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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塘凌波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23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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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里人生——乡村纪事之一

那年冬天,天气已颇冷了,我冒着严寒骑车六十多里地,回乡下的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晚饭后,坐下来和母亲闲聊时,母亲便和我说起了村里新近发生的人和事。她以同情的口吻对我说:许向阳死了。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有些惊讶,就问:怎么死的?母亲说:听说他喝醉了酒后,半夜里起来,攀着梯子爬上平房收拾晾晒的地瓜干时,从平房顶上栽下来跌死的。

母亲的话,许向阳突兀的死,让我把先前对他的所见所闻,关于他半生的事迹片断,在脑海里联成了一片。

在我的印象里,许向阳中等个儿,瘦瘦的身材,由于长年累月地喝酒,一张消瘦的“申”字脸上,终日泛着酒醉后的红晕。

他嗜酒如命,终日喝得酩酊大醉,是村里出了名的“醉鬼”。一日三餐,他饭可以不吃,但酒绝不能不喝。为了生存,他不得不白天下地干活,种点庄稼;夜晚,便拼命地喝酒。为了在夜里睡觉时也能随时喝到酒,他睡觉的床头上方的土墙上,无时不挂着他那个盛酒的草绿色军用水壶,壶里装着廉价的劣质酒。

半夜里,从睡梦中醒来后,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黑乎乎的酒壶发痴。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发出莫名其妙的笑声来;然后,就起身从墙上摘下酒壶,仰起脖子,对着酒壶嘴儿,“咕咚咕咚”灌上几口,直到把壶里仅剩的一点酒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像完成了一桩未了的心事似的,这才安心地睡去。

“酒中乾坤大,醉里日月长”。夜里,醉酒后,睡不着的时候,他有酒想起无酒的事,夜游神一般,踉踉跄跄地晃到街上去骂街。

那时,故乡的村街上还没有路灯,冬日的夜晚,总是一片黑漆漆的,街上也很少有人走动,因此,显得格外的冷清和静寂。

这时,酒醉后的许向阳,东倒西歪地从家里走出来,在扯南到北的村街上,趔趔趄趄地游走着。他一边走,一边放开喉咙高声叫喊着:“毛主席……万万岁,老子……天天醉;天……塌下来,有……地接着,看你能把老子怎么地?……”

叫骂一阵后,累了,就歪斜着身子坐到街旁的墙根底下歇一会儿。接着,又晃晃悠悠地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开骂起来:“别……别看你狗日的……现在得……意,总……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不是……不……不报,时候不到;时候一……到,该报……全报……”

他那断断续续,高高低低的叫骂声,在寒冷而宁静的冬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刺耳,惊醒了街两旁在家熟睡的村人,使人不免有些惊骇。

酒劲过后,酒疯也撒完了。他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走,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地低声咕哝着什么……

夜里,醉酒之后,有时,他也不骂街,但却不停地折腾自己的儿子。在寒冷的冬夜里,他把正在熟睡中的儿子小军扯着胳膊从被窝里拉出来,拉到黑灯瞎火的院子里,逼着儿子跟他学军体拳,说是学会了,打村里的那些“坏蛋”。

只有七八岁的小军,正是贪睡的时候。每当这时,正睡得迷迷糊糊,不愿跟他学,他就连呵斥带推搡。几个月下来,儿子被折腾得面黄肌瘦,骨瘦如柴。后来,小军告诉了在本村的姑姑,也就是许向阳的大姐,她把许向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后,许向阳才不再折腾儿子了。

至于他在酒醉后骂街时骂的谁?他让儿子学军体拳打的“坏蛋”是谁?知道的,都心知肚明;不知道的,感到莫名其妙。

其实,本来,许向阳很少喝酒,也并不撒酒疯。非但如此,他还曾有个很好的家庭,也曾有过一段幸福的生活和快乐的人生。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许向阳出生在一个“根正苗红”的家庭里。

那时,他的父亲是村里的“贫协主席”,他的大哥是当时村里混得最好、官当得最大的人。

许向阳出生时,村里刚演过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电影。里面的游击队长李向阳是个家喻户晓、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许向阳的父亲觉得“李向阳”这个名字挺好。论辈分,许向阳也是许家的“向”字辈,于是,就如法炮制,给他起了“许向阳”这个名字。

初中毕业后,许向阳想去当兵。据说,那时,他的大哥在北京某卫戍部队当警卫营代理营长,负责中央领导人的保卫工作。就连县里的十三级干部——县委书记到北京开会或是出差,都要事先和他联系。

