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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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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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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人

我是一个36岁的女人,我没有风姿绰约的体态,也没有娇艳俏丽的容貌,我眼角的皱纹里装满了对岁月的无奈,和对世事的漠不关心。

我感觉我快要死了,我几乎听到从胸腔里发出沉重的叹息声,每一声都像濒死之前的呼唤和呻吟一样。年轻人,你们不要嘲笑我太早消逝的容颜,和对这个世界灯红酒绿的厌弃。年长者,你们也不要责备我面对死亡的轻率和对命运的消极抵抗。

因为,你们不是我。你们不了解我的故事。你们错综复杂的年轮里看不到关于我的任何一点影子,你们理解不了我的苦恼,也体会不到我的辛酸。在你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形单影只的小丑,每天出没在不同颜色的夜幕中,苟延残喘地活着。

我是一个守夜人,在这座狭小的不像城市的城市中,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守夜人。也许我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个守夜人,也许我是成天上万个守夜人之中最黯淡无光的一个。

可是,直到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存在,对看似行色匆匆的路人来说,并不算黯淡无光,简直是街头最耀眼的一道风景。我很感谢那些曾经默默关注过我的陌生人,只是,我对你们从来没有造成过任何伤害,也希望你们将仅存的一点善意留给我,留给一个像我这样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女人。

黄昏又一次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了我的眼睛里,像之前两千多个夜幕时分一样,我开始泰然自若地收拾我的行李,准备去土默特大街最繁华的那个街角去等待黑夜的降临。

在这座拥挤破旧的小城里,土默特大街上的那个十字路口便是这个城市中心地带,是它心脏跳动的地方,也是它舒展呼吸的地方。那里有琳琅满目的服装店,有一应具有的大超市,有救死扶伤的医院,有装修高档的银行,有每天被上访群众拥堵的信访接待大厅,也有各种人群出没的商业酒店,有灯光耀眼的金店,也就肮脏不堪的公共厕所。对面的广场上,有卖各种形状气球的老人,也有七夕期间玫瑰百合的年轻人,有推着手推车卖油糕炸馍的中年的女人,也有摆地摊卖铜钱古董的中年男人……

虽然,我已经在这个角落里默默无闻地守候了两千多个夜晚,但我对眼前虚无缥缈的繁华依然觉得陌生和恐惧。在我眼里,这个世界是没有色彩的,就像在他们眼里看到的我一样,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甚至从来不敢大胆地抬起头去看一眼这座城市灯火辉煌的夜晚。我害怕和某个陌生人的眼神相遇,害怕看到他们嘴角嘲讽的微笑和眼睛里流露出的同情和怜悯。

我只是一个守夜人,我不需要嘲讽,更不需要同情。我只希望这个世界给我一个安静的角落,让我静静的聆听,寻找,等待。

这个黄昏似乎比以往来的早了一点,也许是夏天即将要结束了吧。在整理行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昨天晚上有些阴冷的微风从我身上吹过时,我竟然像在冬天一样瑟瑟发抖。一出租车被红灯挡住了去路,它静静地等候在白色禁行线以外,就停在距我不到五米的地方。几秒钟之后,车窗被轻轻地摁了下去,坐在后排位置上的客人是一个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我看不清她的容颜,但她黑色的大眼睛和红色的嘴唇特别醒目。

她有些好奇地盯着我看,我听到出租车司机很不友好地说:“这可能是个疯子,每天晚上都坐在这里,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深更半夜都不回家。

“啊!真的吗?那她的家人也不管她吗?”女孩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我看。

我被她看的有些尴尬,便连忙转过了身体,留给她一个落魄的背影。

“谁知道呢!好多人说她可能是个站街女,等着男人带她回家。这是什么世道,年龄都这么大了,长的还是这副德行,你光看看她的头发,油都快从上面流下来了,竟然还有男人愿意睡她,想想就觉得恶心。”出租车司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丝毫不顾女孩子有些羞涩的神情,和那些像乱箭一样尖锐的语言毫不留情地扎进我的心里。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知道我并不是这个城市里最黯淡无光的守夜人,而是最招摇刺眼的小丑。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自不量力的站街女,急切地等待着投入任何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

