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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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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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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白爷


               

         

                 

 

    我们老家的人,对“白”字的运用比较特殊。将书写中出现的错字、别字,统称为“白字”。在学校里,若哪个老师的文化水平不高,经常写出或者念出错字、别字,人们就叫他“白肚囊!”或者“白字先生!”有时候,将人们说的假话、谎话,也以“白话”统而论之。

那时候,段白爷可是我们那地儿远近闻名的“白话”先生。注意是“白话”先生,而非“白字”先生。然而,恰恰是这位“张口就来”“白话”的段白爷,还真正实实在在地上过几年的学堂,那时候叫私塾。在先生那沉重戒尺的管教下,段白爷的文化素质,较那时一般的农民可要高出很多。平日平常给村里的人家写写家信,逢年时节时,给邻居写几幅对字。以及村子里的红白事上记记礼账,社员大会上念一段最高指示、读一大篇的社论等等,根本不在话下。由于有较深厚的文化作底子,以至他后来、一生中多次引起轰动的、甚至于到今天人们还津津乐道的、关于因他的若干“白话”引出的奇闻轶事,那可是流传甚广且相当有趣的了!

某个时期,在乡村里可以说满腹经纶、且口才极好的段白爷,可不像一般的社员们那样,没明没夜地在生产队的田地上磨洋工、瞎忙活。而是走乡串户、游村过店地专门给人家说媒提亲。按我们那里的说法,成了一个职业的“媒汉子”。远远近近未成家的姑娘、小伙子,不同年龄段的寡妇,以及再生的光棍们,都在他的心里有一本明细账。看到这里,细心的读者可能要问:“你说的这个段白爷,他一年四季不上地、不出工,哪里来的工分?没有工分,又如何从生产队里分得口粮?”

那我告诉你,你可真是问到点子上了!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些悄悄存在、不为外人所知,而且是约定俗成的土规矩。那些有特殊手艺、有一技之长的人,比如:画匠(油漆门窗、家具、棺材的)、木匠、石匠、铁匠、铜匠、毡匠、油壶朗子、公子等等的匠人们,就时常被队长、会计悄悄地放出去,只要你每年按规定向生产队交一定数量的副业钱,就可以工分照记、口粮照分。再说,以段白爷那能把方的说圆、圆的说扁、弯的说直,能把死人说的一骨碌坐起来的口才,走到那儿,都是活儿排成排、日日有进项,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哪还瞧得起社员们碗里的拌面汤、菜糊糊?每说成一门婚事,男女双方都礼。特别是男方家,礼品中有粮食、有票子、有料子,以及附带若干的好吃好喝、好烟好酒。那时候,乡邻们常说一句话:“只要你把段白爷的嘴皮子劳(犒劳)绵了,给你说个媳妇,还不是‘迟不早晚的事!’”

在段白爷的生意好的时候,也就是社会上乡亲们的日子稍微红火的岁月里,那时,段白爷的衣着打扮,也就非常有特色:一双青贡呢面儿、白市布底儿的圆口儿布鞋。又宽又大的青斜布灯笼裤子,裤角儿时常扎得紧紧的。裤腰是拿一尺宽的白细布做的,宽大裤裆几乎长及膝盖处,青白搭配、分外惹眼。上衣则是一件对襟的白土布汗褂儿。宽大的衣襟上,对排着的是纯手工滚捻绾结的琵琶形的纽蛋儿与扣眼儿。琵琶的两边,被缝缀成圆圈状蝶翼形的花饰,被称为“鸽粪圈儿”!叫法虽然有点儿土俗,却十分地形象传神!

清癯而干净的黝黑长方脸,上唇是两撇一寸许的八字胡,下巴处是约三寸长的山羊须。一顶青中带灰的雪花呢的圆顶礼帽,配一副深棕色的、镜片圆而又大的石头眼镜。镜腿儿是金黄色双缕镂空的琴弦状的精铜做的。两个脚儿的末端,用一根韧性很好的丝绳儿拴在一起。链在一颗一年四季刮得溜光的瘦脑壳上。每一镜片的两个箍夹儿,则被细心的铜匠打制成三瓣梅花状。使整个眼镜儿看起来,即显得庄重大方,又精致贵重。更增添了主人的神秘与威严。五十多快六十的年纪,虽然有些精瘦却精气神儿十足。

看到这里,可能会有人说:“这段白爷的形象,简直就是六十年代抗战片中的汉奸啊!”哥哥爷儿!我可真不是有意糟蹋段白爷,他那时,真的就是如此打扮啊!

