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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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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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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灵人

 

“欧杰,我哭了一辈子,但从今天起,我再不会为谁流一滴眼泪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当哭灵人的同学江燕,忘不了那个雾蒙蒙的清晨,我在省城火车站送别她。月台像岸,大雾像水,我们被雾的潮水越推越远。

自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面。

时光荏苒,往事难叙。我试着遗忘,让坚刻的记忆在雾水中变淡,又逐渐模糊。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因为这个电话,我不得不辗转千里,回到老家北山村,那里有片大墓园,所有坟墓正待搬迁。我要搬迁的是父亲母亲的坟墓,为他们另择新家。但我寻望故乡纵横的阡陌,荒芜颓圮的村庄,却无法替他们找到永久的归宿,最后只得去了民政所,领了搬迁费逃之夭夭。

那次,我以为能看见江燕,却没看见她。

想看见她,是因为她总是出现在我梦里。她有次在我梦里说:“欧杰,你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

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的确希望她过得好,于是就放心了,并且放心地叙述我们的从前,记下我们的往事,并愿意重新寻找我们曾经走过的路。

寻找我们走过的路,也只能去到梦中。我知道,这条路叫“怀念”。

大约5年前的一个秋日黄昏,才35岁的欧杰,仿佛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出现在省城火车站。

我的出现绝非偶然。

有差不多半年时间,我都是以城市为轴心,穿棱在火车站外的环形大道,仿佛穿棱在人潮涌动的河流。绅士、浪子、甚至路牌、路灯,都是我显明的标签。

其实,这是我的工作。

那阵子,我在一家叫“天上人间”的大型豪华夜总会找到份工作,每天去火车站接人。我要接的全是从外地过来的年轻女孩子,或认识或不认识,为她们提供必要的帮助,比如扛行李,打雨伞,带她们到目的地,然后涎着脸从她们手里拿过一定数额的佣金,并又在她们厌倦的时候帮助订票离开。这是一份密不可宣的职业,女孩子们生意炙手可热,不会固定地停下来,她们仿佛飘流的蒲公英,在迷途中寻找,又在寻找中迷失,需要一盏照破黑夜的路灯。

我与这些女孩子的相遇与相识,从此以一种接送的方式在城市的车站拉开序幕。夜色斑斓,我们目光向前,我们沉浸在各自谜团样的故事里,心心相印,却又心照不宣。

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我每天都被强烈的失重感和失落感折磨得焦躁难安。厮混娱乐场所,社会名流富贾络绎不绝,仿佛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浸淫靡靡之音,在歌舞升平中飘然云端;可是“下班”后走进寂廖的街衢,一下又从云端坠落地底,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了。但这份工作我又必须得要,我那时正处在人生的低谷,下岗失业,住出租屋,一文不名,大病初愈,又婚姻离异分道扬镳。

令我最没想到的是,我会在火车站接到江燕。

如果说,我接的女孩子是以美貌与微笑赢得“天上人间”,那么江燕呢,她则是带着自己的痛苦与眼泪来到省城,从而走进我的世界的。那些女孩给人带来温暖和阳光;江燕给人带来恐惧和幽暗。她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但又有着无比雷同之处,那就是:除灵魂之外,她们都愿意将自己的某一部分化身为商品,就与我愿意用自己的低微和低贱换取雇主同情一样。

江燕来了。她带着愁苦的面容出现在火车站时,我与平常接人一样,默立于火车站的广场上。迎接她的,还有省城日夜交织的沙尘暴。我们站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橙黄里,相顾失色。

只是容我赘述,江燕的到来并非事先预约,也与“天上人间”毫无关系,我们在火车站相逢,不过是遇巧罢了。

江燕比我大3岁,遭遇与我相类,结了婚又离了婚,唯一的老母亲也已经去世。

“不过,还有你,欧杰,你算是我半个亲人了。”她笑着说。

我苦苦一笑。我懂她的意思,她现在举目无亲,而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乡里,自小到大关系又特要好。

说实话,在火车站见到这位乡里的第一眼时,要不是她首先叫出我的名字,我真还认不得了。年少的记忆中,她本来就长得丑,现在不到40岁已经人老珠黄,又发体,越发地不耐看了。再说走路也不好看,一盘一拐,仿佛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

“欧杰,我们可以同居,但你别想和我结婚。”在我的出租屋内,她直截了当地说。

我又苦苦一笑。我相信,她不远千里来到省城,绝不可能是为和我同居的。我猜想,她结婚又离婚遭受情感的打击,无非就是想找个地方寻求一点可怜的慰藉,以此来安抚受伤的心。毕竟,她年少时的依靠,纯洁的同学之谊,经过多年后温暖还在。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江燕并不以为自己人生有多么的失败,相反,就跟我人生太失败却终未给生活拖垮一样,她只身来到省城,是想凭借着自己某些特长,找一份工作的。

那晚上,江燕认为靠定要发生的事终未发生。出租屋只一间房,我主动让出了床铺,在沙发上睡觉。然后,相互很是沉默一阵,我拥着被盖半闭着睛晴打盹,她则打开电脑上网。

一直到夜深人静,江燕都在上网。

因为灯亮着,我也无法入睡,便看她上网。

起初我非常怀疑,一个中年农村妇女能如何懂得电脑,其实不然,她不仅能够熟练地操作,看打字的速度,竟还是网络高手。

她在网上以“彼岸公司”的网名注册了个QQ群,然后随机抽取了500名男网友相邀加入,征集一份有奖调查问卷。网友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彼岸公司”,但看资料栏,贴出的是张明星面孔,年龄23岁,文凭是硕士,未婚,职业是总经理助理。这份“白富美”的简历对男网友着实颇具诱惑力,很快,“加为好友”的响声不断,空间人气暴涨,“彼岸公司”瞬间不可争议地成为群主,1小时之内,她收到了300多束鲜花和500多条点赞。

之后,江燕看时机成熟,及时打出自己的问卷。

这份调查问卷颇为新奇,甚到可以说刁钻古怪,问题是这样的:

如今世上有种既紧俏却又廉价的商品,以网友个人经历判断,问:是什么?

开初大多网友认为这问题太简单,甚至问得可笑,有损大众智商。但随着后来讨论的白热化,才发觉如果没一点“硕士”的高智商,未必就能够回答得准确。

当即有位网友给出答案:民工劳动力。他的理由比较充分,他说他就是一个廉价劳动力,多年在建筑工地上起早贪黑连一天都没休息过,修了一辈子的房子,可所有的积蓄加起来,在省城连个厕所都买不上。

但他的回答立刻遭到集体吐槽。众所周知,民工劳动力虽说紧俏,但廉价却未必。其中一位网友立刻打出自己的工资单,他也是个建筑工人,但月收入已超过八千人民币了,远高于一般城市白领。他很得意,工资单后,附送5束玫瑰花。

一位网友给出他的答案:智商。智商高,未必就混得如意;智商低,未必又低于人。

答案与问卷风马牛不相及。这位网友与其在回答,还不如说是在喧泄情绪。但他的答案还是在群中产生了不小的共鸣,那就是智商与情商在社会中的有效链接。他说他前些时间参加了高中同学会,发现一个我们现实生活中令人难以理解的怪相。他在高中时成绩全班第一,后来考的是大学本科,可现在,仅只是个低收入的中学教师,虽说在省城按揭了套50平的商品房,可工资低银行利息高,都断供3个月了,而且原本要结婚的女朋友也跟别人跑了。他一一列举当年的同学并且清清楚楚地的按成绩排下去,成绩中上水平的要不是普通公务员或普通工人,要不就是教师医生或正在失业。这些都没什么,最令他愤愤不平的却是后三甲,当年在老师眼里只能靠乞讨度日的家伙,居然个个开着百万豪车,成为私企老板了。

这番讨论获得一定数量的点赞,但与问卷无关。群主小心翼翼提醒:切勿偏题。

接着一位网友说到了人身上的器官,比如肾,既紧俏又廉价。但这个答案仍有毛病,卖肾的人可能被廉价出卖了,可转手的二道贩子却斩获甚丰,有关这方面网络上都有报道,大家也都知道其中关节。因此,答案仍不准确。

又有网友给出答案:土地。土地既廉价又紧俏。众网友一看,跟先前肾的答案一回事,又遭否决。

跟着一位网友给出答案:妓女的微笑。

这个答案另辟蹊径,但仍缺乏最基本的说服力。谁都知道,风月场所本就是笑的最大卖场,当然不可能紧俏,若说廉价,却得看人。同样的价码,有钱的土豪可能觉得实在公道;但若换成穷人偏又好这一口,那又未必了。

这个问卷在群中很是火了一把,答案千奇百怪,众说纷纭。有说孝心的,有说友情的,也有说爱情的。初看是那么回事,可经网友们剖析,都经不得推敲。

最后,江燕看大家争得不可开交,回答得也越来越离谱,给出一个她自认为靠谱的答案,那就是人的眼泪。她说眼泪着实廉价,谁都可以哭出一大把,哭不孝的,哭损友的,哭负心的,甚至哭穷的;同时它也紧俏,毕竟现在的人越来越会掩饰自己的痛苦,或者说越来越世故和麻木,就即算父母双亡,虽是哭,也未见得能哭出眼泪来了。

她这个答案一出,群中立刻出现短暂的沉默,但紧接着,又被集体吐槽。遑论眼泪是否廉价与紧俏,就只一条理由:眼泪是商品吗?

是啊,眼泪是商品吗?

“眼泪不是商品,但可以成为商品。”“彼岸公司”在对话框内打出这句话,然后隐身不见。

我思索着她的这句话,仿佛思考佛家的谒语。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这句话富有相当的哲理性,而且就在我们的身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佐证。很好的例子比如街头的乞丐,他们就常常就以自己的痛苦为噱头,以自己的眼泪驳取世人的同情,换得一日三餐的富足。从这个意义上讲,眼泪着实成为了商品。再说,微笑都可以成为商品,为什么眼泪就不可以呢?

后来我才知道,江燕之所以要注册这个“彼岸公司”的QQ群,完全与她从事的职业有关,这是她发布和接收信息的窗口。

第二天早上,江燕向我要了把钥匙就出门去了,然后,直到晚上才回来。

“欧杰,我回来了。”她推开门时看见我坐在电脑前,点点头,将手上的提包放在电脑桌上。

我也点头,我正在网上帮我的雇主订火车票。看来,她真把这间出租屋当作自己的家了。

“吃过了?”她四下张望着,问。

“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我说。

“可我拿了钥匙。”

“钥匙本来就不属于我的。”

“这话也对。”她笑了笑,“你们城里人就是不一样,连说话都是拐弯抹角的。”

“你觉得我还是城里人吗?”我望着她。我对她说,我与这座城市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我现在不仅没有家,没有房,没有老婆,甚至连固定工作都没有。

“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了。你看你,都生气了。”她将我拉起来,然后自己坐在电脑前。我只得关了自己的QQ,然后去给她煮面条。

“有不有我的信息?”她问。

我茫然地望着她。

“哦,你不知道我的QQ号。”她手上噼里啪啦的,又以“彼岸公司”的网名登录上网。

“彼岸公司”不断闪红,有许多网友在联系她。

“为什么叫‘彼岸公司’?”我问。

她没回答,眼晴一动不动地紧盯显示屏,左手按键盘,右手伸进提包内拿出张纸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原来是张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内容是这样的:

“ 世间亲情何处是 茫茫关山成路人

亲爱的朋友:彼岸为逝者及其家属提供遗体接送服务,帮助逝者更好更快的回归自己的家乡故土。同时,彼岸还以低廉实惠的价格提供收殓、殡葬、陪送、陪哭、代哭一条龙服务。请相信,您的伤心就是彼岸的痛苦,您的痛苦就是彼岸的眼泪。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但我们心归一处,所有的逝者,都是彼岸不可替代的朋友与至亲。

彼岸是花,非诚勿扰!彼岸公司。联系人:江燕;电话……,QQ号……”

看完这份既似广告又似祭文的传单,我真有些哭笑不得。到那会才明白江燕来省城将从事的职业,她已是省城一家所谓“彼岸公司”的职业哭灵人。之所以注册这个QQ群,无非借网络替公司发送和接收信息,除保底工资外,每接收一单业务,还可以得到一些分成。

“欧杰,”她望着我,“如果——我说如果的话——”

“你说。”

“如果我是你的女人,你会愿意我做这样的职业吗?”

“出卖痛苦和眼泪?”

“别说得这么难听,你以为说哭就能哭?说痛苦就能痛苦?我得趁年青。这种职业做久了,嗓子和眼睛都会出现毛病,到那时,人不老也就老了。”

我摇头,叹口气。

“欧杰——”

我望着她。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她说。

“你以为我愿意吗?”江燕垂下头,“说实话,如果我年青10岁,我不会干这个;如果我长得漂亮,我也不会干这个。还有,如果我没有残疾,我也不会干这个。你看,我什么都没有。但我用自己的眼泪来养活自己,这,没错吧?”

