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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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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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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柱子

            潘从中

 

                  一、

 

    一九七八年的春天,仅仅上过两年学的拴柱子,已二十岁了,虽然很有些愣头愣脑,但已长得虎背熊腰、膀大腰圆了。这一年,随着政策的一点点松动,曾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也准许上水库了。和队里的其他六个伙伴儿,如脱缰的马驹儿、冒了圈的驴娃儿一般,蹦出一年四季在生产队的农田地上打牙嘹嘴、磨洋工,摔跤、拔腰、扳腕子,在社员们中间有意无意地受气、挨白眼的日子,到离家一百多里地,而且还要经过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县城——那是拴柱子在很多场合里听来的,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个无法想象的繁华世界——到更远处的水库上去修水库了!你说,拴柱子能不兴奋吗?

农村人算岁数,都按虚岁论。跌哈(下)炕,就是一岁。因此,这一年拴柱子的实际年龄,应该是十九岁。第一次来到位于一座赭红色的、名叫红崖山下的红崖山水库,那阔大无边的水域、聒噪翻飞的各种水鸟,让从未走出过家门的拴柱子,大大地开了回眼界,也大大地吃了一惊!

他们是夜里,被公社机站里来的拖拉机拉到水库上的。一路上黑咕隆咚的。一会儿庄子一会儿树,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醒。下半夜,在他们来自全大队七个生产队的五十多个人共同的迷迷糊糊中,拖拉机却从县城东面的一条砂石公路上一个经过,连酣睡中的县城是个桑(啥)模样也没有让他们见识一下,就将他们满满的一车人,直接送到了县城南面,且离县城仅仅二十来公里的红崖山水库上。

拴柱子随伙伴们晕晕沌沌地下了车,找齐了各自的馍抽抽(袋子)面抽抽、铺盖卷儿啥的,进了一个老大的、破旧的帆布帐篷里。刚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拴柱子这才发现,他们睡在一个老大的土坡下面。听到坡顶上有人喊叫,他就懵懵地爬上去。一看,面前是一片老大老大、大得让人发晕的、望不到边沿儿的水面。身后的太阳光,顺着拴柱子的目光,洒向那片辽阔的水域。各种水鸟拍打着翅膀,在五月的蓝天下、在那荡着细浪的、清粼粼的水面上翻旋、欢唱与追逐。拴柱子长了二十岁,一直在生产队那黄色的土地上折腾,最多也就见过每年五月底与腊月头上,从上头的大渠里淌来的、夏天叫“山水”、冬天叫“冬水”,把庄子的前前后后的地块、荒滩及大大小小的沟沟岔岔,都灌得满满当当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水!这么大的水!心中除了惊奇、还是惊奇!

 

              二、 

 

拴柱子他们的营生(工作),是从水库北端的红崖山下,将炮工炸下来的石头,装到架子车上。然后一人拉一辆架子车,沿着东坝墙顶上的砂石路道,往南送。重车去,轻车回。拴柱子双手把辕、一根从车盘底下的车轴一侧,拴过来的双股子皮绳,打一个老大的子,轮换着斜套在两个肩膀上。低头、弯腰、弓腿,走。再低头,再弯腰、再弓腿,再走。走、走、走。皮绳的子深深地勒入了他肩胛、脊背上。勒入那刚刚鼓起的腱子肉中。赶把五、六百斤,七、八百斤,有时甚至是上千斤的一架子车石头,拉送到东坝墙的南头处,拴柱子早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了。一看,别的伙伴也和自己一样,额头上汗流如雨。脊背上,像是被娃娃撒上了一泡尿一般,浸着一块大大的、湿漉漉的黄褐色汗渍圈子。而且,每送一趟,那外沿儿处、围着一层白色汗碱的圈子,就会大上一些。

在拴柱子他们来来回回地送石头的路上,一边是近在咫尺的、海阔天空的水库。另一边,是比脚下的坝墙低下去很多的、一条向南蜿蜒而去的公路。据拴柱子他们的头儿,大伙儿笑称为“百毬知”的陶麻子说:“那是直接通向凉州城的公路,叫民武公路。”重车去的时候,拴柱子只顾低头使劲、用力,哪里顾得上看两边的景致。轻车回来的时候,就有了看景致的心情了。拴柱子就第一次看到了解放牌卡车、轿车(客运班车)、还有那种轱辘比解放卡车的小,车厢却长出许多、也低下去许多的汽车。陶麻子就说:“知道吗?那种就是‘日爷’(日野)车。”拴柱子听了,就马上想起了陶麻子的一个笑话。

陶麻子的老爹是个皮匠,陶麻子也是个“二不愣子”皮匠。还在陶麻子十四、五岁的时候,跟着学手的他,曾和他爹进了一回县城。回到队里,就瞅空子向人吹牛、炫耀。一天有人从镇子上回来说:“哎呀呀!今天可算见了世面了!镇子上来了个铁家伙,不光不吃草、不饮水,力气还大毬得不得了!装上一老大堆东西,呼隆隆地放几声大屁就一趟子展(跑)毬了!人家说,那家伙叫日爷车。”陶麻子听了,就学着他爹的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你们真是‘小家子没见过麻盘大的屄’!见了个‘日爷车’有桑了不起?我介(这)回到了城里,还见过日奶奶车呢!”

