,名字取得挺有内涵和水平的,只因高考落榜后便做起了卖鱼的生意,一干就是几十年,不仅白起家,盖了大砖房,还娶了漂亮的媳妇。有人说他虽然错过上帝为他打开的门,却赶上了上帝为他打开的窗。

“刘酒鬼,今天有个特大新闻,你想知道不?”杨二拐的大嗓门如同喇叭响起,引得滨江大道上正在进行早锻炼的人们,都停下忙活,侧耳细听。

“什么大新闻哟,搞得那么神秘?”刘招财问道。

“台海那边好像要打了。”

“手机头条上一直在播放,还配得有视频呢,全国人民都知道,怎么算得上是特大新闻呢?”

“我以为你在船上,没注意看呢。那你认为打不打?”

“应该只是演习,是打不了。说心里话,我真希望能趁机打一场,正好把台湾统一了。如果真打了,国家有需要,我都愿意捐出渔船一只。”

“我们也愿意捐出一年的卖鱼收入。”

一只渔船,对于外人来说虽然都不值多少钱,但对于一个以打鱼为生的家庭来说,那可算得上是押上整个身家。语言没有惊天动地那么豪壮,句句都融入了拳拳的爱国之心呵。

“太欺负人了!”刘招财愤怒地骂了一句。黑狗见状,也配合着主人“汪汪——,汪汪——”地吼叫。

两个汉抬着鱼走了,船上又恢复了平静。当第一缕阳光突破东山头的天际,整个滨江大道顿时喧嚣一片。路上飞驰着越来越多过往的车辆,行人已经络绎不绝。

“老黑,我回家了,你好好的守船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黑狗听了,朝主人点了点头。随后刘招财从滨江大道上跨过,最后消失在对面的小巷里。

船依旧停靠在河边,在浪花上一漾一漾的,而黑狗则继续趴在船头上,兢兢业业地注视着前方。忽然,阳光从东边倾泻而下而下,这一船一狗的影子,瞬间印于水面,惊起的波澜生动了一河的时光。

那楼那灯

夜幕降临,城南码头的灯光如期绽放,华丽而璀璨。灯光所及之处,牌坊、城墙、阁楼在灯光笼罩下,显得金壁辉煌。码头下那一条悠悠而去都柳江水,也被灯光点缀得柔情万般。随着码头上独有的夜幕徐徐开启,河面飘来的阵阵凉风,对于古州——江南这座小城的夏日来说,可谓是特有的福利,吸引着城里越来越多的人向码头而来,夜间锻炼的、休闲乘凉的、喝酒聊天的,更有人专程来此寻觅着心中那个故乡的信息。

码头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于码头酒馆了。来酒馆喝酒的人,多以年轻人为主,但也有一些上了年纪的大叔。这些大叔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均属于在古州出生长大的外乡人后裔。若干年前,湘黔桂交界一带,陆路交通非常不便,而古州小城凭借着都柳江得天独厚的水道,成为了贵州出海的商贸要道。久而久之,小城因码头经济迅速崛起,四面八方、南来北往的商人开始在小城设立驿站、组建商队、建设会馆。后来有的人家干脆举家迁徙而来,在这世外桃源般的小城永久定居。渐渐地小城里生活的外乡人越来越多。赵三桂和李榕生都是酒馆的常客,每次点上两碟小吃、四瓶啤酒,就能边吃边聊,直到月儿偏西。其实,赵桂三和李榕生也是第三代外乡人。赵三桂祖籍广西,他的祖爷爷在光绪年间,从广西顺着都柳江逆水而上,来到此地后,再也不走了。起初以打鱼为生定居下来,后来娶妻生子。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三代了。而李榕生祖籍广东,发展史与赵三桂类似,只不过他的祖爷爷要幸运得多,当初来到小城给城东打铁铺的老铁匠当学徒,因厚道本份,得到老铁匠的赏识,传授了他的独门绝技,从而练就了过硬的打铁本领,他打出来的菜刀有吹毛可断之名,后来老铁匠干脆将独生女儿嫁给了他,让他继承着打铁铺,到李榕生这一代也刚好是第三代。

赵桂三和李榕生又相约来到酒馆,几杯小酒下肚,就开启了他俩特有的聊天模式。其实,他们来酒馆喝酒,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聊天、休闲乘凉,而是想找一找故乡的感觉,因为这个码头,曾经是他们的祖爷爷踏上古州小城的第一块土地,虽然岁月已经久远,他们相信这里一定还会留下祖爷爷从故乡带来的那份深沉的印记,只有顺着印记,才能回望着故乡。