“你……你什么残疾?”我愕然。在我的记忆中,江燕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是没任何残疾的。

江燕离开电脑桌,又一盘一拐地走到床边上。幽暗的灯光下,她伸手指着自己的脸。

“你看,有残疾吗?”

“没有。”

“我眼角下垂,嘴角也下垂,天生一副哭相,这是老天给我的残疾。”

“这不是残疾,只是一个人的长相。”我说。

江燕叹口气,坐在床头上,就在我眼皮下,脱掉了自己的长裤,露出两条圆滚滚略显黝黑的大腿。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她双手用力,“通”地声,竟将自己的一条左小腿硬生生掰了下来。

“你——”

“假腿。”她双手抱着左小腿,毫无顾忌地横放在床沿上。

“怕不怕?”她问。

我摇头。

“什么时候的事?”

她叹着气,对我讲了她5年前发生的事。她说她命不好,因为长得丑,总是嫁不出去。后来呢,30几岁好不容易把自己嫁出去了,可丈夫却好吃懒做嗜赌成性,又好酒,喝醉了回来还把她往死里揍。她说那是个很冷很冷的冬天晚上,她实在受不了那牲口的折磨,就往山上跑。她在前面跑,牲口举着扁担在后面追,她那时已经怀上牲口的孩子,想想孩子来世上也跟着活受罪,一咬牙就从崖上跳下去了。

“可我他妈运气不好,”她说,“跳是跳下去了,就没摔死。你看这右脚掌也有毛病,刮风下雨都会疼。”

我眼眶红了。我望着这个叫江燕的苦命女人,一时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帮帮我,欧杰。”她单脚跳着过来,扑在我的胸口上,头向上望着我,脸上露出无比的期待。

“我……我怎么帮你?”

“我需要一个落脚点。”她说,“我在省城举目无亲,只有你了。”

“好。”我点头。我感谢她的信任,但我并不知道,让她长久地住进我的出租屋,这到底算不算帮助。

“你住这就行了。”我说。

“有积蓄吗?”

“有……一点,但不多。”

“可你没工作啊。”

我没哼声。我不能告诉江燕我游手好闲的工作。我每天去火车站等待,这就是我的工作。没谁会相信,“等待”也是门工作。

“需要时,我会向你要。”她不说借,而说“要”,忽然捉住我的手,往她的胸前拖,“当然,你如果也想要,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灯光下,她的眼神暧昧,肥胖的身体波浪样起伏,黑黝大腿不安地撩动,勾起我内心无比的肉欲。

但我还是轻轻将她推开了。

我并不是嫌弃她,而她同样也不是在做什么交易。她几乎一无所有,只是想借自己的身体,给我一点微薄的回报。

我渴望自己再有个女人,何况,这是个心地善良美好的女人,无非长得丑一些。人到中年,我的审美发生了彻底的颠覆,从某种意义上讲,外表只是人的一张画皮,江燕用自己的内心,一样可以将自己画得很美。但我知道,江燕思想比较传统,与她上床意味着责任,我那时连自己都无法养活,不能有新的拖累;当然,我更不能去拖累她。

“难怪你会离婚。欧杰,你简直是块木头。”她笑着说。

江燕的到来,令我本来狭窄的出租屋突然变得拥挤。再说男女同室,不仅招来闲话,而且也不太方便。于是我思谋着,要不要挪一个地方,干脆将出租屋让给她,反正房租是交齐了的。也正好,那阵“天上人间”的歌城需要一个上夜班的跑堂,于是我去了,算是找一份兼职,临时将自己安顿下来。

“天上人间”的歌城,其实是专供女孩子们招徕生意的豪华套房。陪歌、陪聊、陪酒,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其它不可言道的娱乐项目,尽可能地让客人心满意足,不“醉”不归。客人需要什么东西,会有一张单子传下来;客人疲倦离开时,一般不愿在大厅招摇,需得引领走一条隐秘的通道,这就是我当跑堂的事了。

那阵子,因为江燕的到来,令我重新审视自己所处的省城,这无疑是世界上最肮脏最龉龊,最下贱最无耻的迷乱之都,人间乱相,纸醉金迷。这里是土豪的天堂,是权贵的皇家内院;这里是男人的声色乐园,也是女孩子笑的最大卖场。而女孩子们脂香四溢的笑声,就连顺道觅食的穷人也难免翘首顾盼,忘情驻足。

以后,我也愿意以她们的笑声来审视自己。我看自己如同看一个下流无耻的掮客,在别人的笑声里迎来送往。如果我可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同样愿意将自己化身为商品,将自己的所有挂上货架。如果我的低贱可以驳取别人的同情,如果我的低微与低贱能够成为卖点,我同样不会吝啬自己的笑声,有时,甚至可以是眼泪。

这天,我在“天上人间”一直呆到天黑,然后去火车站接人。

当我再回出租屋取行李时,意外的是,江燕还没回来。我理解她的工作,作为职业哭灵人,她的工作难免熬夜。我望着床上叠得整整齐的被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间,带着几许遗憾走了出去。我回头从门上拔出钥匙,仿佛将自己拴着的心彻底解脱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给江燕打了个电话。

我没对她说在“天上人间”上夜班的事,只对她说我找到工作了,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不回来,要她安心住下,所有费用都交齐了的,如果有什么事,电话联系就行。

“你是不是在躲避我?”江燕在电话里大为光火。

我说没有的事,我怎么可能躲避你呢,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同乡,欢迎都还来不及呢。

“你就是在躲避我。”江燕仍不依不饶地,“我刚来两天你就走,你如果不高兴,我走就是。”

“如果你真这样认为,我晚上等你。”我把“晚上等你”四个说得特别重。

“行!”江燕咬牙切齿,“欧杰,你狗日把水烧热,老娘要洗洗。今晚不同床睡,你妈的就是个歪种。”

“你别后悔。”

“老娘不怕你甩,老娘从来不吃后悔药!”

我“嘿嘿”一笑,缓缓挂断了电话。

我不得不承认,江燕的回答,对我是有无限诱惑力的。一个没有面貌优势的女人,如果相处惯了,同样耐看;更何况,她是个心地美好善良的女人,是一个可以与之真正过日子的女人。

但是,晚上我并没回去。

我得开始自己的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等待。

等待一个一个电话,等待白天后的傍晚,或者无数个傍晚的到来。

天未黑的时候,江燕打来电话。

“欧杰,在哪里?”

我只得告诉她,因为工作原因,晚上是回不来了,很抱歉,叫她别等了。

“你他妈是不是阳萎?”江燕怒嚷一声,“啪”地挂断了电话。

我紧握着手机,苦笑着,无耐地听着里面的盲音。

第二天晚上,江燕又打来电话。

“对不起欧杰,昨天,我……我不该……对你发火。”

“你什么时候对我发火都可以,只要你愿意。”我说。

“我愿意,可你不愿意。”

我明白她的意思。

“你……你在哪?”她声音变得小心翼翼的。

我说我这会不在省城。

她在电话里叹了口气:“我知道我长得丑,可这……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安慰她,话里带着轻浮,说看女人应该从上往下看,就似老家地里生长的薯藤,上面或青或绿,或开花或不开花,但把藤子撩开,下面却差不多,都是拿来吃的。

江燕在电话里“扑哧”而笑,说欧杰你他妈真色,还吃“下面”。

我们在电话里左一搭右一搭地说了阵荤段子,为了节省话费,我找了个理由就把电话挂断了。

这晚上,我的梦里竟然出现了江燕,与我接的女孩一样都在对我笑,喊着“欧杰欧杰”,对我甜甜笑着伸出嫩葱样的手。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做了个好梦,直到天亮,我依然徘徊在梦中,久久不愿醒来。

傍晚7点钟,迎着漫天弥漫的黄沙,我准时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事先并没接到电话,我来火车站只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接到人,因为这阵公安正在严打,许多娱乐场所都关停了。其实就内心而言,我厌恶她们所从事的行当或者说职业,我不希望接到她们。她们所从事的行当与其说是职业,还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火坑。我和那些客人是她们的推手,她们同样是自己的推手,为了金钱甘愿在火坑里挣扎跳跃。她们在我眼里更似扑火的飞蛾,燃烧自己花一样的青春,燃烧自己妩媚的容貌,最后必将连同自己的身体,与火一道燃为灰烬。

那天傍晚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目视这个物欲横流的世间,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罪恶感。我觉得我接送的这些女孩子一次次出卖青春靓丽的肉体,反而比我这个被雇佣者高尚得多。我们都被赤裸裸剥开晾晒在缭乱的灯光下,都在略斤称两,以价换算;唯所不同,我与那些肮脏客人出卖的,却是自己的灵魂。

七点半钟,我长松一口气。在我等待的时间里,手机一直就没响过。

但紧接着,我的心却被一阵尖利的惨叫声猛地攫紧了。

我看见广场巨大的广告牌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几个男人追打着从人丛中冲了出来,跟着一头扑倒在地上。又听得“通”地声响,她的假肢仿佛一截光滑的木头,从她的身下滑出来,横在了几米远的地方。

我认出来了,是江燕。

发现她是残疾人,追打她的几个男人再没动手动脚,只是愤怒地向她身上砸下几张广告纸片,骂骂咧咧走开了。我听见四下尽是古怪的声音,有讥讽,有怒骂,有嘲笑,也有叹息。

我看着那几张花花绿绿的纸片,于是明白过来了,她多半是把火车站当成了“彼岸公司”发布信息的窗口,可却找错了地方。这些鲜活的人们,他们仿佛迁徙的候鸟成群结队出外觅食,满面愁苦而来,想带走的却是希望与欢笑,绝不可能去接受弱者的痛苦与眼泪。江燕触犯了活人们的禁忌,她是在向别人的伤口撒盐。

我本能地想走过去,想扶她一把,可是仅只走了几步却又退了回来。

那天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面对人潮汹涌的河流,真切地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我能够扶她起来,却无法扶她走多远,我没能力成为她的依靠,更没能力给她在省城走下去的勇气;我能给她的,除了相视无助的窘迫,就只有自己的痛苦和眼泪,可这么多年来,在冷漠的城市里,在荒芜的人海中,我早已经麻木,麻木得流不出眼泪了。

然后,我转身走开,躲在路边一棵浑身披盖着流沙的树下。我静静地,苦恼地注视着她,看着她嘴角流着血,划破的手掌费力地将假肢装上,然后艰难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去,渐渐消失在视线里。我的心第一次因为女人感觉到了疼痛,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没有灵魂的躯壳在城市无所归依,我的手心冒汗,觉得自己就跟先前追打她的人一样,已经彻底丧失了做人的心肠。

晚上的时候,我躲在歌城的厕所里给江燕打电话,我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喂,江燕,在家吗?”我问。

“在啊。”她说。

“吃饭没?”

“吃了。”

我问一句她答一句,再也没了前几次的兴奋与喜悦,也没问我在哪里。

“我回来了。”我说。

“哦。”

“我想过来。”

“今天太累了,我想早点休息。”意外地,她婉言拒绝了。

“别太累,赚钱也得顾及身体。”我假惺惺地安慰。

“知道。”

接下来就没话了。也许是因为我没挂断,她也就没挂断,手机上显示的只是时间在缓慢跳动,仿佛若有若无的脉搏。

我装着忽然想起一件事。

“喂,江燕——”

“嗯?”

“我记得你印了很多广告纸,是用来发的吗?”

“对啊。”

“我可以帮你发,我明天刚好有空。”我说。

“不好吧?”

“什么好与不好的。”我委婉地告诉她,我知道去什么地方发,而且在什么地方发效果最好。

“好吧。”她答应了。她的声音格外平静,丝毫不提火车站发生的事,“我放在桌上,你明天自己来拿。”

“行。”我说,“你早点休息。”

再没什么可以说下去的话了,我们相互道了声“晚安”,听到她在电话里还打了声长长的哈欠,然后就挂断线了。

一声尖利的悲号撕破混沌的天空,8个从建筑工地请来的建筑工人抬着口黑漆棺材,步履蹒跚地走在城郊的旷野。

江燕和另3个我不认识的中年妇女一步一退地走在棺材前方。她们披麻戴孝一身缟素,不时拍打着棺材呼喊着“父亲”的亡灵,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底,眼角和腮边用口红画了泪痕,仿佛哭出的不是眼泪,而是眼里的血。这种“惨烈”的哭法营造了悲痛的氛围,就连过往的人都难免驻足,闻之欲泣。

棺材经过围观的人群时,举着魂幡的阴阳先生悄悄喊了声:“接着走起来。”扮演孝女的江燕应声发飙,立时哭声大恸,一下扑倒在棺材上。江燕是真正地哭,脸上泪水滂沱。另3个哭灵人假惺惺扑过来,左右扶住,仿佛生怕这位“孝女”当即哭昏过去。她们也哭,也是一脸“血泪”,只是哭声没那么响亮,如同主唱的伴音。

送葬的乐队适时跟进,锣鼓、铜钹、唢呐齐鸣,乐器的演奏之法非常奇特,加剧了哭喊的效果。江燕哭得惊天动地,哭声刀一样绞动着人心。原来痛苦和眼泪都可以作假,而且能够以假乱真。捧着亡灵肖像的男主人背身微笑点头:“有点那么回事。”

我是第二天帮江燕发广告纸,才知道她在城郊送殡的。我发这种广告纸,当然不会似江燕如此之傻。我第一想到的是医院,第二想到的是养老院。后来觉得养老院还是稳妥些,毕竟全都是老人,生死已然看开,再说养老院老人大多孤老鳏寡,孩子们不在身边,亲朋好友不大往来,他们有一定积蓄却绝世孤立无所依从,有这方面的需求。

养老院刚好在城郊,于是我坐14路公交车去了城郊。

果然,接我广告纸的第一位老人就是这样的人。他坐在轮椅上紧紧握着我的手,一双昏花的老眼端详着我,慈祥和蔼,仿佛端详他远在国外的儿子。

“欧杰,”他问,“你是叫欧杰吗?”