然而,当乡亲们的生活转陷入困顿之中时,段白爷的行头打扮,也因礼金的日渐式微而慢慢恓惶起来。雪花青呢的礼帽,早已不见了踪影,代之而起的一头花白而又稀疏的头发。曾经的那身清爽又朴素的白细布对襟琵琶状大排纽扣的汗褂儿,也因少了换洗,而显得污渍麻花的。后背处甚至绍出了一圈套着一圈、一圈压着一圈儿的暗黄色的汗渍。

冬秋时节,常穿一件光板儿山羊皮的短打子。青贡呢的白底圆口儿布鞋,早已磨穿磨烂了。不知何时,被某个孩子拣拾去,卖到了供销社的破布鞋堆中了。脚上趿拉着的,是已长大了的某个儿子扔弃后,又被段白爷重新拣回来,然后用各种能找得到的山羊皮、绵羊皮、猪皮、牛皮等的皮子,千锥百纳的、方口儿的、攒绒儿的、或牛眼窝儿等式样的,或布面儿、或条绒面儿的破鞋子。

那副曾经精致又华贵的深棕色石头眼镜儿,仅剩了一只腿儿。左眼镜片儿,也在一次滑摔事故中,被跌掰成了大小不一的两半,虽经邻居张铜匠的巧手拼接,用一个甚是醒目的四足码磺疤子纽连在一起,缝隙之间,却日积月累地悄悄积存了若许污垢。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主人生活的艰难与不易!要不是主人用比先前更长更粗的一根油乎乎的绳儿,圈拴在大半个脑袋上,这只斜挂在鼻梁半中腰的老古董,恐怕早就沉沉坠落了!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又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而当历史的指针转动到上个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民无食、仓廪空、身少衣时,可能会出现何种事情呢?而又是古人云:“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又曰:“困难逼出英雄汉!”当此时,已十分落魄的段白爷,尽管没有了曾经整斗的麦子、整件衣裳的料子等的进项了。但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时不时地“哄”一顿好吃好喝,还是满有把握的!也正是从这时起,段白爷的名号与行为,才真正地相得益彰且名实相符起来。

 

    一棵九个大丫把,十八个喜鹊窝的柳树;

 

那时,我有一远房的哥,由于他父亲死得早,赶他到了该成家的年龄时,家里已真正到了一贫如洗的程度。同他相依为命的老娘,既愁仓里无粮、身上少衣,更愁儿子的媳妇没个着落。她认为:儿子若娶不上媳妇,自己就是饿死、冻死、愁死也是活该!也不冤枉!老先人不是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吗?儿子娶不上媳妇,哪来的后人?没了后人,这香火还咋传承?就是自己将来到了阴曹地府,已逝的先人们也不会绕过她的!不被大卸八块,也得下油锅!

因此,我的这位远房婶娘,是白天想媳妇、夜里盼媳妇。给先人上坟磕头时,也是嘴里念念有词地让先人保佑。也曾托了无数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给寻找、端详。然而眼看着儿子的年龄噌噌噌地冒到了三十岁的附近,媳妇的影影子还没有见上!这一天的饭罢会子(午饭之前),正当婶娘披着满身的疲惫与尘土,从生产队的地上收工回到家中。不料,她刚前脚进门,后脚就跟进来了虽然大名鼎鼎、但已十分落魄的段白爷。

婶娘当然认识段白爷。心想:这段白爷可能是走错门了吧?我们同他家非亲非故的!这时候段白爷就适时地开口了:“哎!老嫂子!你就是拴羊子的妈吧?”婶子一惊,忙应道:“就是!就是!哎呀呀!你就是段三爷吧!稀客稀客!快坐快坐!”注意,婶子肯定不能当面叫他“白爷”。这“段白爷”可是人家送给他的绰号,意思是指他假话多、谎话多。用乡亲们骂人的话叫“白屄多”!只能背后叫。当面叫,无异于张口骂人。

