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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沫洁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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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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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光

1:

摆渡船在黑色橡胶圈围住的码头边靠了岸,由于惯性,茉茉趔趄了一下。这趟来往于浦东浦西的摆渡船,茉茉足足乘了八年。十五分钟的摆渡,只等那一踉跄,她闭着眼都知道是船碰岸了。

相对于浦东的其昌站,浦西这头叫秦皇岛站。闸门一开,茉茉第一个冲出了船舱,晚秋的傍晚,天黑得早。

上了一辆守候的出租车,说了目的地,司机说现在很堵车,是上下班高峰。

茉茉问,尽量快点行吗,爸爸躺在医院里。

司机想了想,说:”好吧,侬上车,我尽量快。”

车子在暮色中穿行,避开了红绿灯的大马路,驶入了市井气十足的小弄堂。这个点,人们要的是弄堂饭菜香,火锅店麻辣味,熟悉的糖醋味,和一闪而过的时髦夜女郎,至于什么法租界的夜总会,上只角的老克勒名媛们,也就是活在书本与传说中,与小弄堂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

小弄堂的行驶速度犹如蜗牛一般。

“小姐,侬好像有什么心事?”司机透过反光镜问。

“侬哪能看出来了?”

燕燕用上海话回答上海司机。

“侬的腔调!”

“我啥腔调?”茉茉不耐烦的看着移动迟缓的窗外。

“霍山路十年不变的。”司机自言自语分散着茉茉的注意力。

车窗外,两旁的红砖小洋房,在暮色中毫无生气。常年失修的斑驳墙面,与不远处的三十层新大楼不很协调。豆浆店搬走了,父亲最喜欢的早餐店,如今改成了足浴房。茉茉注视着一间不起眼的街面店铺。父亲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豆浆,手上筷子上串着几根黄橙橙冒着热气的油条,此刻,父亲瘦高的身影出现在了茉茉眼前。

霍山路不长,回忆却悠长。

她鼻子有些酸,别过头去,不再看窗外记忆中的碎片场景。

司机依然是不紧不慢的将就着黄昏弄堂的节奏前行。

黄昏的弄堂,犹如一杯玻璃杯里的绿茶,沉淀后将茶叶的本色留在了杯里。一座城的原色要在黄昏时候去感悟,忙着做饭的弄堂原住民,开始张罗一家的晚餐,一声声亲切的张阿姨,王阿姨的有意无意的呼叫,伴随着女人们麻利的肢体语言,嗤嗤的油锅下菜的瞬间,整条马路就活了起来。浓赤甜腻的酱油味道呛鼻而来,是饥渴的下班人的慰藉,哪怕吃不到,也算是先品尝了开胃菜了。这条小马路,茉茉一走就是十年光景,在两点一线漫长而枯燥的少女岁月里,小马路是通往家的必经之路,小马路也是延迟回家的理由。在路上买上一块可颂坊的拿破仑蛋糕,边走边吃,晚些回家是不愿意听到母亲的唠唠叨叨,母亲再可口的饭菜都没有手上这块蛋糕来的美味。

行色匆匆的小白领们,脚步加大,在工作了一天后回到一个属于自己的窝,吃上一餐父母的粗茶淡饭,也足以慰藉那个晚秋之夜的平淡。

2009年,那个普遍不用聊天软件的年代,手机的功能就是打电话。

人们通过电话,来感知电话那头亲人的语言温柔。

那家街角成衣店还在。

始终是昏暗的灯光,白天也是。父亲的那件靛蓝色“大岛茂”式样的呢子大衣,就在这家店定做的,父亲最钟爱的一件大衣,瘦高的身材穿上这样的定制版大衣,牵着茉茉的手,昂首挺胸的走过弄堂。先生是日本来的是吗?茉茉经常会听到这样的发问,每当这个时候,她总会仰头偷偷看一眼父亲,三七开分明的头路,隐约嗅到的父亲头发上的发蜡味,头发总是梳的一丝不苟,脚上的一双箭头牛皮鞋,擦的蹭亮,走起路来蹭蹭蹭的,那辰光赚足了弄堂阿姨爷叔们的一把注目礼,这辰光,茉茉骄傲的攥紧了爸爸的手。