我说我是叫欧杰。其实他已经问很多遍了,但总是记不住。

“好,欧杰,好儿子。”才见面没多久,他已经高兴地叫我儿子了,“欧儿子——”

“哎!”我只得应了一声。

“一看就是个好孩子。你来得正好,我找你很久了。”他说,“你放心,我的后事就交给你办。”

我连忙解释,我只是代“彼岸公司”发广告。

“什么屁的彼岸公司。”他撇了撇嘴,“我只认你。你说,要履行什么手续?”

他这话倒问住我了,我说我不知道,我得打电话问问。

“行,你打吧!”他显得非常高兴,同时松开了我的手。

于是,我拨通了江燕的电话。江燕在电话里说她正忙着送殡,要我下午打过去。我说你再忙也得搁一搁,我帮你联系到业务了,代办后事需要履行什么手续。江燕说做这种事是积阴德,可不能要得太狠,与订货差不多,有一点定金就行了。我说不只是“哭”,而是丧葬一条龙服务。那边显然看得紧,江燕不耐烦了,说你看着办吧,随主人大方,然后就匆匆挂断电话了。

“别急,别急。”老人慈蔼地望着我,“你看,我不还好好的嘛。”

我点点头,觉得很不好意思。依照江燕原话,说只需要一点点定金。但想想又不对,定金还不能要,老人的话提醒了我,他身体还好还健康,至少一时半会还没那种征兆。

“好办,好办。”老人并不忌讳,手拍着轮椅扶手,“欧儿子,你陪我出去走一趟吧,回来就付给你。”

“去哪?”我连忙把住轮椅。

“看看我的墓地。”他指了指大门外,并发出由衷的感叹,“唉,都一年多没去了,只怕草长人多深了。”

于是我推着他走向大门。

一个中年妇女拦住我们,看样是里面的护理工。她一脸严肃地问:“刘老,你这会是要去哪里?”

原来这老头姓刘。

刘老说:“我欧儿子陪我出去走走,中午才回来。”

“你欧儿子?”那中年妇女沉着脸,目光带着警惕。

“对,我欧儿子。”刘老仰头望着我,“走吧,别理她,她爱管闲事,对我们老人也不好。”

那中年妇女“哼”地一声,气冲冲地走去了。

出大门后,天空忽然刮起风,有沙粒徐徐从空中撒落下来,打在耳边沙沙直响。我担心刘老的眼晴,便把自己的墨镜给他戴上。我推着轮椅顺着他的指向,走过很长一段路,就看见一片矗立着许多墓碑的陵园,下面的路全是泥石,不能过去了。

“欧儿子,”刘老指指正前方,“你记好,就是那,97号墓。你去看看再回来,我在这等你。”

他说话的语气,俨然就是一位父亲在向自己的儿子交待后事。我实在无法拒绝,心里无比感动。我们原本素不相识,可仅因为一张广告纸,相互间竟有了亲人般的温暖。于是我将他推到一棵避风的大树背后,又捡石子分别支住轮子的前后,才从路边跳下去。

行了两三百米,我走到了97号。果然是座空墓,面积有七八个平方,四周墓壁都用花岗石砌好,甚至连墓碑都立好了。看来他的家人想得挺周到的,不用任何人,只要能走着去,自己都可以给自己下葬。

我在心里暗暗记下97号,仿佛记住家的门牌。

回到树下时刘老问我看清楚没有。我说看清楚了。他一再叮嘱我,不是只看清楚,而是一定要在心里面记清楚,他日子不多了,他希望以后我常来,他一个人在这里怪冷清的。

我点头,心里五味杂存。我假惺惺劝慰他,要他保重好身体,我可不希望在这见面,我希望他能够在养老院永久地呆下去,只要我有空,就会去养老院看他。

“你能不能每天都来?”他仰头望着我。

“每天?”我犹豫了。

“你工作很忙吗?”

我摇头,说我根本就没固定工作。

“那没什么。你很不错的欧儿子,看得出,你很不错的,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我苦苦一笑。我说我根本就不是好人,如果我真是好人的话,也不可能在省城混得如此窝囊,甚至连固定工作都找不到。

“这简单,我雇佣你。”他说。

“你雇佣我?”我惊了一跳。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他摘下滑在鼻梁上的墨镜,“我是认真的,我可以每天付你工资的。”

“这……这行吗?”

“当然行啊!”他又一把抓住我的手,“你只每天来一趟,就跟上班报到一样,然后再去干别的,也不耽搁你嘛。”

“刘老——”

“刘老?”他严肃地看着我,“我可不喜欢别人叫我刘老,特别是你。我既然叫你欧儿子,你应该叫我干爸才对。”

“干爸!”

“这不就对了嘛!”刘老呵呵一笑,跟着伸手拍拍我的脸,“好吧欧儿子,从今天起,就算你工资了。对了,这工资,该怎样算呢?”

我也不知道怎样算,就似江燕所言,全凭主人大方。他不说给多少,我也就一笑带过。

也就在这时候,江燕跟在送殡队伍里,从我们来的方向出现了。

经过身边时,江燕满脸“血泪”嘴里呜呜咽咽地,手臂挡着额头向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望着她,指了指刘老。

江燕略微点头,意思是明白了,手扶着棺材,“哭”着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幕却给刘老看见了。

“那女的你认得?”他问。

我连忙告诉刘老,先前电话联系的就是她,她叫江燕,是“彼岸公司”的职业哭灵人。

“看得出。”他说,“不过这样不好,一点都不真诚。”

我说这没办法,全是主人家的意思,哭灵人讨生活也不容易,她们虽然哭得不够真诚,但眼泪却是真实的,这就得靠相互理解理解了。

“欧儿子!”刘老又严肃地望着我,“你得记住,送我走的时候,你可不许哭。”

我愕然地望着他。

“毫无意义嘛。”他摊着手,“我真把这些看透了,什么哭啊喊啊,吹啊敲啊,全都是假的。欧儿子你记着,你不许请这些人来,我不要人抬,更不要棺材,你把我火化了,带上你的老婆孩子,送我到这就行。”

我想对他说,这是不是太简单了些,如果我是“彼岸公司”,绝对不会接这单生意。

但是,面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口口声声叫我“欧儿子”的干爸,我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忽然觉得,大白天的找这么个地方谈论生死,似乎也太不吉利了些。于是说风太大了,呆久了可能着凉,又推着刘老原路返回。

到养老院,已是中午了。

刘老说他不想吃午饭,困了想睡觉,我便将他推回房间。刘老打着哈欠,竟再没提雇佣发工资的事,也没说交定金,而且还理所当然地叫我半扶半抱着将他放在床上,自个就睡去了。

我站在床边发了会呆。他倒是睡得又香又甜,脸上还带着微笑,可我却愁眉苦脸无处诉说。其实我心里一直打着主意,同时一度为自己的“逢场作戏”洋洋自得。这样的买卖如果真能接下几桩的话,我和江燕完全可以撇下“彼岸公司”单干,可就眼下来看,一时半刻是没戏,不禁怅然若失。

晚上的时候,江燕主动打来电话,问客户交了多少定金。我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但没说认“干爸”的事。

“你每天还是得去。”她说,“谁叫你答应了人家。”

我说去也是白去,那些老人看上去身体还健康得很,都说自己风烛残年黄土埋到脖子,可实际上很会料理自己,又有专人陪护,巴不得自己活100岁。

“欧杰,如果你说这样话,我江燕就瞧不起你了。”江燕明显地不高兴,“你就才照顾人家半天啊!如果那真是你父亲,我猜,你肯定也跟他的儿子没两样。你呀,硬是没心没肺。”

我说你别说这些风凉话,换了你,保不定也会这样,毕竟,我和老头子没任何关系呀。

“行了行了,”江燕并不愿和我争论,“你还得去。你就算做生意,总该要个养老院的电话嘛,万一有事,人家怎么联系你?”

她这一说倒还提醒我了,在养老院耽搁大半天,竟忘了要个电话。再说刘老已经答应雇佣我,总不可能因为一天的工资失信于人,如果真这样,是不是也恁小肚鸡肠了?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又坐上14路公交去了养老院。我忽然意识到,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商机,那里实实在在有大群行将就木的老人,我可得紧紧抓住这个商机,牢牢不松手。如果“等待”是我的工作,我也等得起啊。

走进养老院后,看到的情形跟昨天差不多。

老人们全部聚集在院子里,一个个垂着花白的头,有的陷入苦闷沉思,有的望着草坪茫然发呆,有的则机械地来回走动,仿佛正在放风的囚徒。

我看见刘老手推着轮椅正在路道上滑行,他坐得直直的,不时扭头向着大门的方向张望,屁股下坐着个很厚的布垫,仿佛这样才能看得更远些。从他张望的神情,我猜他并没忘记昨天的事,而且多半正在等我。

果然,当看见我的第一眼,他先是“嗬”了一声,然后张手向着后面喊:

“欧儿子!我欧儿子来看我了!”

几个老人听到声音,立刻解除了先前警戒的姿态,松驰着笑脸,蹒跚着围了过来。

“你们看,我欧儿子,他来看我。”他得意洋洋地,声音很大,极力向其他老人炫耀。

我不得不喊了声“干爸”,以此证明“欧儿子”的真实存在。

“不错,是你欧儿子。”他们集体发出“呵呵”的笑声,向这位老人发出由衷的祝贺。

趁此机会,我向过来的每位老人都发了张广告纸。我心里面对他们说,其实我不是来看谁,如果真是来看谁的话,也是看谁最先离开,谁能够最先离开谁就是我的亲爹亲娘了。我还心里对他们说,我包藏祸心用心险恶,从来不会是谁的“欧儿子”也不会有什么干爸;我只是给暂时雇佣了,我更希望大家在有生之年都来雇佣我,如果谁能够确定时间付下定金的话,甚至连每天的雇佣金都可以不要。我知道他们孤独寂寞绝对保证每天都来看他们,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应尽的义务;更何况,他们的绝望就是我的希望,他们的坏日子就是我的好日子,我太苦太穷无以为计几乎不如他们,已经等不起日子了。

我心里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又在心里将自己诅咒了千遍万遍。我恨自己没出息,没良心,但我实在没办法。在这片人心荒芜沙漠样的城市,我并不是不努力,而是努力了总是办不到,这能怪我吗?

院子的闹嚷惊动了昨天那个中年妇女,后来我才知道她就是这家养老院的院长。

她迅速跑过来,向着老人们嚷:“看什么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全回去,全回去!”手上噼里啪啦地,将我先前发的广告纸挨个收了回去。

“全回去,全回去!”她又嚷。

老人们松驰的脸又崩紧了,缩着头,蹒跚着木偶样从院子走进屋去。窗子打开了,有几个老人从窗口探出花白的脑袋向这边张望,那渴望自由的神情,更像关在笼子里等待宰杀的鸡鸭。

刘老也跟他们一起回去了,他焦躁在坐在轮椅上,胡乱地发着脾气。

“你什么人?又来了!”中年妇女冲我发火,“老人们有啥事,你脱不了干系。”

这句话把我吓住了。我说我探望我干爸。

“你干爸?”她冷冷一笑,“你既然这么有孝心,干吗将你干爸送养老院?干吗不将你干爸接家里供养?”

我一脸涨红,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再说也不关她的事。

“我知道,你不就什么彼岸公司嘛!”她再度冷笑,“生意做到养老院,你把肉吃了,咱喝汤?”

我愣怔着,不明白她的话意。

“不懂是不是?”她看出了我的疑惑,也丝毫不顾忌里面的老人,“告诉你姓欧的,这里的老人全与养老院签有协议,有他们家人的委托书。他们的后事,可还轮不到你什么彼岸公司。”

我听明白了,原来她是为这向我发火。

听完她的话,我反而心中释然,就似刘老这样甚至不需要“哭”的生意,本来可做可不做。但我心里仍不服气。我觉得这里所有的老人,都似乎给养老院绑架了,动物样关着,重刑犯样关着,生死竟然由不得自己。

“大姐,你的话我听懂了。但是,我陪我干爸说会话,这总可以吧?”