婶子继续道:“段三爷,你咋还认得我的拴羊子?”此时已是饥肠辘辘的段白爷马上应道:“哥哥爷儿!(土语,吃惊的意思。)好我的老嫂子呢,在我们周围的这片地儿上,你那个拴羊子谁不知道呀?我不光知道他是个勤快、懂事的攒劲小伙子,我还知道他眼下已进了大队的领导班子里。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大队的,可我对你的拴羊子可是很了解的。我还听说他在大队的表现很不错,眼下已被发展成了团员,过几年说不上就是团支部的书记了!再过几年,也许还能成长为一个响当当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呢!”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那拴羊哥真的在大队里混着,给大队书记当着个小通讯员,也确确混了个团员。可在十几年之后,正如段白爷当初奉承婶子的那样,拴羊哥还真的混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大队党支部书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还是言归正传吧!婶子是一个地地道道、老实巴交的农村妇女,她只知道已快三十岁的儿子,成天跟在大队书记的沟子后面跑,至于混得怎样?混得好不好?错不错?还有臧的个成长前景?就连梦里也没有想到过!她眼下只想的是如何尽快能给儿子张罗个媳妇。虽然也对段白爷对儿子拴羊那“有天爷、无日头”的夸奖也很爱听!

因此婶子接下来说:“就是!就是!我的拴羊子确实是个勤快而又上进的好娃娃!就是婚太硬了!一直碰不上个合适的对象!”段白爷是桑人?人家早就等着这个话茬儿哩!见那九九八十一个圈圈子转过来,终于转到了自己的圈子里来了。知道火候已到,就马上笑兮兮地接过话茬儿来说道:“哎呀呀!好我的老嫂子呢!三兄弟我今天专门就是为这个事儿来的。刚进门时,你可能还心想,我段白爷,非亲非故的,该不是走错门儿啦?对吧?”

婶子听了,心中大惊!这段白爷还真顶上了神的不成?连人家心里想的话都能猜个正着!见婶子的脸上落了色,段白爷就知道自己大概诌着(方言,歪打正着,或者猜的意思)了婶子的心思!起码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继续吹风拨火:“好我的老嫂子呢,南湾号里的柴老四家,就是门前有棵九个丫把的老柳树,丫把上有十八个喜鹊窝的那个人家。人家就有个大姑娘,今年二十四岁的年纪。长的是双眼皮儿桃花脸,高挑身材水蛇腰。逢年过节的,常在大队的舞台上演戏。李铁梅、阿庆嫂、小常保的几个角儿,演的真是一个绝呢!”

“我同柴老四的老大是儿女亲家。我前些天在镇子的集市上见了他,我问他:‘哎!四亲家,听说你姑娘大了,想不想找个好人家?想找个桑样的人家?说给我听听,我好给你盘谋盘谋!’他说:‘唉!好我的白亲家呢!哪个人的心没往上长的?可话又说回来,我们平常人家,不求大富大贵、金山银山的。只要人家的孩子懂事、勤快,有前程、有才能就行!’我就赶紧把你拴羊子的情况同他讲了,他当时就喜欢的不得了,说是回到家里,见了丫头就给问一声。今天柴家四亲家就给我带话来了,让我领你的拴羊子过去看一看!咋的?你的拴羊子不在家?”

可怜我那想儿媳妇想得差不多疯了的婶娘,见世上还真有这么好的事竟然送上门来了!你还未三茶六饭地请人家、求人家!人家连一分好处未得呢,就领自己的儿子去上门看媳妇!这样的大好事,真不知是哪辈子先人给修来的福分?

于是被段白爷几句“白话”哄得云山雾罩的婶娘,一边喜上眉梢地应答着,一边赶紧叫来同院老婶娘过来,让这老婶娘给她的灶火里续火烧水。她扭着一双小脚,赶紧去了同队的杨三妈(她男人的大哥,是县上的干部,队里条件上好的人家)家,以给她家纺多少棉花、织多少布为代价,赊来了一碗香油(胡麻油、麻籽油的统称)、两碗干面。就是说,虽然被哄得晕晕乎乎的婶娘,仍未忘了乡里请人说亲的老规矩:给媒人劳劳嘴皮子!

待一碗香油、两碗白面做的十几块儿油饼子下了肚,段白爷多少日子来的饥馋和恓惶才算告了一个段落。于是他立即领上人高马大、我的那位同样兴冲冲的哥哥拴羊子,就向南湾号的柴老四家走去。

经过小半日的跋涉,那时,太阳已挂在西河岸上沙枣树的半中腰了,段白爷和我那拴羊子哥,才来到处在沙窝道间的南湾。我那仍沉浸在虚无缥缈世界中的哥,两只眼睛轮子一般地在一个个庄子前找九个大丫把的老柳树,或者找那门口的树上居然有十八个喜鹊窝的人家。可看来看去,总令拴羊子哥失望。庄子门前有柳树的,并没有九个大丫把。门前树上有喜鹊窝的,或者不是柳树,或者仅有一两个,哪有十八个?或者门前根本就没柳树,只有弯腰驼背的沙枣树和榆树、白杨树等。

当二人终于走到一个人家后面的一道大沙沟里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段白爷,才对拴羊哥说:“哎!小伙子,到了!到了!你先悄悄爬在这个沟里不要动,我进去问问这个人家有没有大丫头?”我哥听了,好生纳闷!不是明明说是他的儿女亲家的弟弟柴老四家吗?怎么不让我进去?而且还让我悄悄地爬在庄子背后的沟里?他咋还要进去问这人家有没有大丫头?