昨晚的风有些阴冷,而出租车司机那一番话却像从西伯利亚吹来的寒流,将我彻底封冻成了一尊冰雕。我以为真正的我早就死了,活着的只是我庸俗不堪的肉体。可是,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的心依然活着,不然,它怎么会躲在我的胸腔里痛哭流涕呢?它哭泣的时候,我就开始剧烈的疼痛,我的脑海里像经历了一场剧烈的海啸,被我亲手埋葬了六年的记忆,在一瞬间全部倾泻而出,淹没了苍凉的夜色。

我想,我是时候该讲讲自己的故事了。给那些误解我的人,以及那些无知的人,还有那些像妖魔鬼怪一样残忍无情的人。

六年以前,我在一家银行上班,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那家银行就在土默特大街的十字路口,就是我两千多个黑夜所栖居的角落。银行的门口是一条人行步道,它和中间车马如流的街道被一排茂密的洋槐树隔开,形成了一个天然封闭的世外桃源。两年前,人行步道上多了一排木制的条形椅子,供来往的路人休息,于是,银行门口的那张椅子便是我固定的位置。在没有椅子之前,每天晚上,我都是铺着报纸席地而坐的。

我曾经的丈夫就在离我单位不远的信访大厅工作,他很忙,每天要接待几十个甚至几百个上访群众。他们有些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访的,也有的是因为人命关天的大事上访的,不管哪类事情,我丈夫都认真接待,耐心地做好调解工作。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丈夫是一个很有工作责任心的男人,他爱自己的工作超过了爱自己的家人。他很少回家,总是非常忙碌,一周至少有三个晚上会留在单位加班或者处理紧急突发事件。

那个时候,我们有一个五岁的女儿,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她像一个天使出现在我的生命里,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欢乐。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沉睡中的孩子,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女人。尽管在孩子成长的五年中,她的父亲几乎没有给她泡过一次奶粉,洗过一次尿布,讲过一次睡前故事。

我从来没有责备过我的丈夫,我为他恪尽职守的敬业精神感到骄傲。有时候,他也会心血来潮抽空带我和孩子去野外郊游,我们一起去河里抓小鱼,去树林里捡蘑菇,去山坡上采野花。每当外出郊游的时候,我都会穿上我平时很少穿的裙子,因为我觉得那应该是我最漂亮的时刻,我想把我最美丽的影子深深地烙在我最爱的人心里。

直到现在,我依然能够记起荡漾在我眼睛里的幸福和满足,幸福的是孩子脸上无忧无虑的微笑,满足的是丈夫宽阔的肩膀和手心里微微发烫的温度。

我以为,日子会一天又一天平静的过下去,就像隐藏在深山里的泉水一样,沿着崎岖不平的山沟静默地朝着远方流去。我也曾经向往过远方,向往过像诗一样唯美壮阔的大海,向往轻柔的浪花一朵又一朵扑打在我的身上,带着我走进梦幻一般的殿堂。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喜欢做梦的女人,虽然我长的并不漂亮,身材略微有些浮肿,但是我与生俱来的豁达和娴静让我得到了许多人的欣赏和欢心。

我和我的丈夫一样,也是一个对待工作极其认真负责的女人,自从我参加工作以来,我先后获得过三次“先进工作者”和五次“优秀员工”的荣誉称号。虽然我并不是一个热衷于追逐名利的庸俗女人,但是我很珍惜我获得的每一份荣誉,因为那是领导对我的认可和肯定,也是我实现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

我把我荣获的每一张奖状都装进了精致的相框里,全部挂在卧室最显眼的墙壁上。每天早上醒来,只要我一抬头看到满墙金黄色的荣誉,就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动力和能量。