哥哥是部队的营长,弟弟想当兵,那自然是件很容易的事。当年秋天征兵时,许向阳在县武装部进行了体检后,就被领到了北京的部队。

在部队当工程兵的许向阳,既没有像他哥那样当上营长,也没有像李向阳那样成为英雄。四年之后,还是复原回到了村里。

回村后,他被任命为村里的党支部副书记兼治保主任。负责村里民兵夜晚的巡逻,防止小偷小摸在夜晚偷盗、看护坡里的庄稼等治安保卫。

后来,经人介绍,许向阳娶了离村十几里远,南部山村的一个姑娘为媳。媳妇是当时农村少有的高中生。在娘家时,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嫁给许向阳后,在我们村卫生所仍做赤脚医生。一年后,媳妇又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小军。

那段时间里,他当村官、娶妻、生子,可谓是好运连连,日子过得是顺风顺水。

谁知,好景不长,几年后,村里换了支部书记和村主任。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上任的村支书绰号“三秃子”,是个城府很深且心狠毒辣的人;新上任的村主任绰号“毛驴子”,是个能喊能叫且张牙舞爪的人。二人上台后,把前任的村干部撤掉,换上自己的亲戚和心腹,并且对从前和他们有嫌怨的人进行打击报复。

许向阳的村支部副书记也被他们撤换掉。军人出身且见过世面的他,极力不服他们这伙人的所做作为。喝了酒后,就去村办公室找他们理论。闹得次数多了,他们就请来镇派出所的民警,把他带到了镇上的派出所里关了起来。

这时,许向阳的哥哥已转业到县城的税务局。听说弟弟因在村里闹事被抓且了起来,就找关系托人把许向阳放了出来。

对这件事,许向阳一直耿耿于怀,每当喝了酒之后,就借着酒劲,到村街上指桑骂槐地骂上一通。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几年后,许向阳的媳妇得了癌症,在被病痛折磨了一年后,撇下许向阳和年幼的儿子小军,撒手去了。

在经历了丢官丧妻打击后,这时的许向阳,常常是呼救买醉,借酒浇愁,于是,渐渐迷上了喝酒。

他的大姐看到许向阳贪酒到如此地步,怕喝出毛病来,硬把他拽到县医院进行了检查。医生说,许向阳的胃里已经有了“酒虱子”(酒精肝),让他戒酒。但许向阳不管这一套,还是照喝不误。

于是,她的大姐经过四处打听,终于得到一个戒酒的偏方。暗地里,买了一个瓶身下部有笼头开关的圆柱形大玻璃酒瓶,又让人在县城的酒厂买回五斤优质的高粱酒,倒进了玻璃酒瓶里。然后让自己的儿子小刚到村东的小河沟里摸了几条活泥鳅放进了酒瓶里。放在床底下,浸泡了七天,把泥鳅捞出来之后,再放上一棵东北产的人参,故意把玻璃瓶搬到自己客厅的大方桌上。

一天,许向阳又到姐姐家蹭饭吃。姐姐指着桌上泡有人参的褐色玻璃酒瓶说:这是给你姐夫泡的人参药酒,他不愿喝,你抱回家喝吧!又说:这可是瓶好酒啊!我专门托人在县酒厂打的,五元钱一斤,再加上这棵人参,成本可不低呀!最后,又特别嘱咐他说:这是药酒,有毒性,你要少喝,一天顶多不能超过二两。

听说是好酒,又是人参药酒,许向阳如获至宝,忙不迭地把玻璃酒瓶抱回自己的家里。

按照大姐的嘱咐,他一天喝两次。早一次,晚一次,每次喝一两。喝了几天后,他就再也不愿喝了:他觉着这酒不对劲,有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喝过之后,恶心得要命,想呕吐,可又吐不出来!他不但不愿喝药酒,就连看到其他的白酒也不想再喝了。

就这样,许向阳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戒了一个月的酒。后来,酒瘾上来了,又重新爱上了喝酒。

那年七月下旬的一天夜里,瓢泼似的大雨夹杂耀眼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鸣,下了整整一夜,直下得沟满河平,浚河的水位暴涨。由于家乡所在的村庄的西、北、东三面被浚河包围着,浩浩汤汤的浚河水像匹脱缰的野马,肆无忌惮地冲毁了村边的房屋,淹没了地里的庄稼。村里遭受了百年不遇的洪水,在媒体的大力宣传下,赢得了全国各地捐款捐物的支援。县里把外界的捐款和捐送的救灾物资拨给了村里一部分。借给村民发放捐款和救济物资的机会,村支书和村主任中饱私囊,暗地里贪污。