少女时代穿过的那件格子连衣裙,和妹妹莉莉的一样,也是在这家定做的,蓝黄白三种色彩的纯棉布料,到了那位弄堂世家裁缝爷叔手里变成了两件超短裙,石库门里走出来的两位摩登少女,让弄堂的芳芳,萍萍们羡慕的只瞪眼睛。隔壁永娟姆妈说她们俩是双胞胎,莉莉就赶紧将裙子腰带的蝴蝶结往左边移了移,和姐姐的一个位置。

包里的手机响了。吓到了正在沉思的茉茉。

“茉茉,侬到医院了吗?”是母亲的声音。

“姆妈,就快了,爸爸怎么样了?”

......

“爸爸不好,可能,可能......”母亲王斯琴语调忧郁。

“姆妈,侬不要急,爸爸会好起来的。我马上就要到了。”

挂断电话后,茉茉明显感到司机加大油门了。


2:

梁时运将厚重的砧板拿到了八仙桌上,带上袖套,从脸盆里拎出半条鲤鱼,从灶台下面抽出一把切菜刀,熟练的用刀背刮鱼鳞,“咔咔咔”声伴随着鱼鳞四溅,一边刮着,一边冲着南面的房间高声问道:“王斯琴,今天茉茉莉莉几点来吃饭啊?”

王斯琴往一团黄色绒线上插上了毛线针,走到八仙桌旁:“莉莉下班了再去幼儿园接托尼,乘37路公交车,不塞车应该也要六点钟到了。茉茉浦东过来还要乘摆渡船,说不定的。”

“哎呀,侬这老头子,鱼鳞慢慢刮不可以吗?你看看,刮的桌子上一天斯嘎,我昨天刚刚把台子全部擦了一便。”王斯琴夸张的表情看着满是鱼鳞的桌面。

梁时运眼神飘过一丝不屑:“侬个辈子,就是一张嘴巴不讨巧,台子脏了再擦一遍就是了嘛。罗里吧嗦的。女儿说她们最欢喜吃我烧的鲤鱼划水了。”

”我吃着味道也一般。”王斯琴扔下一句话后,回到了南面卧室,结毛衣了。

她又想起了什么,说了句:“托尼自小就不吃有骨头的食物的。鲤鱼都是骨头怎么办啊?”

梁时运切了姜片,又将一团青葱打了结,放在了洗净的鲤鱼肚子里,冲着南面卧室说道:“这小孩出生在中国,吃中国饭长大,也该让他知道,骨刺多的鱼才鲜美呢。”

“京剧开始了,快点,快点。”王斯琴将电视调到了戏曲频道,冲着厨房叫起来。

“来了,来了,看半个小时京剧,我再去红烧鱼。”梁时运掀开炉子上的砂锅,用筷子戳了戳里面的一只蜡黄的草鸡,“酥了”,他自言自语并关了火,笃定的走到了里屋。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京剧大师谭鑫培的唱段《失街亭》,谭式的唱腔,苍凉,浑朴,的声音弥散在窗外渐沉的暮色里。梁时运不知不觉的跟着唱了起来。

可怎么也发不出声来,梁时运咳了几声,喉咙里还是像堵了东西发不出声来。他环顾四周,老婆呢?老婆的绒线呢?取代电视的是眼前发着幽幽绿光的一台机器。鸡汤味道呢?梁时运吸了吸鼻子,传入鼻腔的是酒精药水混杂味道。透过浑浊的眼睛,他的眼前是一支长长的支架,两边各有一瓶东西,其中一瓶连着自己的手,梁时运想举手,整个胳膊仿佛置于冷冻室似的,与他毫不相干。


3:

司机跟在一位四十开外女人身后,尽管喇叭嗯了吧吧的响,可是那女人根本就没听见似的,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染的蜡黄的头发随风飘扬,露出了额头两道工整靛青纹眉。穿着一套起裘的抓绒暗红睡衣,眉开眼笑的小心翼翼的走着,不让馄饨汤溅出碗外。她的注意力全部在这碗馄饨上,应该是她自己做的,她用一只手护着碗的边缘,一只手遮着大碗,生怕有什么异物跌入碗里,看样子是要横穿窄小的马路,走到弄堂的另一端。