我也曾骄傲地认为,挂在墙上的并不是奖状,而是我颇有成就的青春年华。从我的20岁,一直到我的30岁,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全部浓缩成一个个优美符号,镶嵌在各种各样的相框里。那里,几乎记录着我前半生所有的幸福和荣耀。

对我而言,除了满墙色彩鲜艳的奖状让我骄傲和沉醉之外,还有一个人占据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那个人就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名叫叶雨芊,小名叫芊芊,芊芊是形容草木茂盛的样子,唐代诗人韦庄在《长安清明》中写道:“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为了给她起一个独特又诗意的名字,我几乎翻遍了整个《辞海》,又通读了全本《诗经》,依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然而,在一个夜色凝重的春夜,我一边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躺在沙发上读《唐诗三百首》,随手一翻,韦庄的诗句像一串优美的音符,在我的眼前跳跃了起来,我像如获至宝一样,反反复复地诵读着这句意境凄美诗句,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雨后草木青翠的画面。

第二天,我去派出所给女儿上了户口,记录在户口本上的名字就是——叶雨芊。我希望我的女儿像细雨飘飞春天里的芳草一样,永远欣欣向荣,亭亭玉立。

作为一个36岁的女人,当我满含热泪开始讲述自己女儿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了。她已经离开我六年了,六年来我一直想不通,那个被我寄予美好期待的孩子,为什么会像阳光下的泡沫一样,轻轻一吹,便消散的无影无踪。

我从来不相信宿命,直到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依然坚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有些人,一旦受到了命运的嘲弄,便轻而易举地摊开了双手,将握在手心里带刺的命运抛给了别人。他们害怕受伤,害怕流血,害怕疼痛,却从来不害怕任人摆布和任人宰割。

有时候,人的命运会变成残忍冷酷魔鬼,它手里握着锋利的剪刀,会肆意剪断你生命里的任何脉络,甚至会切断你的血管,扼住你的咽喉,直到你奄奄一息的时候,它才会兴高采烈的离去。其实,每一个面目狰狞的魔鬼,都不过是你心中幻想出来的影子而已,只要你变得足够强大,它便会悄悄地变回原形,被囚禁在你手心里的牢笼中。

然而,这不过是我即将死去时的感悟而已,人只有在不畏惧死亡的时候,才会变成刀枪不入的巨人。

我是一个被命运伤害过的女人,我曾经鄙视它,唾弃它,诅咒它,却依然没有能够打败它,战胜它,囚禁它。我以为我守候了足够多的黑夜,我就能够得到救赎,赢得新生。我以为像我这样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会得到上帝和世人的垂爱,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从我胸腔里汩汩流出的血液,能感受到我的绝望和愤怒。

作为一个恪尽职守的守夜人,我孜孜不倦地熬过了两千多个漆黑的夜晚。当时间像行驶在平原上的列车一样加速前进的时候,我依然无怨无悔地坐在车窗边,瞭望着匆匆流逝的岁月。

六年前,我的女儿离开了我,她走的时候浑身是伤,满脸是血,胸前的三根肋骨被硬生生地折断了,纷纷扎了她幼小的心脏。当我最后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闭上了星星般闪亮的眼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在这个有些悲凉的黄昏里,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追溯那个噩梦的起源。

此时的我,离那个梦境已经很远很远了。这么多年来,我像一个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一样,始终没有勇气去面对世界坍塌的那一瞬间所带来的黑暗和触目惊心的裂口。

我用各种卑劣的手段麻痹自己,我想从那片荒芜的沼泽地里拔出脚来继续前行。可是,黄昏已至,夜幕即将来临,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终究还是摊开了双手,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了魔鬼般的命运。是的,我妥协了。

这个黄昏来的有些仓促,我还没有收拾好行李,院子里便起风了。呜咽的风声像孩子的哭声一样钻进了我的心里,不知不觉,我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一天,秋高气爽,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光明和柔和之中。我站在家属楼的阳台上,一边大口大口地喝药一边俯视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

那段时间,由于工作强度太大,我的精神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焦虑、烦躁、抑郁、失眠,于是只能靠吃药来维持基本的生理状态。