“你这是来说话的吗?你能这样说话的吗?”她扬了扬手中的广告纸,跟着顺手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我再次警告你,这里没有你的干爸。老人们有啥事,你脱不了干系。”

我无可奈何地望一眼房间里的刘老,他正双手捂着脸,小孩子样“哇哇”地哭。

我想走进去安慰他,可脚步却在向养老院门外移动。我的心肠瞬间冷下来,几乎是逃一样离开。

我走出养老院的大门后,隐隐还听得见老人的哭声。

那以后,我再没去过养老院。

我明白,我之所以要去养老院,并不是为所谓的“干爸”,而是为了帮江燕。然而,面对这么多行将就木的老人,我竟然没“抢”到一单生意,甚至连陪“哭”的资格都没有。

但我心犹未甘,决定去医院碰碰运气,反正我有着大把的时间。

沙尘暴肆虐一夜,至晨方歇。当我出现省人民医院的广场上时,日头仿佛橙色的柠檬,隐隐将城市照亮。天空同样一片病态的橙黄,带着晶体的微尘将地面细致地粉刷过,行人的足迹里,谁也读不懂的上古文字记录着天地的神秘,然后又随意涂改,变成零乱不堪的草稿了。

面对这样的天气我有些沮丧,这样的天气只适合呆在家里,而不是上医院。但我一想到江燕那张愁苦的脸,想到那次在火车站的情景,心内便总觉对不住她。毕竟只是发广告传单,我能帮她的,也只能这些。

进医院的大门后,我首先是去住院部。那里的病人多,如果久治不愈,也该为自己作打算了。但是,当我走在曲折迤逦的长廊,却越来越失望。第一张广告纸还没及发出,立时便给怪物样轰了出来。病人瞪着眼睛,病人家属骂骂咧咧。他们的骂声令我再次感慨万端,原来当个低微卑微的哭灵人,出卖自己的痛苦与眼泪,竟也是如此之难。

到门诊大厅情况更不容乐观,不管是给扶着的,背着的,推着的,虽口口声声喊自己就快死了,可痛苦的呻吟却明显带着生的渴望,而且中青年人居多,老年人少。我装着自己也是病人,仿佛寻找猎物一样,可转了整整几大圈,仍是一张广告纸都不敢发出去。

这时候,到底有位病人进入了我的视线。

这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看样有70多岁,一直半闭着眼晴坐在角落,大半截身子横在地上,肩和头支着个装行李的蛇皮口袋。他面黄肌瘦,穿得又脏又烂,一看就是从大老远农村过来的。他嘬着干瘪的嘴巴向着空中虚无的地方悲情诉说,好半天我才弄清他说的什么。他说他得的是白内障,现在差不多快双目失明了。他从电视里听说省医院搞个什么公益活动,做这种手术是可以免费的,他穷,付不起手术的费用,但他相信电视。他在电视上时常听到名人打广告,于是就相信了这些,于是就忍痛卖一年的口粮坐火车到这来了。他说他这次可能遇上大麻烦了,因为他不仅眼晴不好,而且身上还有好多种病,都是比眼晴更要命的病。可来是来了,来都快半个月了,身上带的钱也快花光了,却还没挂上号,更甭说见医生了。

“为什么啊?”旁有人问。

“这还用问吗?”立刻有人回答,“号全都给黄牛拿去了,想看病,那就得给钱买呗!”

“什么黄牛?牛怎么在医院?”

四下一阵哄笑。

那人解释说:“黄牛就是号贩子,讳称黄牛,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来看病?”

先前那人“哦”一声,又问:“这……一个号……黄牛要多少钱呢?”

“说不准。”那人回答,“这要根据病人的流动量来浮动价格,黄牛们又不是傻子。一般来说,两三百左右吧。”

“两三百?”不知谁又在旁边搭腔,“老子昨天买的,480元,一个子不少。”

众人一片唏嘘。

那位老人默默地听着,脸上愈发悲凄,长长呻吟一声,手摸索着抓住了身下根竹杆,然后背着蛇皮口袋歪歪斜斜站了起来。

我就站在他身边,连忙扶了他一把。

“谢谢。”老人僵硬的左手拄着竹杆,右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年轻人,虽然老不死的不大看得见,但知道你是年轻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问什么事。

“送我去火车站。”他嘬着干瘪的嘴巴,昏花的眼睛茫然地仰望空中,“唉,我不看病了,我得回家,晚些就来不及了。”

我怔了怔,明白自己遇上麻烦了。

“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说。

“请您发发善心吧,好人有好报哩。请您别见笑,我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看来,他是饿着了,要向我讨吃的。

我想起包里有个馒头,原是作早餐,一时忘记了吃,便拿出来递给他。

“谢谢您了,您是好人。”没想他却不接,拄竹杆的手按着贴脊梁骨的肚皮,忽然就笑了,说他在医院这半个月饿糊涂了,好像不吃不喝也能过日子。

一股寒气浸透我的全身,我都不知如何回答了。

他絮絮叨叨地,转了话题。他说他以后再不敢相信电视了,也再不相信里面的广告了,他本来是来省城治病的,结果几乎把命都治没了,如果不来省城,瞎着眼晴再怎么着也能拖个10来年。他说他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估摸自己连一天都熬不过去了,就想去火车站乘车回家,问我知不知道路。

事情到这份上,我只能说知道。我犹豫着,要不要趁此向他发一张广告纸。

老人显得很高兴,说这就太好了,他希望能赶上白天的火车,只二三百里路,再怎么着也可以在夜晚回到家乡。他说他70多岁的人了,说死也死得了,就再活个二三十岁,仍还是得死。可这样一死,反又给自己惹上大麻烦了,眼晴本来就看不见,可还得晚上回去。

我非常奇怪,连忙追问原因。

老人顿了顿,向我说起了他的墓地。

他说他的墓地风水很好,背靠着一座有很多柏树的大山。山的右边是条大路,左边是条小河,这块墓地是他眼睛未瞎之前就给自己看下的,知道这叫“左青龙右白虎”,以后如果能够转世,必成人中龙凤,当然也就不会像这辈子过得如此凄惶。他说他的墓地虽好,可当中的麻烦就在于背靠的那座山,因为那座山是属于两个村的,一个张村,一个李村。在他的记忆中,有关那座山的分界一直就没闹清过,张家的埋人,李家说埋在了自己的界线上;李家的埋人,张家的又说埋在了他的界线上。做得最缺德的是,张家把李家的棺材掘出丢在河边上;李家的又把张家的棺材掘出扔在大路边,连小孩子读书上学都害怕。

“可是,这又跟晚上回去有啥关系呢?”我仍没弄明白。

“年轻人,你不懂啊。”老人忽然警觉起来,低下声,“我晚上回去,才能悄悄将自己埋了。晚上,大黑夜的,谁也瞧不见。我还有口气在,能够自己埋自己。”

我全身一抖,竟被吓住了。这不是正常人说的话,估计老头子是疯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你说谁想这样呢?”老人思路却非常清晰,而且毫不避讳,仿佛能够自己埋自己是件无比愉悦开心的事。他说如果是白天呢,办法还是有,假如舍得给两边的村长一大笔钱,那人家就睁只眼闭只眼,天大的事就过去了。问题是他没有那么多的钱,这次来省城治病就把所有钱花光了,那可是全部的口粮啊。他现在只剩下两间破房子,可这破房子他已经作了安排,他没有任何亲人,但是想在死后排场些,打算找两个职业哭灵人在自己的坟前哭一哭,享受一下被亲人祭祀哀悼的欢乐,那么即算以后到了阴朝地府,也就不枉此生了。可是,即算他可以有这个奢望,如今也是犯难。他前不久见过哭灵人,他们虽普通却非常尽职,哭得不仅专业,而且诚挚动情,就跟真的一样。问题是,动静闹大怕惊动村长埋不成;动静闹小了,钱又花得不值。

老人说着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广告纸,递给我看。他说去火车站,也许还可以顺路去找发广告的这家公司,说不定他们能帮着自己想出好办法。他说虽然自己看不清字,但人家的介绍却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公司好,人也好,肯定是自己要找的人。

我接过广告纸一看,顿时眼前一亮。这张广告纸非常熟悉,两张名片样大小,联系人果然是“江燕”,就跟我怀里揣着的广告纸一模一样。

因为这张广告纸,我如何也得帮他了。我正因为发不出广告纸给弄得焦头烂额,此时仿佛落水鬼一样又被救上岸,而眼前就站着自己的恩人。

我说老人家,虽然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但知道您的身体还没如此糟糕,这家公司我是知道的,而且真是巧得很,我就是这家公司的业务员。如果您的家不远的话,或许并不用坐火车,我们可以用专车送你回家乡去。当然,从公司的本意来说,还是希望您老健康长寿,您可以先签个协议,等到某一天……对不起,我实在不该这样说,呵呵,一定能实现您的愿望的。

他浑浊的眼眶蓦地闪出几线亮光,并且直直地盯着我。

为了打消他的顾虑,我连忙从怀里掏出好几张广告纸,恭敬地按在他的手掌里。

“请你看看,一样的纸对不对?如果还不放心,我可以请位朋友帮您念念的。我姓欧,叫欧杰。”

“姓欧?她说姓江的,是个很年轻的姑娘。”

“对对对,姓江,叫江燕,她是我的同学。当然,年轻姑娘嘛,很年轻谈不上,她快40岁了。”

“她……她人呢?”

“在公司里。这样吧,我可以马上给她打电话,您看行吗?”

他嗯了声,点头。

于是我将手机拿出来,拨通了江燕的电话。

江燕在电话里骂我,说欧杰,你是没长心肝啊,人家还健在,送他回去,你是要将人活埋吗?

我说你这样说话就太不吉利了,你们不是一条龙服务吗?你们不是要帮人回归家乡故土吗?只二三百里路,是彼岸公司服务的范围啊!

江燕在电话里低下声,说欧杰,不是路近路远的问题,一条龙服务不是送活人啊,一条龙服务是送葬啊,你给我听清楚,是送葬,送葬,公司不介意,可人家不介意吗?

老人眼瞎耳朵却不背,听到了我俩的谈话,拍着我的肩膀说,是她,是她,就是那姑娘。年轻人你告诉她,我老不死的高兴还不及,什么介意介意?就一个条件,得晚上送我到家。

我说江燕你听见了吗?人家认识你,说就一个条件,晚上送回家,其它什么都答应。

江燕说那行吧,你先找家旅馆将老人安顿好,我这会忙着呢,有户人家在出殡。你告诉他,我们是讲信誉的,保证天黑前过来就行了,二三百里路,后半夜就到了。记住,以协议为准,你带协议了吗?

我说带了的,回头又对老人说,江燕正忙,要天黑前才过来,不过她保证后半夜就送您到家。

老人叹口气,嘟哝着说你叫她快些,快些,然后将手中的竹杆伸了过来。

我怔了怔,半晌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握了竹杆,半扶半拖着瞎子走出了医院。

为了方便,也为了节省钱,我就近给他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当然,旅馆费是我垫付的,并不便宜,好说歹说,仍得80块钱。将老人扶上床铺后,我拿出了两份简易合同,这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我问他的姓名、住址、联系人等等,他嫌啰嗦,抖抖索索从怀里拿出一张用塑胶纸包着的硬纸壳,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张颜色发黄的房契,上面姓名、住址都有。

“欧朋友,我琢磨着,两间房子也够了。请你把……把这个交给她,我老不死的信任她,后事全交给她来办。”

看来他并不信任我,只信任江燕。可我却不信任他,想了想,就在房契的背面写了几行字,XX人委托彼岸公司XX人,以房产抵押操办后事,以此为据。然后拿出印泥请他按手印。

他刚要按手印时,我忽然心生怜悯,托住他的手。

我说老人家,有件事还没跟您说清楚,我听明白了您的意思,但今晚办后事是绝不可能的;当然,若是以后,您的情况比较特殊,您先前也说了,不能闹大动静,因此,其中“哭”这项服务,多半得免了。

“就……就不能小声些吗?”

小声些?我怔了怔,说得倒是,小声哭灵,未尝不可。

“你别管了,江姑娘知道咋办。”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印。

我双手捧着房契,心里怪怪地。事后回想,有些不可思议。心里不仅怪怪地,而且酸酸地,很不是滋味,后悔做这样一件没灵魂的事。

也许是良心发现,离开时我愈发难过,心里充满着对老人的忏悔,按下手印,等于是在逼他,而他,似乎也在逼自己。我没忘记给他买些食物和水,并一再叮嘱他要吃,要吃,不吃东西怎么能撑得下去呢?还有大半天时间,公司没来人之前千万别离开,安安心心等天黑就行了。

傍晚的时候,我因为去火车站接人,便没跟着江燕去。只是事先回了趟出租屋,将房契用茶杯压在电脑桌上。等我从火车站回到“天上人间”的时候,江燕忽然打来电话,说欧杰,你开什么玩笑?人呢?

我有些吃惊,说人不是在旅馆里住着吗?

她冷哼一声,你快过来。

我预感到不妙,没及请假便打车赶了过去。

前后也就20多分钟,我来到了那家旅馆。江燕双手抄胸靠在大门前,不吭声出气地,冷冷地望着我,手里握着那份房契。

我问她,你们公司的车呢?