这一个夜晚,注定不会平凡。月亮很圆很大很明,悬挂在阁楼西南的翘角上,在如洗的夜空映衬下,像是贴上去的一样。月光融合着灯光,将整个码头装饰得更加让人思乡。仿佛每一缕光,都是乡愁的种子,借着夜风、借着酒气,疯狂地生根、拔节、成长。

“老赵,想问你一件小事。”李榕生若有所思地看着赵三桂。

“问吧。”赵三桂小饮一口,脸上微熏。

“你的名字取得很特别,能说说吗?”李榕生问道。

赵三桂先是一愣,因为他们成为挚友多年,但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彼此的名字,李榕生这么一问,的确让赵三桂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还是进行了解释道:“名字是父亲取的,说是祖爷爷定下的规矩。我爷爷为赵一桂、我父亲为赵二桂、我则为赵三桂。赵是我家姓氏,桂是祖籍广西,意思是我爷爷为迁徙来后在古州生长的第一代广西人,父亲是第二代,到了我这一辈成了第三代。这样取名,就是要时时刻刻提醒子孙后代不要忘了祖籍、不要忘了根本。”

“既然用数字来区分辈分,那如果你们家同一代有多个兄弟姐妹,该怎么办呀?这个问题好多年前我就想问了,但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李榕生很好奇。

“说来也巧,迁徙到此后,从爷爷到我这一代都是单传,还没有遇到这个问题。”赵三桂回答。

“就算是每代都单传,但是到了十几代以后,还怎么取名字呢,该不会再叫赵十七桂、赵十八桂和赵十九桂吧?”李榕生是乎要问个明明白白。

“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想过,或许真到了那几代,子孙们不一定遵守规矩了。现在不是有好些人都没有遵循他们祖先定下来的取名规矩么。唉!不想这些了,做好我们这一代人该做的事,以后儿孙自儿孙福吧。”赵三桂叹了口气。

“说得也对。比如我叫李榕生,只知道自己是在榕江出生,并不知道辈分如何。”李榕生内心有此同感。

“老李,记得你家祖籍在广东吧,你回去过故乡吗?”赵三桂端起酒杯,又呡了一口,问道。

“自从祖爷爷来了以后,几代人都没有去过了,爷爷和父亲去世之时,为此遗憾不已。但愿他们的灵魂能够回归故乡吧。”李榕生说着说着,不知不觉眼眶闪着泪花。

赵三桂见状,轻轻举起杯,与李榕生碰了一下,便一饮而尽。其实,李榕生所说的话又何尝不是他内心的所想呢!

“老赵,你去过故乡广西吗?”李榕生放下酒杯同样问道。

赵三桂摇了摇头说:“没有,而且我家的这几代人与你相似。今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完成爷爷与父亲的遗愿。”

“想去就趁早吧,等到了走不动的时候,为时已晚。而且现在交通方便,不用像当年祖爷爷他们那样,全部在木排上熬着时光。去你们广西故乡高速公路六个小时就能到达,而高铁只需一个多小时。”李榕生说道。

“有时真想去一次,看看故乡到底是个什么样,可是又一细想,去了又会怎么样呢?或许亲人都不在了,一切都会是陌生的。其实,让内心存留一线对故乡的牵挂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赵三桂说着说着,同样眼眶湿润。

挂在阁楼上的那轮明月是乎也被赵三桂与李榕生的乡愁情结所感动,抓过一片云朵将面捂住,不想让这个大千世界看到它那带着淡淡忧伤的脸。

忽然,酒馆里音乐响起,有人点唱了那首《梦驼铃》的歌,有些沧桑和沙哑歌声倾泻而出,整个码头瞬间飘荡着一缕缕伤感。“攀登高峰望故乡,黄沙万里长,何处传来驼铃声,声声敲心坎。盼望踏上思念路,飞纵千里山,天边归雁披残霞,乡关在何方……”

听着那扣人心弦的歌声,赵三桂和李榕生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朝着都柳江水流的方向眺望,遥远的天边应该是他们的故乡吧。冥冥中感觉到,从那边隐隐约约传来了故乡的脉动与心跳。

“故乡呵,今生我们可能回不去了。”俩人不约而同,喃喃自语。

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心中的那个故乡早已回不去了,正如赵三桂和李榕生,就是大家的一个缩影。故乡在心里,故乡在梦里,故乡就是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思念。但愿码头上的那楼,那灯,能够成为一代又一代古州生长的外乡人回望故乡的座标吧!