从此以后,队里就有了陶麻子的“日奶奶车”的笑话。因而,陶麻子话音刚落,拴柱子就揶揄地问陶麻子:“哎!陶三哥陶三哥,桑森(啥时候)路上过来‘日奶奶车’了,你指个我们见识一下!”陶麻子一听,脸上一红,就骂道:“屄夹紧!你屄窟窿巴大各人(自己)蹙!”旁边的人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这时,从公路上来了由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骟马把辕,两边各有一匹大灰骡子打捎子,辕马的前头,还套着一匹大黑骒马的皮车,车上装着很多货物。这辆皮车,每天就从这条公路上跑一个来回。伙伴们就起哄道:“拴柱子,你真是个‘小家子!’前头过去的那种轱辘大,货箱高又短的,叫‘解放车’。后头过去的那种轱辘小,货箱低而长的,叫‘日爷车’。介(这)种套着一群高头大儿马的,就是当年陶三哥给我们喧过的‘日奶奶车’!”伙伴们就又是一场大笑。陶麻子就很有些脸红脖子粗,也跟着大伙儿嘻嘻哈哈地哄笑着。

那车把式手挥一杆节儿很多、很密,梢儿处又细又弯的竹枝做的鞭杆儿,鞭梢儿更是细而又长,且鞭梢的根部附近,拴结着一束火焰似的、红红的穗缨子。每当到了人多的地方,或者有姑娘、媳妇们扎堆干活的地方,那车把式就将鞭子故意甩出“啪啪啪”的炸响来。那几匹受到惊吓与催促的牲口们,就会更加用力地甩起长长的鬃毛,加快步伐,在脖铃儿愈来愈稠密的节奏中,一路小跑而去。

 

一天下来,虽然累得东倒西歪,倒也高兴快乐。除自己家里带来的米面、胡麻盐卷卷子、饨饨,队里还给他们每人每天、补助一斤四两麦子加成的面。两处加起来,每人每月的口粮就是四十斤到五十斤。而在队里上工,每月的口粮、包括杂粮才三十斤。但口粮多些,活生也重得多,而且还不能像队里的田地上干活那样,能磨滑偷懒。这里干活,每个队里有定量,干不完就不行。因此,除过米面馍馍外,各人又带来了一些自家的、还是去年晾晒干的胡萝卜、沙枣子。也有人带来了自家土窖里、窖了一冬天的且莲、萝卜、山约(土豆)等。

队里除过按规定给他们补助的细粮外,还给他们装来了一铜鳖子的香油(清油)。大概八、九斤十斤。一个月之后,上次送他们来的那辆公社机站上的拖车,又给他们带来了一条驴后腿、一个驴头。那陶麻子不亏是个“百毬知”,他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说是生产队里那头脾气最大的拐蹄子老草驴,在套磙子打糜地的时候,因着一根拉绳突然间断了,就受了惊。那拐蹄子老草驴,就带着拥子、夹板,后面捞着已散了架的磙架子撒开了野。狂奔中,竟毫不犹豫地一头从沙渠岸上栽下去,当场就窝断了脖子和两条前腿。

陶麻子还说,别的肉,被社员们在牛院儿里架起了一口大铁锅,就是平常饲养员用来给牲口淘芠子、冬景天社员们家里杀猪时,一家一家借去烫猪的那口豁沿子大铁锅,一锅煮了吃了。然而,队长还记得拴柱子他们七个出门在外上水库的人,就额外开恩,专门让人留下一条后腿加驴头,趁邻队的人上水库,带给了他们。这让一向过惯了清汤寡水、滚水大煮面日子的几个老少小伙子们,如李自成进了北京城一般,好好地过了几天年!

然而,又是陶麻子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参考消息”,说是“社员们种了一春天的田,馋得不得了,队长就出了个计,弄死了老草驴给社员们赶赶馋,向外人说,老草驴是惊了窝死的!”

 

               三、

 

几天来埋头拉车子的拴柱子,断断续续、丢三落四地听到邻队的几个人,交头接耳地悄悄议论说,他们队里的人,把各自的面匀出一些来,偷偷地卖给路过的金川公司的汽车司机。并用卖得的钱,在水库南面的一个叫香家湾村落里的分销店里,买鞋、买袜子、 买夹夹子(汗衫)。有一种叫金绒花达呢的裤子,特别的好,厚实耐穿,手感极好,而且穿着这种裤子走路,那很挺阔的样子,竟然如水波浪般地、时时抖动着。让人时时感觉到,一股股哗哗哗的波浪,在两条腿的上上上下下,连续不停地地抖动着。拴柱子知道也见过,那种叫金绒花达呢的裤子,是只有公社书记、工作组的组长才能穿得起的。全大队,似乎只有大队书记和学校的校长才有条件穿。一般的社员群众,谁能穿得起那么贵重的裤子呀!

收了工,拴柱子就向头儿陶麻子说了他偷听来的事。谁知,这些在拴柱子看来挺神秘、甚至诡异的事儿,在水库上干活的很多社员们中间,却是一件公开的秘密。尽管公开,人家在干那些事儿的时候,还是偷偷摸摸地,怕被抓了典型。被没收了面粉、没收了钱、甚至被没收了买了的新衣裳,被扣上个什么什么的帽子,那就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经过拴柱子他们的数次鼓动,陶麻子决定自家也干一票。

为了保险起见,陶麻子又在夜里,亲自去了邻队的帐篷里打听,弄清了来龙去脉,且看了人家从香家湾商店里买来的烟啦、酒啦的,更多的则是鞋袜、衣帽、裤褂之类的,心里就痒痒的不行!又带上对这件事最积极、最上心的拴柱子,去另外一个队的帐篷里看了,就更加眼热的不行。当下就拍板,回去就收面,由拴柱子跟上邻队的、两个卖过几次面粉的小伙子,明天一大早,就去实施。