村支书贪污了一部分救济款后,给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买了城镇户口,又托关系,把儿子和女儿分别安排到县城的企事业单位上班;还把上级拨来救济的面粉,让在村里开烧饼铺的小舅子,在夜里偷偷地拉到自己家里。听说,他的小舅子半年没用买面粉,所卖的烧饼,全是用这部分贪污的面粉打的。

听说了这些事后,每隔几天,许向阳在夜晚喝过酒后,借着酒劲,就走到村街上指桑骂槐地骂了几次。

“年前年后,麦黄谷秀”,正是乡村老人去世的高峰期。那年年底,快要过春节的时候,村里一位建国前的老党员去世了。在他入土后,坟墓前,放了许多前来吊唁的人送的花圈。

春节到了。初一早上,当村支书和村主任各自打开自家的大门,准备迎接前来给他们拜年的人时,发现自家的大门口,都被人放上了一枚花圈。

在这过年的大喜日子里,对于他们来说,这不但是晦气,简直是恶毒的诅咒。村支书“三秃子”肚量大,拿掉花圈后,只是生了一阵焖气;而村主任“毛驴子”,肚量小,别看平时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但一看到花圈后,顿时,气得一下昏了过去。三个月后,得了肝硬化,第二年,转化成肝癌,死了。

据村人传,这两家门前摆放的花圈,是许向阳在除夕夜里,喝醉了酒后,把那位老党员坟墓上的花圈拿来,偷偷放上的。

“毛驴子”死后不久,“三秃子”也觉得自己得罪的人太多,于是,辞职后到镇上煮猪头肉卖去了。这下,许向阳没有了撒酒疯骂街发泄的对象了,于是他也不再骂街了。

但是,这时的许向阳,早已在酒精的麻醉中迷失了生活的方向,也丧失了做人的本性。

他喝了酒后,晚上在村里乱窜,不是敲东家的大门,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到西家的院子里,甚至还想欺负寡妇或是男人出外打工,只有女人和小孩在家的妇女。弄得人心惶惶,四邻不安。附近的邻居,天一黑,就急忙关紧自家的大门,像躲避瘟神一样防着他。

许向阳的西邻家,住着个年逾七旬的寡妇,是个烈属。她的丈夫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因公牺牲了;她有一子一女。她的儿子因偷盗而被判了十年的徒刑,被送到微山湖的劳改农场服刑去了;她的女儿也嫁到外村,家里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

晚上,许向阳酒醉之后,不是敲她家的院门,就是翻过两家之间的院墙,来到她的屋门前,推她的屋门。弄得她日夜不安,胆战心惊。本来想打算保持名节,从一而终,守寡到底。后来,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最后,只好改嫁到了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

许向阳成了村人眼中的“公害”。附近的邻居,特别是那些男人长期在外打工的女人,都暗地里咬牙切齿地骂他说:这个醉鬼,不如死了!

但是,诅咒终归诅咒,谁也没有想到他死得那么突然,也没想到他是这样一种结局

那是一个秋末冬初的夜晚,天气反常得有些骇人。阴历十月,天空中乌云密布,耀眼的闪电过后,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不一会儿,便落下了一阵铜钱般稀疏的雨点,尔后,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酒睡中的许向阳,可能是被闪电和炸雷惊醒了,想到院子里配房的平房顶上,还晾晒着还没收拾的地瓜干。他踩着梯子爬到房顶上之后,可能是酒后身体已经不受大脑的指使,就一下坠落到一墙之隔的东邻居家的夹道里。

平时,许向阳因为贪酒,家里又没人做饭,因此,每隔一两天,都要到街后他的大姐家蹭饭吃。许向阳大概有三四天没去他大姐家蹭饭吃了。他的大姐就有些担心,心想;这个醉鬼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了?可能是出事了吧?

她推开院门,来到许向阳的家里。看到屋门敞着,走进屋里,喊了几声,无人回应。她又来到院子里。看到院内的平房上还竖着梯子,就沿着梯子爬到平房顶上。只见房顶上摊晒的瓜干已被雨水淋透,还没收拾,不见许向阳的踪影。

她站在平房顶上,朝四下里一望,这才发现许向阳蜷缩着身子趴在和他一墙之隔东邻家的夹道里。因为夹道狭小隐秘,他的东邻居平时也很少过去,所以一直也没有发现。

他的大姐急忙喊着他的东邻家,来到到夹道一看,许向阳蜷缩着的尸体早就僵硬了——也不知死多长时间了!

许向阳出殡时,他的儿子小军没能给他摔盆子送终。三年前,已经二十多岁的小军,离家来到县城后,跟着一个从县城跑乡镇的个体客运老板押客车。这时,小军正牵涉到一起盗窃案;听说,已经跑到北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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