 

 一摞土坯的喜剧

 

段白爷偶尔抓住人家、求媳妇心切的心理,也能暂且混个嘴绵肚儿圆的。可他自己的三个儿子说大就大了。大儿子、小儿子,好说歹说都已成家了。唯有三儿子,真成了段白爷的一个大愁愁!到大儿媳小儿媳进了门,家里已折腾得山穷水尽了。然经过段白爷的艰辛努力,终于有一家的姑娘,被段白爷的甜言蜜语哄信了,答应上门看家里来了。

我们这地儿,既然姑娘答应上门来“看家里”,就意味着差不多有了三成的把握了。而此时,段白爷的大儿子、小儿子早已分房单住,另立门户了。段白爷老两口儿就和三儿子凑和在一起,住在老先人遗留下来的旧房子里。望着几间老屋里面,炕上缺铺少盖,仓子里空空如也,屋里既无扁箱、又无立柜。像样的支蹲摆设一样也没有,更谈不上手表、自行车、缝纫机等高档的家具与摆设了,段白爷的心里,就悄悄涌上一股莫名的难肠!自己东奔西颠加满嘴白话、甚至被人家骂成“白屄燎道”的混了一辈子了,光景臧还是介个(这个)毬样样儿?

当此时,已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期了。段白爷的年纪已进入了花甲与古稀之间了。然人家说:有些人和老鼠一样,是愈老愈精明。段白爷肯定是精明人!因此,不同于一般人的精明人,自有他作为精明人的办法。段白爷很快就忘却悲伤、丢掉了恓惶,只是稍作打算,马上就计上心来了。于是他叫来三个儿子并两个儿媳,还有老伴儿全家人等,如此这般一番,就高高兴兴地将那位愿意上门看家里来的大姑娘,以及姑娘那同段白爷差不多一样精明的老爹,迎进了家门。

此前稍早时,按段白爷的吩咐:大儿子大儿媳、小儿子小儿媳,已将各自家里最好的共四条白毡两套被褥,抱进了段白爷的屋门。又将各自家里的共约四、五斗的麦子,也悄悄地背来,倒进了段白爷的仓子里。在两个仓子里面,经段白爷的设计指点,三儿子早已支好了板凳、木棍等支架。上面稳稳地、且严丝合缝地放了几块炕面子(打土炕用的,用麦草和着泥土,拿炕面模子脱出的一寸多厚、边长近二尺的正方形的泥片儿),然后在炕面儿上,将两个儿子送来的粮食倒上去。立刻,一个丰衣足食、仓廪殷实的景致马上就显现出来了。

然而,尽管段白爷的两个大厦房的土炕上,也铺上了大儿子和小儿子的两块七成新的芨芨席子,上面也各自铺上了六成新的羊毛大白毡,多半来子新的被褥也放了两套。可在段白爷的眼里,距那“铺盖叠的半墙、白毡铺了满炕”的效果还是差了些。然而,你当段白爷是谁?这点小事岂能难得住他?笑话!他马上指挥三儿子,将院子外猪圈旁新脱的,准备用来泥(砌)猪圈墙的一摞新土坯搬来,摞在了土炕上首,上面先护了一层旧衣裳,再让老伴儿去二媳妇那里,要来了那块全队仅有的、还是二媳妇的娘家给陪嫁过来的、那块鸳鸯戏水的大红绒毛单子,然后在半墙高的“铺盖”上方,再将两个儿媳妇的半新的两套被褥叠放上去。