那应该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吃过午饭之后,我的丈夫便接到了单位打来的紧急电话,据说一个建筑工人不小心从七层楼上掉下去摔死了,老板得知意外发生后,便带着所有的现金逃跑了。于是那一天,几十个建筑工人正围堵在信访大厅门口,拉着长长的白色横幅,要求政府赔钱赔命。

我丈夫来不及喝完最后一口汤,便急匆匆地穿起外套朝单位走去。丈夫离开以后,我站在阳台上喝完了一大碗中药,然后坐在沙发上陪芊芊折千纸鹤。

她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我只简单地教了她一遍,她便开始自己琢磨着折了起来,一边折一边说:“妈妈,我要把折好的千纸鹤送给爸爸。”

中午一点的钟声敲响以后,各种药物开始在我的身体里发挥药效,渐渐弥漫开的睡意让我的眼睛变得沉重和酸痛起来。我给芊芊简单地叮咛了几句之后,便爬到卧室的床上沉沉地睡着了。

那个中午,我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可是直到现在我依然想不起来我究竟梦到了什么。只记得,我在梦境里一直跑,一直跑,跑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依然不肯停下来。

醒来之后,时间刚好是下午两点半,窗外轻柔的阳光像纯洁的白纱一样倾泻到卧室的地板上。我揉着朦胧的睡眼,一边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大声地喊着芊芊的名字,整个房间却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冰箱制冷时发出的嗡嗡声,再听不到任何一丝声音。

我连忙跑到客厅去找芊芊,我以为她向往常一样,玩累了便自己爬在沙发上睡着了。空荡荡的沙发却像硝烟滚滚的战场一样,氤氲着沉重压抑的气息。

我慌乱地推开了房间里所有的门,卧室,厨房,卫生间,甚至检查了每一个大大小小柜子,掀开了每一块厚厚薄薄的窗帘,都没有见到芊芊的影子。

当我注意到微微张开的防盗门像咧开的嘴巴一样冲着我冷笑的时候,我来不及换衣服换鞋便疯一般地冲下楼去。

那个秋日的午后,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样,任凭我拼命地奔跑和呼喊,我依然觉得我走的很慢很慢。我的心里悄悄地浮现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心怀希望地找遍芊芊以前去过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找过的地方越多,失望就堆积的越大。当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睡觉前芊芊说过的话:“妈妈,我要把折好的千纸鹤送给爸爸。”

我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朝土默特大街跑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拖鞋跑丢了,一块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脚掌里,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流血的伤口凉凉的,有风从那里吹进去。

快到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看到我每天上班的银行门口围堵着一大圈人,就像往日观看耍猴表演一样,个个急切地想要挤到最里面,抢到一个舒适的观看位置。被挤到最外围的人,一边垫着脚跟,一边举起长长的胳膊,不停地拍着照片。

我的芊芊丢了,我根本无心去观看任何精彩的表演,就算那只聪明伶俐的小猴子能够赢得众人的掌声,我也懒得去看它一眼。

我心急如焚地从人群边走过,透过别人嘲讽和冷笑的眼神,我才意识到我的睡衣上的扣子全部扯开了,黑色的胸罩正明目张胆地从里面跳了出来,吸引来无数观赏的目光,还有几个人正冲着我的胸部放肆地指指点点。

我的芊芊丢了,我根本不在乎别人对我无理的评价和嘲弄,就算他们觉得袒胸露乳的我比耍杂技的猴子更加有趣,我也懒得去跟他们计较了。

我一边胡乱地扯着睡衣扣紧扣子,一边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前跑去,就在我即将离开人群的时候,有一个女人酸软的声音突然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啧啧,这孩子太可怜了,看样子只有五、六岁吧,也不知道家里大人干什么去了,让孩子一个人在街道上乱跑,现在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这句话像电钻一样带着刺耳的噪音钻进了我的心里,我的双脚变得异常沉重起来,浑身不由自主的战栗着。