陶麻子为桑单挑拴柱子去干这个事儿呢?说白了,陶麻子是心中有他的一副小九九。别的不说,拴柱子确实跟自己既无远仇,更无近恨!但别的人,都是根红苗正、清静白净的,本身以及家中没有一点儿污点的。而拴柱子的爹,却是曾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虽然听说当年,判他的罪名有些荒唐与牵强,而且听说极有可能,很快就会释放的。但这总算是家庭的一个污点吧!因此,打发拴柱子偷偷地去卖面,万一被抓住了,也无甚大的要紧,反正他早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儿子。俗话不是说“头烂了也没在一斧头上的!”在陶麻子看来,反正九十九斧头都挨过了,再多挨个一哈半哈的,也无所谓!

 

打问好了交易方式与交易地点等事项之后,这天晚上,陶麻子根据各人的意愿,总共收了七十斤面粉。也是邻队的人给说的办法,拿各人吃饭的蓝沿儿瓷碗,一平碗正好一斤。七十斤,装满了两条土布抽子。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拴柱子就将两抽子面粉装在架子车上,上面搭了条他的旧褥子,作为掩饰。同事先约好的邻队的两个小伙子,推着各自的架子车,沿着红崖山根下,碎石子遍地的、料场边沿处的砂石路,向水库的西北方向推去。

虽然前头两个领路的小伙子,不时提醒一下栓柱子:“不要说话!不要咳嗽!”“脚步子尽量轻些!”但是在将近黎明时,那分外寂静的夜空下,任何轻微的响动,都会被过分放大。哪怕从架子车轮胎下,崩过去的一个石子儿,本是轻微的“叭”的一声,也让拴柱子听得异常惊心!可以说是心惊肉跳了!虽然事先这两个小伙子也有些故意地、故弄玄虚地给他安顿过,说若是一旦叫水库上的带红袖套儿的人抓住,没收面粉和钱不说,还有驱赶回家,不让在水库上干了!但说归说,光听说谁家夜天(昨天)偷偷地卖掉了几抽子面粉,谁家前天也偷偷地卖掉了几抽子面粉,还有谁家上个月里一次就卖掉了七、八抽子面粉,但从未听说哪个人被抓住了!受罚了!或是被赶回家了!

但人们总归是心有余悸的。这时候,文革结束不久,动不动上纲上线、上斗争台的事,人们还记忆犹新,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为保险起见,陶麻子也确实三回十八趟地,偷偷地到处打听。知道了几乎所有的队里,都偷偷地卖过面粉,也确实没有哪个队里的人被抓住过。水库上的领导们,似乎没有了过去岁月里,那种一旦成了个毬毛官儿,就格外地爱管闲事的劲头了!特别是那些袖子上套个红套套的人,往往脖子了还挂个亮晶晶的哨子,头上戴着一顶说黄不黄、说红不红,像一泡屎一样颜色的安全帽子的“现官”们,也不管此类的闲事了,只管工程的进度与质量。对许多与工程无关的闲屄蛋事儿,不太感兴趣了!

                

                   四、

 

黑暗中,栓柱子他们三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将三辆架子车,拉到了一处山凹间的、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旁。那两个小伙子,熟门熟路地把架子车拉到了一块巨石的后面,拴柱子就赶紧跟过去。三个人把架子车藏好,就出来在公路边儿处等。麻亮(黎明)会子的天气分外冷,才将拉着架子车还不觉得,连吓带用劲地,拴柱子身上还出了些汗。但一静下来,却觉得从山洼洼里顺着公路吹来的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避又没地方避,烤火又不敢。虽然公路旁,到处是干枯的白刺与蒿子,还有大墩大墩的碱菜子(蓬棵)。拴柱子就将他盖面粉的旧褥子取来披上,然后,和那两个小伙子,在公路上来来回回地跑、出汗。

跑了一阵,天终于亮了。西面山凹间的公路上,就慢慢转上来了几辆卡车。车上都装满了用纸箱、木箱封装着的各种货物。都是从金川、河西堡拉货去民勤县城的。那两个小伙子各挡住一辆车,一问,司机都说“要是想要,但只能下午或是明天回来时才能要。介阵阵子(这会子)不能买!”

几辆卡车就向东开走了,拴柱子他们几个,心中就很有些焦躁。又连续从西面开来了几辆装满货物的车,同前面过去的几个司机的说法一样,都说想买,但只能下午或者明天回来时才能买!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司机说:“等等吧,夜天(昨天)去你们民勤县城的车,今天早上不一定有返回的。心里不了急,再说,干急也是个闲毬蛋!”拴柱子他们无法,就只好等,这回他们不再朝西望,而是盼望从东面来的车。但东面的路上,没有一辆返回来的车。

快到中午了,一个小伙子就说:“今天真正斜了门了!难道说夜天来的车,当日就全返回去了?”另一个说:“等吧!还能咋的?”这时候,已到了吃腰食的时生。这两个小伙子,就从他们车辕条上拴着的馍馍抽子里,各取出一个胡麻盐卷卷子吃了起来。拴柱子是头次来,没经验,原以为赶中午吃饭就可以返回去的。没想到快下午了,还没碰上一辆返回去的车。闻着人家馍馍的香味儿,拴柱子的肚子,就咕咕咕地叫得越厉害!真后悔!来的时候,咋就没想到带上几个东东(发面馍馍)呢?哪怕一个、甚至半个都行!