”走快点呀,阿哟哟,叫声阿姨。“司机看着前面行动缓慢的黄发阿姨,终于摇下了车窗。

黄发妇人回头瞪了一眼催促她的司机,照样慢吞吞的走着,似乎,这条路就是他们家的一样。

“过了公平路码头就差不多到了。”

司机边安慰着燕燕,一边娴熟的加大油门越过了那位黄发女人。女人停在了马路中央,口中不知说些什么,而那只盛有馄饨的大碗,始终端着四平八稳。

司机有些得意,拉下车窗吹了一下口哨。

这之后的路好像就真的顺畅了。

闻到了黄浦江水的腥味和听到黄昏船只鸣笛的声响,差不多也就到了。

关于黄浦江的记忆,茉茉将它分为出嫁前与出嫁后。

出嫁前的黄浦江是早晨五六点光景轮船的鸣笛声,茉茉从睡梦中惊醒,人们尚未开始一天的忙碌,还可以睡上一小时,妹妹莉莉在一旁轻鼾着,和着节奏的轮船鸣笛声,茉茉翻转身惬意的睡个回笼觉。6点半,父亲准时敲响了她们的卧室,并说了声“起床了”。

出嫁后,茉茉搬离了住了二十几年的沪东,与丈夫国全搬去了沪西,熟悉的黄浦江的身影,也就慢慢的淡忘了。

司机稳稳当当的停在了一所医院门口,茉茉付了款,口中连说了几声谢谢。

司机接过钞票,茉茉下了车,隐约听到司机说了一句“父母一代自有父母一代的福,问心无愧就可以了。”

绿色出租车消失在了暮霭里,茉茉望了许久,裹紧了米色呢子大衣走进医院。


4:

病房里灯光昏暗。吊水支架屹立在梁时运病床旁二个月了,此刻将影子投射在了灰白的墙壁上,犹如瘦长的张开了双臂的木偶。老婆就在他身旁,这些日子,一直陪伴在他的身旁。他熟悉她的气息,身上的头发干枯的气味,此时,这气味让他安慰。但曾经却令他讨厌。

他能感觉到王斯琴就坐在身边。这个他嫌弃了一生,却始终也离不开的女人。此刻,他真想对她说,下辈子再做我的女人好吗?可是,话到了嘴边,始终没力气张口。他感知到自己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了下去,他有些囧,怎么能在女人面前流泪呢?生来就没在女人面前流泪。他想伸手去抹掉,但手也不听使唤了。

那个雨夜.....

梁时运想到了那个雨夜.....

王斯琴坐在椅子上不停的哭泣,一双女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说,爸爸别和姆妈离婚好吗?

王斯琴用手帕抹着泪水,声音凄楚:“我们离婚了,两个女儿怎么办?她们还小,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就是嫌我出生乡下,我哪点对不起你了?”

莉莉吓得索索发抖。

梁时运手里拿着一张离婚协议,面无表情的对着王斯琴说:“我们就是凑合着过日子的,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在纸上签名吧。”

说完,将那张协议书递到了王斯琴面前。

王斯琴推走了梁时运的手,哭的更伤心了,她搂紧了茉茉和莉莉。

这一幕最近总是出现在梁时运的眼前,挥之不去。

一只粗糙的手握住了梁时运冰冷的手,梁时运本能的握紧了那只手,这是王斯琴的手。他不想放手,他怕这一放手,就是永远。所以他紧紧地握住老婆的手,并想尝试着告诉她,他要走了,以后的日子,唯有她一个人生活了,照顾好自己。他还想说,以前对不起了,老婆。

老婆的手,为何那么陌生?陪伴了一生的女人,此刻,确是这一生他们握的时间最长的时候。他想告诉王斯琴,如果有可能的话,还想和她凑合着过一生。


5:

八仙桌上梁时运将厚厚的砧板放平,开始一刀一刀切着自己做的白斩鸡。又将剥了壳的虾仁倒入蛋清液里,一边搅拌一边说道:“炒虾仁之前一定要将虾仁裹上蛋清,这样炒出来水晶弹性,老路最喜欢我这道菜了。

王斯琴嗯了几声,便转身去阳台收衣服了。

“爸爸,路伯伯来了,我看到他了。”茉茉在阳台上一边向屋里叫着,一边对着三楼下的一位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挥手。

那男人也仰着头灿烂的笑道:“是茉茉吗?爸爸在吗?”

