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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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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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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石器记忆

石器记忆

〇一

每次去往老屋的路上,经过路口拐角处的场院时,我都会下意识地放缓脚步,朝那不甚宽阔的地方瞄上一眼。倒不是这个临近田野处的场院里,有什么迥然不同的风景,让我这般着迷。其实,我所有游走的目光,大都是在搜寻那一个在村庄历史上有过重大贡献的碾盘。

自我记事起,一年到头的大半时间里,它都是静默寂寥的状态,置身于那个场院的边缘,像一个被人遗弃在岁月烟尘深处的巨大石块,无人问津。它身后的不远处,是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田野的起点。

年幼的我,曾无数次和我的伙伴们在附近的场面上玩耍,偶尔从距此不远的田野深处归来,也未曾认真地驻足下来,仔细去揣度一个倍感寂寞的碾盘的心事。我所在意的,是风,是蝶,是年少时光里的每一声欢笑。

让一个看上去甚是孤寂的碾盘焕发出新生光彩的,是秋天成熟了的庄稼采收完成以后。这时,闲置了将近大半年的碾盘,蓦然间就变得热闹异常了。居住于村庄各处的人们,纷纷用架子车拉着新鲜的玉米和小麦,向着碾盘的所在场院,纷至沓来。

最早使用碾盘的那户人家,已经从家中打来几桶水,认真而又仔细地在清理覆满积尘的碾盘各处,不断地倒水,不断地擦拭,仿佛想要让它成为一面一尘不染的镜子似的,能够映射出每一粒玉米粒或者麦粒的五脏六腑。虽然每年不时会有澎湃或舒缓的雨滴,都会从天际的某处降落下来,以迅捷或持久的方式冲刷或者清洗过碾盘的表面,但相较于村庄里那些藏身于空气中或者风浪中的尘埃而言,这些假手他人的清洁,显然是徒劳其功和于事无补的。

按道理来说,街市上那几家专业的面粉加工店,早已完全具备了承接各种粮食加工作业的功能,并且完全可以满足村庄人的各类需求,大家无需再在传统的碾盘之上,耗费时间和人力物力了。

等到母亲唤我和妹妹跟着她去碾盘所在的场院时,我才知晓,村庄人在碾盘处进行粮食加工,多半是奔着一种小麦的加工品—麦仁而来的,那是冬季里煮粥时除了玉米糁子之外的另一种选择。这种食物的加工过程,必须借助于碾盘笨重身躯的反复碾压,才会使得每一个颗粒饱满而略微潮湿的玉米或者麦子,经过重力的挤压之后,变身为麦片那样的独特形状。

这显然是一种让麦粒并未完全破碎成粉状的食物。它不仅与燕麦片的形状甚为相近,更是冬日里家家户户煮粥时的备选之物,与玉米糁子、糜子米等物一道,成为每一餐农家粥品里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大概就是碾盘的独特魅力所在。纵然街市上的面粉加工店里,有更为迅速地让一粒麦子变成面粉,但面对村庄人所渴求的麦仁之需时,它还是有些力不从心。也许只有回到笨重的碾盘跟前,回到碾盘与麦粒抗衡的角力场上,经过数十圈持久转圈的“斗争”之后,才能获取到人们期待已久的麦仁来。

至于将金灿灿的玉米粒碾压成玉米糁子的过程,原本也是可以去街市上的面粉加工店里,快速地完成加工之需的。可那些正在呼儿唤女来推动着碾盘的厚重石块的人们心里想着,既然都已经在碾盘上碾压麦仁了,索性就将自家所需的玉米糁子,一同在此加工完成了吧。

秋日深处的太阳光芒,乍看上去像是一副傲然不羁的样子,但其实早已经微弱了不少。它不再像盛夏和初秋时那般炙热和浓烈,只剩下一些明亮的光芒,晒在碾盘的石头表面上,给人一副颇带慵懒的姿态。

暖阳之下,是自然和大地馈赠给我们的温软食物,它们此刻正在碾盘的轨道旁,以杀身成仁的破碎过程,走向我们渴求的饱腹之欲。

〇二

那天去兴平的马嵬驿游玩,竟然在景点的某一处角落,与早已逃离出我记忆深海许多年的石磨,不期而遇。

一个屋顶严实而四下通透的简易棚屋,瞬时牵引了我的心扉。每个与其擦肩而过的游人,都会看到它的存在。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只是眼神悄然间稍微一瞥,竟然就毫无征兆地将它纳入眼底了。

走近棚屋后,我看到一个蒙着眼睛的小黑驴,正围着小小的磨盘在不断地奔走。许多游人和我一样,开始驻足下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幅的久违画面。我跟同去的儿子和外甥女讲起关于石磨的种种记忆时,他们两个眼睛睁得斗大,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大概在心中回味着我所言及的这些过往,究竟是存在于哪个时代的故事呢?

当年我降临在这个名为屯庄村的时候,石磨还在村庄里存在了好几年的时间。母亲说,那时远赴泾阳、三原等地做木匠活计为生的父亲,回到家中的第二天,雷打不动的工作就是和爷爷两人先去街市的粮食市场,采买到家中所需的粮食,然后匆匆地吃点饭,就一起去到邻居家的石磨上,开始进行小麦或高粱的加工了。

与后来才出现的面粉加工机器所不同的是,早年间的村庄人,他们如父亲一般,在石磨上对于小麦或高粱的加工上,完全凭借于自身的内在力量。八十年代初期的村庄,已经没有了驴子存在过的痕迹,在大家紧巴巴过日子的年月里,没有谁愿意花上一笔钱去饲养一头力气弱小的牲口。毫无疑问,所有人家选用石磨来加工自家口粮的原因之一,就是省钱。街市上的面粉加工店,无论有多便宜,在他们看来都不合算,因为去那里加工总归是要花钱的。这对于精打细算地过着日子,恨不得将一分钱掰开两瓣花的每个村庄人而言,是一种近乎奢侈的举动,所以每家每户都在竭力避免这类无谓的“开销”,赚钱何其不易,将钱花在这样的地方,总归是有些不太值得的。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那就一家人齐上阵,围着石磨转圈吧。

