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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生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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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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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的古驿(中篇小说)

   1

     憨人是被拴在房顶上的哈巴狗吵醒的。

憨人是古驿村王掌柜家的长工,这天夜里,憨人正踡在土炕上睡得香甜,突然被咬得山响的狗叫声吵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披上破单衣,走出厢房来到大门边,抽去横在门上碗口粗的桦木门栓,将吱吱扭扭作响的大门拉开一条缝隙,探出半个脑袋向外观望,巷道里黑黪黪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憨人困意正酣,张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重新栓好大门,听见畜圈边鸡窝里的三四只公鸡,咯咯咯地争着打鸣,抬头瞅瞅西天,三星已经西斜,与西佛山只有一柳树高一点,估摸是快鸡叫二遍了,过不了多久,天就会亮,便用拳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窝,脚步有点踉跄地向厢房走去。由于睡意浓重,他走路颠头簸脑的,两条腿直趔趄。

屋顶上的哈巴狗见憨人要回去睡觉,大失所望,越发狂怒地吠叫起来,拖着长长的铁链子,向庄廓外狂吠着猛扑,无奈它的脖颈被铁链系着,而铁链子又固定在房顶上栽的一根粗木桩上,哈巴狗每次拖着铁链跳起来向前扑出去,都被铁链无情地拽回来,一个倒栽葱重重地摔倒在房上。但哈巴狗不屈不挠,翻身爬起来,继续勇猛地向前狂冲,再次被铁链拽回拖倒,它顽强地又爬起来,依然不休不止地向前狂冲,吠叫声比先前又高又急,声音近乎嘶哑。

憨人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心想要不是来了歹人,就是来了狼,否则,尕哈不会如此狂吠。尕哈是哈巴狗的昵称,因为是哈巴狗,主人呼唤它时,简称尕哈。

憨人怕遭受躲藏在门外的歹人袭击,不敢再次打开大门,他悄悄地从搭在屋檐上的木梯子爬上房顶。前年,南村的秀才周善人家半夜有人敲门,周善人不知有诈,粗心大意开了门,不料被藏在门外的歹徒一榔头敲翻,一伙手里攥着长矛和马刀的人闯进家来,抢走了二十块白元,四牛毛口袋青稞,以及拴在槽头的一头青牛和一匹胭脂马,临走时还糟蹋了周善人的媳妇。周善人的媳妇不堪羞辱,觉得没脸见人,第二天便投井自杀了,周善人因之家破人亡。后来才知道,这事是红砂山鸽子崖的土匪头子孙忠义干的。周善人报官后,上面派出一排兵丁剿匪,到红砂山周围的山头上咋咋呼呼吵嚷了几天,放了一阵枪,放火烧了两座山头,称土匪已被全部剿灭,就撤了回去,从此便没了下文。

尕哈见憨人上了房,跑上来扑到憨人腿上,激动得瑟瑟发抖,它抱着憨人的小腿肚子嗅了嗅,复又跳到房顶边的掩墙上,冲庄廓外面疯狂吠叫。憨人悄悄跟过去,伏身在掩墙边向外张望,发现尕哈是冲庄廓外的草垛吠叫。

这时掌柜王克俭、还有掌柜家的佃户赵富贵、以及给掌柜家打短工的爽快都闻声起来了。掌柜手里擎着一盏马灯,高声问憨人,喂,憨人,今晚这狗咬得很奇怪,是不是外面有啥不对劲?

憨人说,掌柜,外面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但看尕哈这又跳又咬的架势,一直冲着外面的草垛,我想一定有啥蹊跷,若不是来了狼,就是有了歹人,可能就躲藏在大门外的草垛里,要不,这狗不会疯了样叫,没道理呀!

王掌柜伸手把爽快和赵富贵招到跟前,向二人低声耳语了几句,赵富贵便从北屋柱子的镰刀架上取了柄镰刀,爽快从牲口棚里提了把板镢出来,两人蹑手蹑脚摸到大门边,一左一右埋伏下来。

王掌柜把手里的马灯挂在东屋柱子上钉的一个木橛上,悄悄走到梯子边,一手撩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扶着木梯上一排排的横档,缓缓地上了房。他弯腰走到憨人旁边蹲下,示意憨人从掩墙下摸起几块早已备放在那儿的石头,他自己也操起一块,与憨人一起猛然站起,把手里的石头瞄准草垛,做好有异常情况时立即投掷的准备,然后大声向院子里喊,爽快,开门,冲出去!

爽快听到王掌柜的命令,哗啦一声抽去门栓,哐当当地拉开大门,自己高举着板镢,赵富贵双手紧握镰刀,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向草垛边包抄过去。

古驿村的草垛原先都是紧挨着庄廓墙垛放的,后来村里好几家遭了贼,经事后检查,发现盗贼每次都是顺着草垛爬上庄廓墙,再跳进院子里面的。打那以后,村人垛放柴草,都要与庄廓墙隔开三、四米远,再也不敢挨着墙了。

爽快和赵富贵慢慢逼近草垛,在庄廓墙与草垛之间的夹隙中,发现踡着一个人,那人伏身爬在地上,夜色中看不清是男是女,在淡淡的星光下,只朦胧瞧得见头发很长,披散在颈上,几乎遮盖了脸庞。

爽快高高地举着板镢对准地上的人,就要砸下去,被赵富贵伸手拦住。他把镰刀别进细皮条拧成的腰带间,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扭头向房上的王掌柜问,掌柜的,这儿躺着个人,晕过去了,但口里还有热气,怎么办?

王掌柜说,你们先别急,让我下来看看再说。

爽快把板镢倚在墙根,帮着赵富贵把那人扶起来,让其背靠着草垛坐下。这时,憨人手里握着门担,掌柜提着马灯,已经从院子里出来。掌柜用手里提的马灯冲那人的脸上照了照说,你看这人瘦骨伶仃的,身上又臭又脏,可能是个讨饭的叫化子,饿晕倒了,躺在这里。不要紧,先抬进家里,灌一碗四合汤,再放到热炕上,盖着被子捂一捂,发发汗,给些馍馍吃,可能就没事了。

爽快、憨人几个把那人抬进院子,放在北屋台地上支放的板床上。王掌柜随后跟进来,把马灯挂在板床边的前檐柱上。在马灯照耀下,大家这才看清这人非常削瘦,几乎皮包骨头。上身穿件没了半截袖子的单衣,外面罩件破棉袄,下身穿的裤子不仅非常短,与腿长根本不成比例,而且裤角已经烂成了布条条,脏得根本辨不出本色。他精赤着双脚,双腿、胳膊、脊背、胸脯上满是条状伤痕,好像是皮鞭抽打后留下的斑疤,而且新伤摞着旧伤,一些腐烂的伤口中,流着牛奶一样的脓水,嘴唇上也结了厚厚一层血痂,整个人显得非常憔悴腌脏。更让人惊异的是,他的左臂上有四、五个筷子粗细的洞眼,这些洞眼比起他身上的其他伤口,显得比较新鲜,能瞧见里面殷红的肉色。

这时,王掌柜的夫人何桂兰闻讯,已经打来了一盆热水,并把一块毛巾放到水里浸湿,揩干净伤者脸上的泥污,发现这人其实长得挺英俊的,古话说面善心不坏,单从面相上看,这人不像是个歹人的样子。掌柜夫人心里便有几分喜欢,她命在旁边帮忙的女儿丫毛,赶紧去做杂合面拌汤,顺带用葱根、焦胡墼、生姜、红枣煎一剂四合汤端来。打发走丫毛,王掌权夫人何桂兰又用湿毛巾蘸着盐水,仔细清理了这人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撒上草木灰,然后用布条对伤口进行了简单包扎。

这伤者名叫钟红雄,是一名红军西路军排长。

             2

 钟红雄疼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

钟红雄出生于湖北省红安县,从小父母双亡,和一个年长他两岁的姐姐相依为命,讨饭为生,四处流浪,那时他还没有自己的大名。有一天,他和姐姐在流浪途中整天没有吃上饭,饿得实在受不了,就从路边的一块苞米田里,偷掰了几穗苞米充饥,不巧被苞米的主人发现,把他俩抓起来,吊在地头的一棵槐树上毒打,被过路的一队红军解救,于是姐弟俩都参加了红军。

填报名表时,红军长官和霭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有点紧张地说,长官,我叫石头,姐姐叫荞花。

长官说,我们红军官兵平等,相互间都称同志,没有长官,今后你就叫我同志。

旁边的红军战士告诉他,这是我们指导员,你随大家叫指导员好了。

指导员问他有没有大名,他回答说没有。

指导员说,那你俩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姐姐说姓钟。

指导员听后,沉吟片刻说,参加红军,没有自己的名字可不行,我们红军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是为普天下的穷苦人谋翻身求解放的,既然你俩今天都成了红军战士,就是党的人了,我看这样吧,我给你们重新起个名字,姐姐叫钟红英,弟弟叫钟红雄,合起来,就是红军英雄,希望你们今后在革命队伍中接受锤炼,努力奋斗,英勇杀敌,早日成为革命英雄,怎么样?