她说你放心好了,找到人,一个电话车就过来了。

我有些慌乱起来,径直去房间找人。

出来时,我问柜台的老板,白天住的那位老人呢?

老板神色诡异,说什么老人?我这见天人来人往的,谁留意啊?真是奇怪。

我说你也别装,我还特意交待过你,每隔两小时就送一次热水。

“哦,我想起来了。对,对,对,是有这么个人。”老板抠着脑门,“但他说要去火车站,非得退房,谁也拦不住啊。”

我将信将疑。

“不信你问她们。”老板指着柜台边的两个女服务员。

两个女服务员傻了一样,垂头一声不吭。

“对了,我认得你,是你帮开的房门。”我指着其中一个女服务员。

小姑娘不敢看我,转出柜台慌乱跑开了。

我又问另一个。

这个要年长一些,她涨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我怎么知道啊,我一直就在柜台里面,我自己的工作都忙不过来,还能一直跟着他吗?你问我,我问谁啊?

我有些光火,嚷着说他眼睛看不见,看不见,他看不见咋能去火车站?

老板接上话,说你这个人怪出球,他看不见别人就看不见吗?他看不见咋又能到旅馆来?走走走,你还要不要我做生意?

“你别问了。”江燕拉了我一把,“走吧,我们去火车站。”

走出旅馆,江燕脸色发青,没来由地全身直抖。我望望天空,说你干吗,天也不冷啊。

“我……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觉冷。”江燕上牙直磕下牙,连说话的声音都咝咝冒着寒气。

没办法,我只得将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她双手紧紧抓着外衣,可身体仍在发抖。

我说要不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到火车站找到人再通知你。

“不去火车站,就附近找找吧。”她说。

“附近?你说老人就在附近?”

“欧杰,你……你真觉得老人去……去火车站了吗?”江燕呻吟似的,“你不觉得,那个老板,还有两个服务员眼神都怪怪的吗?他们一定有事瞒着。”

她这话倒提醒我了。

“你的意思是,老人是给撵走的?”

“能撵走倒好,就只怕——”她全身又抖起来,“这是病人,病人,谁不怕啊!这种事有很多,旅馆怕人死在那,悄悄将人背出去扔了也说不定。”

我吓了一大跳。

“欧杰,你地方熟,这附近什么地方最偏僻?”

我四下一望,说过了这条窄街有条小河,以前游人多,但现在城市排污臭气熏天,已很少有人去那了。

“那就去河边找找看。”她说。

穿过窄街,没有了路灯。不过夜空晴朗,月亮仿佛黄色的橙子样,静静悬挂在城市的上空。隐隐听得哗哗的水流,送来一股难闻的臭气。污水中可能还带有化学物质,河边树木大多已枯死,只有些灌木和芦苇顽强生长,但叶子泛黄,上面覆盖着微尘和沙粒,烂蓑衣一样。

后来的事实证明,江燕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俩在河边寻不多远,便发现了躺在草丛中的老人,他仰面朝天身体长伸着,脚边扔着的蛇皮口袋很是醒目,令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只以为他已经死了,后背嗖嗖嗖地直冒凉气,竟也全身发抖,不敢过去了。

呆立半晌,我发现他的腿脚似乎动了动,便大着胆子走过去。

老人听见脚步声,喉咙里咕嘟一声,一只手缓缓举了起来,原来他还活着。

我嚷一声,你怎么在这里?跑过去扶住他。

老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但能听出我的声音,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左手钢钩一样死死抓着我的肩膀,右手在空中比划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手势。

江燕隔着几米远望着老人,忽然“啊”地一声,手捂住了嘴巴。蓦地,她哭了起来。

我说你别哭,找到人了,就是他,他还活着,活着。

江燕全身直抖,仍哭。她的哭泣一声高一声低,在夜里听着特别地害怕。当然,我上次听见过江燕哭灵,因此并不惊奇,只是我看得出,这是那种毫不掺假的真哭,似乎又太做作了。

老人听到了哭声,头歪向江燕这边,嘴巴大张着,仍比着奇怪的手势。

我向着江燕嚷,他有话对你说,他记得你,你快过来。

江燕蹒跚着走过来,代替我扶住老人的后背。我望着她,奇怪她这会竟不抖了。她用脸贴了贴老人的脸,哭着说老伯伯,您签的协议我看了,写在房契背面,请您放心,即算没有协议,我今晚也一定将您送回家乡,放心,一定的,一定的。

老人的脸庞渐渐绽放出笑容,他的笑容仿佛盘根错节的枯藤,在夜风中生动地摇摆。他仍举着手,仍比划着奇怪的手势。

江燕直点头,说老人家,我懂,我懂,我以为您好好地,没来得及准备啊。

老人喉咙里咕咕直响,手仍在比划。

江燕回头对我说,欧杰,你这件外衣可以送我吗?

外衣?这件崭新的西服花费了我整整一千块,是我出行唯一的礼服。我犹豫着,问要外衣干吗。

她说你别管,愿不愿意?

我只好点头。

欧杰,你也别心疼,我挣到钱还你一件就行了。江燕将外衣拿下来,哭着开始慢慢地往老人的身上穿。她动作小心翼翼,穿衣服时几乎是将老人半搂在怀里,嘴里说着安慰的话,仿佛这是她的亲人。老人再不比划了,婴儿样任由她摆布。

于是我明白过来了,老人奇怪的手势,原来竟是要一件临终的寿衣。

穿右手的时候,老人的手自然垂了下来,嘴唇嗫嚅着,竟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谢谢——”,可是,他穿好衣服的左手却又抬了起来,又比着个奇怪的手势,伸在江燕眼皮下摇晃。

“老人家,我懂,我懂!”江燕仍点头。

老人焦壳似的脸上现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然后,在江燕的哭声里,他神态安祥,两只手都垂了下去,眼睛缓缓闭上了,终于一动不动了。

有关替江燕散发传单这件事,以我损失一件崭新西服而告终。江燕直到最后离开省城也未能还上,不知是忘了,还是真以为是送给她的。将西服作为寿衣赠予一位素不相识的老人,我很是心疼了一阵,尽管难以理解,但也不好过多地去深究。如果老人在天有灵,知道穿着比寿衣更贵的西服上路,该是莫大的安慰了。

据说,“哭灵人”是带领老人走阳间最后一段路的人,有的地方称“哭婆”,在死者灵前痛哭,让亲人们感到死者的离去确实是件悲痛无限的事。如果说“哭灵人”算是一门职业的话,它的兴起应在最近10年。不管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随着生活的节奏加快,物资生活愈来愈丰富,他们表现自己孝心与痛苦的法门不免花样百出。有钱大可不必让自己那么累,花销算不得什么,但眼泪是最重要的,毕竟有社会学家已给出最中肯善意的劝告,因为人类不断进化,脑子将更灵和与发达,心肠却逐渐变硬,泪腺也正在加速消失,那么“哭灵人”一门,早该应运而生了。

但这事还没完。

那晚上,江燕一个电话便叫来了彼岸公司的灵车,停在河岸的公路上。这是一辆用加长面包车改装成的灵车,只车厢就有四五米长,车头上缠着条半尺来宽的黑布,黑布上挂着一朵硕大的白花,另有个黑色“奠”字写在前车灯之间,显得阴气逼人。

我本打算离开了,我只是帮江燕,与彼岸公司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但还是好奇地走到车窗前向里张望。这一望不打紧,又跟着往后一退。长长的车厢里,竟放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司机,其实是阴阳师,更准确说应是背尸人,他身上披着油布走下车来,看也不看我一眼便走到草地里,和江燕嘀咕几句,然后将老人双手向上一提,搭在了背上。他又对江燕说,是你的朋友吧,今晚公司没人了,棺材挺重的。

江燕说是,是我的同学,叫欧杰。

原来不是说老人,而是说我。

江燕对我说,欧杰,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公司没人,呆会下车得抬棺材,你知道的,我搬不动啊。

我吃了一惊,说这不太好吧,你只是哭灵,怎么还要抬呢?在河边已经够意思了,这些也不关你的事啊!

江燕叹口气,说本来是不关我的事,可咋办啊?你也知道的,一个孤寡老人,他家没人啊!

我想了想,除去一夜,得第二天傍晚才上班,时间上是来得及的。我看着她一盘一拐地走路,虽对棺材与尸体心存畏惧,却无法拒绝了。

那边,阴阳师驾轻就熟地,已将老人放进棺材,那架势,仿佛是向箱柜里丢放装粮食的口袋。江燕指着放在棺材旁边的寿衣说,老衣还没穿呢。阴阳师说不是穿了一件吗,你也别太认真,就你我,没谁瞧见。从车厢跳了下去。

江燕说是穿了一件,但寿帽总得戴上啊。

阴阳师坐回驾驶室,很不耐烦地向江燕摆了摆手。

于是江燕爬上车厢,从一堆黑布里挑出寿帽,头伏进棺材里给老人戴上。我看见她给老人戴寿帽的时候,还悄悄将车上的一个软靠垫枕在了老人的头下边,接着穿寿裤,寿衣则整齐叠好放头边。做完这些,她又将一张黑色布毯两折,一折盖身上,一折垫身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将皱褶抻平,一边扎紧。

“老人家,给您作加盖,夜晚冷。”她说。

老人一动不动,仿佛躺在温暖的被窝里,睡着了。

“你就不嫌麻烦?”阴阳师很不高兴,“把板子盖上吧,别翻出来了。”他自己却坐着不动,用眼睛的余光瞅站在车门边的我。

我只得爬上车厢,大着胆子去抬棺盖。没想棺盖很薄,只一公分来厚,是杂木镶成的,只手便抬了起来。我估计棺材也不重,实际就是个前大后小的木货箱,无非就上了漆。于是也不用江燕动手,很轻松地便将棺材盖上了。

照着房契上写的地址,灵车出发了。我和江燕坐在后排座位上,随着车子上下颠簸,她不时伸手去扶后面的棺材,真担心老人给从里面翻出来了。

我问江燕,地方好找吗?

她说好找,全是乡村公路,方便,前阵就去过,也是一家死了老人,村长也是认得的。

我说这就好,但涉及到两个村长,听老人讲,都不好说话。

江燕蹙着眉头说,那又怎样?人死为大,莫不成不许埋了。

因为有阴阳师在,我不好细讲,心里却暗暗替他们担心,同时责怪自己考虑得并不周到。如果老人的话真实可信,那么这一趟送灵肯定有大麻烦。

我又问她,说你既然去过,是早就谈好的吧?

她说先前在河边才认出来,前阵子是谈过,没想这样快,还顺路看过他的墓地,唉!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默默沉思着,对她颇有些敬重了。我想起她在河边哭,一点不掺假地哭,死自己父母样地哭。我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却想不起自己在父母离世时哭过没有,反正现在,即算立在父母亲的坟头,我是流不出一滴眼泪了。

车出省城后,江燕小声提醒阴阳师,照规矩,应该放哀乐了。

阴阳师说大黑夜的,晦气,有意思吗?手在什么键上一摁,放的却是一首流行歌曲,轻快的节奏在车厢里回荡,仿佛不是送灵,而是一次轻松愉快的旅行。

江燕有些恼愤,说你这是干吗?你不喜欢听,就把耳朵塞起来吧。

我怕两人吵起来,轻拍江燕的手。其实我是赞成阴阳师的,后面放着棺材,如果再听哀乐,那就更加阴森恐怖了。

江燕叹口气,伏身过去,将音乐关停了。

接下来的时间3个人无话,也再没放音乐。我靠着座位打瞌睡,江燕则手一直伸在后面扶着棺材。她一点不怕,偶尔闪过的车灯照见她的脸,愁苦,憔悴,又有些呆滞木讷,木雕一样。

后半夜的时候,江燕将我推醒,说到了。我向窗外一望,发现车停在一条水泥铺成的乡村公路上。一边是起伏连绵的山坡,一边是条蜿蜒奔流的小溪,四下丛生着柏树,黑压压,在夜风里左摇右摆,呜呜地怪响。

我揩着眼睛,说这么快就到了,这就要埋了吗?

江燕说车都开好几个小时了,还快,你下车吧,走,跟我去找人。

我跳下车,夜风透寒砭骨,又缩回去,扯了两张座套搭在背上,跟在她后面。人站在路上,这才发现林子里全是立着碑的坟墓。这些坟墓有序排列,却又紧紧相簇,似在夜里抱团取火,又似在一齐向着远方瞻望。

我只觉全身汗毛倒竖,一紧张,汗水就出来了,竟不觉冷了。

我问江燕,这要去哪里,找什么人。

江燕指着侧边的条小路说,当然是找村长啊,就在下边,过河有两个村子,一个张村,一个李村。

我提醒她,说不能找村长啊,老人说过,偷着将他埋了就成。

江燕没吭声,仍往前面走。

走不多远,果然看见了小溪对面的村子。淡淡的月光里,村子的房屋也是密密匝匝的,根本就分不清是张村还是李村。村子也似人样在向远方望,有楼房,有平房,也有瓦房。

江燕指着桥边两间东倒西歪的瓦房,说那就是老人的房子,他一个人住,没有亲人,离村子远些。

我仔细打量那两间瓦房,的确太破旧了,在风里摇摇晃晃,似乎一推就倒。不过房子守在桥边,算是要道,位置好是没说的,宅基地应该值钱。

我问江燕,这房子能卖吗?卖给谁?能卖多少钱呢?