那两个小伙子见拴柱子饿得光伸脖子,还咕咕咕地咽吐沫,就说:“我们也只带了一个馍馍。你若饿的不行了,就给你匀上几嘴!”拴柱子一听,就说:“不了!不了!也不太饿!再说你们又不富裕!”

 

一直等到日头已蹲在了西面的山尖尖上了,才从东面水库的那边,转过来了三辆解放卡车,拴柱子他们老远就绕手。三辆车都是空车,不过,并不是早上和中午过去的那几辆。正好三个人三辆架子车,每辆架子车上各有两抽子面粉。拴柱子的两抽子是七十斤。那五十多岁的、烟气味很重的、矮而胖的司机问拴柱子:“哎,娃子,多少斤?说实话!”不知咋地,拴柱子明明知道是七十斤,话一出口,却说成了“七十三斤”。

说话间,那司机下来,将两抽子面各提着掂了掂,从他的车座底下抽出了一条白底的、上面印有几个鲜红色字迹的大布抽子。让拴柱子把那两抽子面,都倒进去。倒一些,他让拴柱子停下来,掏出一点,凑在鼻子底下闻一闻,有用两个指尖儿捻一捻。嘴里就说:“嗯,是好面粉!好面粉!”起初,拴柱子还提心吊胆地,唯恐人家有桑驳烦和择选,不要了!一听人家说是“好面粉”,拴柱子自然很高兴。就趁机说:“肯定是好面粉!是我们自家的小石磨推出来的,又白又滋!”那司机仔细地扎好口子,又从座位下抽出一杆秤来,拴柱子心中不觉又猛的一沉。额头上,就马上冒出了一层虚汗。拴柱子按那胖司机说的,双手提起杆秤提须上的铁丝环儿,胖司机细心地抹着秤砣。一称,胖司机说:“嗯,差不多,差不多七十二斤。”拴柱子一听,不由又暗暗高兴起来。那司机就说:“也行!就算七十二斤半吧。”

说实话,提秤放秤期间,真让拴柱子很是惊了一阵。本想多说个三斤,没想到人家会称!更没想到,还真正差不多就多出来了三斤!司机又问:“一斤多少钱?”这回,拴柱子的胆子就大了些。就故意显得老练地说:“‘老嘴子老价钱!’两毛二。”(嘴子,赌博术语,指随机而定的牌规。)那司机一听,稍微有些吃惊,就说:“不是一直是两毛吗?臧成了两毛二了?这样吧,你降一分,我升一分,按两毛一算吧!“拴柱子又是灵机一动,就说:“是从大家伙儿手里收来的面粉,斤数上少了半斤,价钱上又低了一分,我成了‘劁猪娃子骟耳朵——两头子吃亏!’我赔不起呀!要不,价钱就按我说的,两毛二,斤数就按你说的,算七十二斤半,行吧?”

胖司机说:“还高些!”拴柱子说:“再咋低呢?”胖司机说:“你说再能咋低?”拴柱子就说:“好!好!低些就低些!价钱就按你说的,两毛一。斤数就按我说的,七十三斤。介哈总行了吧?”

胖司机听了,就笑笑说:“你个怂娃子!看着老实,其实心里的刻套子不少呢!行吧,就按七十三斤算。不过,你以后若再有卖的面粉,就只给我一个人卖,我每次都给你按两毛一算。但你得保证你的面粉,哪次也得像今天的,又白又滋才行!”拴柱子一听,马上高兴地说:“行呢!行呢!就是不知道你下一趟来的时生(时间)?我们今天早上起了个老五更,饿了整整一天了!”那司机听了,又爬进驾驶室里,从一个袋子里摸出了两块点心(提糖饼),递给拴柱子。拴柱子大喜过望,今天简直遇上喜神加财神了!平生没有尝过一口点心的拴柱子,如猪八戒吞人参果似的,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品味,就早咽下去了。

那胖司机见他喜出望外、又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笑说:“我大后天的介个时生,原在这里等你,你能来吗?”拴柱子略一迟疑,就说:“我尽量来!我若来不了,我给你说好一个人,反正保证你能买到又白又滋的面粉。”边说话,那胖司机上了车厢,让拴柱子把那白面抽子举起来接给他。

刚在车厢里放好,却见从水库方向,开来了一辆当官的人常坐的那种、被老百姓称作“黄秋鞋”的吉普车。那司机就有些紧张地说:“你快躲开!我先把车开到前面的山头后面停下,你随后过来,我给你算钱。别让领导们抓了你我的‘现行’了!”拴柱子一听到‘现行’两个字,身上的某个部位,像是被猛的烫了一下似的,不由心中一惊!就下意识地赶紧退后一步,一把将架子车推搡到路下边。人也倒背过身去,蹲在路下边的一棵老大的碱菜墩后面。那胖司机也赶紧从车厢里下来,钻进驾驶室里,一脚油门就跑了。只在公路上留下了一股股的汽油烟味儿,拴柱子他们叫“汽车屁”。可拴柱子却认为,汽车屁味儿其实很好闻!