“爸爸在呢,他正等你咪老酒呢”茉茉欢快的说道。

“我马上上来。”楼下的路希民加快了脚步。

梁时运听说路希民来了,便熟练的将一盆已经腌制的虾仁“哧溜”一声滑进了油锅,迅速的翻炒了几下,又洒了些绍兴黄酒,虾仁颜色转成粉色时,关火装盘,一气呵成。路希民进屋子就说,我在走廊里就闻到了香味,老梁的拿手菜,水晶虾仁,哈哈。路希民微秃的头顶泛着光泽。

八仙桌上摆满了一桌的菜。都是梁时云的拿手好菜。红烧鳊鱼,白斩三黄鸡,炒花生米,清炒小青菜,水晶虾仁,还有王斯琴拿手的熏鱼,卤牛肉,扁尖老鸭汤。梁时运从里屋橱窗里拿出了一瓶茅台说:“老路,我们今天就喝这个。这是我珍藏了六年的,今天我们哥两就喝完它吧。”

“这怎么舍得呢,还是藏着吧。”路希民说道。

“再藏着,就要藏到棺材里去咯。”梁时运谨慎的打开了那瓶茅台酒,顿时满屋酒香,路希民夸张的闭着眼睛,还没喝一口就醉了。

茉茉叫了在卧室看书的妹妹莉莉,一家人加上路伯伯,围坐在八仙桌有说有笑。茉茉喜欢这一刻。路伯伯的到来,总会让本不太和谐的家有了一丝生动与温暖,所以,她从心底里喜欢路伯伯的到来。

八仙桌上,路希民和梁时运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聊一起共事时的事情,聊当今的政治,聊出差路上的遭遇,聊一些家庭琐事,茉茉在里屋听着他们的谈话,当看到他们酒醉后的一脸酣态,她觉得这一刻甚好,父亲没有了一贯的冷傲,居然像个孩童般傻呵呵的醉笑,母亲也一如所有的当家主婆那样,理所当然的等候着自己男人的酒宴散场后的收拾。这时候,她才发现,母亲活的才像是上海姆妈。


6:

昏暗的长廊。

这里是父亲的最后归宿,也是被医院“宣判”了的病人的最后的人间世。长廊寂静无声,生与死,仅隔一栋楼。旁边那栋楼里,是生命的第一篇章的妇产科,初为人父母的欢笑时不时的穿透上空,而这栋楼是人生的尾声,一些人将在这里谢幕舞台。

茉茉问了一位迎面走来的年轻小护士818房间在哪里,“走到底。”小护士头也没抬。

她真的不愿意走到底,所以,她的脚步有些慢,思绪有些乱.....

以后的岁月,路希民举家从上海搬迁到了花桥,来找梁时运的次数也就少了。有时周末梁时运会搭乘长途车去花桥。

父亲曾对茉茉说,等他退休后,就经常去找路伯伯,那是他一生最聊得来的朋友。可是,前年,路希民却因病而故去了。

那天是冬至。

茉茉记得父亲脸色很不好。出门时,淡淡的说了句,我去花桥参加路伯伯的追悼会。走的时候,又从柜子里拿了一瓶珍藏的高粱酒,说要和路希民一起喝。

王斯琴说要一起去,梁时运却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独自一人出了门。

茉茉站在阳台上,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没有了以前的伟岸。

直到第二天晚上,茉茉看见父亲面色苍白的回了家。他沉默了许多,自言自语的说道,以后又少了一位陪我喝酒的人了。

他将自己关进了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茉茉发现父亲的眼眶很红,可梁时运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了句“该做晚饭了。”