而此时,坐在炕桌儿旁的那姑娘的老爹,已在段白爷的陪伴下,三大碗鸡蛋臊子面刚刚下肚。而那位娇羞的姑娘,也在大儿媳、二儿媳及三儿子的陪伴下,里里外外地看了家里。那姑娘见段白爷的家里仓满囤尖、吃喝不缺。屋里的窗台前,支着一台挺新的飞人牌缝纫机。门外,也支着一辆近乎全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两个大厦房里,铺盖半墙、白毡满炕,那姑娘嘴里没说,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而她的主心骨老爹呢,此时正同热情好客的段白爷,已你敬我让地喝上了小酒儿!也许是那老者赶了大半日的路赶乏了,三大碗鸡蛋臊子面之后,又是几盅儿热情客气的小酒。然几盅儿武威老白干下肚,却是睡意朦胧了起来。在段白爷中途下炕出去小解的当儿,老者就不免欢喜地瞅了几眼那鸳鸯戏水的大红绒毛单子,和那半墙高的铺盖垛儿。然后,竟一个舒服地后仰,歪在身后那半墙高的“铺盖”上,要歇上一歇。不料,一个放心的仰板子跌过去,那簇新的鸳鸯戏水的大红绒单子包裹着的“铺盖”垛儿,竟像坚硬无比的石头一般,在他那干瘦的脑勺上立马撞出了一个大疙瘩。他回身转过,一把掀起那包藏秘密的大红绒单,却是一块块簇新而又整齐的土坯,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几套被褥之下。

那见多识广的老者,同段白爷一样,也是一个日贼日能又日精的人。他仅从这一点起,只稍做联想,立马就将段白爷精心编织的一个个圈套给识破了。为了验证他的怀疑,趁段白爷还未进来,马上奔至段白爷的仓房里。顺手抄起门背后的一杆描子(红缨枪),在那冒出仓沿儿的麦子里用力一捅,那几块撑在板凳木棍之上、麦粒之下的炕面子立马塌裂,那些装点门面的可怜的麦子,就立马漏撒下去了。

至此,神话破灭、婚事告吹!老者一把领过脸上疑虑重重的女儿,扬长而去。只把露出真容的狼藉现场,留给了目瞪口呆的段家父子!

 

           这回子是真的!

 

    又是一番千辛万苦的努力!又是一番百折不回的张罗!

下一年里,段白爷再一次成功地将另一家姑娘哄上门来了:看家里。也许是上次段白爷家三儿子的对象,来看家里造假被戳穿的笑话,流传得太远太广,而被人们口口相传,且又是以讹传讹,甚至添枝加叶,倒油折醋地传得过于玄乎的缘故吧,这一次陪上姑娘来看家里的,除过姑娘的父亲外,还有姑娘的一个尤其精明的姨娘。然虽然经花样百出,这三人却并没有发现一点儿破绽。

厦房炕上的上墙根处,是实实在在摞起的一层层被褥。炕上铺的是一条条货真价实的大白羊毛毡。而仓房的麦仓里,从仓底到仓沿的,也是实实在在的麦子。尽管你可以挽起袖子,把整个胳膊都探进去,或者拿起门背后的描子,使劲而放心地捅下去。如此,殷实地、且不可怀疑的家境,很快将两个陪姑娘来看家里的人的疑虑打消了。而且还不约而同地、暗暗替段白爷一家开脱、解围呢:“唉!俗话说‘吐沫点子能淹死人!’还真真不假!”又是俗话说:‘带东西带少呢,带话带多呢!’(即给人带东西,由于带的人不免对东西实物抠搜偷拿一点,东西就往往变少了。而带的口信、传的话,则经善意的添油加醋、甚至恶意的无中生有,往往一句变成了十句,十句带成了百句。)看来,这地方上人的话,真是不可全信!还是眼见为实的实在。”于是“看家里”宣告成功,婚事很快议定。

过去老家在婚事上还有个风俗,其意义虽然猜测颇多,但却不属于本篇所探寻的范畴。因此,我们还是只说其表象吧!这个风俗的名称叫“站对月”。就是过门三天之后,新媳妇必须回娘家住上三天。三天之后,再由丈夫接回来。

话说段白爷那新婚的三儿媳从娘家“站对月”回来,到了婆家进门一看,不由大吃一惊,结婚时满炕的大白羊毛毡不见了,仅剩公婆屋里、及自己屋里各一条半新不旧的灰黑色的牛毛毡。那半墙的被褥铺盖也不见了,也只剩婆婆屋里及自己屋里的一半套了。满仓子的粮食也见了仓底了!还有自行车、缝纫机、丈夫胳膊腕里的手表等,统统不见了踪影,整个家里如同遭抢了一般,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那惊呼上了大当的三媳妇儿,立马哭着闹着要回娘家!要上吊跳井抹脖子!要离婚!然而,回娘家可以,上吊跳井抹脖子,有人看着你、护着你,谈何容易!而离婚又是那么简单、那么容易的事吗?尤其是在那个年代!何况又是那个年代的人!

 

 草毕于2016910额济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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