 

同拴柱子一样,另外的两个伙伴也没有算上钱。他们三个人从公路下边爬上来,一看,三辆汽车都跑了,怕上当,如果这伙司机跑了臧办?在这之前,拴柱子他们也听过,有的司机,把面粉装上车,趁人不注意,瞅空子跑掉的事。心中就很害怕!但不管怎样,他们三个只能按司机说的,沿着公路快跑,跑过前面的山头再看。

好不容易跑过去了,一看,只剩下一辆汽车了。另外的两个却不见了踪影。还好,剩下的那辆车,正是买了拴柱子面粉的车。跑到跟前,那胖司机却爬在方向盘上睡觉打呼噜。叫醒之后,那司机二话不说,把三个人的面粉钱都付给了,一分不少。

一边让他们三个人数钱,那司机一边就揶揄他们几个:“咋的?娃子们!尿都吓遗了吧?该不是当的我们展(跑)毬掉了?”那两个小伙子照实说:“就是!就是!如果你们真正展了,我们就倒毬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可拴柱子却说:“哪能呢?哪能呢?地方上还是好人多!”说了这两句,临了又想起了陶麻子时常挂在嘴上的那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话,就马上临场发挥应用上了。就说:“再一个,俗话不是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吗?你们司机们走南闯北地桑世面没有经过?眼眶骨大的很呢!咋能和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一样,是鸡眼圈子呢?”

那胖司机一听,就夸奖拴柱子说:“嗯!行!你个怂娃不光心眼子灵活,还有点子见识呢!只是蹲在家里摸牛尾巴(指在农田地里劳动),就可惜了!争取出去闯一闯吧!政策也松动了,不定将来有个好出息!”

 

              五、

 

    回来的路上,拴柱子虽然肚子饿得“拧绳呢!”但很兴奋。他把两个腾空的面抽子,卷好塞在旧褥子底下,上面再盖上他的白土布汗褂儿。那两个小伙子就对他说:“回去的时候,就不必再小心小胆的了!料场上,坝墙上,拉架子车干活的人多如牛毛,你的头上又没长着角、又没开着花,谁还专门蹙你哩?”拴柱子就悄声问:“你们的面卖了桑价钱?”那两个小伙子说:“不都是两毛吗?谁不知道?你的总不是多卖了几分吧?”拴柱子就说:“哪能呢!我就说问问,怕给我少算了。”那两个小伙子就嘲笑栓柱子:“就是少给你算了,介阵阵子人家早展毬的连个影影子都没了,你知道了想臧的?还不是‘三十日后晌的灶码子——迟了板数了!’”拴柱子就笑而不答,只管快步走路。

拴柱子共卖了十五块三角三分。虽然他仅上过两年学,字没识下多少,数儿却能算过来。就边走边想,回去就按七十斤、每斤两毛的账,自己还能另外落下一块五角三分的辛苦挨饿的钱!这差不多是自己那八斤面的价钱,不由心中暗喜一阵。临了交账时,他又从里面抽下了整整两块钱,说:“反正司机就给了十三块三角三分,再说人家用秤称了,说是份量不够!”陶麻子一摊账,说:“一斤划了一角九分几厘儿,也好呢!不知你们谁的碗挖得浅了些?下回若还想卖,就挖饱满些!别小屄家子择葱秧儿呢——揪揪掐掐的!”又问了拴柱子一些情况,拴柱子不免夸大了一些困难。比如多冻多饿的,又把自己稍微添枝加叶地表扬了一番,引得陶麻子又是一番夸奖。晚上吃饭,就破例给拴柱子稠稠地捞了一碗面条,单另浇了一勺头子油泼葱花儿,算是奖励!

 

接下来的五个月里,大家伙儿就一直委托拴柱子担当外交大使,又偷偷地卖了五次面,而且每次都是拴柱子单独去。每次的数量,差不多都是七十斤以下,大概就是每人每月挤出十斤来。拴柱子每一次都额外抽两块,连同自己的面粉,六次下来,手中共有了差不多二十三元的巨款了!这让之前手中不曾拿过一分钱的拴柱子,心中着实兴奋。

而这时节,虽然政策松动了,但还是大集体、大锅饭。在生产队的地上干一天活、挣一个工分,才值一毛钱,而且得往往等到年终决算,扣除了当年的粮款和历年的欠款。拴柱子家姊妹兄弟九个,农田地上上工干活的,就他和他妈、他大哥。弟弟妹妹们都小,真正是吃馍饭的嘴多,挣工分的人少。因此,每年队里年终决算,拴柱子家几乎不进一分钱。而且,即使家里有个三块两块的,也是由大哥亲自掌控,而且让妈里三层外三层的捆绑着,锁在妈的那口棕色的大木柜子里。

眼看就进入了腊月了,上冻了,今年的工期马上就要结束了。一天水库上通知说“明天放假一天,后天各公社来拖拉机,把所有的人往家里送。”晚上陶麻子就说:“明天我们去香家湾商店,谁想给家里买桑就买上点桑。后天一早回家。”大家都同意,夜里聚在帐篷里,伙伴们都很兴奋,后天就要回到离开已半年的家了。

夜里很冷,帐篷里的温度也很低。大家睡不着,就不停地从坝墙下的柴垛上,抱来那些施工中刨挖出的柳根。那些柳根半枯不干,火焰不旺,烟却很浓。大家伙儿就围坐在帐篷中间,在那堆烟股气股的火堆边,边开玩笑,边相互询问明天去香家湾商店里想买点桑?有的说:“给娃子(指男孩子)买双球鞋。张石匠的拴狗子和李毡匠家的铁蛋子都有了球鞋。怂娃鬼日的!从年时(去年)就一赶(经常)在他的妈妈那里讨烦!”有的说:“我想给我奶奶买斤黑糖!拿回去让我妈给奶奶炸几顿坨面(用于治疗老年人气喘、咳嗽的油炸面食,里面掺有白荷叶。)奶奶已咳嗽了一年多了!总念叨地说,想好好吃顿坨面!”有的说:“我想买几尺时兴些的料子,说不定杨三鬼爷给我的娃子提说的那个姑娘,冬上就能订婚呢!”