电话响了,是莉莉打来的,语气焦虑:“姐,爸爸怎么样了,我和FRANK在香港机场,就要起飞了,我们赶回来。”

“我在医院,不是很好。赶紧回来吧。”

此刻茉茉也是心乱如麻,只是机械的回复着。

轻轻的推开了818房间。

“爸爸,我回来了。”刚说完,就抑制不住泪流满面。这句话伴随着茉茉所有的闺中待嫁时光,无论是放学也好,以后的下班也好,是回家后的第一句话。

病床上躺着的枯瘦的父亲,身上的各种仪器,便是这位老人最后的陪伴,她快速的走到了父亲跟前,父亲尚存的几缕白发紧贴着额头,脸庞却变陌生了,她捂着脸不能自已。

死亡,这两个字,曾经是那么的与他们这一家无关。女儿的手,温暖的在梁时运的额头划过,他的鼻翼抽泣了几下,紧闭的双眼动了动。

王斯琴坐在一旁发着楞,看见了茉茉。毫无表情的问饭吃了吗?茉茉没有回答。

母亲,总让茉茉有打翻了调料的感觉。甜也不是,咸也不是,酸也不是。

“又买新大衣啦?你的衣服太多了,不要再买了好伐?”。王斯琴上下扫了一眼打扮入时的茉茉。每一次的母女开场白,都会是从茉茉的穿着开始。

茉茉将香奈儿包袋扔到椅子上,说道:“姆妈,我现在真的明白,爸爸为啥不喜欢你的原因了。你以为靠着你的所谓的勤俭持家就能省下一栋楼吗?你以为你的忍辱负屈就能赢得家人街坊邻居的尊敬吗?侬晓得吗,现在的公司白领,没有几件像样的名牌的服饰包包,真的在公司里都站不住脚,不要用你们那代人的眼光来要求现在的一辈们好吗?你若学到半点你女儿们的风情,老爸那时也不会想要和你离婚了。爸爸能有今天结局,你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积攒在心里许久的话,茉茉一吐为快。

“我说不过你,你老爸就要走了,你还在这里责怪我?我有什么责任,我把你们养大,你们没有一点良心。”王斯琴一屁股坐在病床边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抽泣起来“老头子啊,你看看,你看看,你还没走,这女儿们就开始针对我了,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养大!那是连动物都会的本能。茉茉心里想着,但看到母亲呜咽呜咽的哭泣,她心有不忍的将母亲搂在了怀里,心里说道“姆妈,对不起,对不起”但口中却没有说出来。她后悔,在这样的场合又和母亲吵架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与母亲总能随时随地擦出吵架的火花。

“国全今天会来吗?”王斯琴问道。

“会的,他一定会来的,可能会晚些。”茉茉回道。

国全,他就是那种被称之为丈夫的经典上海男人。不高不矮的个子,不热情也不会冷淡,能挽起袖子做晚餐,又能在公司高层里左右逢源的男人。每天不厌其烦的切换着丈夫,女婿,父亲,公司高层的角色。

有时候茉茉问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枕边十几年的这位男人?当某天自己精心染了个发在他身边晃悠时,本以为国全会露出惊艳神色,并且接连不断的夸赞着她的浅棕色卷发迷人,可是,她听到的还是意料之中的没有起伏的对话,犹如家中的一张餐桌,即便你换上了新的餐布,国全还是只注重晚餐的咸甜度怎样,汤是不是多了点,至于那条选了一上午的餐布,国全压根就没看到。“今晚的蚝油牛肉还是咸了点,明天我去学校接女儿回家。”

“好的。下次盐还是要少放,盐是高血压的元凶,我们以后都要注意……”

一般晚餐会在茉茉的健康科普式的谈话中结束。

父母那代,我们一代,公司里小姐妹们,不都是这样过日子的吗,我会例外吗?