那钓那风

每到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城里的二桥上,便看到两排整齐的钓鱼人。钓鱼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只要兴趣相投,就为志同道合。

曾经有同事想邀请我加入钓鱼的队伍,开始我也认为,一边钓鱼,一边读书,可以是两全齐美的事儿,欣然应允。而在钓鱼的过程中,别人一个劲地研究着钓,而我却一个劲地研究着书,几次钓鱼无果之后便兴趣全无,最终选择放弃。有人还劝我说,再坚持一下,就能度过了钓鱼必须要经历的心理期。我觉得这个心理期太长,难以逾越。

而王三与程林却成了三十多年钓鱼的铁杆兄弟。他们从小溪钓到大河,从乡村钓到城里。现在都上了些年纪,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每人驾着一辆摩托车,疯狂地驰骋在钓鱼的路上。虽然上了年纪也自有好的去处,而城里的二桥自然就成了他俩钓鱼的理想地方。

又是一个夏日,太阳还没下山。两人约好,扛着钓具和椅子,早早地来到二桥中间,先摆好椅子,再拿起钓杆用力一抛,钓钩就带着长线,在空中划了一道半圆后直接没入水中。随后半躺在椅子上,一双眼睛就飞到了云外,仿佛只要钓杆放好,其余的就不他们事是的。随着太阳彻底下山,二桥上的灯按时绽放,渐渐地两边的人行道上逐渐摆满了椅子和钓杆,人行道都被占据了一半的地方,过往的行人早就习惯了,没有嫌弃,只是小心地走着,也有爱好者时不时停下脚步,津津有味地看一看,过一过心瘾。

程林摸出烟,递给王三一支后,自己也点着悠闲地吞云吐雾。紧接着,王三也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酒壶,拧开盖子,自己喝了一小口,脸上一副非常满足的表情,然后再递给程林。就这样,两人一边抽着烟喝着酒,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从孙子参加高考,一直聊到当月退休金的变动,无所不能。

“程老头,你看对面那个杨景,好像上钩了一条。”王三的眼睛特别灵光。程林回过头看去,只见对面人行道上的杨景,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杨景是去年底退休后加入到钓鱼队伍里来的,算是新手。有人曾说,钓鱼新手初期都有天赋神通,只要放钓,必会有鱼上钩,这是上天让每一个新手都能尝到一点甜头,那叫做钓鱼理论。然而我和杨景却是一个例外,从放钓以来,都与鱼擦肩而过,别说尝鱼肉了,连鱼的影子都没有遇到。也有人安慰我说,钓鱼理论只是针对退休人员的,没有退休的人员干钓鱼的事,属于不务正业,自然受到钓鱼理论的规则限制,其实钓鱼理论是借口而已,只是我的天赋不佳,别人不好说破,我也就心安理得地默认了。

“杨景终于零突破了。”王三认真地说。

“只要跨过了这个坎,以后就慢慢适应了。”程林回应。

杨景用力地拉着杆,万分小心地收着线。拉上来后,一条二指大的鲤鱼挂在钓钩上,一摆一摆的,在灯光下好似人们放在车头的一个挂件。杨景却兴奋得难于言表,毕竟是他钓鱼生涯的第一份处女作,是很有成就感的,如同获得了一个大奖。

将鱼放入桶中,杨景连忙拿出手机和家人打电话报喜。

“老婆子,我钓到鱼了,一条很大很大的鱼。”杨景对着手机大声说道,是乎想让整个二桥上的人们都能听见一样。

“老头子,你钓得鱼了?好呵!那我马上打电话给儿子、孙子,还有女婿、外孙都叫回来,明天大家一起庆贺一下,哈哈——,哈哈——……谁说我家老头不能干?退休了都还能够钓大鱼呵。”手机开的是免提,对方洪亮的声音周围几十米都能听到。

“杨景钓到了第一条鱼,他们家可能要庆贺三天天夜了。”王三开玩笑道。

“不要说别人了,你当年钓上第一条鱼时,不也是请左邻右舍吃得天昏地暗的,还有人搞得了胃出血,找过你麻烦呢。”