问到拴柱子,拴柱子却红着脸、低着头,就是不回答。有人就说:“咋的?卖面卖了几块钱,成了压箱底的宝贝疙瘩了?舍不得花吗?”拴柱子就脸红脖子粗地说:“咋舍不得?舍得!”人家就说:“光嘴上说的舍得呢,究竟想办朝(制办,购制)个桑吗?”拴柱子还是不说。陶麻子就笑话说:“该不是早早想给媳妇买身料子吧?介个有桑不好说的?”大伙儿就开始起哄他,拴柱子就说:“不是!不是!”大家见栓柱子,人家越问,他的脸就越红,越不肯说,就兴趣上来了。你越不说,大伙儿偏你一言、他一语地边开玩笑边问。问急了,拴柱子就只得说实话:“我想穿一条金绒华达呢裤子!迎着风走路时,扑喽喽地,多逮劲啊!”

伙伴们听了,就哄堂大笑,有人就玩笑说:“你犹不是公社书记、大队书记,你穿上条金绒华达呢裤子组桑(干啥)呢?”还有人玩笑说:“‘贵人吃贵物,癞蛤蟆吃蚱果!’我们一个摸牛尾巴的,耍那个排场组桑呢?你穿上那扑喽喽地金绒华达呢裤子站在牛屁股后面,牛还以为来了个大干部,一泡稀屎吓出来,不把你的高级裤子弄日踏才怪呢!”大家哈哈一阵笑过后,陶麻子却说:“你们不要再调戏人家拴柱子了!人家才有眼光呢!再说,‘活人一世,吃穿二字!’你们别看人家拴柱子愣头愣脑地,可人家心里有格格子呢!哪像你们几个愣头青,望起油颜花腮的,实际上没桑毬过场!就会油嘴滑舌、花屄溜甩!”

 

第二日,拴柱子他们破例睡了一大早上的懒觉。平常喧嚣的工地上,到处静悄悄地。晌午吃过,他们留下一个岁数大些的、又不想去买点桑的人看东西,其余的六个人,和邻队的几个人,就一同去了水库南边村落里,那个光多次听过名字,却真正从未去过的香家湾分销店。

进去一看,倒是和他们自己大队的分销店没桑大的不同。差不多都是那些东西,只是营业员的口音,同他们那里的大不相同。因这里同武威相距不远,营业员的口音同武威人的很相似,同民勤其他地方的却截然不同。同栓柱子他们处于民勤最下端的、称之为“湖区”的口音,更是有天壤之别。那嗲声嗲气地小丫头子,把“找一哈(下)”,说成“行(寻)卡”,把“我蹙”或是“我看”,叫“我瞭卡”。引得拴柱子等几个,不停地偷偷笑一番。

实际上,拴柱子一进香家湾分销店的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那折叠起来的、放在布料旁边货架上的一摞、令他朝思暮想的金绒华达呢的裤子。别人买桑他也没管,那营业员丫头,一听这个土不拉唧的小伙子,要买一条金绒华达呢的裤子,而且是他自己穿,就把她那一双弯月般的眉毛一立,一副吃惊不小的样子。她看了一眼拴柱子壮实的身材,略一思谋,就从那摞沉甸甸的裤子中,挑看标签,很快抽出一条,让拴柱子试。并随手递出一个凳子,让他坐在凳子上试,注意不要把裤子弄脏了,就说:“瞭的些!瞭的些!不要糊脏了!不要糊脏了!”

拴柱子脱了鞋,在一个伙伴的帮助下,笨手笨脚地、把那姑娘递过来的裤子直接套在外面,一看,宽窄长短还正合适,心中就很高兴!一同接过来的,还有那姑娘手上、脸上及身上那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儿。闻惯了自身及伙伴们身上的汗臭、脚臭味的拴柱子,骤然间有了一种晕乎乎的感觉。不由自主地竟连续吞咽了几口吐沫,就越发紧张了!好像这条金绒华达呢裤子不配自己买,更不配自己穿!赶试完脱下来,额头上竟冒出来一层汗珠,其费力程度,简直可以抵得上拉满满的一架子车石头,从水库北头的山根处,一口气送到东坝墙的最南头处似的!

拴柱子稍微静了静心,一问价,却是整整二十块。这让他大吃一惊!原以为贵死了,有个八、九块十块,顶多有十二、三块就老墙挡住了!谁知道还真应了“好货不便宜,便宜没好货”的那句老话。自己总共才二十三块不到!但拴柱子把心一横,就在伙伴们惊异的目光中,完成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壮举!

就把他最里层汗褂儿的一个褚褚翻出来,取下一根锈迹斑驳的大别针,掏出里面的一个已认不出本来的颜色、且很有些污浊的手方子(手绢)包儿。打开,里面又是一层牛皮纸的包儿。再打开,取出里面的一叠钱,他细心地数出两块八角六分,就连那牛皮纸的包儿,一并推送给了那个姑娘。那姑娘皱着眉头把钱数完,微微一笑说:“正好二十块,对吧?”拴柱子边揩着额头不停冒出的汗水、边赶紧说:“对!对!”

