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偶得之

儿时看叔叔写字，那笔走龙蛇，行云流水的书法，让我心潮激荡，钦羡其胸中锦绣，腕下风流，便不自觉地模仿。结果，在初学习字时，我总不满足于一笔一划的楷书训练，奉龙飞凤舞为高上，以致今日书写，在字体间架上依然难除积弊。这是一种“未学会走即学飞”的急功心态，惟其长憾。

后来读《论语》，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感叹孔子在扼要的表述中，将天下技艺之法一语道尽。

《庄子》庖丁解牛，讲述庖丁在反复的实践和训练中，不离本行，掌握了牛的骨肉结构，最终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一流拳师往往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下真工夫，才能得真功夫，否则流于花拳绣腿，必定不堪一击。这是技法之道，而人生之道，概不能外。

    诸葛亮躬耕南阳，厕身十年，坚守本务，韬光养晦，终出震烁古今的隆中对。杜甫以“诗是吾家事”为根本遵循，经年苦读，抱着“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的信念，终成旷世诗圣。以“结硬寨，打呆仗”著称的“半个完人”曾国藩，在总结一生的经验时，概括为“八本”，并诫勉子孙，而玉成延绵不绝的曾氏家风。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天下事，大凡须经历过扎扎实实，勤勤恳恳的基础工作，厚积薄发，才能妙手偶得，一鸣惊人。

我曾有幸访问大国工匠，“七一勋章”获得者艾爱国先生，他说，50年多年来专注焊工，固守本分，脚踏实地，才有不断闪耀的“焊花”。

    这是一个崇尚创新的时代。但常见的是大肆鼓吹创新，为了创新而创新。我以为，创新不应忘本，就像壮美的海浪之下，是永远不能或缺的渊深广阔。创新是妙手偶得之事，守本才是一切技法的常态。由此观之，保持内心的笃定，不驰于空想，不鹜于虚声，脚踏实地，才能行稳致远。

读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云：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深感日积月累，务本求真才是对于创作的不二法门。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历经漫长的读写生涯，才逐渐明了陆游关于文章之法的深层内涵，是敬畏，是笃定，是反复锤炼后的超然。

想起一段佳话。左宗棠是围棋高手，属僚皆非其对手。有一次，在他出征新疆的途中，遇一茅舍，门前悬挂“天下第一棋手”匾额，左不以为然，入茅舍与主人连弈三局，皆胜。左志得意满，临别笑道，此匾额可卸矣。不久，左宗棠班师回朝，途中见匾额仍未拆卸，便入内再弈三局，皆败。左讶异，乃问其故。对曰：前番先生出征，不宜挫你锐气，今得胜归来，自须当仁不让。务本得来的深厚功底，不仅能让自己在技法上驾轻就熟，掌控全局，还能在襟怀格局上更胜一筹。

本手、妙手、俗手，是棋枰上的江湖，也交缠着世事逻辑，起落着人生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