旁边的战士们纷纷鼓起掌来,称赞这两个名字起得好。从此,石头和姐姐荞花,才有了自己的大名。

石头对眼前的这位红军非常佩服,从面相上看,这位指导员年纪还没有自己大,竟有这么大的学问,还是位长官。后来他才知道,为他们姐弟俩起名的这位红军,名叫陈海松。

此后,钟红雄姐弟跟随陈海松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从鄂豫皖一路转战至川陕,爬雪山,过草地,参加了长征,后来又随红军西路军勇夺一条山,血战古浪,渫血倪家营子,在西路军失利退入祁连山前,钟红雄参加革命的领路人——时任九军政委陈海松为掩护大部队转移,英勇牺牲。

红军残部进入祁连山后,已成为红军排长的钟红雄随支队分散突围,由于寡不敌众,队伍很快被成群的马家军分割包围,并被敌人的马队冲散,他和连长陈良器边打边跑,躲进山中,弹尽粮绝,陷入困境,只能昼伏夜行,一路向西追赶队伍,连走了七、八天,不幸迷路,被搜山的民团发现,报告给马家军,几十名敌人将他们俩人围困在一座小山包下,他和连长在突围前,子弹已经打光了,敌人手里挥舞着马刀,潮水一样冲上来。

面对黑压压涌上来的敌人,他俩只能等敌人靠近了,才能近身肉搏。

连长手握一把大刀,他提着烧火棍一样的长枪,躲在一块土坎下,等敌人快要扑到跟前时,两人突然从土坎下跃出,挥舞着手里的刀枪向敌人冲去,但敌人的马队速度太快,还没等钟红雄把长枪向敌人抡去,就被一个敌骑兵一枪托砸在后颈上,晕了过去。

连长陈良器身手比他敏捷,在冲锋中侧身一闪,躲过一个敌人迎面劈来的马刀,反手一挥,正中敌人的大腿,敌骑兵身子一仰身子从马上摔下来,连长转过身来,双手攥紧刀柄,狠狠地戳向敌人的胸膛,还没等连长把刀从敌人身上拔出来,后面的一个敌骑兵飞马扑来,只见马刀一挥,连长的整个右臂便飞落在尘埃,鲜血从齐茬茬的断臂上激射而出,连长身子摇摇晃晃的,踉踉跄跄倒退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马家军的匪兵们围上来,围住连长奚落辱骂,一个凶恶的匪徒一刀挑开连长的肚子,将肠子抽出来,一圈一圈缠绕在旁边一簇金露梅枝条上,直到把肠子从腹腔里抽尽了,又在血肉模糊的连长脖子上拴了一根绳子,翻身上马,将连长拖在马后,策马在山湾里来回驰骋,直到把连长拖拽得衣裤俱无,面目全非,才跳下马背,挥刀砍断系在连长脖子上的绳子,砍下连长的头颅,拴在马鞍上,扬长而去。

钟红雄受伤被俘,被马家军押解到西宁,投入大牢,关押了四十多天,每日鞭打棍抽,甚至几天都不给饭吃,受尽折磨。马家军为了寻开心,变着法子摧残被俘的红军战士,每天都有战友在他身边饿死或被杀害。

他的姐姐钟红英,其时已是西路军妇女独立团政委吴富莲的警卫班长,倪家营子惨败后,妇女独立团随西路军总部退入祁连山,奉命掩护总部转移,被马家军包围,全军覆没,姐姐钟红英自此音信杳无,生死不明。

此时正值农历二月底,虽然节令已是仲春,但青藏高原依旧寒冷异常。昨天傍晚,天突然下起了雪霰,田野里覆盖了一层不厚不薄的春雪,大地上的一切,都被洁白的白雪掩盖,直到今晨天也没有放晴,依然不紧不慢地下着小雪。

钟红雄等被俘的四、五百名西路军战士,手腕上拴着绳子串在一起,冒着纷纷扬扬飞舞的雪花,一路泥泞,由一个连的马家军骑兵悄悄押解往郊外。他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看来马家军要送他们上路。

在马家军的皮鞭和枪托驱策下,他们被押解到一个早已挖好的大土坑前,匪兵头目命令他们面向土坑列队站立,一些马家军士兵手持大刀,满脸煞气地站在他们身后。稍远处,是一排骑在马上举枪瞄准他们的马家军兵丁,再远处,还有两挺机枪架设在高处,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行刑开始后,马家军兵丁高举大刀,狠命地剁向红军,在每个西路军战士的头或肩膀上砍上一刀后,不管死了还是没死,就在屁股上狠狠地踢上一脚,踹下土坑。

土坑边沿站立的红军有好几排,和钟红雄站在一起的,是八连的程副连长,他们站在最后一排,等轮到要杀他们时,土坑里已经层层叠叠躺满了被砍杀的红军,有的死了,身首异处,有的还活着,缺臂少腿,浑身血迹,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钟红雄和程副连长身后站的是一个头戴毡帽、满脸络腮胡须的匪兵,手里没拿马刀,却持着一根头粗尾细的大马棒。

程副连长本来站在钟红雄身边,就在络腮胡高高举起马棒,狠狠向钟红雄的脑袋砸下的一瞬间,程副连长猛然向旁边一撞,用肩膀把钟红雄撞下了土坑,络腮胡手中的大马棒带着风声呼啸而下,不偏不倚砸在程副连长的后脑上,洁白的脑浆飞溅出来,溅了络腮胡一头一脸,络腮胡身不由己倒退几步,一边用手抹着糊满脸孔的脑浆,一边连声不断地骂着晦气,再也顾不上他们。

所有的西路军战士都被砍进土坑后,马家军向早已等候在远处的一伙民伕招招手,民伕们畏畏缩缩挨到坑边,在马家军的严密监督下,挥铣掩埋坑里的红军战士。不久,新鲜的泥土被飞扬的雪花掩盖,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3

  钟红雄被程副连长一肩膀顶下土坑,脚下被一个红军的脑袋一绊,一个狗坐蹲,身子软绵绵仰躺在几名红军尸体上,紧接着程副连长一头栽下来,又侧压在他身上,他发现程副连长的后脑勺整个瘪了下去,脑浆全没了,双眼恐怖地圆睁着,热乎乎的鲜血从后颈部汩汩噗噗地冒出来,糊满了他的面孔。

他怒不可遏,冲土坑上面的马家军骂了句狗日的土匪,还没来得及骂第二句,从程副连长后颈流出的鲜血,已经灌满了他大张的嘴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使劲从程副连长的身下挣出半截身子,吐出满嘴的血沫子,伸手合上程副连长圆睁的双眼,喉头一哽,热辣辣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和程副连长的鲜血流在一起。

由于身下垫着几名红军战士的尸体,上身又斜压着程副连长的半截身子,钟红雄感觉就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非常温暖。

自从红军长征进入草地以后,让钟红雄刻骨铭心的事,只有两件。一是饿。从翻雪山,过草地,到三大主力会师,随张国焘南下,又北上跟随西路军西征,兵败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他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被马家军俘虏后,忍饥受饿更是常事,有时三、四天都不给饭吃,他那件破棉袄里的棉花,就是在监舍里让他吃光的。有一天,他们同监舍的二十几名红军实在饿得忍受不了,向马家军提出抗议,马家军答应给他们饭吃,当天做了几大锅洋芋拌汤,让他们喝,由于连续好几天没吃饭,饿极了,大家都放开肚皮吃,每人喝了五六碗,谁知等他们吃饱了,马家军把他们一个个倒吊在房梁上,在他们的肚子上用拳头捣,用木棍擂,跳起来用脚使劲踹,让他们把吃下的饭又全部吐了出来,饭吐完了,接着便吐血,有的战士的肺管子因此被呛烂了,老是咳嗽,吃不下饭。二是冷。过草地那会儿,脚下是泥泞不堪的草地,看着好端端的草墩子,谁知脚一落上去,瞬间成了无底深渊,越挣扎陷得越深,不一会儿人就没了顶,连个气泡都不冒。而头顶,总是飘着霏霏雨雪,天极少有放晴的时候,即便有时是晴天,但一忽儿就变了脸,忽然阴云密布,甚至下起瓢泼大雨,大伙的衣服天天都是湿的,有时连煮饭的火,都没办法生起来,只能就着冷水吃几口炒面。半夜里,战士们冻得瑟瑟发抖,大伙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因为又饥又饿,许多战友都倒在了草地里。到翻雪山时,遇到的困难更是前所未有,那高耸入云的雪山不仅极度陡峭,特别难登,稍不留神,脚下一打滑,就会坠落万丈谷底,而且空气十分稀薄,连着爬上几米十几米,就得停下歇一歇,否则就喘不上气来,越到山顶,空气变得越稀薄,头闷痛闷痛的,胸膛里像有一只拳头使劲捣擂一样,胀胀地痛,连意识也变得有些模糊,有的战友实在困极了,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谁知已经站不起来了。有时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成团成堆地砸在身上,有些战友实在坚持不住,坐下身子歇息,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雪人,别人用肘子略微碰一碰,想唤他站起来继续赶路,谁知人已经冻僵,成了雪疙瘩,别人一碰,便骨碌碌滚下山去。原想进入河西走廊,情况会好一些,那知隆冬季节的祁连山,更是寒冷异常,白天还好受一点,到了夜间,人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窖,手指脚趾变得木木的,过一会不活动一下手脚,就似乎僵硬了,不再受意志支配,那寒冷,能渗入到人的骨缝里。山里的风又大又猛,呜呜呜地吼叫着滚过来又滚过去,整夜咆哮个不停,就像有无数的猛兽在缠斗厮咬。钟红雄他们躲藏在灌木丛中或土坑里,一边跺着脚发抖,一边看着远处火光一闪一闪的,知道那是马家军和民团在烤火取暖,虽然他们身边也有现成的干枯灌木枝条,但因担心马家军发现后追击过来,只能忍住刺骨的寒冷,不敢燃薪取暖。

由于对寒冷有蚀骨入髓的记忆,钟红雄虽然躺倒在战友们的尸体堆里,脸上身上浸润着战友的鲜血,但身心都非常温暖,他挺了挺身子,竭力想让自己站起来,但这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些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停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和腿上,钟红雄因为依恋来自身下的那份温暖,便不再挣扎,缓缓地闭上眼睛,任从头顶落下的冰凉的泥土,一铣一铣将他埋葬,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钟红雄被疼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左腿、右臂上同时传来一阵啮心的疼痛,他慢慢睁开被泥巴糊住的眼睛,猛然甩了甩头,朦朦胧胧发现眼前有几粒阴森森的火苗在跳荡,原来是两只野狗在啃咬他的臂膀和大腿。

钟红雄突然醒过来甩动脑袋,把两野狗吓懵了,愣怔片刻,不约而同嗷得一声狂吠,跳跃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身来,圆睁两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钟红雄瞧了好半天,才狺狺地转过身,去不远处啃食另一具尸体。

钟红雄这才知道自己被野狗从万人坑里扒了出来。由于万人坑里埋葬的尸体太多,他又处于最上层,覆盖在身上的泥地并不厚,加之活埋时间选择的是黄昏,民伕们心急如焚,想着早点完事回家,掩埋时比较草率,可能无意中留下了空隙,所以他只是暂时昏迷过去。后来野狗来屠场寻食,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便把他从土堆里刨了出来。由于吃多了人肉的缘故,这些野狗的眼睛已变得红红的,狼眼一样在夜色中闪着凶光。

钟红雄竭力仰起上半个身子,使劲把下半身从泥土中挣出来,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喘作一团。他只好伏身爬在阴寒潮湿的泥土堆上,歇息了好一会儿,才感觉身上慢慢地有了点力气。他挺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屠场里的野狗远不止两条,最起码在八、九条以上,均双眼红红的,聚集在屠场争抢着啃食人肉。

虽然野狗从土坑里刨出了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他依然对野狗充满了仇恨,因为他不想让战友的尸体被野狗啃食,便挺挺身子猛然站起来,一边大声喝叱,一边跌跌撞撞向野狗扑去。野狗们见有人要坏自己的好事,停止啃食,愤怒地吠叫着,呈扇形向他围攻过来,他挥舞着手臂冲向野狗,不料眼前金星乱冒,没冲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野狗们见状,便顾不得围攻他,顾自返回身去,继续津津有味地啃食人肉。