按他原先的想法,还想买些东西。给弟弟妹妹们买几颗水果糖、铅笔、作业本,或者买几本小画书什么的,最起码,给大哥买买几盒“燎原”烟。但他手中仅剩两块八角六分了,而且,一同来的六个伙伴儿中,就数他花的钱最多。其余的五个人加起来,也没他大方、花的多。回到家里,无论如何,总该得交给妈几块钱吧?况且,这些人回到队里,总会给人喧一喧他们上水库偷偷卖面的事。就再没敢买别的东西。那姑娘找了一张报纸,专门给他包好,才去应付别人。显然,他是最大的主顾,别的人,自然排在了后面。

回来的路上,伙伴们你瞅瞅、他摸摸,尤其是年龄和拴柱子相仿的几个小伙子,都眼热的不行。拴柱子就讪笑他们几个说:“眼热就豁出来买上一条穿吗!”但那几个小伙子听了,只敢伸伸舌头翻翻眼,哪里敢像他一样,有如此大的奢望!即使手头上的钱,够买一条如此华美而贵重的金绒华达呢裤子,也只能是光有贼心,不敢有贼胆的!或者说,连个贼心也没有,更别说贼胆不贼胆的了!

 

             六、

 

从水库上回到队里的拴柱子,立马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土咕虫,一跃而成为名噪一时的“大明星”!不论大人小孩,谁见了都问他:“哎!拴柱子,桑生把你的金绒华达呢裤子抖上,让我们瞧瞧!有多逮劲!”有的人就开玩笑说:“哎!拴柱子,你若把你的金绒华达呢裤子抖上,恐怕上你家给你说媳妇的人,多的就像赶集的一样,把你家的门扛(门槛)还踏断呢!你还是赶紧先让张铁匠、给你家换一副铁门扛吧!”拴柱子就如同在云里雾里似的,分不清人家是嘲笑还是奉承,就让他红头涨脸地不好回答。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出手阔绰地、买了一条人人羡慕、眼红的裤子。好像一下子,全队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这件事上了!队里农业生产上的事,几十户人家的事,都没有这件事那样吸引人的眼球似的!

就在这时,队里又发生了一件轰动性的大事,而且就发生在拴柱子的家里。那就是当初被判了十年,仅仅蹲了七年监狱的拴柱子的爹,被提前释放回家。这件事,多少冲淡了人们、对拴柱子的金绒华达呢裤子的关注度。可随后,又紧接着发生了一件令拴柱子先是兴奋焦躁、而后又是痛苦无奈的事。

在拴柱子的爹,回到家里仅仅五、六天后,大队里给他们小队,分来了三个去额济纳旗搞副业的名额。要求是成年、未婚、男性。且弟兄们多,人口负担重的家庭。还有,若本人愿意、家庭同意,小队也无异议的情况下,可以转户口,到那遥远的居延海边去安家、落户。而且,也未提在以往的年代里常有的、对成分高、或是家庭成员中有这样那样政治、刑事污点的人员的限制等等。

但,这看似是个机遇,然而队里几乎百分之百的家长,却不太愿意让自家的孩子,去千百里之外的地方遭那个莫名的罪!拴柱子弟兄六个,他老二,上头三个姐姐已出嫁。大哥拴牛才结婚一年,他下面还有四个弟弟。以他家的状况,若他愿意,完全符合去额济纳旗搞副业、转户口的条件。拴柱子就想起了春天上水库时,初次去偷偷地卖面,那个诚实又矮胖的司机对他说过的话:“蹲在家里可惜了!”“争取出去闯一闯,不定有个好出息!”

他知道,自己若不抓住眼前的机会,就只能一辈子守在家里,将来的命运就是和爹差不多!即使不至于受法蹲大狱,但一辈子摸牛尾巴是“银针也挑不掉的!”而眼下,自己弟兄六个,还挤在三间茅草房里。何时才能一个一个地娶上媳妇?何时才能一个一个地分门立户?还真是个谋不着!那几乎就是一个遥远得永远到不了的地方!大哥拴牛的媳妇,也是大哥早已熬过了三十岁,而且是老妈的娘家亲大哥、拴柱子的亲大舅,看着老姐姐一大家子人,过的确实恓惶、惘凉加难肠;再一个,按乡里的讲究,舅舅的女儿嫁给姑妈的儿子,算是“顺亲”。又加上大嫂子翠英从小在姑妈家长大,同拴柱子的大哥拴牛,情同手足,真正犹如亲兄妹一般,也看上了拴牛的吃苦耐劳、老实厚道的性格,而且在十六、七岁上,就和大人一样,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尤其是他爹被捕入狱后,他更是忍辱负重、义无反顾地把一个大家庭的生活,全部扛了起来。在拴柱子的爹出狱的前一年,已二十二岁的翠英,就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大她十岁的拴牛。拴柱子就想,总不能再指望,让舅舅家一该(经常)可怜自家的劣障吧?况且,舅舅家就一个丫头呀!眼下,改变自己命运的出路,就是去额济纳旗,必须得紧紧地抓住。于是,就极力撺掇,拉上大哥拴牛去队长家报了名。