江燕叹口气,这才道出苦衷,说麻烦就在这,老人没钱,就只这两间房子,房子当然只能卖给村里人,外地人也不可能来买,因此要找村长。

我问找哪个村长。

她说两个都找。

看来事情远比想像的还要棘手。

过桥后,走过一片竹林,江燕立在一栋三层楼前,抓住大门上的铜环猛敲了几下。随着一阵狗的狂吠,二楼的窗户亮了起来,有人站在楼上吼:“谁?谁?哪个?这深更半夜的!”

江燕大声对楼上说:“张村长,桥头张伯伯去世了。”

楼上楞了一下,嗬,咋搞的,不是治眼睛吗?你等会,我马上下来。

不多会,张村长开了大门走出来,手里举着把电筒。这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黑脸膛,头上发毛稀松,谢了半个顶。

江燕简单作了介绍,说了事情的经过,把房契拿出来让他看,并说灵车就停在公路上。

“有些复杂,还要处理房子。”张村长蹙起了眉头,一个劲地抠后脑勺。“这事他对我说过,跟你讲的差不多,但墓地不好说,真不好说。这样吧,我找找李村长。”于是拿出手机给李村长打电话。

大约10分钟后,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摩托车风风火火赶了过来,在我们面前一个急刹,先问:“人在哪?”

张村长说还在公路上。

李村长说我先去看,你们后边来,然后猛轰油门,向着桥头冲去了。

张村长本是要和李村长协商一番的,没想对方理都不理他。他大为光火,向着扬起的油烟骂,这狗杂种真不是个人呢,生怕老子将人埋了。

我和江燕相视一望,都苦苦一笑。

张村长在前面带路,我俩跟在后面。

张村长开始责怪江燕,说这大黑夜的你来找我干吗?搞这么大动静,你悄悄埋了,我看他谁个狗日的敢来挖。

江燕低着声,说你怪我也没用啊,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是公司的事,张伯伯是你本家,我不找你找谁啊。

张村长说本家,什么本家,就只同个姓,你找我,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们公司的事找我有什么用,你们自个谈的,照谈的自个办就是,这么麻烦,这下好了,你看那个阵仗,要抢人。

江燕说就是因为自个谈的,才找你村长嘛,他没钱,用两间房子作抵押,可房子得处理啊。

说到房子,张村长又蹙起子眉头,而且叹气连连,说这事真不好办,还要处理房子,就两间破房子,谁买啊?

江燕说一时处理不下来也没关系,反正房子飞不了,慢慢来吧。

“就两间破房子。”张村长嘀咕着,眉头就蹙得更深了。

刚走到桥头上,李村长已转回来了。他靠着摩托车,嘴里咬着只香烟,正面向着桥头的两间房子吞云吐雾。

“小李,你咋说?”张村长走过去,也给自己点上支香烟。

两个人都望着那两间破房子,都紧蹙眉头,似在冥思苦想。

“肯定埋不成。”李村长从嘴里拔出香烟,“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共地盘,谁也不能乱埋。”

“小李,你这话就不对了,分田到户时,这是张村的地盘。”

“我说李叔,你又在翻老黄历了,什么分田到户?分田到户时咱就一个村。”

“但地界是分清楚了的。”

“你看这还有地界吗?”

“就没商量了?”

“如果埋他自个的房子里,我就管不着。”

“你开啥玩笑,这房子是要卖的,人家还等着收钱呢。”

“那就没得商量。”李村长猛拔一口烟,将烟头砸在地上。

接下来,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个没完。

一番折腾,天空现出一抹鱼肚白,就快亮了。可两人仍在争执不休,争不出个结果。

后来我发现,两个人的争执,始终绕不开那两间房子。于是把江燕拉到一边,说你还不明白吗,这两狗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目的就是想分两间房子。

江燕苦苦一笑,说我早听出来了,可现在房子是公司的,我咋办啊。

我开始后悔起来,后悔揽这单生意。本来是想帮她,没想竟惹出这样大的麻烦。

于是我问她,接这样一单生意,公司到底应该收多少钱。

江燕想了想,说也没个定数,都出城了,再怎么着也得四五千块吧。

我微松口气,说要不这样吧,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去给两个村长说,叫他们付五千块钱,房子你们就不要了,由他们处理,你看行不行?

江燕却摇头,说欧杰,没谁责怪你,谁知道会这样啊?你主意是好,但估计人家不会答应的,五千块,在农村是个大数目啊,这种土坯房,3间都盖起来了。

我说这是要道,就宅基地,也不只五千块啊。

江燕苦苦一笑,说这不是城市而是农村,农村哪里有什么要道,能遮风挡雨就行,你太不了解农村了。

这时候,忽听“轰轰”直响,桥头冒起一股熏人的浓烟,李村长一句话没留,骑着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张村长仍站在原地,在黑黑的油烟直挠头皮,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和江燕连忙走过去,问他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只有等他回话啰。”张村长气咻咻地,“这个六亲不认的死狗日,排辈分,老子还是他表舅,老头子是他表舅公。死狗日,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他打的小算盘,房子,两间他都想要。”

我说这是好事啊,叫他付五千块就行,趁着天未亮快去叫几个人来,好歹把人安葬了。

张村长全身一跳,两眼笔直地瞪着我,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滚落出来。

“你开什么玩笑?就两间破房子,还五千块!”

“这是要道,地也值钱。”我说。

“什么要道?”他怪叫起来,“行行,五千,五千,你给我五千,不说房子,旁边的地都全归你!”

江燕连忙打圆场,说村长你也别生气,他只是随便说说,大家好说好商量,总能想出办法的。

“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张村长口气软下来,“要不你们将人拉回去吧,这边有回应,我立马就通知你们。”

一听这话,江燕慌乱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口,说张村长,我是来送灵的啊,再将人拉回去算什么事啊?你说拉回去放在哪里?总不可能停在车上吧?

“我管你们停在哪!”他挣脱江燕的手,向着桥对面走去,“好了好了,我看你们就别胡搅蛮缠了。话说回来,是你们公司的事,咱也管不着是不是?”

“你怎么管不着呢?”江燕几乎要哭起来,“你是村长,这又是你们张家的人,你怎么会管不着呢?”

“什么张家的人?我说过,就只同个姓。”

“求求你了张村长,请你再给李村长打个电话吧,人送过来了,总得埋吧?”

这情景,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赌气说,埋不成就埋不成吧,咱把棺材丢在公路上,看他们咋地。

张村长回头瞪了我一眼,连连冷笑,人已经走过桥头了。

回到车前,阴阳师已经睡醒,见我俩的脸色不大好看,问,你们咋谈的,收钱没有?

江燕垂头说没有,他哪有钱,有钱也不会挨到这会啊。

房子呢?阴阳师又问。

“你别说了,别说了,我心里烦得很。”江燕嚷起来,“你放心,该你的你找公司要,不会少你一分一厘。”

“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我找公司要,公司又找谁要?”阴阳师四下张望,“你们找的人呢?”

我说来了两个村长,但两狗日来了又走了,说不管了。

阴阳师吃了一惊,走了?不管了?这是哪门子路数,把咱当猴耍不是?

我说你也别生气,事情是我惹下的,你也不容易,你的工钱由我来付。

江燕横了我一眼,说你凑啥热闹,大不了,这两个月工资我不要,总行了吧?

我吃了一惊。大老远地跑来送灵,旅馆费不说了,赔上一件西服也就得了,还要赔上两个月工资。

“不行,绝对不行。”我瞪着她,“你疯了?疯了?”

阴阳师没吭声,气冲冲从前车门跳下来,又冲到后车门,通地拉开了车厢。

“你要干吗?”江燕问。

“一整晚上,真是他妈的晦气!”阴阳师胡乱发着脾气,双手把着棺材两侧,没费多大力气便将棺材拖了下来,左右两摆,横在了路边。

我和江燕怔怔呆立着,傻眼了。

阴阳师看也不看我俩,又气冲冲转到前车门,一只脚搭在车门下,一只脚跨在车门上,要上不下的样子,嚷:“你俩上不上车?”

“你是牲口还是人?有……有你这样的人吗?”两滴泪珠悬在江燕的腮边。“滚,滚,老娘不坐你的车!”

“江燕,你就骂吧。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傻子,你看你交的哪门子朋友!”阴阳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钻进车门,跟着就像李村长一样,开车一溜烟跑了。

幽暗的夜色中,我和江燕站在公路上,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发呆。

拂晓时分,山上风大,寒冷彻骨,我和江燕都冷得发抖。

我不仅冷,心内还有着对江燕的无限抱歉。可是,我实在不知如何对她说。

后来,江燕走到棺材前。她说欧杰,棺材不重,我知道你害怕,但现在没办法了,谁知道会遇上这样的牲口,咱俩就当做好事,把老人家安葬了吧。

我当然害怕。我原把“哭灵”想得太简单,没想其中竟然还包含着多种服务。“哭”尚可理解,如果还要给亡人穿寿衣、入殓,甚至还要背抬,还要负责安葬,这样的“一条龙”服务,的确太可怕了。

可事情到这份上,又是我惹出的祸事,害怕也没用。再说听江燕的话意,如果我不帮她,也就成了她口中所谓的“牲口”了。

我只想快快了结此事,于是大着胆子问她,地方远不远。如果是抬的话,我行,而她,肯定是不行的。

她说不远,就在下面的林子里,咱俩前后推着就过去了。

事急从权,有关丧葬的仪式禁忌都免了。我双手托着棺材的头部在前面拖,她则在后面推。歇气的时候她说,欧杰,老人家一定很感激咱俩的,他临终前比的那个手势你懂吗?

我说不懂。

她竟笑了起来。她说你当然不懂,你又不了解这行,我见得多了,他那个手势是告诉我,他今晚上一定得乘夜安葬,他说那个地方是他的家,他没别的心愿,就想回家,因为是他的家,就没谁敢去挖敢去刨了。

我只觉头皮发麻,后背生凉,连忙打断她的话,说你别讲了,别讲了,你再说,我就得将棺材扔了。

她说你才不会,为什么不会呢?因为你是人,不是那4头牲口。

她又在骂人。

我想了想,两个村长,一个阴阳师,3头,又一想,也对,多半她将自己的前夫也包括进去了。

费了老大力气,我俩才将棺材拖进公路下面的柏树林里。一个微微向上隆起的土石堆呈现眼前,周围给铲得平平整整,连根杂草也没有。

江燕指着土石堆说那就是老人生前看好的墓地。

我走过去一看,才发现土石堆下面有个挖出的豁口,刚可容人进出,里面是道地窑样的墓穴。看来,这是老人替自己挖好的墓穴,干燥的泥壁上还留有人工刨掘的痕迹。左下边是小溪,右上边是公路,所谓“左青龙右白虎”,果然是块依山傍水的好墓地。至于墓穴靠外整齐地码着数十块方块,江燕说是为堵门用的,她还说老人如果今晚是活着回来的话,一定不会劳烦咱俩,他自己就可以堵门。

这样的话又令我觉四下阴风拂面,鬼气森森。

“害怕了吧?”江燕又笑了起来,完全就不是个哭灵人了,“欧杰,你是城市人,你比我见识多,你也该比我懂,真正须得提防的,反而是活人。”

我装着没听见,迅速将棺材推进了墓穴内。

江燕在墓前跪了下来,她说:“老人家,您泉下有知,请别责怪,咱俩是推着将您下葬的。我和欧杰也没有香蜡纸钱孝敬您,只能向您老磕3个头了。”

她磕了3个头,反手拉我的裤脚,低着声:“欧杰,你也来磕,委屈不了你。”

我只得跪下去,象征性地磕完头,愁眉苦脸站起来。

江燕又说:“老人家,您说您是回自己的家,我想也是。您有病,能够还归家乡,是喜事才对,因此我不会替您哭了。请你一路走好,西天早登极乐。您一生无儿无女,不妨就把我和欧杰当您的儿女吧!”