钟红雄眼里冒火,心头滴血,却无能为力。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硬要和野狗搏斗,不仅赶不走野狗,说不定还会被野狗咬死。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战友们,对不起了,如果我钟红雄能侥幸活下来,将来一定给你们树碑。然后,声嘶力竭地向周围大声喝问了几嗓子,还有活人吗?谁还活着?见屠场里一片阒寂,便缓缓举手向黑糊糊的屠场敬了个礼,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屠场外爬去。

                           

钟红雄首先遇到的,是一条灌溉用的小水渠。水渠虽然很小,只有五尺来高,四尺多宽。但现在正是春播时期,水渠里有水在流动,夜色下不知水有多深,也不知水的清浊,只听见哗哗哗的水流声。

钟红雄见小渠很窄,估摸着能纵身跃过去,便后退几步,然后发力猛然向对面跃去,谁知右腿刚踏上渠沿,左腿被野狗咬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啮心蚀骨的疼痛,身子不由一阵抽搐,加上右腿所踏的渠沿有点滑,便趔趄几下,咕咚一声掉进渠里。

渠水虽然不太深,也就二尺左右,但凛冽刺骨。钟红雄跌坐在渠水里,渠水刚好淹到他的脖子,全身被冰凉的冷水浸得精湿,筛糠一样抖抖打颤,身上受伤的部位蜂蛰般疼痛难忍。

钟红雄挣扎着站起来,用湿漉漉的大手抹了一把脸,蓦然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焦喝难耐。他想也没想,俯下身子捧起一捧渠水,咕碌碌吞吸进喉咙,觉得牙齿又冰又涩,隐隐有些发疼,然后一股冰冷从喉咙往下流注,依次通过胃、小肠、大肠,一路畅行无阻,直达脐部,凝在那儿,冻住了般闷闷地痛。钟红雄双手抱紧肚子,嘚嘚嘚打了个毛颤,这时,他又感到一股甘甜从肚脐那儿升腾上来,抵达喉咙,弥留在舌尖上,挥之不去。钟红雄突然明白,这甘甜来自渠水,他闭紧嘴巴,舌尖抵着上腭,仔细地品咂了一阵,没错,这甘甜就是来自渠水,钟红雄作梦也没有想到,渠水竟有这么香甜,他再次俯下身子,连续不断地捧起渠水,大口大口地啜饮着,直到觉得肚子有些发胀,才不得不停止下来,爬在渠沿边歇息。

歇息了一阵后,钟红雄开始尝试着向渠沿外爬,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天色比刚才更加昏暗,心头突然一惊,估摸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天色就会发亮,如果在天亮之前爬不出水渠,敌人就有可能发现他,来个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重新把他抓走。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外爬,但由于浑身精湿,渠沿又非常光滑,加之脚下没有可以蹬踩的支撑点,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有成功。

钟红雄不得不停止攀爬另想办法,他向水渠边仔细打量,发现离渠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他心里有些欣喜,心想要是把腰带解下来,再从衣服上扯下几缕布条,与腰带连结在一起,一头绑根树枝或石块,另一头抓在手里,将绑有东西的一头扔出去,如果树身能被石头或树枝勾住,他就能扯着腰带爬出水渠。他瞪圆了眼睛四处打量,就是找不见树枝之类可以绑到绳子上的东西,钟红雄有些泄气,沮丧地浸在水渠中,呼呼喘气,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条黑糊糊像蛇一样的东西,身子紧贴着地皮,从树根那儿向渠水这边游动,他吃了一惊,用水淋淋的大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东西并不是活的,而是静止的,其实就是一条树根,因为在夜间,瞧不太清楚,才错看作蛇,遗憾的是,那树根伸到离水渠两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折断了。钟红雄在水里踮起脚尖,身子紧紧爬在水渠边,把胳臂抻得长长的,想抓住那条树根,尽管中间只隔着七、八寸的距离,但就是够不着树根,钟红雄从水渠里一次次跃起来,像抓扑救命稻草一样,用粗砺的手,努力去够那条树根,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他终于揪住了那条树根,并拽着它成功地爬出了水渠。

钟红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摊烂泥瘫倒在水渠边的大树下,死了般无声无息,好半天后,他才倚着大树站起来,跌跌撞撞向远处行去,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天已经快黎明了,他看见远处有一簇黑压压的村庄。钟红雄怕村里有民团或敌人的暗探,不敢进村,便向村庄旁的另一条山沟拐去,大约又走了一里来路,天已经亮透了,他听见旁边那个住有人家的山沟里,牛哞马嘶声响作一团,狗吠声、鸡鸣声隔着一座庞大的山梁,隐隐约约地不断传到这边来。

钟红雄急忙加快了脚步,刚拐过一个山湾,蓦然发现,就在他的眼前不远处,就在伸向山坳的大路边,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副土庄廓,也许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农户家里豢养的一条狗,已经响亮地吠叫了起来。钟红雄放眼四瞅,春季的整个山沟都光秃秃的,除了眼前的土庄廓,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庄廓后边的塄坎边,有一个不大的草垛。钟红雄顾不得狗叫声越来越激烈,飞快地冲向草垛。他的脚刚挨上草垛,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从草垛里窜出来,慌不择路地向山坡上跑去,钟红雄刚刚在草垛边隐好身子,就看见一颗女人的头颅,从土庄廓的房顶上冒出来,扭动着脖子四处打量,瞧见野兔奔跑时留下的一绺细小烟尘,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即不见了。

待屋顶上没了女人的声息,钟红雄又向草垛里挤了挤,想藏的更严实一点,不料咕咚一声,掉进了一口地窖里。

原来紧挨着草垛,挖有一口地窖,窖口门用一大团胡麻草紧紧地塞着,伪装得非常巧妙,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由于钟红雄无意中踩在了堵窖口的胡麻草上,便掉进了地窖,因身下有胡麻草垫底,加之地窖并不深,这一下摔得并不痛。钟红雄坐在胡麻草上打量地窖,发现这是个不大的地窖,竖着挖下去二米左右后,又拐向东南方向,挖了个一人多高三米多深的偏洞,竖洞的坑壁上还挖有可以踩脚的坑窝。地窖里储藏的主要是洋芋,此外还有一些蔓菁、甜根、萝卜、白菜、蒜苗和葱,大约是存储久了的缘故,这些养命之物都有些萎蔫,而且洋芋的芽眼里,已经长出了一、二寸长的白色嫩芽和毛籁籁的根系。

钟红雄蹬着竖洞上的坑窝,将脑袋伸出地窖偷偷向四周观察,发现山沟里阒无人迹,狗吠声也已止息,于是便爬出地窖,小心翼翼地从草垛上撕了些麦秸,扔进地窖,复又轻轻地跳下井去,依旧用胡麻草堵住窖口,索性躺在草垛上歇息起来。他知道,现在是大白天,出去会有危险,只有等到晚上,才能相机行事,离开这危险之地,因为这里离马家军杀人的万人坑并不太远,如果马家军知道有红军活着跑了,马上会搜寻到这里来。

钟红雄在麦秸上躺下不久,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他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空得难受,而且不断发出咕咕咕的鸣叫声,他知道自己实在太饿了,除了黎明前他在渠中灌了一肚子冷水外,这两、三天来,他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即便是活埋的那天早上,马家军也没给他们饭吃,说你们反正是要死的人了,马上要去见阎王,还吃那门子饭,吃了也是白吃,不如把给你们的饭省下来,喂养我们的战马,让战马变得膘肥体壮了,骑着还能杀更多的红军。钟红雄实在饿极了,这时已管不得纪律什么的,从身下摸起一颗洋芋,在衣襟上胡乱擦拭了下泥土,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连吃了三个洋芋后,才觉得洋芋生吃有些不对味,便拿起萝卜和蔓菁大嚼起来,直到吃得肚子里有些发胀,才停止进食,倒在麦秸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钟红雄在睡梦中正和马家军酣战,忽觉脸上痒酥酥的,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亮着一盏油灯,灯后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钟红雄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人影的脖子,把人影逼向了窖壁,随着一声锐利的尖叫,油灯噗嗒一声,掉到地上熄灭了。钟红雄一听尖叫的是个女人,立即松开了掐住对方脖子的手。

女人弯腰喘息了一阵,待口里的气喘得均匀了,才对钟红雄说,你是“红军共产娃”吧,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其实你刚躲到草垛那会儿,我就看见你了,因为担心我一出声,你就四处乱跑着逃命,结果钻进人家早就张好的网里,让守卡子的人给抓住,才没敢声张。我知道你们红军都是好人,我家掌柜被马步芳抓了壮丁,去一条山堵“共产娃”,受伤折了一条腿,被你们红军抓住,不仅没砍头,还发给两块大洋放了回来,至今躺在家里养伤。我听说这几天万人坑那儿,正在活埋“共产娃”,如果你们红军都像我们这边的大老爷们一样,抓住俘虏就抽肠扒肚填万人坑,我家掌柜早就没命了,所以请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祸害你,祸害“共产娃”。

女人说着,伸手摸了一下钟红雄的额头说,我看你有点发烧,身上又有许多伤口,这窖里又阴又潮的,躺在这儿,说不定病情会加重。现在天还没有黑透,实话告诉你,这个庄子名叫“独庄廓”,庄子里就住我家一户人家,相对比较安全,但也难保民团那些人不上这儿来搜查,所以我看这样吧,你就在这里先将凑着坐一会儿,我回家去焪一锅洋芋,再把西房炕煨得烫烫的,等天黑得差不多了,再来接你,让你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在烫炕上好好睡一觉,等明天天刚擦亮时,我送你出村。

钟红雄遵照女人的吩咐,睡在窖里等了一会儿,女人擎着一盏油灯,身后跟着一只土狗,来到地窖旁,揭掉堵在窖口的胡麻草,让钟红雄从窖里爬出来,把他引进自己家里,让到热炕上,端出半大蒲篮绽得开了花的煮洋芋放到炕桌上,女人和腿伤尚未愈合的男人陪着钟红雄,边吃边聊。饭后,女人安排钟红雄到西厢房早早睡了。

                              5

第二天天刚亮,钟红雄睡意正浓,女人就敲起了西厢房的门,钟红雄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开了门。女人站在门外对钟红雄说,“共产娃”,该动身了,洗脸水我已经给你打好了,你赶紧洗把脸,我送你出村去,早饭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在路上边走边吃,说着递给钟红雄一个毛线褡裢,这里面装着几个青稞面烙得叫油花的馍馍,还有几个熟洋芋,女人说,这些东西,够你吃个三天两天的,末了,又把一个袋子塞到钟红雄手里说,拿好了,这是牛皮水袋,可以装二、三斤水,我已装满了凉开水,你在路上遇到没水的时候,可以解急。钟红雄说,多谢嫂子想的这么周到,大恩不言谢,我一个避难逃命的人,还洗什么脸,越脏越安全,还是赶快走路要紧,说着告别女人的丈夫,和女人一块出了门。