最后,经群众大会讨论,实际上也是作形式、走过场。用群众的话说:“若果真是好事,有了招工、招干的指标,早就被上面的主任、书记的给半路上劫毬掉了,哪里能摊在社员们头上?让我们‘麻钱儿大的主也做不了’的社员们来‘讨论’!”社员们同意让拴柱子去。还有一个是地主成分的、已过了三十岁的光棍汉。另一个,就是陶麻子的二弟。因经常同他弟兄们打架淘气,过去,一年四季蹲在麻岗里,给队里放牛、放羊。也是弟兄四、五个,二十八、九岁的大光棍。陶麻子也很想趁此机会,把他的这个“刺儿头”弟弟推搡出家门。

因此,除过拴柱子是真心实意的想去,另外的两个大光棍,也是想去又不想去的“凑合子”!可陶麻子在群众大会上却说:“若是我能再年轻个十岁、八岁的,我就坚决响应党的号召,到美丽的额济纳旗,去建设边疆,永远扎根边疆!俗话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有人就开陶麻子的玩笑说:“那就干脆让你家的陶二疯子,在家守上嫂子过,你冒充陶二,去扎根边疆去吧!哈哈哈!”然而,不管别人想去还是不想去,反正拴柱子非常兴奋,坚决要去。

 

还未见着大队的正式通知,队里却重新改选了领导班子,事情就随之出现了一些变故。原来的老队长干了几十年了,撂了挑子不干了!被陶麻子一伙年轻人踌(推、搡)下了台。众人就选了头脑灵活,身心活络,而且见多识广的陶麻子当了队长。可在第二天的新队长的就职典礼上,陶麻子宣布的第一个消息,竟然是:“经过我们新班子重新慎重考虑,拴柱子不适合去处于边疆地区的额济纳旗搞副业,以及落户。主要原因就是因着他爹的问题。上面虽然没有明确规定,家庭及本人有政治污点的人不能去,但同时也没有明确规定,家庭及本人有政治污点的人就一定能去。因此,为了慎重期间,队里要重新考虑其他人选。若再有人愿意去,可以顶替拴柱子的名额。若没人愿意去,宁可少一个人!”

像一盆冷水,更似晴天霹雳,拴柱子的心一下子凉透了!然而,大哥拴牛却不这样想。他认为已二十岁的弟弟,正好可以为自己分担些责任。眼下老爹也终于从大狱里熬了出来。虽然受了不少委屈,但身体很好。再说,上面的政策也一天天地变得宽松了。蹲在家里,日子肯定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一家人“一窝一块地守在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有桑不好?前些年,老爹被捕入狱,全家人受了多少嫌气?挨了多少羞辱?那么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不让去就不去,蹲在家里好好上地干活,争取给他盖几间好房子,娶个媳妇成个家。人家说“鸭子过去鹅过去,孙子过去爷过去!”别人家能过去的事,我们家也能过去!再说,还能有多大的难事,能有比过去弟兄们小,挣不上工分、分不上粮食,饿得两眼冒花;还有家中的顶梁柱的老爹被捕入狱更难肠的事吗?

但拴柱子越听越甩头!老爹骂他的话:“天生犟驴一个,人家越吆,你越跳弹得越凶,把你个挨棍棒、挨鞭子的货!”反正不管他哄还是你劝,拴柱子一句也不听,既不吃饭也不睡觉,一直苕兮兮地枯楸(死挺挺地)在门墩子上。老爹的狠话硬话不听,老妈和大嫂大哥的软话劝话同样不听。第三天的下午,嘴唇上竟起了一溜紫泡。

老爹和大哥拴牛无法,已在新队长陶麻子家里展了几十趟了,可陶麻子总以那句冠冕堂皇的理由给顶了回来。臧办?总不能眼睁睁的把牛犊子似的拴柱子憋屈死、劣障死吧!

 

             七、

 

第四天,就有个老邻居来拴柱子家藏门(串门子),悄悄地向一筹莫展、走投无路的拴牛和他爹出主意:“知道吗?陶麻子为桑不让你家拴柱子去额济纳旗?若说是他的觉悟高,那是他哄鬼的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可以在‘别人的眼里撒花椒面儿’,我却知道他个鬼怂心里的点点子和弯弯绕!”拴牛忙问为何?老邻居就神秘而且悄声地说:“他是

眼热拴柱子的那条金绒花达呢裤子呢!拴柱子若舍出那条金绒花达呢的裤子,陶麻子保证放行!

拴柱子得信,就逼着让仍在心里可惜那条崭崭新的、且没有上过一天身的金绒花达呢裤子的大哥和老爹,悄悄包上那天裤子,夜里再一次去了陶麻子家。第五天,队里又开群众大会。会议在副队长的主持下,先学了一会儿“抓纲治国”和“农业学大寨”的文件,过了一会儿,陶麻子才进来,并立即打断副队长咬文嚼字、啃啃达达(不流畅)念报的过程。马上宣布:“我刚从大队回来,经特别请示大队党支部和革委会,同意拴柱子去额济纳旗搞副业。如果拴柱子表现好,当地愿意接受、还可以到那里安家、落户。这也是我们新班子上任以来,以实际行动响应党的号召,支援边疆,献身边防建设。希望我们队的三位年轻人,到新的战斗岗位上,听从指挥、服从纪律,以自己实实在在的成绩,为家乡父老争光,我和全队的广大社员群众,等着你们立功的喜讯和捷报!”

第八天的早上,拴柱子和另外两个人,再一次坐上公社机站上开来的拖车,提着春天他上水库时的那卷破旧的铺盖,在父母的泪眼迷离中,在大哥拴牛大嫂翠英的频频招手中,永远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家、二十年的黄土地,到千里之外的额济纳旗去闯荡、打拼了!

  

  2017520

于额济纳旗天赋佳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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