我附着她的耳朵:“你有完没完,别提我的名字。”

江燕笑了笑,捧起块方块,镇重其事地码了上去。

没办法,我只得蹲下去,帮她码砖。

最后一块方块是江燕码上去的。

我看她码那块方砖的时候,并将老人的房契压了上去。

她仍在笑,可眼角明明有晶亮在滚动。

我装着没瞧见,默默走开。可心里竟无端痛了一下,如同针刺一般。

这时候,东边的天空开始发红,一缕霞光透过云层斜照过来,端端照在江燕的身上。

我忽然间有些发呆。

五彩的云霞,分明是罩在江燕身上的佛光。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不敢主动联系江燕。我想的是,既然有人愿意出钱代哭,这本身就说明了死亡的可怕。也正因此,我有意识地要与江燕疏远,甚至避免在任何场合谈及哭灵人,以免将身边的人吓着了。如果身边的人知道我有这样一位同学或朋友,他们会怎么看?他们是否会看不起我,是否也会对我敬而远之呢?对此,我不愿多想。

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一场大雪过后,天气就变得寒冷了。对于许多老人来说,这样的冬天很是难熬,熬不过去,就干脆不熬了。老人们熬不过去,彼岸公司的“生意”就特别好。有好几次,我都看见江燕走在送殡的路上。她要么与另几个哭灵人站在装着棺材的敞篷灵车上,要么怀里抱着骨灰盒,“哭”着走在漫天大雪里。她们的打扮总是令人心生畏惧,披麻戴孝一身缟素,白纸样的脸上“血泪”斑斑,“哭”声撕心裂肺,悲痛毫不夸张,这样的哭灵,甚至连我这样的知根知底的“局内”人,也不禁为之动容了。

遇上这样的情景,我都不可避免地悄悄躲开。我心内五味杂存,不知该替她高兴还是难过。不过我还是真诚地祝福她,毕竟我们活在尘世,生活的本质是残酷的,但又必须面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命运与际遇各有不同,就与我接的女孩子一样,她们都有自己不可言道的苦衷,而哭灵人以眼泪与痛苦养活自己,原本无可厚非。

迫近年关时,省城出了桩事。

这件事经过网络媒体喧染,一时闹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

事情的起因,是江燕在“彼岸公司”的QQ群里发了张贴子,贴子里说到她的个同乡,一位20多岁的农村小伙子。这位小伙子很孝顺,他的父亲得了胃癌,需要做切除手术,情况类似那位做白内障手术的老头子。小伙子带着他的父亲,怀里揣着变卖房子的现金,来省城了。可是他的运气同样糟糕,就在父子俩去省医院的公交车上,给一个小偷盯上了。

小偷隔着个座位用短刀抵着他的后背,要他交出钱来,不然就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当时车上还有许多乘客,但大家都害怕刀子不长眼睛伤着了自己,全都躲在车厢的最后不敢稍动。可是,这位小伙子却比小偷还亡命,两厢就隔着座位抓扯起来。锋利的刀子在两人的手中变换交替,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后来不知怎么地,小伙子好好的,那个小偷却倒下去了,跟着警察上来了。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更不可思议。贴子上说小偷受了重伤,不可避免地住进了医院,他伤好后成了受害者,跛着腿继续干他的老本行;而小伙子却因为防卫过当住进了看守所,身上的现金不翼而飞,再被判了3年徒刑,扔下重病的父亲劳改去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彼岸公司”的QQ群都在讨论这件事。父子俩的遭遇令人同情,着实驳取了太多网友的眼泪。但后来,群里又出现另一个版本,说经过调查取证,这完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新闻,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事,至于发贴的人,她无非是在网上注册了个公司,然后编造故事进行私人空间炒作而已。她的炒作大获全胜,而网友们却大呼上当,说以后绝不会再为这类子虚乌有的事件留一滴眼泪了。他们的真诚被无故蒙骗,他们的眼泪被人当作商品出卖却还帮着数钱,他们善良的心灵因此被无端指责倍受委屈,他们美丽的躯干被挂上货架展览自己却一无所知,他们几乎是集体发誓,以后一定要像珍惜自己贞操一样珍惜自己的眼泪,再不能把自己的眼泪成为别人的商品了。

但也有网友讲出自己中肯的看法,说这类事件毕竟深刻地指出我们社会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说从这个出发点来看,真假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社会底层着实有太多需要帮助的人,就比如偏远山区的孩子,他们的困难困苦并不是不存在,而且比网上讲的完全有过之而无不及,并大胆倡议成立个公益基金,以便随时可以帮助这类弱势群体。

但最后,却没有谁愿意为这个基金注入一毛钱人民币。倒是一位德高望众的爱狗博主振臂一呼,竟短时在群里集聚了数十位爱狗人士,继后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在高速路上拦下了十多辆运狗车,仿佛劫法场样以上百万的代价成交,然后兴高采烈地拉回自家的院子里,并当作亲儿子样照顾了起来。

网上熙熙攘攘,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真真假假孰是孰非实在难以定论。

虽然江燕每天都在QQ群里诅咒那个小偷,但众网友已不愿上当,更对这位“白富美”嗤之以鼻,攻击谩骂言辞不绝于耳。无可奈何,她只得将这个群注销了。

等我知道江燕去殡仪馆取骨灰盒已是年关过后。

这个季节细雨不断,沙尘暴刮不起来,但时常下大雾,官方语言叫“有毒雾霾”。当我出现在火车站的广场上时,全身心似也笼罩在沉沉迷雾里。我都好些天没接到人了,“等待”的工作并不好受,那些候鸟样迁徙的漂亮女孩子,我甘愿服侍的雇主们,似乎已将我这个忠实的仆人忘记了。

还好,手机响起来了。

我拿出手机一看,才提起的心又沉了下去,不是我等的人,而是江燕。

江燕在电话里对我说,欧杰,跟你商量个事,你看行吗?

我都记不起有多少时间两人没通过电话了。

我佯装很高兴,笑着问她有什么事,并同时在心里暗暗打主意,如果她说要见我,那么我只有回答这会不在省城。

“你别哼哼唧唧的,我知道你在省城。”她蓦地提高了嗓门。

“忙啊,每晚都上夜班。”我连忙说。

“知道你上夜班,白天呢?”

“白天?”

“我是说明儿白天。”

“明儿白天啊……”

“知道你不愿意,这事就不说了,跟你商量个事。”

“到底什么事?”

“说出来你不许生气。”

“什么事?这么严重。”我有些不安起来。

“我……我……”

“说吧,是不是缺钱了?”

“放心,老娘知道你穷。”

“嘿嘿,也没你说的那样严重。”

“不说钱的事。”江燕在电话里叹了口气,“你可能知道的,我上次在群里发贴。”

“这……知道,你不是已经把QQ群注销了吗?”

“不注销咋办?你说现在的人,人模狗样的。”

“任他们说吧,咱又不是名人,再说你又不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计较有意思吗?”

“是啊,真是无聊得很。但事情是真的,而且……那位老人去世了。”

“这……”

“半个月前的事,骨灰盒存放在殡仪馆里。算时间,明天得取出来了。”

“江燕,真……真是你老乡吗?”

“你这不是废话吗?是我老乡,也是你老乡。他儿子坐牢去了,判了3年,我……我总不可能不管。我也没钱续3年的费用,只有把骨灰先取出来再说。”

“你的意思,是要把骨灰送回老家?”

“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还不行。我想先放在出租屋一段时间,就商量这事,你看行吗?”

我怔怔着,一时无语。那间出租屋我住了好几年,相当于在省城的一个家;可是,把骨灰盒放“家里”,肯定不合适。

“欧杰,同不同意给个爽快。大不了,我另租房子就行了。”

“恐怕不行。你知道的,那是公共小区。”我说。

“你不同意?”

“这种事,你说谁会同意?”

“欧杰,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她生气了。

我只好说,你一定要放那就放,但最好别给人看见。

“这还差不多。”江燕在电话里高兴起来,“放心吧,等我挣到钱,会把房费、水电费一并算给你的。对了,还有那件西服。”

我苦苦一笑,撒谎说这会很忙,就将电话挂断了。我在心里已打好主意,如果她真放的话,那么等房租到期后,就不续租了。

似我这样做跑堂的工作,若说“很忙”,倒有些冤枉老板了。但每位来夜总会消遣的客人确是很忙,而这晚上运气又着实太差,几位闹酒的客人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仍不肯消停,他们“忙”的时候,我反而闲得慌,闲却不敢离开,只能坐在吧台后面苦等。后来,我到底熬不住了,就跑到隔壁的洗脚房睡觉。这不觉睡得很沉,竟然也没谁打搅,直到洗脚房小妹来清理房间才给推醒,看时间,已近中午了。

出门草草吃过饭后,忽然想起件事,心里隐觉不安,便拿出手机给江燕打电话。

没想电话却先响了,正是江燕打来的。

“欧杰,你快过来吧,我惹祸事了,我惹大祸了。”江燕在电话里哭哭啼啼。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问啥事。

“你快过来,你快过来……”

忽然没有了声音,再一看,那边挂断了。

我有些急了,慌慌张张拦下辆的士,赶去出租屋。

就在小区的大门口,我看见了江燕,只见她背着个行李口袋,怀里紧紧抱着个黑色的木盒子。她的鼻孔上有血迹,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看样是先前挨了打,一边走,一边凄凄哀哀地哭。

我望着那个黑色的木盒子,又望向不远处骂骂咧咧的女房东,顿时全明白了。

但我没勇气与女房东理论,便站在原地。

“欧杰,我给你惹祸了。”她说。

“伤着哪没有?严不严重?”我叹声问。

她摇头。

“你该避着点,这事谁都忌讳。”我说。

“唉,我哪想那么多嘛。前些天小区老人去世,还请过我们的。”

“这……”

“欧杰,当个哭灵人,就这么难吗?我知道,我们这种人令人害怕,就连你也害怕,你也想避着我,对吗?”

我怔怔着,没吭声。

“放心吧,我另外去找出租屋,以后再不连累你。”

我说你把骨灰拿去撒了吧,你带着它,到哪都会惹麻烦的。

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眼光很毒,瞪得我心中直发毛。她说欧杰,我看错你了,你跟他们一样,既没心,又没魂。

我说江燕,你话扯远了,这是两码事,我是为你好。

她没回答,独自走远了。她步履蹒跚着,怀里仍然紧紧抱着那个木盒子。

这次谈话很不愉快,我以为我俩就此疏远了。没想晚上她却打来电话,说欧杰,我找到地方住了,就在彼岸公司的大院里。你放心我没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白天的话你别介意。

我说怎么会呢?找到住地就好。

我俩又说了些别的闲话,但明显地都言不由衷,都尽量避谈白天的事,包括那个木盒子。我知道,这活人忌讳的玩意,却是哭灵人的衣食父母,我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令我最没想到的却是,没过多久,江燕却离开省城了。

我从新走进“怀念”的路上,并走进一个虚幻飘渺的梦境。我看见路的尽头是我的那间出租屋,江燕一直伏在我的胸口上痛哭,哭得仿佛一个孩子。而那次,我相信她的泪水一定是真诚的,她真诚地在我胸口挥洒眼泪甚至感动了我,我的眼眶也跟着潮湿起来。

也就是第二天早上,天空铅暗,大雾弥漫,她让我送她离开省城了。我记得我一直苦苦地挽留,说省城地方大,不当哭灵人一样能找到好工作,可她还是拒绝了。

江燕义无反顾地离开她要谋生的省城,离开我这个同学加同乡,仅仅因为一件彼岸公司操办的丧事。

同样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上,她、阴阳师和另3个哭灵人坐着公司的面包车去了省外某个县份上,直至天黑,车子才将他们拉到了一个偏僻的山村。那个山村很穷,就跟我们老家一样,以前有好几百户人家,可现在仅只剩下两三户了,而且全是老人,至于年青人,则全去城市打工去了。

江燕去的这户人家住着夫妻俩,都70多岁。当他们的车出现在村口的时候,这对老伴正站在桥边的一棵柳树下张望,两人拄着拐杖相扶相携着,但不是望他们的车,而是望着车后的更远处,目光茫然痴呆,仿佛两尊风化的岩石。

接下来的3天时间里,这对老伴每天早晚两次都会准时出现在桥边的柳树下。他们从来不说话,面对路人也是哑口无言,只是翘首向着远方张望,极尽的目光里,饱含着尘世的沧桑与对艰辛生活的无奈。

起初,江燕并不知道这对老伴在望什么,更不知道面包车为什么会将他们拉到这里。她的工作是哭灵,可山村就只这几户人家,并没听说哪家才死了人,就连这对老人看上去身体都还健朗,咋看都不会在几天内就会过去的。

江燕问阴阳师。阴阳师讳莫如深,只是传彼岸公司经理的话,叫他们只管耐心地等,反正每天工资照付就行了。于是,她和另3个哭灵人仿佛就在山村扎根下来,白天找一间空房子埋锅造饭,晚上则靠着面包车的座椅睡觉。那对老伴每天总是固定地从面包车前无视地经过,然后颤颤微微走向桥头,仍是向着远处张望。他们孱弱的背影令人揪心,交织的双手令人想起山上的枯藤,随风拂起的衣衫仿佛飘风的落叶,只有偶尔转动的满是筋络的脖子,证明他们并未给岁月风干,而是的的确确还活着。

直到第4天傍晚,一抹彤红的霞光映在西边的天空,微风吹得满地落叶沙沙直响,江燕才听到这对老伴异口同声说了第一句话:“看,咱儿子回来了。”

果然,死灰样的暮色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疲惫的身影。到这时候江燕才知道,原来这对老伴在苦苦地等待他们的儿子归来。与之不同的是,坐在面包车里面,一直死灰着脸的阴阳师蓦地还原了活气,跟着从椅子上“噌”地坐了起来,然后笑着对她们说:“可以准备了。”