女人唤上土狗,在前边引路,她不走大路,把钟红雄引向山坳里的一条蚰蜒小路,沿着一个漫长的山湾,翻过一座垭豁,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说,你先到那林子里藏起来,到天黑后再走,顺着山势一直向东,要不了一天时间,就能到小峡,那里有马步芳设的卡子,只要设法通过了那道关卡,往后的路就好走多了。虽然从这里走没有正儿八经的路,但安全,不像走大路人多眼杂,你一个外地人,不会说半句青海话,人家一盘问准露馅,还是沿着山根走好。我一个妇道人家,腿脚不利落,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往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你也别怪嫂子不敢留你多住几天,你知道马步芳那杂碎,跟你们红军没法比,毒着呢,如果让他知道我家和红军有牵连,会把我们全家人的肝花五脏都活扒了。

钟红雄眼睛里蓄满了泪花,他举起右臂,向女人庄重地敬了个军礼,看着女人和小狗慢慢消失在垭豁那边,才跑到灌木林子里藏了起来。这时天已经完全放亮了,钟红雄从褡裢里摸出两颗洋芋,还热乎乎的,知道是女人早起煮的,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剥皮吃了,又拿出一个油花,掰了一半,拔开牛皮水袋的塞子,就着开水,慢慢地像品咂一样咽进肚里,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想牺牲的战友,想下落不明的姐姐,想着想着,眼睛里不由流下泪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包围。

钟红雄望着天上的太阳,发现天空虽然是睛着的,但不甚朗睛,似有一种腌脏的薄纱蒙着,灰沓沓的,太阳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显得疲惫不堪,好像还打着摆子,宛如一个老迈的病人,有点自顾不暇的意思,散发出来的光热非常微弱,而且那有限的热量刚刚散发出来,还没来得及射向大地,又马上被太阳自己吸收走了,所以大地上依然冷瑟瑟的,有些淡淡的冰和凉。

由于太阳的光芒非常疲弱,钟红雄才能与太阳长久地对视,它发现太阳起初非常缓慢地移动着,但后来好像疲累极了,像一枚软乎乎的蛋黄一样,凝在东天,干脆赖着不走了。钟红雄瞧得非常乏味,便丧气地垂下了头。

躺在灌木林中,钟红雄时睡时醒的,躺了好长一会儿,浑身酸痛,百无聊赖,他扯着身边的一根树枝站起身来,发现天已过午,展眼四顾,灰蒙蒙的天空中,有几只苍鹰悠然盘旋,远远近近的灌木枝头上,除了一些不知名的山雀叽叽啾啾喧哗外,好像什么情况也没有,他想老呆着不是办法,便掮起褡裢,提了水袋,向着东方行进。

约摸走了三里多地,钟红雄发现前面有情况,两个麻褐色的活物,正时行时停地冲他移动而来,他机警地在灌丛中隐蔽起来,起初以为是两头牛,或者是野鹿或山羊,后来发现活物并非动物,而是人。从行迹上看,两人十分警觉,时不时东张西望,行动迟缓,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聚拢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交流着什么重要情况,他心里有些紧张,以为遇到了搜山的马家军,便把头低低地伏进灌丛下面的杂草里,连大气都不敢喘。值得庆幸的是,那两人在灌丛中逡巡了一阵后,各自从身后抽出一柄好似镰刀模样的东西,弯腰叮叮叮地砍起了树木,钟红雄终于明白,这是两个偷砍烧柴的人,但他不想让人家发现,继续隐身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

但那两人最终还是发现了钟红雄。他们中的一个,在挑挑拣拣地砍了一些灌木后,慢慢地移动到了钟红雄附近。钟红雄这才看清,这人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头上戴顶狗皮帽子,身上腿上都穿着皮毛朝里的皮袄皮裤,腰间紧紧扎着根黑布腰带,面孔黧黑,膀阔腰圆,好像是个受苦之人,再远远地偷瞄另外一个人,见其穿着打扮跟眼前这人相仿,但身材好像瘦小一些。

由于钟红雄躲藏的比较隐蔽,黑脸汉子起初虽然离他非常近,但没有发现钟红雄。

后来,黑脸汉子举刀砍倒一棵沙棘,那倾倒的树枝正好搭在钟红雄身上,黑脸汉子这才突然发现了藏在草丛中的钟红雄,以为遇到了死人,吓得失魂落魄,“妈呀” 一声尖叫,撒腿就跑。跑出几十多步后,黑脸汉子与另外那人汇合在一起,胆子才大了起来,两人手里攥着镰刀,慢慢向钟红雄藏身的地方逼近过来。钟红雄见自己已经暴露了,只好从灌丛中站起来,笑嘻嘻地对他们说,两位大哥莫误会,兄弟只在这儿解个手而已。

两人听钟红雄是外地口音,相互对视了一眼,诧异地说,哟,原来是个下路人,我们还当是个死人哩。你一个外地人,不好好在老家呆着,从大老远的地方跑到我们这里来,放着宽阔的大路不走,偏偏躲躲藏藏钻进这树林子里干什么,莫非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实交代!

钟红雄急忙摆摆手说,老哥您这样说,实在是抬举我了,兄弟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从老家挑了担花椒上这儿来卖,不想折了本,回不了家,只好一路乞讨,流落在这里。刚才在大路那边休息,远远看见这山中黑森森的,心想一定是片树林子,因为一天没吃东西,以为这林子里有野果子,专门从那边赶了过来,想摘几个野果子充饥,谁知这林子里什么也没有,因有点困乏,便在这草窝里睡了一觉。

瘦小点的那人说,你褡裢里装的什么,拿过来,让我瞧瞧,一个要饭的,怎么背着这么好的牛皮水袋,谁信?说着一个箭步蹿上来,一把抢过钟红雄肩上的褡裢,把手伸进褡裢中埋头翻找起来。

钟红雄见这人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孙悟空一样的凹猴脸,脸上骨耸肉薄,颊上布满细细的血丝,大约是毛细血管凝固所致。一对招风耳铃铛似的支棱着,两只与狭小的脸型不相匹配的大眼睛,鬼明贼亮,滴溜溜转个不停,浑身上下打量着钟红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

瘦子从褡裢里掏出青稞面油花,把脸凑到钟红雄跟前,逼视着钟红雄问道,你说一天没有吃东西,怎么褡裢里有这么多馍馍,可见你根本就是个奸诈之徒,刚才分明没有对我们说实话,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意躲藏在这儿?还有,看你身上这衣服,虽然很破旧,但血迹斑斑的,底色又是灰色的,领子上还缀有两片小红布,分明就是军装,告诉大爷,你到底是不是“红军共产娃”?凹猴说着,扭头对大个子说,长寿,莫如我俩把这个下路人捆起来,解到小峡卡子那儿领赏,说不定还能挣一笔赏钱,发点小财!

钟红雄正要先发制人,准备对凹猴动手,只见大个子急忙抢上前来,横在凹猴和钟红雄之间,向凹猴摆摆手说,别,别,我看还是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事瞎造孽干什么,你没看见这人还是个娃娃吗,绑去让马主席手下那些吃粮的杀了,怪可惜的。何况,从那些兵痞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草驴放得屁一样,遇风就散了,做不得准,信不得真,要是我俩把这个娃娃绑去了,人家不给钱,这娃不就白死了。还有,那些吃粮的如果问起在哪儿抓的“共产娃”,我俩偷砍烧柴的事,不就暴露了,你知道马步芳的大马棒,可不是好挨的,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划不来。

凹猴说,即便不把这下路人绑去请赏,也不能太便宜了他,谁让他满嘴谎话,欺骗我俩来着?再说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那儿配用这么好的水袋和褡裢,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人我们可以放过他,但东西得留下。说着一把抢过钟红雄手里的水袋,和褡裢一齐紧紧抱在怀里,趁钟红雄不备,在其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把钟红雄咕辘辘踢下了山坡。

大个子要冲下山去救钟红雄,被凹猴一把扯住说,放心吧,没事的,这些下路人都是九条命的猫,命硬得很,马步芳指挥那么多的部队和民团,从四面八方围住截杀他们,都没能把他们消灭光,还有许多漏网之鱼三三两两地逃出来,从这么低矮的个缓坡滚下去,一定死不了,顶多被鞭麻子猫儿刺划破点脸而已,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姑娘家,那有那么娇贵。我俩还是赶紧砍柴要紧,要不让人发现了,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6

 钟红雄从山坡上滚下去后,又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深夜,他又渴又饥,浑身的伤口也借机发作,疼得嘴角一抽一抽的。虽然是春夜,但在空山旷野里,依然冷得出奇,钟红雄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浑身上下都没有摔伤,只是脸上和手臂上,有几条轻微的划痕,但都不碍事,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借微弱的星光辨明方向,继续半跌半撞地向着东方走去。

不一会儿,天大亮了,钟红雄便藏身到树窠下的草丛里,由于褡裢和水袋都让凹猴抢走了,好长时间没有补充能量,他觉得肚子有些饿,特别是上下嘴皮焦干皲裂,结了一层带血的硬痂。虽然渴得要命,但钟红雄咬紧牙关坚持着,不敢去找水喝,也不敢到大路上或村庄里去。

钟红雄想起了在鄂豫皖苏区的日子。鄂豫皖是中国共产党最早建立的革命根据地之一,红军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发动群众,进行革命宣传,创建苏维埃政权,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被空前地激发了,觉悟不断提高,对党和红军十分信赖,许多年轻后生都参加了红军,连老人、妇女、儿童都被组织起来,纷纷加入儿童团、妇协和贫协组织,帮助红军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鄂豫皖,每当红军和白军打仗时,几乎都是内线作战,当地群众明里暗里地帮助红军,有时战斗结束后,敌人刚刚撤走,老百姓就自发地来到阵地上,救治伤员,寻找失散的红军战士,使红军有归家一样的温暖感觉。