程林说到了王三的痛处,不再说话,只是闷闷地喝了一口酒,瞬间像是熄了火的机器。

突然王三的钓杆一晃一晃的,王三立马回过神来,赶紧摇着钓杆把子往上收线。当看到拉上来一条巴掌大的鲫鱼时,王三的眼睛放着蓝光,嘴巴张成一个大大的“〇”型。

“我的老天呵,得了这么大的一条鱼,一家人怎么吃得了!”王三的话中带着满满的炫耀。

“看把你美得都快上天了。才得一条巴掌大的鱼,也好意思说个半天,如果你们家吃不完,送给我行了。”程林白了王三一眼。

“行,鱼就带去你家,等你再配上一瓶好酒,我家几口人一起到你们家热闹热闹,也有一段时间没去你们家吃饭了,这次就算我出菜,你出酒。”王三趁机借坡下驴。

“你真是不吃亏的主,这条鱼最多才两斤,哪里够那么多人吃。你是想让我再配一些菜,还要出一瓶好酒。你的鱼值五十元,我还得掏三百元,这个买卖做不得。不得不佩服你是当过教数学老师的,按你这个水平教出来的学生可能还要出色。”程林真是拿王三没办法,两人钓了几十年的鱼,也斗了几十年的嘴皮子。如果哪一天错过斗嘴了,都会被两人认为是不完美的。

过了一会儿,程林的鱼杆动了。看那劲头,鱼应该比王三的大。但程林默不作声,悄悄地收线,果然拉上来一条两尺多长的草鱼。趁王三不注意,程林就将鱼装入了桶中。随后继续半躺在椅子上,平静地吐着烟圈,好像一切就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时间过了良久。月亮终于悬在头顶上,比家中装菜的盘子还要大,明亮得一尘不染。月光如同轻纱,披在大河两岸的高楼上,高楼变得一片乳白,好似刚刚下过一场雪。面对童话一样的世界,加之心中满是获得感,王三开始不淡定了,用走样的音调唱起:“月亮你别睡,今夜我只有你作陪……”唱了几句,问道:“老程,你说我的歌声能够打一百分不?虽然我两是好朋友,你不要考虑感情因素。实话实说,我对自己是蛮有信心的,当年本想去报名参加‘我要当歌手’节目的,但你家嫂子死活不让我去,我这个非常有潜力的歌唱家就这样被埋没了青春。如果我成了歌星,你现在都可以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唉!……”

“瞧你那熊样,当年嫂子不让你去,是担心你的歌声惊扰着城里人养的宠物,会被人投诉,成为城管打击的对象。”程林并不是泼王三的冷水,事实就是如此。

“不说曾经的伤心事了。”王三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前后左右看看。已经只余下七八个人影,稀稀疏疏地点缀在二桥上。王三看了一下表,都凌晨两点了。“已经深夜,上了年纪,不能再熬了,我们回去了吧?”

“这里的风凉快得很,再享受一会儿吧。”程林回答,依然半躺在懒椅上,眯着眼睛,任凭夜风拂面。

一时间,天地很柔和。仿佛那些长杆在桥上钓的是鱼,而天边飘来的夜风却在钓人。

那人那马

这是七月的第一个赶集日,天刚微亮,便看到一个老头,牵着一匹白马,踏着晨风朝着小城方向而来。老头拉着长长的缰绳,吐着大口大口的烟圈,走在前面,脚下生风。白马驮着两捆烟草,雄赳赳地跟在后头,四腿有力,达达有声。一人一马,在道路上走着,很像王者归来。

老头姓粟,名叫粟三春,年轻时的粟三春风流倜傥,一表人才,长得与《三少爷的剑》中的主角几分相似,因此人们常称他为粟三少。后来年纪已大了,人们又改称他为粟三爷。粟三春是城外东边山头上的粟家庄人氏。粟家庄与小城的海拔存在着近千米的落差,站在村口的那棵老枫树下,可以将整个小城风景尽收眼底。山头上阳光富足、雨量充沛、空间通透,加之土层肥厚,适合万物生长。村庄里有人栽种瓜菜、有人栽种水果,只要勤劳肯干,都能得到丰硕的回报。而粟三春却始终执着地在他的二十来亩责任地上栽种着烟草,收益自然更加心动。

踏着一路风尘,来到小城的老街,找到了城墙脚下那块五个平方大小的空地。粟三春在这块空地上摆摊了半辈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性的主人。每到赶集之日,即使粟三春来晚了,空地依旧没有人占用。刚刚落脚,空地上就飘来了一股淡淡的尿骚气息,应该是白马上次残留下来的余味未散。墙边上有一棵桂花树长得非常茂盛壮实,也许与白马多年奉献的肥水有关。

