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的日记

明清文士多有写日记的习惯。明人冯梦祯有《快雪堂日记》传世，其为⼈高旷，好读书，诗文疏朗通脱，不事镂刻。清代最知名的，首推曾文正公的日记了，记录了他通过修身、内省，从而实现人生蜕变的过程。还有一代大儒王闿运的《湘绮楼日记》，写照晚清覆灭民国兴起的世相变易。而我常读的却是沈复的《浮生六记》。

我以为，真正的日记应不同于其他文体，在很大程度上抛却了“文以载道”的使命，往往不拘格套，独抒性灵，有感而发，率性自为，是个人生命体验的真切流露。这在《浮生六记》中表现得最是酣畅。

《浮生六记》记录了作者沈复与妻子陈芸从相识、相爱、相守到伤逝的真实情感经历。“浮生”取自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中“浮生如梦，为欢几何”的感慨。六记分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和《中山记游》、《养生记道》。

沈复呼陈芸为芸娘，是舅父的女儿，大十个月的表姐。十三岁那年，沈复随母去外祖家，对眉清目秀，通体素淡的芸娘一见倾心。再见芸娘，是堂姐出嫁时，芸娘单独拉沈复入屋，端出暖粥小菜，以慰饥肠。后被识破，成为笑谈。

日记中，妙趣横生。写闺趣，新婚时桌下握手，心跳如擂。写志趣，沈复爱杜甫，芸娘喜李白，诗论至深处，相视一笑。写情趣，载酒泛舟，雨夜对酌，二人酡颜入眠。写雅趣，雪夜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声。结发第13年，沈复带芸娘第一次泛舟太湖，面对眼前美景，芸娘满足地说，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二人到武汉登黄鹤楼，看江中往来小艇，纵横掀播，如浪卷残叶，名利之心，至此一冷。

或许，就是因为浪漫至极的爱，无与伦比的情趣，才让他们感到内心的富足，这富足，可以睥睨世俗间一切的名来利往。因为拥有了彼此，甚而忘却了生活本身。

沈复出身幕僚之家，却无意科考，靠卖画为生，短暂入幕，淡泊名利。与伊人相守，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芸娘对生活也没有太多要求，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与夫卜筑一小屋，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

在他们看来，人生审美，哪怕穷顿，也要相爱相守，竭力保留高上的人生姿态和精致的生活品位，得真趣，得自在，活出人之为人应有的样子。

日子虽然清贫，却丝毫不影响两人甚笃的情意。他出水痘，她为他持斋数年。他好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形如梅花。他好风雅，她就陪他吟诗作赋，赌书泼茶。他好游玩，她就换上男装跟他逛山水游寺庙……

这或许就是爱情真实的样子，平凡生活里的诗意。每每读此，都让我想起沈从文与杨绛。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也许，爱，才是人世间最美的慰藉。难怪沈复在日记中多次感叹，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芸娘德貌才兼具，也曾吟咏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等佳句，与夫君甘守清贫，举案齐眉，不离不弃。民国的林语堂对之高评，称其为“中国文学史中最可爱的女人”，就连少涉爱情的鲁迅也不由地感叹：芸娘虽非西施面目，我却觉得是中国第一美人。

沈复说，识趣之人看美人，三分容貌有姿态等于六七分，六七分容貌乏姿态等于三四。大凡有品位的男性，对此论深信不疑。貌体永远不是女性最大的竞争力。有朋友感叹，时下很多美女，乍看之下，美艳不可方物，但不宜开口说话，一开口便大失颜色。清代张潮的《幽梦影》中有云：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美好的东西往往不长久，譬如情深不寿。著名学者王国维也在其知名的词作《蝶恋花》中写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现实生活中，往往爱情是爱情，生活是生活。小叔子的诬陷，公婆的质疑，让文弱的芸娘节节退缩。也许是日子太清苦，得抚育儿女，料理家事，劳心费神，芸娘很快就病倒了，及至后来，英年早逝。

欢乐散去，温情不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人海茫茫，电光石火，相识本已不易，相爱更是难得，且更以有限之光景对抗无情之岁月，离散之永夜，何其痛哉。就像沈复在日记中所叹：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好梦易逝，盛年难再，若能懂得此理，必会剔尽俗世庸扰，分秒相惜，何至于后来，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只剩下对景怀人，梦魂颠倒了。

我并非主张建筑于清贫之上的爱情，也不推崇镜花水月般的浪漫，更不褒扬单向的牺牲，但得志趣相合者，深情与共，此生足矣。因为，真挚的情意，永远是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值得分秒珍惜。良辰美景，不放轻过。浮生之爱，寄之以情，寓之以心，应为今世的我们好好镜鉴。

每当俗务拥身，焦烂之际，随手翻阅案头的《浮生六记》，总能很快沉静下来。只是更喜好前三记，后三记则不堪卒读。没有芸娘的日子，便失了性灵。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当阅岁月山河，览人间烟雨，劫波渡尽，百味完尝，才发现曼妙的爱情与美好的生活都是须臾间的幸运，要一颗温热的心来细细滋养，慢慢拉长。

首发于《襄阳晚报》2022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