有一次,国民党大军围剿红军,钟红雄所在的团负责掩护主力部队转移,在战斗中,钟红雄受了重伤,腹部被敌人射来子弹击穿,从一块岩石上重重地摔下去,掉进两块巨石之间卡住了,昏死过去,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丢下他转移了。后来一位搜山的老大爷发现了他,把他从岩石缝里拽出来,背回家中精心照料了好几个月,直至他伤愈归队。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青海军阀马步芳的统治区,马步芳为人阴鸷毒辣,杀人不眨眼,且其家族在青海苦心经营几十年,在自己的地盘上进行家族式控制,有相当牢固的统治根基,当地人民慑于马步芳的淫威,不敢与红军接触,加之红军进入河西后,没有建立稳固的革命根据地,一直处于外线作战状态,忙于行军和打仗,无暇发动群众,进行革命宣传,致使当地百姓对红军和红军的政策知之甚少,在感情上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和疏远,像“独庄廓”那位大嫂那样,敢于藏匿和救治红军的人,还很有限,在人地均不熟悉的情况下,钟红雄不敢贸然从树林里钻出来,去有人烟的地方寻找饮水和食物。

根据经验,他知道一般在两山夹峙的峡谷间,都会有山溪水流出来,他也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潺潺淙淙的水流声,他想顺着声音爬过去,到山谷中找点水喝,但他发现,远远近近的地方,总是有人活动,或者挡羊放牛,或者送粪运肥,为此他只好放弃找水的打算,继续潜伏着,爬在草丛里不动。

黄昏姗姗降临,在山间田野辛苦劳作的人们都收了工,陆续回家,他又挨了个把时辰,直到远处村庄里的一切逐渐安静下来,他才从草丛中爬出来,摸到不远处的一条山沟中,找到一条溪流,伏在溪边痛饮了一气。干渴的问题虽然解决了,但肚子又闹起了革命,不断地咕咕咕鸣叫着,向他发出抗议。但此时的山坳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些神情悲郁冷肃的树木,不要说果腹之物,就连根绿色的草芽都很难找见,唯一的办法,就是剥些树皮充饥,但这里不是南方,不是他的家乡,因此长在山上的所有灌木,他都不认识,虽然时令已是仲春,但青海由于地处高寒地区,草木还未萌发,叶芽都没有长出来,那些小小的似有若无的芽苞,尚紧贴着枝条酣眠,在他眼里,光秃秃的灌木们大同小异,他根本分不清彼此,也不知道那些能吃,那些不能吃,他怕胡乱吃了会中毒,不得不摸索到村庄附近,去寻找食物。

幸运的是,他首先在一条塄坎边,发现了几棵沙棘树,树上结满了绿豆大小的桔红色果实,他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吃,但在饥饿的驱使下,他尝试着从树下摘了几粒因受冻有些皱瘪的红果果,缓慢地塞进嘴里,一股涩涩的酸甜味从舌尖传到肠胃,再传导到大脑,他感觉到他的喉咙,胃,还有肠子,都绞扭着红果果,兴奋地蠕动了起来,裹紧红果果扭起了秧歌,他拼命地用上腭紧紧按压住舌头,抑制住迫不及待急于进食的欲望,耐心等待了一袋烟的功夫,见肚中没有不良反映,本能地觉得这东西能吃,于是顾不得双手被沙棘枝条上丛生的锐刺划伤,大把大把地把红果果捋下来,连枯叶带果填进嘴里,直到满口酸麻,舌头失去了味觉功能,好像麻木了,酸甜苦辣咸都感觉不到了,才停止吞食。

钟红雄趁着夜色,继续向东行走,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突然发现,南北两边原来相距很远的大山,现在显得越来越逼窄了,就像两个面目不清的巨人,借着黑森森的夜色,向夹杂在中间的平坦谷地不断地迫压过来,使他的心头生出一种即将窒息的感觉,同时他的耳边,清晰地传来大江大河汹涌澎湃的涛声,那声音在万籁俱寂的夜间,显得特别有威势。

钟红雄不敢再往前走了,他预感到,前面一定到了什么关卡,他在一块农田中停了下来,就在这时,他发现农田中有一些干枯的洋芋秸杆,厚厚的一大堆,他躺到秸杆上面,想歇息一会儿,估摸清楚情况,思谋好往后的行动再说,忽觉腰部有些硌,好像秸杆下面藏有什么东西,他把手伸进秸杆中去摸,竟摸出一棵核桃大小的洋芋来,虽然冻得铁硬,但他非常高兴,毕竟这东西能填饱肚子。于是,他把全部秸杆都翻过来仔细寻找,不大一会儿功夫,竟然找到了大小不等的十几颗洋芋,大的有拳头大,小的如桂圆一般,更让他兴奋的是,这些洋芋由于被捂在厚厚的秸杆下面,竟没有受冻,虽然是生的,但咬上一口,脆滋滋之中略微夹杂着一点甘甜,别有风味,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暂时喂饱了肚子,钟红雄感到有些困,想在洋芋秸杆上睡上一觉,待到天快亮时,再回到树林中继续隐蔽起来。但在这时,他发现离他不太远的地方,有几粒鬼谲的火苗在跳荡,而且传来低沉而压抑的咆哮声,根据多年在野外打游击的生活经验,钟红雄很快判断出,这些声音是狼发出的。

那些狼眼仿佛犹豫不定的鬼火,开初在较远处的山脚下缓缓游移,后来,向他隐蔽的地方快速跑来,及至距他二、三十步远时,好似突然发现了他一般,用阴森森的目光冷冷地盯着他看,仿佛思忖着要不要扑上来,用锋利的獠牙把他撕成碎片,然后饱餐一顿。

钟红雄渗出一身冷汗,他想绝不能坐以待毙,在这死寂的夜晚,在没有任何援手的情况下,狼们很有可能向他发动攻击,也许这几只狼,就是他身上的血腥味招来的,极有可能,狼们已经知道了他身上有伤,而且还不轻。在这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他知道越拖下去,越对他不利。钟红雄双手撑地,果断地站起来,快步走向塄坎边,他发现那儿有一排手腕粗细的小树。

钟红雄扑到一棵小树边,双手握住树身,把小树压弯曲,用力向下一按,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小树被掰折了,钟红雄瞥见就在那声脆响里,狼们惊慌地向后蹿了好几步,但又很快地镇定下来,立足不动,用寒冷的目光盯着钟红雄。

这时,远处好像起风了,随着一股寒气袭来,钟红雄身不由己打了个冷颤,身上的伤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眼前突然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他把手里的半截小树使劲拄在地上,才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子。钟红雄感觉到,自己身上冷兮兮的,好像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拼命地向体内吸纳着冷气,而且头疼得很厉害,头晕眼花的,呼吸也有点不畅,他抬手摸摸脑门,也有些烫手,好像自己生病了。钟红雄觉得情况有点不妙,以他现在极为虚弱的身体状况,不可能战胜这几匹穷凶极恶的野狼,如果他迟疑着不想进村,赖在这寒天野地里,继续和狼们对峙下去,恐怕坚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狼的口中之物。

钟红雄瞪着狼们瞧了一阵子,毅然转过身子,把半截小树拖在身后,跌跌撞撞向村庄中走去。他发现,狼们也跟了上来,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当他猛然煞住脚步时,狼们也惊疑地止步不前,但他刚一迈动脚步,狼们又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就像跟他玩游戏似的,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当钟红雄终于来到一个庄廓边的草垛跟前时,突然脚下一软,栽倒在地并晕了过去。就在他晕倒前的那一瞬间,他听见了一只狗响亮的吠叫声。

 7

 钟红雄躺在古驿村王掌柜家北屋台地的板床上,一忽儿昏迷不醒,一忽儿又猛然翻身坐起,挥舞着手臂狂呼杀敌,谵语不断。不久,丫毛手掌中垫着一块抹布,端了一大碗煎熬好的四合汤来到床前,她先舀了一调羹药汤,轻轻放到自己唇边尝了尝,觉得有点烫口,便双手捧着药碗,不断地轻轻向碗内吹嘘,直到汤药变得不再烫口了,才捧到钟红雄面前,憨人和爽快见状,立即从板床上扶起钟红雄,把半大碗汤药缓缓地喂进了钟红雄口里。然后,丫毛又盛来一大碗杂合面拌汤,仍由憨人和爽快负责,喂给了钟红雄。

爽快他们几个服侍钟红雄吃药时,王掌柜一直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他发现钟红雄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很破旧,还糊满了泥垢,但两边的领子尖上,都有片暗红色的东西,而且非常对称,起初他以为是血迹,但心中仍有些诧异,血迹怎么会沾得那么对称呢,好像人工做上去的一样,揣着疑虑,他凑近身子仔细一看,才看清那两小片红色的东西并不是血迹,而是领章,他心里不由叮当一声,立即明白钟红雄是什么人了,眼里便闪过一丝担忧,心头也隐隐地生出些惊恐来。

王掌柜待心跳略微平缓一些,扭头大声吩咐憨人和爽快,快把这人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拿去塞进炕洞里烧了,没见上面爬满了虱子吗?听了掌握的吩咐,爽快急忙把钟红雄身上的衣服都扒下来,扒得只剩下一条短短的裤头。

爽快怀里抱着从钟红雄身上扒下的衣服,凑近马灯瞧了瞧,没有发现有虱子,又把衣服的里子也翻过来,认真寻找了一遍,除了衣服的褶缝里有少许白色的虮子外,基本没发现虱子,他不知道王掌柜与床上这人离得那么远,怎么就瞧见了衣服上的虱子,还许多哩。但他不敢向王掌柜询问,就把衣服挽成一疙瘩,拿到东屋的炕洞口,用木锨顶进了炕洞深处。

王掌柜看了,心下有些不悦,高声对爽快说,爽快,你这人咋就这么愚钝,连两件破衣服都不会烧,浮皮潦草地把它们一古脑儿捣进炕洞,那衣服能烧得着吗?那虱子能烧死吗?还不扒出来重烧。爽快不明白平素非常和气的王掌柜,今天仅仅为烧两件破衣服,就向他发火。他不解地看了王掌柜一眼,从牛圈里找出长把钩锨,弯腰把已塞进炕洞的衣服又扒出来,从厨房中引来火种点燃,看着衣服们燃烧起来,慢慢化为灰烬,像蝉蜕一样委顿在地,顺手提起木锨,在灰烬上使劲拍打了几下,然后将灰烬铲进了炕洞。

王掌柜看着爽快烧了衣服,心里略微轻松了几分,他对女儿丫毛说,快去告诉你妈,让她找几件旧衣服出来,给这个人穿。丫毛进屋不一会儿,怀里抱着一件半新的衬衣,一条膝盖上有个小洞的单裤,一件老羊皮的旧皮袄,还有一条蓝色的布腰带,都丢给憨人,让他给床上的人换上。