我像走进鬼屋一样,一步一步地往前挪着,我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我希望整个世界在一瞬间分崩离析,从此不再有生离死别,不再有悲欢离合。

我最终还是挤进了人群中,我呆滞地看着躺在血泊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感觉漫无边际的海水从天而降,将我包裹在密不透风的海水中,我感到呼吸困难,头晕目眩。

我的芊芊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星星般闪烁的眼睛。她手中握着的两只千纸鹤已经被鲜血染成了红色,仿佛被赐予的生命一样,恍惚中,我看到两只纸鹤轻盈地飞舞了起来,它们带着芊芊弱小的身体一起飘荡在半空中,最后飞进了绿意盎然的春天里,那里有早晨清澈的露水,有树叶上跳跃的阳光,有色彩斑斓的野花,有翩翩起舞的蝴蝶。

芊芊走了,去了一个真正属于她的世界。那里没有车祸,没有疼痛,没有死亡。那里只有温暖的阳光,和遍地盛开的绚丽花朵。

可是,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骗子,我幻想出来的天堂的模样,就像芊芊柔美而脆弱的生命一样,只要轻轻一吹,就变成了一堆支离破碎的碎片。

从芊芊离开的那个下午开始,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在一片静谧的漆黑中,我仿佛看到芊芊蜷缩着小小的身体,躲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后面冻得瑟瑟发抖。她身上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被鲜血染红的地方变成了铁锈一般的颜色,开始渐渐地腐烂和氧化。

她一直蜷缩着身体,两只胳膊紧紧地抱着自己,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上,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我一次又一次地凝望着她,感觉她离我那么近,那么近,好像我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碰到她一样。可是,每当我迫不及待地跑向她的时候,面对我的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坍塌和毁灭。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块像山一样巨大的石头从她的身体上滚落下去,她还来不及躲闪,就被石头沉沉地压在了下面。

我能听到芊芊幽怨绝望的哭声,那声音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翻来覆去地切割。她哭的那么伤心,那么沉痛,许多时候就像快要窒息了一样,久久地缓不过气来。

芊芊的哭声让我感觉肝肠寸断,假如我能用我的生命来换取她的安宁,我情愿替她被巨石碾压千千万万次。

可是,我只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是一个被她彻底抛弃了的母亲。我和她之间已经注定阴阳两隔,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尽苦难的模样,却没有丝毫力量去保护她。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害怕上了黑夜,漆黑的夜色像梦中的地狱一样充满了血腥和死亡的味道。我害怕,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芊芊渺小而孤单的身影,她总是那样无助地看着我,乞求我给她最后一个温暖拥抱。可是,仅仅是这一个拥抱,也变成了我历尽千山万水都无法实现的愿望。

那个天崩地裂的下午,当我的丈夫闻讯赶来的时候,我已经晕倒在芊芊的血泊之中。那鲜红的液体固执地从我的肩膀下面爬过去,像一朵娇艳的红玫瑰,徐徐地散开,铺满了我心脏跳动的地方。

后来,听别人说,我的丈夫在推开人群冲到我和芊芊身边时,狠狠地摔了一跤,他的下巴被磕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他来不及擦掉从下巴上掉下来的血珠,抱起芊芊就朝着最近的医院跑去。

可是,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被折断的三根肋骨就像三把锋利的匕首一样直直地插进了芊芊的心脏。她死的时候,幼小的心脏被切割成了四块,破碎的像一堆玻璃渣子。

就在芊芊死去的那个下午,就在我昏迷不醒的那个下午,我去找死神进行了一场漫长的谈判。我把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一点尊严全部供奉给死神,我像一只恶心的黏黏虫一样跪倒在死神的脚边,乞求他和我这个可怜的女人做一笔不划算的交易,用我的生命去换回我女儿的生命。

可是,不论我怎么乞求,死神终究无动于衷,他冷冰冰地对我说:“你死可以,就算你死,你也换不回你女儿的命!”