江燕并不知道要准备什么,是准备丧葬用品,还是准备她们的哭声。她茫然地站在车门边,看见两位老人心满意足似的从怀里摸出个装着液体的瓶子,拧开盖,仿佛结婚时的交杯酒,然后无比恩爱地给对方喂了下去。

这对老伴并没等他们的儿子走拢,而是服下液体后转身就往家里走。起初脚步匆忙,仿佛急着要去准备一顿丰盛的团圆饭,但还没走到家门时脚步就慢下来了。当他们经过面包车时,江燕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她看见扔掉的瓶子还在地上滚来滚去,那是她在农村时看惯了的瓶子,里面还残留着“敌敌畏”。

这时候,江燕第二次听到两位老人的声音。老妇人走不动了,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按着腹部对她的丈夫喊:“老不死的,我肚子痛啊!”她的丈夫回答这样一句话:“没事的老婆子,一会就不痛了。”跟着听到“嘭”地一声响,老妇人扔掉拐杖,一头扎倒在门槛上。令人更揪心的却是,她的丈夫并没回头,而是坚定地从她身边迈了过去。他同样腹内巨痛如绞,但他不是手按腹部,而是捏着大团黄色的草纸紧按在嘴巴上,喉咙不断吞吐,用以堵住向外直冒的鲜血,然后手扶着墙壁,一路拖着双腿走向屋内。但这位老人比他妻子更为不幸,不知是身体的原因还是药剂量不够,他在黑屋的床上挣扎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方才得脱大难闭上眼晴。他死得很痛苦,但表情却很满足。他们用死解脱了自己,也用死解脱了远方儿子的挂念。他们的生命仿佛尘世的包袱,自己驮不动了,干脆就以另一种方式,自己把自己敝履样丢弃了。

后来,还是阴阳师向江燕道出了此中原委。两夫妻都得了重病,如果治好的话,得花去他们在农村30年的收入,但如果真治好了,顶多也就再活个10来年,这个账太不划算。因此他们事先准备了农药,然后依照彼岸公司的广告打电话交付定金,再又打了他们儿子的电话。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在死后风风光光下葬,而这还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给他们的儿子挣下最后一点颜面,免得以后亲朋好友因为老人死后无人掩埋而说三道四。

江燕哭着告诉我,那晚她们在给老妇人操办丧事的时候,老头子便一直向着这边凶恶地张望。来自腹内的巨大阵痛并未吞噬他模糊的意识,反而使他脑子更加清醒。他仍然紧紧按着嘴巴,笔直的眼晴竟重新闪动着对生的渴望,间断的呻吟仿佛刀子样绞动着活人的灵魂。她听见那个不肖儿子几次跑到床边埋怨:“我就请了3天假,你到底想拖到哪时候?”

在那一刻,江燕忍不住自己的哭声。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哭灵人,不用任何化妆,不用任何酝酿,她竟哭得大雨滂沱,哭得天悲地惨。她觉得自己在那位一时死不去的老人眼里,充当了索命的无常,成了杀人的帮凶,成了刑场的刽子手;她本以为自己无非就是个另类演员,可没想到,省城给她展示演技的舞台竟是如此的绝望可怕。她哭,她一直哭,她不仅哭死人,也哭活人,同时也哭她自己。

站在车站的月台上,江燕双眼红肿,呆然若痴。那两位无关自己的老人走了,但同时也把她的魂带走了。她用给掏空的躯壳不停地问我,欧杰,你看,你能看得见吗?这世间,这人心,我是一点都看不清了,可你能看清吗?你看清了告诉我,我是不是跟他们一样,没有魂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能对她说,江燕,我们不是活别人,而是活自己,我们只能先活好了自己,才能为别人而活啊。我们不必去苦苦寻找有关生与死的答案,因为有太多的人,就比如那对老人,就是在寻找答案的路上,反而把自己丢失了。

江燕迷茫地望着我,她听不懂,我也解释不清。

火车马上就要开动了,我们只得相互告别。

江燕,保重。我说。

欧杰,你也保重。她说。

但不知为何,我还是想留住她。我说你再考虑考虑吧,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你是哭灵人,怎么竟跟自己较真了。

“你希望我‘哭’一辈子吗?欧杰,我哭了一辈子,但从今天起,我再不会为谁流一滴眼泪了。”她头探出车窗外,声音竟变得嘶哑,“如果你回来,我在家乡等你。”

我说还是不回来了,我在省城混这么多年,混得一点都不如意,实在没脸面回来,相见不如怀念吧。

“欧杰,你不懂我说的话吗?”她似乎在赌气,“我回去亲手给自己挖墓坑,不要你来掩埋。”

“江燕,别说这样的话。”

“欧杰——”

“什么?”

“欧杰——”她似乎又喊了一声,嘴巴大张着,却没发出声音。

然后,火车开动了。

我跟着火车跑了两步,看见她眼睛笔直地瞪着我,嘴巴仍大张着,可就是发不出声音。在那一刻我并不知道,她的嗓子突然间哑了。

十一

至那以后,再没江燕的消息。没有消息,并不等于我不关心她。我不知道她过得好或不好,天气变化腿还疼不疼,是否又结了婚,是否还当哭灵人,是否仍与以前一样,还在人心荒芜的世间里推销自己的痛苦与眼泪。

直到有一天的深夜,她再次出现在我梦里。

她在我梦里说,欧杰,你不用担心我,我过得很好。

然后,我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是2015年的春节期间,距我们那次送别,已是5年之后了。

我再无睡意,坐等天明。也就是这天早上,我忽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但不是江燕,是老家民政所打来的。

电话里问,欧杰,你是欧杰吗?

我说是。

你们村北山墓园全部要搬迁,你父母的坟墓也要搬迁,请尽快来民政所办理手续吧。

搬迁父母的坟墓?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我都记不起父母亲坟墓的准确位置了。

我问有不有搬迁费。

对方说有,但不多,一座坟800块钱。

我说这样吧,搬迁费我就不领了,你们帮我代办吧。

也许我的回答太离谱,那边冷笑一声,直接就挂断了。

不得已,我只得请了几天假,匆匆忙忙赶往老家。

我是第3天早上回到老家的。

当我站在家乡的十字路口,红彤的太阳已从山顶上升起来了。我忽然记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正月十四,家乡传统的祭祀节,家家户户该上坟化纸钱了。

放眼四望,以前人烟稠密的村庄早已经荒芜了,房屋大多坍塌,灌木丛生,无以下脚。越过那些房屋,一眼可以看见紧邻村子的北山墓园。墓园野花芬芳,墓园长草丰茂,但在我眼里,却逐渐幻化成一个个披头散发的亡灵,他们如同仰起的枯木,挂起的船帆,翘首张望远方。正月十四,传统祭祀的日子已经到来,他们需要来自另个世间春风般的慰藉,他们死亡的心灵正滋生出思念的花蕾,渴望亲人雨露的浇灌,才能在铺满阳光的春天里怒放盛开。

但我没看见有谁来上坟,也没谁来迁坟。倒是路边的一棵高大的麻柳树干上,醒目地挂着张木牌,上面贴着张醒目的迁坟公告。

我久久地立在那张公告前。按照家乡的规矩,迁坟得在晚上,而且得请阴阳师和哭灵人,可我不知道能否找到江燕。

于是我去找江燕。

但是,我寻遍村里所有的房屋却没有找到一个人,更别说找到江燕了。

我隐隐觉到,我的那个梦透着不祥,都说梦是反的,江燕该不会出啥事吧?

近中午的时候,我从新回到十字路口,并走进墓园。里面坟墓鳞次栉比,大多却没有墓碑,仿佛堆砌在杂草丛中的乱石头。如果有墓碑就好了,我可以凭着上面的铭刻找到我的父母亲。可是当年的父母亲太穷太穷,简单下葬,草草掩埋,竟然连名字都没留下。当年的父母亲可能并没意识到,他们的俭省会给后代出个不小的难题,寻根问宗,却苦度无门。

忽然,我听到墓园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寻眼四望,才发现一座低矮的荒坟前,并排跪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全身披麻戴孝,正在磕头化纸钱。

我走过去。奇怪没看见他们哭,也看不见脸上的泪痕,却明明听到悲惨凄怆的哭声,简直是惊天动地,摧人肝肠。而更奇怪的是,距离坟头大约10米远的地方还站着个中年妇女,背对着我,同样头顶孝帽身缠白布,手里握着的是个小型摄像机,正在摄像。

于是我明白了,这是3个哭灵人。他们显然是被雇佣代“哭”的,摄像后刻成碟,再寄给他们的雇主,“哭声”应该是事先录好的,录音机就藏在附近的草丛里,无非是在亡灵的坟前“重播”一遍罢了。

我望着这不伦不类的悼亡场景,不禁哑然失笑。

我想起了“彼岸公司”的QQ群,想起了陪哭代哭一条龙服务,想起了廉价而又紧俏的商品。这真是个奇妙的世间,当真诚化为欺骗,当美丽和微笑挂上货架,当哭灵人都不愿为任何人流一滴眼泪,而我们痛苦而又紧俏的眼泪,已经无可争议地成为昂贵的奢侈品了。

我走过去。

中年妇女一盘一拐的背影令我产生错觉,以为就是江燕。

但她不是江燕,只是和江燕长相年龄差不多。

“大兄弟,您是来上坟的啊?”她一边摄像一边问我,并顺手递给我一张花花绿绿的纸片。

我看那张纸片,与我当初帮江燕发的广告纸差不多,也是“彼岸公司”,上面有联系人的电话、地址、微信和QQ号。

我说是来迁坟的,想找个人,她叫江燕,是我初中同学。

“江燕?”中年妇女怔了怔,并且放下了摄像机,“江燕?她呀?她早不干这行了。”

“为啥?”

“你不知道啊?”中年妇女很是诧异,“都四五年了,算来还是我的师姐呢。她嗓子和眼睛出毛病了,就不干这行了。她没对你说过吗?这种职业做久了,嗓子和眼睛都会出现毛病。”

于是我记起来了,江燕初来省城的确讲过这样的话,“哭”久了嗓子和眼睛会出现毛病。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科学依据,但我知道,哭灵人推销的不仅仅是自己痛苦的眼泪,还有自己痛苦的嗓音,嗓子出现了毛病,的确无法干这行了。

但我又觉道理说不通。我眼前就站着3个哭灵人,他们也在“哭”,“哭”得真实可信,“哭”得以假乱真,不是也干得好好的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大兄弟。”中年妇女叹一声,“师姐这个人太较真太容易动感情,喜欢真哭。说来你别见笑,我们就一代哭的,你说何必跟自己较真呢?为别人哭,你就把眼晴哭瞎了,别人也看不见你的悲伤啊!但师姐就不一样了,每次就像哭自己的亲人一样,什么人都当自己的亲人哭。真是的,她哪来那么多的亲人。”

“她现在住哪里呢?”我问。

“都几年没见面了,谁知道啊?”中年妇女又叹一声,“她去过省城,没挣到什么钱。从省城回来后就大变了个样,莫名其妙嗓子哑了,头发白了,经常吐血,走几步路都要人扶,病得像个死人样。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去找过她,公司也派人找过她,说这样的哭灵人更好。你别见笑啊大兄弟,公司的确是真心诚意要帮她,不需要她哭,只在坟前站一站,拍摄一下面容,可她还是不愿意来,我们说抬她也不愿意来,她不挣这行钱了。”

中年妇女甚是惋惜,似乎巴不得自己就是江燕。

我沉默了。真是不可思议,推销痛苦与眼泪的哭灵人,竟然还可以推销自己痛苦的面容和疾病,这个世间到底怎么了?

“大兄弟,迁坟可以直接找我。”中年妇女望着我,又望一眼我手里的广告纸,“既然您是我师姐的同学,钱的事就好谈了。”

“好吧。”我点头,转身走去。

我不知道是否能够迁坟。我原以找到江燕,就可以让她帮我找到父母亲的坟墓,可是我找不到她。

站在十字路口时我忽然想通了。

我不想给父母迁坟了。面对偌大的山冈,我实在无法替他们找到一个长久的安身之处,甚至找不到他们;更何况,与眼前站着的哭灵人一样,我仿佛失去了泪腺,根本就流不出一滴眼泪。而我地下的父母,经过了这么多年,也许压根就认不出他们的儿子了。

我莫名地觉到了悲哀。不知是悲哀自己的父母,还是悲哀将来的自己。

于是我直接去了民政所,领了搬迁费逃之夭夭。

以后我就再没梦见江燕。

5年时间,当初情感已经割裂,她从我的世界里彻彻底底消失了,仿佛从就没来过一样。

是啊,这个世间容易遗忘,生被遗忘,死被遗忘,我也会被遗忘。而多少年后,当我的坟头长满青草,当我的所有化为尘埃,我不知道有谁会来到我的坟前,推销痛苦与眼泪。如果有,我唯希望生前给自己立好墓碑,并深深镌刻下自己的名字。可是,我的墓碑又能在世间留存多久呢?

我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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