王掌柜见那人睡在板床上,身子仍然不停地发抖,就让憨人和爽快把人扶到佣工们睡的热炕上,盖严被子好好捂上一捂,发发汗,说罢自己去睡了。

次日清晨,憨人挥着席芨草扎的大扫把正打扫院子,王掌柜从东屋踱出来,边系着衣服上的纽扣边问憨人,昨晚救的那个人怎么样,是不是好一点了?憨人说,在烫炕上捂了半宿,依然不顶事,还像跳大神一样发抖哩,脑门烧得着了火一般,挨不上手,估计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要不,我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开一副草药叫吃了,也许会好的快一些。王掌柜说,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吹来的,那有那么多闲钱,给一个叫花子请大夫,你快搬把梯子,把屋梁上去年我采的那些柴胡取下来,酽酽地熬一罐子药给他喝,看顶不顶事,不顶事了再说。

何桂兰听到憨人与掌柜的对话,从屋里走出来,伸手扯扯王掌柜的衣袖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说掌柜的,还是请个大夫给看看吧,也花不了几个钱,你把个病娃娃抬进家里,要是这病不见起色,或者直接死在我们家里,如何是好?王掌柜一把甩开夫人的手,冷着脸说,该不该请大夫,我自个心里有数,你个妇道人家,瞎掺合个啥。夫人见掌柜在长工面前恶声恶气地叱责自己,非常不悦,骂了句死脑壳,扭身进屋,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王掌柜知道夫人恼了,随后跟进来,陪着笑脸对夫人说,屋里的,我还没有洗脸哩,麻烦你给我打盆洗脸水来,让我洗洗脸。也不知咋了,这几日我总觉得脸上紧绷绷的,好像糊了一脸浆糊。

夫人沉了脸说,谁不知道你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你的脸金贵,伤不得,动不得,一天还得洗几遍,否则就有失脸面。而别人的脸都是剁肉的案板,由着戳由着砍!

王掌柜说,我那不是烦着吗?

夫人抢白说,大清早的,你两眼一挣开,就凶神恶煞地冲人发脾气,是毡惹你了,还是炕惹你了?

王掌柜说,不是毡,也不是炕,是菩萨惹我了。

夫人听了大吃一惊,赶紧捂住王掌柜的嘴说,你个老不死的,嘴上没个把门的,瞎胡说个啥?也不怕菩萨娘娘听见怪罪,遭报应。

王掌柜趁机抓住夫人的手,摩挲着说,我说的不是天上的菩萨,而是眼前的菩萨,就你这尊活菩萨。

夫人回嗔作喜,在掌柜额上戳了一指头说,老不正经的,也不看多大年纪了,还没脸没皮,不知道啥叫个臊?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家什,你既然不想救人家,干嘛还要把人家娃娃往家里抬,净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

王掌柜说,我知道你心善,是个活菩萨,想救那个外地娃娃,我也不是舍不得花钱,但是,我不能给这个娃娃请大夫。

夫人诧异地说,这倒怪了,人家娃娃又不是老虎妖精,不会吃了给自己治病的大夫。再说,大夫就是给人治病卖药的,怎么就不能请了?

夫人的话,又勾起了王掌柜心头的不快,他生气地挥挥手说,跟你一个妇道人家说不清楚。话刚出口,觉得有些不妥,刚刚惹得夫人生气,才哄回头,岂能再火上浇油,便把嘴贴近夫人的耳根,悄悄说,他是个“共产娃”,上面前一阵子刚给开药铺的人家下了道命令,凡遇到外地人买药治伤的,都要仔细盘问,并立即上报,知情不报或私藏“共产娃”的,都以通匪罪论处,我请大夫给他治病,不是自己出卖自己,自个往人家准备好的口袋里钻吗,让上头来治我的罪吗?

夫人听了大吃一惊,大声嚷道,你吃了豹子胆呀,“共产娃”你都敢救,这可是杀头的罪,难道你不要命了?

王掌柜赶紧把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悄声说,你嚷叫个啥,嫌人家不知道呀,也不知小声点,没见我正为这事犯愁吗?

夫人惴惴不安地问,可人已经救回来了,你说咋办?

王掌柜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把人家娃娃救回来再扔出去,太不仗义,救人要紧,还是先把“共产娃”的伤治好了,再赶紧打发走不迟。

夫人说,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菩萨保佑,让我们一家和这个娃娃都平安无事,说着赶紧来到中堂,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向供在木匣中的观世音菩萨磕起了头。

 8

  “共产娃”喝了憨人熬的柴胡汤后,高烧依然没有退下去,而且好像更加重了,浑身烧得火碳似的,大汗淋漓,时睡时醒,多半时候处于昏睡状态。

王掌柜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地在子里里出外进,一会儿到大门外的巷道里干站着,一会儿又回到院子里来来回回转圈子。或者时不时到长工们睡觉的北屋,挑起垂在门上的胡麻草帘子,瞅瞅在热炕上沉睡的“共产娃”,摸摸脑门子,捏着手腕把把脉,叹口长气,又搓着手出来。

憨人、爽快、还有赵富贵他们,这几天在南山上给东家背野灰。野灰是青海河湟农村过去普遍使用的一种自己烧制的土肥,目的是疏松土壤,缓解人粪畜粪等有机肥的不足。

每年秋季庄稼收割完以后,农民们各自在靠近自家耕地的塄坎上,选择一块土壤比较疏松的地皮,赶着牛马骡驴等大牲畜,在选中的地方反复兜圈子,直到把那块地皮踩踏的非常结实了,再把已踏实的地皮采挖成一块块尺来见方的土块,摞作半人高的土墙,纵向排列成行,让秋冬季节的太阳尽情暴晒,等到土块们都被晒干透了,再垒炕般按一定的规则,垒砌成长方形的大墩,四边盖上一层浮土,留出灶门和通风口,中间装上牛粪块、木柴和麦草,点火焚烧,让牛粪与木柴带动土块一起燃烧,等到土墩里面的土块都被烧红了,一座野灰就算烧成了。

野灰烧好后,并不算完结,还得把大土墩重新扒开,刨去四边的浮土,及前后左右和顶端没有完全燃烧的土块,仅挑土墩中间完全烧红了的土块,用榔头砸成细细的粉末,用背篼运送到田地里,均匀地撒开,和着作物种子一起翻耕进泥土,才算最后大功告成。

农历二、三月份,正是古驿村及周边地区的春播季节,由于分散经营,土地耕种完全由各家各户自行进行,所以灌溉农业极不发达,古驿村附近的农民虽然枕河而居,但没有官修的水渠,眼睁睁看着奔腾的湟水就在身边白白流淌,没有办法把河水引进地里,除了紧挨河边的少数地块外,大部分地都不浇灌,种地基本靠天吃饭,指望着老天爷普降甘霖。

今年的春旱比较严重,都到二月底了,老天爷一直没降一粒半星雨雪,农民们怕地里太旱,种子埋进干土里发不了芽,只好焦急地等待着天公作美,下一场透雨或大雪。就在马家军于万人坑活埋红军的那天前后,连着降了两天雨雪,起初是小雨,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雪花,虽然降水量并不多,但对缓解春旱很有作用,所以许多农民都趁着土地雨后潮湿,抢着耕种。

王掌柜家里除了开着一个小杂货店,还经营着六十多亩土地,除去租出去的十多亩,自己耕种的土地有五十亩,其中山地将近二十亩,滩地三十余亩,滩地中有一半紧挨着河边。由于王掌柜为人精明,脑子活络,善于谋划,又特别能吃苦,虽然富甲一方,但一点没有有钱富户的矜持和架子,无论什么脏活累活苦活重活,他都不计身份地亲自去做。就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带领雇工利用农闲时间,为邻近河边的那些耕地,开挖了一条简单的水渠,能够引来河水进行浇灌。由于王掌柜家里养的骡马多,还雇佣有几名长工短工,所以能浇水的那十几亩滩地,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耕种完毕,另外的滩地,也趁下雪后地面潮湿的时机抢种上了,现在只剩下二十亩山地没有耕种。

因为小麦、青稞、洋芋等大田作物都种在滩地,山地种的是燕麦、豌豆、扁豆、胡麻等晚田作物,所以耕种的事可以暂时告一段落,用不着特别着急,俗话说一年的庄稼两年的苦,虽然山地不需要现在就耕种,但运送土粪、平整土地、背送野灰等准备工作,必须提前做好。

但今天因意外地多出了一件事来,家里有个“共产娃”需要照料,如果单单依靠妻子何桂兰和女儿丫毛,给“共产娃”喂药擦身的,男女有别,毕竟不太方便,加之她们还要给地里干活的人做饭送饭,所以地里的活,王掌柜只吩咐爽快和赵富贵去做,留下憨人在家里专门照料“共产娃”。

憨人给“共产娃”连着熬煎了两剂柴胡汤,又灌了大半碗姜汁,“共产娃”的烧还是没有退下来。王掌柜有些着急,让憨人背了个背篼,从山沟深处的溪流边,敲了些尚未溶化的残冰回来,把冰块包在毛巾里,放到“共产娃”的额头上进行冷敷,但也好像没有明显的效果。

按照王掌柜的意思,这天晚饭吃的是豆面搅团,何桂兰和丫毛忙活了半下午,她俩从地窖里取出一些洋芋、白萝卜、蔓菁,拣大的好的用清水洗干净了,都用铁镲子镲成细丝儿,洋芋丝先放进滚水里汆至八成熟,分别盛在三个大盘子里,洒上盐末,炝上胡麻油,做成素拌三丝。又取出一小捆年前存储的羊角葱,剥皮洗净剁碎,炝了一大碗香喷喷的葱花。何桂兰把平素舍不得吃,过年时仅剩下的一块盐醃猪肉也拿出来,与自家磨制的豌豆粉条炒了一盘荦菜,还烙了一叠油汪汪的狗浇尿油饼,炝了油泼辣子,准备了醋和蒜泥,一起摆到东屋主炕的炕桌上,让憨人和爽快把“共产娃”也从北屋抬了过来,身边用被子拥住,坐到桌子前,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不分尊卑贵贱东家雇工,共进晚餐。

憨人、爽快和赵富贵不明白非节非庆的,掌柜为什么要犒劳大家,但见这么多美食摆在桌上,都是平素很难吃到的,非常高兴,敞开肚皮大吃,每人端着个大海碗,就着三丝,夹着粉条炒肉,手里攥着狗浇尿油饼,吃得不亦乐乎。“共产娃”由于高烧依然如故,勉强吃了几口搅团后,又睡到了。