我从绝望中惊醒过来,看着四周我所熟悉的这个世界,感觉陌生又疏离。

我的丈夫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沉默地看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的密密麻麻的血丝,两鬓像敷上了冰霜一样,被染成了耀眼的白色,下巴上的胡须,像几十年无人修剪的荒草一样,杂乱无章地缠绕在一起。

看到我苏醒过来,他并没有露出喜悦的神色,也没有流出忧伤的神情。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漠不关心地注视着我,仿佛我是他眼睛里的一张病床,一个枕头,一张桌子,一份台历,一个水壶一样,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存在。

可是,他不一样,他在我眼里不是没有生命的物体,而是我仅剩下的全世界。我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一直爬到他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起来。

他像推开一颗炸弹一样,把我推倒在床上,满脸嫌弃地说:“哭!你哭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仿佛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一样,但是语气中却夹杂着金属的味道,沉重而锋利,充满了愤怒和恶意。

是的,他说的对,我的丈夫说的对,我哭什么?我有什么资格哭?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彻底忘记了眼泪的味道,我把所有的眼泪和悲痛全部偷偷地酿成苦涩的中药,一口又一口地灌进肚子里。

芊芊走了,我的灵魂也跟着走了,从此以后,留在世界上的就只剩下了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晚上,我不敢关灯,不敢闭眼,不敢睡觉。我害怕那残忍的一幕像电影画面一样从我脑海中渐渐地浮现出来,扼住我的咽喉,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为自己制作了一个透明的屏障,开始慢慢地将自己包裹起来,我拒绝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接触,我害怕他们只要一开口就会问我:“芊芊去哪里了?”

芊芊去哪里了?我也想问自己。可是,除了自欺欺人,我没有任何合理的答案。

我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白天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面,饿了就去厨房找些剩饭,困了就爬在地板上休息一会。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真正地睡着过,对我而言,醒和睡已经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生活开始黑白颠倒,浑浑噩噩。白天,当别人都外出活动的时候,我就像一只躲在地洞里的老鼠,生怕被任何人发现我的存在。可是到了傍晚,当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开始弥漫出饭菜的香味时,我便像幽灵一般穿过土默特大街,走到银行门口,开始了漫长的守候和等待。

我坚信,只要我一直站在这里,我的芊芊迟早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我身边,她会像从来不曾离开过一样,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跳跃着走到我的身边,两只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角,软绵绵地冲着我叫一声“妈妈”。

可是,六年过去了,每当我走近银行门口的时候,我都能在月光下看到那一滩鲜红的血液,那是芊芊的生命,她的生命就像透明的泡沫一样被溶化在那一滩鲜血中,倒映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今年,我36岁了,我感觉这一次我真的要死去了。6年前,我的丈夫将我从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带回了家,他没有责备我,也没有质问我,更没有虐待我。只是,他的喉咙像被苦涩的海水堵上了一样,从此不再开口对我说话,他的眼睛像是被时间偷走了光亮一样,从此不再认真地看我一眼。

我从他的沉默里,听到了呼啸的风暴,在那一场又一场排山倒海般的风暴中,我不止一次听到他拼命地呼喊“救命”。可是,我救不了他,自从芊芊离开以后,我连他的身体都没有碰过,又何谈走进他的心里,去将他从那些毁灭性的灾难中解救出来?

是的,我无能为力,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女人,哪有力气再去拯救别人呢!

我以为,我的丈夫和我一样,我们的时光都永远地停留在那场刻骨铭心的灾难中,从此,任凭时间怎样流逝,都无法抚平心中留下的裂痕和伤口。

可是,在一个月光清澈的晚上,当我正蹲在土默特大街的十字路口和芊芊的灵魂在对视的时候,我看到我的丈夫紧紧地搂着一个女人的肩膀,从银行对面的酒店里走了出来。当他路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的脚步迟疑地暂停了一下,然后又坚定地、头也不回地搂着那个女人从我面前走过。

我还听到了那个女人矫揉造作的声音,她一边伸出手揽住我丈夫的腰,一边故作体贴地说:“叶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从那片阴影里走出来的。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的丈夫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重重地亲吻了一下,满心感激地看着她说:“亲爱的,谢谢你!”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像一根停止了转动的时针一样,就那样僵硬地目送着他俩越走越远。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才看到芊芊正泪眼汪汪地站在我的身边,两只小手无助地缠绕着,小声地说:“妈妈,爸爸是不是忘记我了呀?”