国全是一位好丈夫,他满足茉茉的物质欲望,甚至能满足她的情怀。至于什么是情怀?,茉茉也说不清道不明。情怀这东西,与每个人与生俱来骨子里的风情有关,与所处的环境有关,与内心的情愫有关。或许,国全看不见茉茉新染的头发,看不见餐布上的变化,但却能敏锐的感知到,茉茉什么时候需要一个人静静的待上一会,什么时候需要与他畅聊一会,这点,他拿捏的真准。

王斯琴削了个苹果递给茉茉,说道:“人啊,真想不到的,半年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说病倒了就病倒了,你爸爸以前是健康的让人羡慕的,谁知癌症会找上他,这是谁都没想到的。”


7:

八点,那位带着苏北口音的胖阿姨准时出现在了梁时运床边。她熟练的为他擦身洗脸,然后漫不经心的说,老先生应该就是今天晚上了。

王斯琴眼泪顿时流了下来。茉茉问道:“为什么这么肯定呢?我们还需听医生的才对”

苏北阿姨笑了笑说:“我干这行很多年了,在我手里送走了多少人我自己也数不清。你爸爸脸色干净我给他擦脸时气息已经很弱了,晚上,我会为他穿衣服的。”

茉茉再次抑制不住眼泪。

不哭,你爸爸是个干净的先生,应该也是干干净净的走,要为他高兴,不要哭哭啼啼的,他解脱了。

嗯嗯,茉茉连连点头,解脱了,解脱了。

胖阿姨安顿好了一切,若无其事的出门了。

门开了,国全走了进来。见到了茉茉,疲倦的眼神也舒展开来。

“今天礼拜五,下班一路堵车。”国全话语里的无奈。

他蹲在梁时运床前,双手捂住了他的一只冰冷而枯瘦的手,久久的凝视着双眼紧闭的岳父。

他突然匍匐在床边眼圈很红。茉茉上前拍了拍他,国全呐呐自语:“以前,都没有好好的陪陪爸爸,一直忙工作......现在,爸爸就要离开我们了......”

愧疚,就像是人身体里的寄生虫,总在你有意无意的时候,让你感受一下它的存在。

梁时运觉得自己被一个全身穿着黑衣看不清脸的男人牵着走,且越走越冷。他一下子甩脱了那男人的手,大声说道“我女婿就在这里,我要与国全聊会天,一起抽支烟,然后,再下盘棋。你先走吧。”他动了动胳膊,但是浑身冰冷,他睡在这张床多久了?他记不清了,但是他想坐起来,他想看看这一屋子的亲人。

他甚至想起身,与王斯琴一起走回家。对,那个新家,才住了五年的新家。他清楚的记得,他和王斯琴坐在一辆搬家大货车上,王斯琴坐在副驾驶室,他坐在后面,街坊老邻居们出来送行,那羡慕的眼光,是对梁时运果断做事的最高礼遇。老房有喜,那也需要眼光与决策,这点,梁时运总认为自己是走在了街坊们前面。

他向送行的邻居们挥手,一眼瞥见斑驳的墙上的那个大大的红色“拆”字。他不屑的看了一眼。在那个墙上到处写着“拆”字的年代,城区,已经成了人们争相逃离的灾区,告别石库门的老旧,搬到宽敞明亮的独立门户的新式公寓成了那时的奋斗目标。

但那时的人们尚不知,他们搬离的可是十几年后上海滩房价最高的地区啊!这是后话。

卡车上的家具,都是王斯琴夫妇用了几十年的,那张八仙桌尤为的醒目。留着还是扔掉,为此,王斯琴与梁时运争执不休,梁时运认为搬到新家,应该以全新的姿态生活,用了半个世纪的八仙桌还是扔掉吧,而王斯琴却是个念旧之人,她总认为,那是她公公留给她的东西,怎么说扔就扔呢?