饭后,王掌柜把雇工,还有妻子女儿召集到一块,对大家说,今天这顿饭,主要是做给这个外地娃吃的,当然也有慰劳各位雇工的意思,因为我家的滩地已经全部播种完了,这期间大家非常辛苦,我在此表示感谢。你们都看见了,就在昨天夜里,我出于好心,收留了一个饿倒在门外的流浪汉,就是现在睡在北房里的那个外地娃,原想着把他抬进家来,给点吃的,让他在热炕上好好睡一觉,发发汗,就会没事的,但看现在的情形,他的病好像更重了,能不能缓过来,还很难说,我不能把一个生了病的娃娃,抬进家来,又让他在我手上死了,所以就给他做了这顿好吃的,也算是送行的意思,今后他要是有个好歹,也算是尽了我的心意了。我知道大家都听说了,现在外面乱哄哄的,共产党从四川杀到我们这儿来了,马主席怕共产党抢他的地盘,抓了许多壮丁,不要老命地与共产党在一条山死拼,据说仗打得非常惨烈,战死的人到处都是,就像秋天摆在地里的麦捆子,仅我知道和听说的,光我们周围几个村,战死的民团团丁就不下七、八个,听说前两天,马主席还在万人坑活埋了好上千“共产娃”。当然,大人物操心天下的,小人们操心个家的,要和谁打仗,那是马主席自己的事,和我们小小老百姓没多大关系,我们这些小人物也管不了,但那些在沙场上战死的年轻娃娃,大都是百姓家的孩子,年纪轻轻的就没了,怪可惜的。这个外地娃娃从大老远的地方流落到我的门上,我不能见死不救。不妨给大家透句实话,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叫个化子,还是“红军共产娃”。所以,我在此恳请大家,我家收留了个外地人这事儿,你们都不要向外宣扬,免得惹来麻烦。

爽快听了大声说,这个不用东家吩咐,我们都明白。这方圆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东家心善,一生行善积德,是个大好人。

憨人和赵富贵也随声附和,表示不会向外说出去。王掌柜听了很欣慰,挥挥手说,大家都去睡罢,天已不早了,明天还要干活哩。

进屋后,何桂兰对王掌柜说,我看娃娃这病有点蹊跷,光喝药好像不起作用,病急乱投医,要不要另外想想办法,家里不是有本《玉匣记》吗,你翻开看看,按上面说的给娃娃蘸一蘸,也许能顶用。

王掌柜听了,从炕柜上的沙毡下面,抽出一本卷了边的手抄小册子,手指头蘸着唾沫翻看了一阵后,指着小册子上几行黑字对夫人说,这上面说,这娃娃半夜里走路,遇到阴人,跟上来了。因此得捏三个面老虎,另外用红纸剪八个小人,祷祝着用黄表纸蘸过病人后,由一个属虎或属龙的男性,把面老虎和纸人扔至三百步外的水沟边,化了黄表纸,病人就没事了。

何桂兰合好面,按《玉匣记》上的要求,捏了面老虎,用锅墨给老虎画上眉毛胡子眼睛。又从针线蒲篮子里,翻出一片过年写春联剩下的联红纸,剪了八个小纸人,辟开一根朱漆红筷子,削作十多根细细的小竹签,在每个纸人的额头和心窝处,各扎上一根小竹针,送进北屋。恰好爽快生于民国五年,生肖丙辰龙,今年二十一岁,就让爽快捏着黄表纸,口中念念有词,在“共产娃”头顶绕了几圈,又掰了一小块馍馍,也左转着在“共产娃”头顶绕了几圈,呸呸呸在馍馍上吐了几口唾沫,把馍馍包在黄表纸里,拿了面老虎和纸人,出门扔到远远的阴沟边,化了黄表纸回家。

9

 “共产娃”在火炕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三天,终于缓过来了。王掌柜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就在“共产娃”病情有所好转的那天早上,丫毛拿来两张狗浇尿油饼,掰得碎碎的,用开水泡给“共产娃”吃。原来王掌柜犒赏大家那天,丫毛见“共产娃”病得非常重,不能吃东西,就把剩下的几张饼子偷偷藏起来,现在看“共产娃”精神好多了,就拿给他吃。

吃过饭,“共产娃”磕谢了王掌柜的救命之恩,说要回老家去。

王掌柜听了皱皱眉头说,你现在刚恢复一点点,伤病都没有好利落,还不能回去,再说离我们庄子不远处,就是小峡口,那儿有马主席设的盘查共产党的卡子,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外地人,一口鸟语,人家一听就怀疑,说不准还没走到那关卡前,就让人家抓住当红军“共产娃”给收拾了。

“共产娃”听如此说,只得打消了回去的念头,答应暂时住下来,等待伤养好了,再回去。

王掌柜趁憨人等去田中干活,装做漫不经心地问“共产娃”,娃娃,我想问问你,你老家是哪儿的,怎么流落到了这里,你身上的那些伤是从哪儿来的?

“共产娃”一怔,眼里闪过一丝紧张,迅即掩饰地咳嗽了一声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叫刘石头,河南延津人氏,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父母和弟弟妹妹都饿死了,我跟随舅舅,挑了担花椒,半逃荒半做买卖地一路向西,谁料半路上遇到部队打仗,我和舅舅走散了,只好一个人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闯,闯到了青海,不想屋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前几天,又遇上土匪劫道,要抢我的花椒,我不给,挑着担子逃跑,不想让人家赶上了,抢去花椒不说,还用马鞭死命抽我,又唆使一只恶狗咬我,我被打晕死了,醒来后不想再流浪了,只想尽快回老家去,就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没日没夜地慢慢走,走到您家草垛前时,因为几天没吃东西,加上生病,就晕倒了,幸亏您们搭救,才保住了一条命。

王掌柜摇摇头说,娃娃,你别骗我老汉,我虽然是个庄稼人土老财,没有你走南闯北的人见过的世面多,但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既然你是个做小买卖的,那么我问你,你身上怎么穿着军装,领子边还有两个红印印呢?

“共产娃”紧张地低头看了看身上,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被人家换过了,但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沉吟了一下才说,那是因为我身上的衣服穿破了,又折了本,没钱扯布做衣服,恰好遇到个死人,就从他身上随便扒了件衣服下来,穿到自己身上了。

王掌柜说,你这样说,勉强也解释得通,但一个半做买卖半乞讨的人,怎么会在睡梦里大喊杀敌呢?我看你根本不是落难的乞丐,而是吃粮当兵的,我相信我的眼睛,也知道我没有看错你。

“共产娃”听了,无言以对,只好一言不发。

王掌柜说,娃娃,你太嫩了,还只是个娃娃芽芽儿,你撒得那点小谎,根本就骗不了我,不过请你放心好了,我没想着要害你,要是我有半分伤害你之意,不仅不会救你,还有可能把你绑起来,解到小峡卡子那儿,领赏钱去。

“共产娃”问,既然您老早就识破了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要救我,难道您就不怕被马步芳砍头吗?

王掌柜说,我活了一把年经,经见的事儿虽然不多,但也不算少,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至于砍头不砍头的,我倒没有多考虑,再说,我只是救了一个昏倒在我家门口的乞丐,并不知道你就是红军“共产娃”,即便他马主席知道了,也不好就让我的脑袋搬家。

“共产娃”说,掌柜的,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是个难得的开明绅士,但你还是让我走吧,我不想连累您及您的家人。

王掌柜说,你这个娃娃,怎么性子这么急,还是个犟板筋,我不让你走,自然有不让你走的理由,人家的网早就张好在那儿,正等着你去钻呢。你现在出去,明知就是送死,为什么还要硬走呢?

“共产娃”说,我只是不想连累您,马步芳太狠毒,如果让他知道您收留过红军,一定不会放过您。

王掌柜说,我原本没想着多管闲事,谁都不会把好好的手往火里上塞,但正因为马主席太毒,我才要救你。我虽然没有和你们红军共产党打过交道,但我对你们的印象并不坏,因为我们这里有许多人,被马主席抓了壮丁,送到前线堵你们共产党,据有些后来逃回来的人说,他们本来被你们俘虏了,不仅没有伤害,而且放了回来,还发给回家的盘缠。但你们的人被马主席抓住后,就活埋的活埋,砍头的砍头,抽肠扒肚,极其残酷。自古两军交战,不斩放下武器之人,这是人间公理,将心比心,人不能做太坏天良之事。你们善待俘虏这个天大的人情,他们作官当老爷的人不还,就让我们毛草百姓来还吧,谁让被你们放回来的,都是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家的娃娃呢?

“共产娃”说,既然王掌柜您如此坦诚,我也就不再昧着您了,您说的不错,我不但是红军,还是一名共产党员,就是您所说的“共产娃”,名叫钟红雄,在祁连山和马家军骑兵交战时,受伤被俘,解送到西宁,被马步芳关押了一阵子,变着法子折磨,然后押到万人坑活埋,谁想命大没有死,让野狗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咬伤了胳膊大腿,慢慢爬到这儿的。优待俘虏是我们红军的纪律,我们红军从来不滥杀无辜。

王掌柜说,你能以实相告,我很高兴,我一直盼望着你跟我说实话,只有你对我说了实话,我们的口径一致了,我才好救你,否则,东拉羊皮西扯布的,容易穿帮。当然,在没有取得相互信任之前,我知道你思想上有顾虑,毕竟是杀头的事,岂有随便就承认的。这一阵外边闹腾的正厉害,马主席手下那些吃粮的,抓“共产娃”抓上瘾了,疯了般满天下搜查打散的红军“共产娃”,所以,你只能暂时在我家住下来,等风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送你出去。

钟红雄说,您老能搭救我,我十分感谢,但您这么做,得冒着非常大的风险,很可能会给您引来祸患。

王掌柜说,所以我们得想个万全之策。我看这样吧,我夫人有个弟弟,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就跟着别人到山西学做买卖,在一家染坊店当了学徒,那掌柜的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见我妻舅为人忠厚,勤谨可靠,且精于术算,是把管家理财的好手,就将女儿许配给我妻舅,招赘他做了女婿,说好生了孩子,一半随父姓,一半随母姓,于是我那妻舅就在那儿安家定居了。碰巧的是,我岳父也只我妻舅一个儿子,见自己的儿子丢下老子不管,却跑到很遥远的地方,替人家做了上门女婿,非常生气,两口子连忧带愁,很早就过世了,留下三个闺女,都已经出了嫁。多年来,虽然我妻舅和亲姐妹们一直有书信来往,但因路途遥远,相互间都没有探望走动过,这事我们庄子里的人都知道。现在,我妻舅已近知天命之年纪,他的老大男娃,年纪与你差不多,今后你就对外声称是我夫人的娘家侄子,是丫毛的表哥,特意从山西过来探望姑妈姑夫的。对了,我妻舅的岳父姓崇,是个很稀少的姓,与你的姓氏钟读音很接近,所以你的名字就不用改,依旧叫钟红雄好了。