母亲回忆里所提及的这类推动石磨来磨面粉的经历,大致发生在我三岁之前的那些年月。打从我记事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爷爷奶奶呼喊着父亲和三叔他们再去石磨房磨面粉的任何场景。彼时年幼的我,甚至一度怀疑过母亲所言及的这些过往中,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但当我坐在面容枯槁的奶奶跟前,听她带我穿梭到记忆深处的困难岁月时,我才惊觉,这些饱含辛酸的记忆,不仅是极其真实的生活场景,更是特定年月里人们的生活常态。

当然,在陈述记忆深处的那些艰难岁月时,没有谁会用浪漫主义的色彩来填补记忆的疏漏或空缺的。所有人的生活印记里,都是真实而触手可得的画面。任何可能的虚妄抑或想象,都会让记忆的画面破损或者坍塌,成为无法拼接的记忆碎片。

不久前,我在网络平台上看过一个短暂的小视频。画面里,一个细小的石磨,在背景人物的轻轻划拉中快速推进。这是一个缩小版本的石磨原型,向我们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笑料资本。等你将它放大到如眼前棚屋里的石磨这么大的时候,便没了轻轻划拉就可以完成推动旋转的可能性了。

厚重,是自然赋予一块原石的本色,而石磨便是石头本色的延续与传承。

唯一可以让石磨加速前进的办法,只有借助于机械化的操控手段。人的力之所及,本身就有其相对局限的地方。化解这种局限,实现飞跃的办法,就只能是机械化手臂来完成。

石磨逃离村庄的根本原因,注定是与其本身的局限性有关,为了田间耕作得更加细致化,谁会想着举全家之力,只为省却那点钱呢。只要田间的农作物产出再多增加一点,就足够了。

〇三

相比于石磨与碾盘需要基座来铺垫和衬托的“高贵”身形,碌碡在村庄各处的存在,从来都是平民化的装束。

这种将自身匍匐于泥土中的粗重石器,低调而内敛。这使得它值得称赞的光辉岁月,可谓是少之又少。除开夏收碾场时的集中化使用,以及个别人家在碾压糜子这样的农作物时,能够使用得到以外,其余的大半年时光里,它一直陷落在自我沉思的状态中,无法自拔。

它所栖身的地方,一般都是在场面的某个角落里,与麦垛或者玉米秸秆堆积起来的地方相邻。使出浑身的气力,以手推脚踢的方式试图去撼动碌碡的固定地盘,对童年时代的我而言,始终是横亘于心头的一个梦想。我幻想过自己能够在某一天的睡眠中醒来后,拥有了洪荒之力,可以不费力气就能够拖着一个碌碡满场面跑的奇异本领。想起在我拥有这种天生神力的本领之后,让村庄人在大跌眼镜后齐声欢呼的场景,是何等的惬意与荣耀啊!

梦境是一场沉睡中的虚妄欢喜,梦醒后,依然与现实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此后的年月里,在我与村庄里各个场面的碌碡相遇时,都曾使出吃奶的劲儿去幻想有一天可以撼动它的话,就可以扬名立万,但每个碌碡都会以其不动声色的姿态告诉我,千万别痴心妄想,你所希冀的那种梦想,至少在短时间内,是无法实现的。

多年后,我才想起,它曾经说过的话:你必须先告别童年,才有可能去完成一场梦境的追寻。

村庄人碾场,最早是像犁地一样,吆喝着牛只来拖动沉重的碌碡,沿着铺摊开来的农作物转圜奔走,来完成对各类粮食作物的脱粒过程。众所周知的是,在面对一头牲口的时候,无法预料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往往一场本该笑容满面的丰收喜悦之情,会因为猝不及防地牛只排泄,让主人家面露不悦。

接着是开着拖拉机头的年轻人,按着方向盘,挂上一个沉重的碌碡,开始奔驰于村镇的大街小巷。很快,村庄人就接纳了以它为碾场和耕种作为主力军的可行性,这是时代浪潮下的自省。一个飞奔于场面之上的拖拉机头,面对一块曾经自以为身量厚重的碌碡时,那种全然的引领和超脱的掌控,完全超越了所有的想象空间。机械以动若脱兔的迅捷与高效,占领了村庄耕种碾压的所有活计。

偌大的场面上,只有驾驶拖拉机头的人,正在掌控这个以柴油作为动力的机械,拖动一个厚重的碌碡,飞奔在场面的各个角落。每一个飞速驶过的场景里,都是对于粮食作物的一次宣战。是时候脱离你所依附过的秸秆,将颗粒饱满的粮食,交出来了。

如果说手扶拖拉机头拖动碌碡,是完成了村庄历史上对于小麦采收的一次大的飞跃的话,让碌碡的生命态势变得急促了些的话,那么联合收割机的出现,则是在岁月深处,以悄无声息地姿态,革除了碌碡的生命特征。

直到有一天,所有村庄人都接纳了将联合收割机作为粮食收割的唯一工具时,这种最接地气的农用石器,也只能在悄然间拉下帷幕,完成了它曾念念不忘,一直执着于村庄夏秋收割时节的特殊功用。

没人知道这些碌碡到底去了哪里,是隐匿于大地的深处了吗?

村庄随处可见的各类石器,变成了历史尘埃里的沙砾。它们是一个时代走向记忆深海的缩影。面对汹涌翻滚的浪潮,早已消弭,没了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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