粟三春将白马拴在桂花树下,随手打开装有饲料的布袋放于马前。白马开始低头吃着饲料,而粟三春则小心翼翼地卸着烟草。烟叶被风吹乱了,粟三春理了又理,如同梳妆的姑娘。

“老伙计,今年的烟草收成很好,你看每一片叶子都是金灿灿的,保准能卖个好价钱,丰收的功劳有你的一半,回去给你添点上等好料。”粟三春在马背上轻轻地拍了拍,他已经搞不清楚,倒底是他养活了白马,还是白马养活了他。

白马回头对着粟三春咧了咧嘴,轻唤四五声回应着。牲口都是有灵根的,只要喂养多年了,便能与主人通灵,听得懂主人的话,明白了主人的心。比如粟三春与他的白马,他们共同生活了多年,一起经历过风雨,一起见证过彩虹,已经成为相互的依赖。特别粟三春的儿子和女儿长大相继远走他乡后,他与白马更成了相依为命的牵挂,儿女们担心粟三春累着,好几次劝他把白马卖了,搬与儿女们一起生活,但粟三春死活不肯。他说,白马是他的命,而那二十亩地是他的根。无论如何他都要坚守着,如果真到了他要老去的那一天,才有落叶归根的资本。儿女们多次相劝未果之后,也就不劝了,他们读懂了粟三春的内心世界,或许父辈的心愿就是最好归属。

粟三春忙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摘下一片黄金叶,放在鼻子下使劲地闻了闻,脸上瞬间写满陶醉。随后将半片叶子搓揉成团塞进烟斗,点火,深吸几口,一张一合间,周身便撩扰着云雾,仿佛即将化仙而去。不远处几个卖山货的大娘,一边咳嗽,一边笑骂:“该死的粟老头,就知道抽抽,怎么也不抽死去。”

“我不抽了就是。你们几个老太婆也不要骂了,骂人多嘴会歪的。”粟三春再次猛抽一口后,抬起脚跟,将剩余的半斗烟往鞋底下敲了敲,用力踩灭了。

低头灭着烟火,忽然觉得肩头一沉。粟三春抬起头,就看一只大手压在他的肩上,而在与之相距三尺之处挂着一张笑得有些夸张的脸。

“贺通收老板,你就不要吓人了好不好,到时把魂给吓丢了怎么办?”粟三春没好气地说。来人可是粟三春多年的老顾客,名叫贺通秋,也是大买家,每次向粟三春买的烟草不低于五十斤。贺通秋有个特点,只要是看重的买卖,毫不犹豫,通通收下,因此小有名气,人们赠送他一个别名——贺通收。

“粟三爷,你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经不起这点小小惊吓呢。你要作好心理准备,今天我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惊喜,你听后不要真把魂吓丢了!”贺通秋依然笑眯眯的。

“什么天大惊喜哟?你就别卖关子了,我的心理素质好得很,不会被吓到的。”粟三春说道。

“啧啧,刚才还说怕惊吓呢!好了,也不逗你了。我今天来,是想要三千斤上等烟草,价格还是规矩每斤二十八元。你的烟草量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向别人要一部分。”贺通秋慢条斯理地说。

“三千斤,不会骗我吧?”粟三春一边问,一边在心中盘算。毕竟三千斤可不是小数,可是他全年一半的收成,按每斤二十八元计算,那是八万四千元的巨款呵。以前,贺老板每次只要几十斤的,这次要的量太大,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骗你,只要你有货,我马上付款,该相信了吧。”贺通秋也是前几天经人介绍,刚与都市里的一家烟厂得到三千斤的烟草订单,每斤订价三十五元,得到订单后,贺通秋第一个就想到了粟三春,和粟三春打了多年交道,他的烟草不仅质量有保证,而且粟三春为人厚道,不会占小便宜。

“今天带来的烟草有一百斤,家中还有五千斤左右。不知什么时候要?”粟三春问道,内心有些小激动。

“今天我先带走这一百斤吧,剩下的货三天内交清。把你的的银行账号发给我,马上转资金给你!”贺通秋取出银行卡,卡里可有十万五千元,是烟厂给他的货款。

“微信转账吧。”粟三春打开手机微信收款码,递到贺通秋面前。

贺通秋打开微信,扫了一扫。八万四千元立刻转到了粟三春的账上。

看到资金进账后,粟三春脸上笑开了花。以前每个赶集日最多只能卖个二百斤,现在一次性就卖了三千斤,十分痛快。而贺通秋内心也是兴奋,自己只是充当一个二传手而已,便轻轻松松得到二万余元的收益。那些大运气加身的人,想必也是如此呵!