梁时运熬不过王斯琴的执着,就带上了。搬床车上,他得意的向街坊们再次挥手告别,“我先走一步了。”他望着碧蓝的天空,看也没看那些跟他打了几十年照面的邻居们一眼,昂首挺胸的站在了卡车的最前方,那份自豪感丝毫不亚于凯旋而归的英雄。他用余光瞥见了那些羡慕妒忌的眼神,向着城外驶去。新家宽敞明亮,冬天有地暖,夏天有空调,宽大的客厅,能望见前面的一条小河,阳台上是种植的吊兰与仙人掌,黄昏时,梁时运右手牵着查查,左边是王斯琴,漫步在河边。回到家,嗅着满屋子的实木香味,渐渐的进入梦乡,这是他的理想生活。他对自己的晚年生活并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想拥有宽敞舒适的现代化居所,与王斯琴还有查查一起走向人生的终点。

那个高个不露脸的黑衣男子再次牵起梁时运的手向着前方迷雾森林走去。梁时运看到查查向他奔跑过来,他一把将它抱起,喃喃的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懂的话。女儿们总嫌他没好好的为查查洗澡,总是一身不太讨人喜欢的味道,毛发也没好好的修剪,身上总是脏兮兮的。可是,他不嫌弃查查,查查赔了他十五年,连睡觉都匍匐在他的床脚下,不管严寒酷暑,这,女儿们能做到吗?

他看到查查摇着尾巴欢快的咬着他的长裤脚。他蹲下身子,为它梳理着打结了的毛发,不忘记在头顶系上一个小红结。

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连老婆都不懂。

他知道,查查也在黑暗那头等着他。

他还看到了路希民也向他走来。他挣脱了黑衣男子的手,与路希民相拥而泣。

老路来了,查查也来了,他还想期待一些人,可是,没有了,他的舞台很空旷。

“爸爸”。他耳旁有轻柔的呼唤声。那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女儿的声音。还有一双厚实的大手,将他无力的手握在掌心。

那是FRANK的手。

他真想说一声:“How are you Frank?”这是他练了很多天才练好的一句英语。

他曾经那么的不自信自己的英语,而Frank总是鼓励他。

Frank握着他的手,说他今天气色好多了,莉莉看到父亲今天居然半坐了起来,笑了,抚摸着他额头上仅剩的几缕白发:“爸爸,您今天看起来特别精神,过些日子可以回家了。”

Frank与王斯琴还有茉茉,国全打了声招呼,茉茉看着妹妹莉莉一脸的疲倦,什么也没说,将她扣错位置的大衣纽扣重新扣好。梁时运庆幸小女儿女婿远道而来来看他了。他和Frank沟通不多,碍于语言,Frank是法国人,说着不太多的他能听懂的语言,今晚他真想与Frank促膝长谈,一边谈一边喝着Frank给他的威士忌。

虽然,他总感觉那味道就是中药咳嗽药水。

可是,他想他是没机会了。但他知道,Frank是个善良的人,对女儿莉莉好,梁时运理解年轻一辈们在外奋斗的不容易,但他要让他知道我们中国的传统文化,他真的想让Frank多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现在中国多强大啊,小外孙托尼有可能的话,一定要留在中国学习中文,他想亲手带着外孙搭高铁去旅行,就祖孙两个。他要教托尼练书法,走象棋,看京剧,做馒头.......

这一刻,他清醒了

此生,再无机会!

现在也好,就要解脱了,以后也不会有病痛了。想到这里,梁时运脸上浮出一丝微笑。

他努力的摆了摆手,让一家子回去,已经很夜了,他想睡觉了。


8:

他猛然想起,他曾经教Frank做过一个动作,作揖。Frank手法总是不对。

他曾经跟frank解释“作揖”,那是中国汉族传统礼节,是一种尊敬敬礼的手势,就相当于西方的拥抱。男子右手握拳,左手成掌,抱拳前推。多美的动作啊,只是现代人都摒弃不再用了,用握手来替代作揖了。

梁时运想最后一次教他做“作揖”这个动作。他用尽平生力气,努力的举起双手,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向着即将迈出病房的女婿们作了个揖。

Frank在门口回敬了他,恭敬的向梁时运作了个揖,还礼。而后笑了笑说了句:“放心吧,爸,家里有我呢。”说完,迈出了病房门口。梁时运心想,哎呦,这次这小子作揖动作进步不少呢。

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整个身子瘫软在了床上,好了,他觉得是辰光(注)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辰光:沪语,是时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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