我的泪水开始像决堤的河水喷涌而出,我一边擦干泪水,一边蹲下身去安慰芊芊,我想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她,爸爸没有忘记她,爸爸永远不会忘记她。

可是,我刚一伸出手,芊芊就像掉在池塘里的月亮一样,瞬间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圈又一圈徐徐散开的波纹,打破了这个世界的宁静。

从那天开始,我的丈夫就很少回家了。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搂着那个女人从对面的酒店里走出来。我很想对他说:“你干脆带着她回家过夜好了,反正我晚上也不会回去的。”

六年过去了,直到我快要死去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我的丈夫之所以没有带着那个女人回家,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尊重和怜悯,而是他觉得那个家里充满了阴暗和晦气,他不想让那种发霉的味道亵渎了他们纯洁唯美的爱情。

也是今天下午,当我着手开始整理行李的时候,我才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五年前的购房合同,合同上面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名字。在购房合同的下面,我竟然还翻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结婚证,照片上,我的丈夫眉笑眼开,充满了阳光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两鬓的白发和额头上浅浅的皱纹都消失不见了。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妩媚的像一朵刚刚盛开的牡丹花,典雅高贵,清新脱俗。

可是,可是他们俩什么时候结婚的呢?难道他已经跟我办了离婚手续了吗?任凭我绞尽脑汁,我依然想不起关于离婚的任何信息。

算了,反正我今天就要死了,他和我有没有离婚,他和那个女人有没有结婚,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就要死了,离开这个让我彻底绝望的世界,去寻找我的芊芊去了。这一次,不管她在哪里,我都要永远陪伴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黄昏已尽,夜色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就像即将要出现的死神一样,他拿着写满契约的文书,就要来索取我的命了。

临走之前,我将房子彻底清扫了一遍,我要把所有的灰尘和阴霾全部打扫干净,只留下六年以前的祥和宁静。我把芊芊曾经穿过的衣服全部打包好,我要带着她的衣服一起离开,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她的模样,就闻一闻她衣服上留下的味道,或许,凭着这熟悉的气息,我依然能够很快地找到她。

我拿出纸和笔,给我近在迟尺,却又似乎多年未曾谋面的丈夫写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六个字:“我走了,你珍重!”

当我整理好所有的行李以后,六年来我第一次打开电磁炉,给自己烧了一杯热水。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听着开水翻滚发出的沸腾声,全身上下仿佛充满了信念和力量。

我打开早已准备好的毒药,倒进透明的玻璃杯里,红褐色的液体像极了身体里汩汩流出的血液,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我轻轻地端起杯子,缓缓地闭上眼睛,双手像捧着纯净的月光一般,恭敬地将杯子送到嘴边,然后一仰头,一滴不剩地将杯子里的毒药灌进了胃里。

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我将为自己准备好的白开水也一并喝了下去。我听说,黄泉路上很冷,喝杯热水暖一暖自己的心。

几分钟之后,我的胃开始灼热地燃烧起来,我提着准备好的行李走出了家门。

今夜,没有月光,厚厚的乌云像沉重的幕布遮住了月亮的眼睛。我忍着剧痛,一步一步向前挪动,我要去土默特大街的十字路口,我要去向我的丈夫道别,我要去和我的女儿重逢。

我只是一个守夜人,夜就是我的生命。当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来的时候,我希望那些和我毫不相关的陌生人不要再伸手对我的尸体指指点点。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我曾经生活过的世界尚存一丝温暖和尊重。

我走了,在这座狭小的不像城市的城市里,我曾经守候过两千多个漆黑的夜晚。现在,我要去寻找属于我的光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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