“粟三爷,要不明天我让货车去你家拉烟草吧,一次就能完成。如果让你的马驮来城里交货,那不知道要多少时日。”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我在家做饭等你。自家养有本地鸟骨鸡,还有田里养的稻花鱼,绝对算得上是稀少山味。”粟三春笑得合不拢嘴。

“那就一言为定了。”贺通秋说完,转身带着烟草渐行渐远地走进人群里。

望着贺通秋远去的背影,粟三春再次点燃烟斗,深深地吸上一口。旁边卖山药的老头见状,叹了一口气说道:“粟三爷,你的烟草,可以说是极品货色,怎么说也能卖到每斤三十三元,你却只卖二十八元,可亏大了呵!”

“做生意和做人一样,全靠懂得舍与得,如果赚三成合理,赚四成合法,那我甘愿只赚两成,舍一些利润给他人,自己会得到更多赚钱的机会。姜二爷,你说是不是呢?”粟三春淡淡地说了句,其实他内心精明得很,何为舍,何为得,他心里早就有了一杆秤。正是因为心里时刻装里那杆秤,从他开始做买卖之日起,就已经赢得了人生。

姜老头听后,看了看已经摆了很近半年,仍然没有卖出去的那些成堆的山药,若有所悟。刚想说句感谢的话,回头发现,粟三春和他的那匹白马,已经消失在老街尽头。

当夕阳西下,一人一马,再次出现在城外通往大山的道路上。依旧是老头拉着长长的缰绳,吐着大口大口的烟圈,走在前面,脚下生风。白马则驮着两袋上等饲料,雄赳赳地跟在后头,四腿有力,达达有声。一人一马,坦坦荡荡地走着,更像是凯旋而去的英雄。

那树那鸟

滨江公园,自从建成以来,便成了城里居民最常去的休闲场所。从滨江大道外侧至河岸,近三公里长的地面都属于滨江公园的范围。公园里种植的树木花草,种类繁多,仅榕树的种类就数不胜数。榕树高大,树冠遮盖面宽,每一棵树下自成一个空间,特别是夏日,那便成了天然的空调氧吧。

每天在滨江公园里都会遇到两个老人。其中一个老人提着两笼画眉,在公园里没心没肺地遛着鸟,而另一个老人则拿着两本老书,在公园里心无杂念地读着书。遛鸟的老人姓韦,人们称他韦二爷。读书的老人姓张,人们称他为张三爷。

到公园第一件事,两人是一致的,就是打太极拳,而且都是二十四式。

太极拳打完后,张三爷自会坐着榕树下的石板,拿着书,接着头一天的功课处,慢慢地研究起来,思绪渐渐在书中游走,最后与书形成一体,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他与那两本书了。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对于张三爷来说,应该达到了这种境界。

韦二爷则来到挂鸟笼的榕树下,开始吹着口哨逗鸟。老人的口哨声如同是一个开关,立马解锁了画眉的嗓音。“吉吉——,吉吉——”一笼中的画眉高声地呼叫着,“如意——,如意——”另一笼中的画眉迅速地回应。两道清脆的直冲云宵,不多久,一群一群的小鸟从四面八方飞来,落在榕树上,密密麻麻的,满树跳跃,叽叽叽喳喳叫唤不停,场面非常壮观。

“我的画眉王子呵,你们看看,百鸟来朝了。”韦二爷喜上眉梢,看似自言自语,其实是与画眉说话。画眉是百鸟之精,非常有灵性,得到了主人的夸奖后,更加卖力地鸣唱,而树顶之上成群结队的小鸟踩着节奏翩翩起舞,简直就是一场大自然的歌舞盛宴。

“韦老二,书上说,上古时代的天地门户应该位于现在的昆仑山脉深处,你认为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研究了差不多百来次,就是没有研究出什么由头来。要不,咱俩商量一下。”张三爷猛然地从那本不知翻了多少遍的《山海经》中回过神来,想要与韦二爷探讨一二。

“张老三,你不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都让你吓掉魂了。上次你问我,既然我爱养鸟,为什么不养几只会喷火的鸟,《山海经》里面有养的方法,那你叫我去哪里找会喷火的鸟嘛。你那些书都是老古董了,里面写的东西都已经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你还天天研究,要研究出精神病来的。”韦二爷没好气的回话。他自己也想不通,现在他感觉与张三爷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却又天天混在一起,是造化弄人吗?

“唉,现在和你说这些,也是对牛谈情了,要还是当年那个韦老二该多好啊。”张三爷自我叹息。其实,多年前韦二爷也是一个书痴,他特别爱研究《红楼梦》,自封是红学会的忠实铁杆。后来因一场大病,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病好后,儿子怕他寂寞,买了两笼画眉给他作伴,从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早将《红楼梦》抛到九宵云外,而是一门心思地逗鸟寻乐。自己变了也就算,还称几十年的书友张三爷为书呆子,时不时骂张三爷迟早要被书虫吃了脑水。

“张老三,不要在那里长吁短叹的了,影响我的百鸟来朝呢。”韦二爷唠叨一番。

“哪来的百鸟来朝?你养的可是画眉,难道变成凤凰了!”张三爷见韦二爷没有理会,本就有些不高兴,直接回怂了一句。

“你自己看看吧!”韦二爷朝着挂画眉附近的几棵榕树尖上指了指。

几棵榕树之冠,的确是群鸟按着画眉叫声的节奏起舞。这次轮着张三爷不淡定了!这难道是天呈异象不成?张三爷飞快地翻阅着《山海经》,他记得书中曾经有过这种景象的描述。这次从前往后翻了三遍,再从后往前翻了三遍,无论怎么翻就是找不到。“真是活见鬼了!”张三爷骂了一句,索性将书往地上一丢,一时间明白了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滋味。

滨江大道上,有人惊呼不已,不停地拍着照。

自然奇景引来许多人围观。有个中年汉子,来到韦二爷身边,盯着两笼画眉看了很久,似乎看出了什么门道。心里盘算着,这等画眉必是奇鸟,如果拿到斗鸟场进行决斗,一定会使万鸟臣服,到时会赚个盆满钵满。

“大爷,你的画眉一笼两千卖不? ”中年人开口询问。

韦二爷摇头。

“一笼两万呢?”中年汉子又加了价。

韦二爷还是摇头。

“那一笼五万呢?”中年汉子似乎不死心。

韦二爷仍然摇头。在韦二爷的心里,这两笼画眉根本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它们分明是儿子送给的精神寄托呵!

“大爷,你到底要多少才肯卖嘛?”中年汉子还在试探。

“小兄弟,他不会卖的,那两笼鸟就像他的命一样,你不看到有百鸟来朝吗?”张三爷对着中年汉子说。张三爷也知道耶两笼画眉在韦二爷心中的重要性,生怕中年汉子再诱惑着韦二爷。

“老弟,不要问了,我这两笼画眉是不会卖的,它们现在是我的心肝呵,它们每天逗着我开心,可以什么都珍贵。我都快九十岁的人了,你说还要那多么钱干什么,现在要的就是开心和快乐,你说对不对?”

中年汉子略有所悟,脸上写满歉意。

“韦老二,你今天做的事非常伟大,比我研究那些所谓的上古之门都还有深意。”张三爷对着韦二爷坚起了大拇指。

“张老三,不要夸我,活到这个岁数,都看透了一些事,也更懂得了生命的意义。我也劝劝你,凡事不要太钻牛角尖,适度最好。世上最值钱的便是开心快乐四个字。”

“对对,今天我也算是开悟了,以前我还不理解你,为何研究了大半辈子的《红楼梦》,说放下就放下了。现在想起来,自愧不如呵。你看那公园里的榕树无欲求,多么自在。那些画眉群鸟该唱就唱该跳就跳,多么潇洒!”

“哈哈——,哈哈——”张三爷和韦二爷的两声发自肺腑的长笑,回响到云天。

今天,他们都觉得公园里的一切都特别顺眼,成排的榕树长得青青秀秀的,数量价值可以连城,好像印证书上所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而那些飞翔的小鸟,灵珑喜人,似乎符合书上所说的“书中自有颜如玉。”

“那就一起约好活过一百岁吧!”张三爷与韦二爷击了一下掌,相互鼓励。

其实,好心情才是长寿的良药呵,那树、那鸟,只不过是这副良方的药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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