钟红雄说,改不改名字,这倒没啥,在我们红军队伍里,有许多人为了保密,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经常改名字,并不姓原来的姓。只是您家的那些雇工,他们都可靠吗,能保好密吗,千万别因此给您惹来麻烦才好。

王掌柜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他们都是些忠厚老实的庄稼人,而且口风很紧,只要我给他们叮嘱到,他们就不会到处乱说。

王掌柜和钟红雄商量好以后,王掌柜把妻子和女儿都叫来,向她们说了认钟红雄为亲戚之事,要两人都记牢了,今后不许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并要丫毛从今往后就改口,称钟红雄为哥哥。丫毛好像很乐意认这个陌生人为哥哥,当面非常响亮地叫了一声哥哥,反倒把钟红雄闹了个大红脸。

晚上爽快等收工回来,王掌柜又向他们吩咐了这件事,大家都应承了,答应绝不外传。

                             10

转眼间,钟红雄住在古驿村王掌柜家已经十多天了,身上的伤基本痊愈,只是左腿和右臂上被野狗咬伤的地方,由于疮口很深,还未完全长好外,其它部位伤口上结的痂,均已脱落,长出了鲜润的新肉。

其实钟红雄受的伤并不重,他在关押期间虽然受尽折磨,但留下的都是皮外伤,看着遍体鳞伤,但没有危及性命的内伤,并无大碍。他之所以多次晕倒,主要是缘于虚弱、饥饿,又连续几天冒寒奔波,受了风寒,转成了疟疾,后来有了王掌柜一家的精心照料,服了些草药,调养了几日,很快便康复了。

耕种山地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做好了,只剩老天下雨时,如期播种。这天难得闲着无事,王掌柜便给雇工们放了几天假,让他们都回家去看看。自春节后,因为农事催着,雇工们都非常忙碌,连元宵节都没过成,所以放假后,佃户赵富贵和憨人都回家了。

赵富贵除给王掌柜家当长工外,他家里还租了王掌柜家的十亩地,此外自己家里也有七、八亩地,但无论是租的,还是自家的,都是山旱地,由他父亲和弟弟耕种。因为家里穷,自然置不起好地,而滩地收益好,掌柜们也不愿租给别人种。赵富贵回去,是要帮助父亲和弟弟做好备耕工作。

憨人回家主要是看望父母,他的父母亲都是盲人,因为残疾,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从事生产劳动,但他们学了一些简单的曲艺,平素拿着板胡和笛子,走村串巷乞讨为生,有时也赶庙会,表演点小才艺,换点赏钱,作为日常开支。

爽快还没有成家,是条四海为家的光棍汉,从十四岁开始,就四处揽活计给人打短工,因为脾性耿直,受不得别人之气,也忍受不了别人盘剥,所以给别人做活的时间都比较短,不是他辞了东家,就是东家辞了他,一直没有固定的东家,再说他喜欢过自由散漫的日子,不想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某个财主,终生受其驱使。但爽快为人豪放,身壮力强,做活舍得下力气,不挑肥拣瘦嫌苦嫌累,王掌柜雇佣他一次后,就看上了他,每值农忙,都会雇用爽快。爽快因为王掌柜性情随和,对待雇工和气诚信,工钱开得也公道,所以一旦王掌柜有邀,就招之即来。王掌柜原想辞了赵富贵,让爽快给自己家做长工,但因赵富贵家几代都是王家的佃户,王掌柜抹不开面子,另外爽快本人也没有长久要干下去的打算,才没有辞退赵富贵。

爽快的祖上据说很有钱,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小康之家,但传到他爷爷时,由于先迷上了赌博,继而又抽起了大烟,所以万贯家财很快就消雪一样挥霍光了,至爽快这一代,基本家徒四壁,仅剩下几亩拉羊皮不沾草的山地,因投入产出不成比例,爽快就弃而不耕,让给一位本家叔叔代耕。爽快有一个妹妹,嫁到了碾伯镇,夫家家境比较殷实,因此瞧不起穷困潦倒的爽快,爽快也不想仰人鼻息,看别人的冷脸,就很少来往,虽然他妹妹很想周济他,但一来爽快不想让妹妹在夫家为难,二则不愿吃嗟来之食,三则自己一介光棍汉能自己养活自己,所以坚辞不受妹妹的馈赠,一个人倒也过得自由自在。

钟红雄和爽快坐在东家主屋的台檐上,边晒太阳边聊闲天,王掌柜家几个雇工的家事,钟红雄都是从爽快口里了解到的。爽快是个闲不住的人,聊了一会天,他的筋骨就不好受了,去厕所撒尿,看见厕所里的大小便已积攒多了,就拿了镢头,提了背篼去屋后崖沿下,钟红雄便跟随过去,两人从崖壁上刨了许多干土块,用榔头打成细末,背到厕所内仔细地垫了一层,然后又在马圈里也铺上了干土。吃过午饭,爽快又拉上钟红雄,来到专门储存柴草的草房,从草垛上撕下许多麦秸杆,用铡刀铡为三寸来长的草料,替骡马们备好了够食用几天的口粮。

做完这些,天早就黑了,因为中午已经吃过面了,晚饭便简单一些,大家干粮就开水,将凑着吃饱了肚子。饭后,爽快挑起水桶去大泉儿担水。大泉儿是古驿村人对河边一口泉眼的称呼,那泉眼紧挨着湟水,是一方天然的甜水泉,离河水只有二十来步远近,泉水从几方大石头下面冒出来,溅起一股橼头来粗尺把来高的洁白水柱,冬不溢,夏不枯,四季清凉,非常甘甜,古驿村的村民在泉眼周围,用石头砌了个大圆圈,以防脏水及其它不洁之物混入泉水,全村五百多人口及所有家畜的饮用水,都靠这眼泉水供给。钟红雄从爽快肩上抢了扁担水桶,要代爽快去挑水,但爽快死活不肯,以钟红雄的病还没好利索为由,又把扁担水桶抢走了。钟红雄闲着有点不自在,只好去帮掌柜夫人喂猪,然后赶着三匹马、两头骡子、一头牛还有二三十只羊,去河边饮水。

当钟红雄饮完牲口,赶着骡马们回来时,见丫毛倚在门前向巷道里眺望,他有点奇怪,就问丫毛,天都要黑了,牛羊进圈鸡上架,星星月亮都快出来了,你不进家,站在这里看什么,小心着凉!

丫毛有些焦急地说,你从巷道里回来,难道没听见货郎儿的叫卖声吗,一定是老陕又回来了,我绣花用的丝线都快用完了,我想从老陕那里挑几股丝线,还要买个绾发的簪子,木梳、篦子的齿也折了好几根,梳头时老刮头发,另外我弟弟福寿把阿大的鞋楦头摔成了好几牙儿,得从新买一个,阿妈还说要买几包酒曲子和甜醅儿曲子,所以我在这儿等待老陕呢,都好半天了,还不见他出来,也不知钻进谁家去了,如果这次旷过了,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钟红雄说,你不要急,等我把牲口赶进圈里,就出去寻找,如果找不见,就在巷道口死等着,一定把货郎给你截回来。只是我不认识货郎,不知道这货郎长成个啥样子?

丫毛说,那太好办了,老陕肩上挑个货郎担子,担子上挂些花花绿绿的东西,手里拿着个泼郎鼓,不停地摇晃着,一口酸倒牙的陕西话,高喊着“买针买线买颜色”,不要说你一个大活人,就是长两只眼睛的猫儿狗儿,都能认出他。

钟红雄在自个头上捣了一拳说,你看我,笨的,简直就是个猪脑子。

丫毛说,谁说不是猪脑子呢,我看就是个猪脑子,都说你们内地人聪明,奸滑得像猴儿,没想到也有笨的,笨得碰上柱子不回头,说罢掩口嗤嗤而笑。

钟红雄对丫毛说,外面太冷,你还是回家去等吧,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那个货郎给你带回来。说罢急步向巷道里跑去,还没走几步,就见爽快肩上挑着水桶,身后跟着个人回来,那人肩上也挑着担子,只是因为和爽快说着话,好像忘记了摇手里的泼郎鼓。钟红雄心想,这人如果不是货郎,那还能是谁呢?

货郎跟着爽快进了院子,将肩上的担子歇在屋檐下,丫毛迫不及待地扑到担子前,认真地挑选起了丝线,那些五颜六色的鲜艳丝线,几乎耀花了丫毛的眼,她拿起这股看看,又拿起那股捏捏,然后拿起另一股放到鼻子下嗅嗅,不知道选那股才好。

王掌柜和夫人何桂兰听说老陕来了,都从屋里走出来。王掌柜冲货郎抱了抱拳头说,老陕久违了,一向可好?

老陕急忙向王掌柜鞠了个躬说,王掌柜好,托您的福,穷光阴儿穷着过,好算不上,但凑合着能活下去。

王掌柜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只要人平安着,有吃有喝的,就算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指望有好事落到自己头上哩!

老陕说,掌柜说得有理,我们小百姓,没有太大的心愿,就盼个平安罢了。

王掌柜说,你怎么好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家里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老陕说,家里倒没啥大事,只是这一阵子到处打仗,路上不好走,不敢出门。我的几个朋友,前阵子出来做买卖,在民和川口地方遇上一队当兵的,被抓了壮丁,听说送到河西走廊打红军去了,至今没个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为此他们的家人都快急疯了。

王掌柜在膝盖上拍了一掌说,你不说,我还忘了这茬哩,我有个亲戚从山西来走亲,逢上打仗,一直没敢回去。现在他放心不下家里,想回去看看,虽然是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没啥可顾虑的,但听说这一路上盘查的很紧,那些吃粮的搜查红军“共产党”为由,借机大肆敲诈勒索,往往诬赖好人当“共产娃”,有时看着某个人不顺眼,就平白无故把人抓起来,往死里打,公开要钱,不达目的不放人,不知现在路上好走点了没有?

老陕说,如果家里没啥急事,依我看,还是在这里暂时住一阵子比较稳妥,那些当兵的,蛮不讲理,秀才遇上兵,有理扯不清,他们抓人诈钱的名堂多了去了,管你好人不好人,只要他们想抓,满口都是理由,如果三句话不对头,一顿大马棒,先把你揍个半死,然后关在黑屋子里向家人要钱。即便明明冤枉了你,你能找谁说理去,找马主席,还不一顿皮鞭给轰出来?

王掌柜说,你看光顾着说话,也没问你吃饭了没有?

老陕说,不瞒掌柜的,还没吃哩。

王掌柜说,我们已经吃过饭了。我看这样吧,饭就不给你另做了,家里刚好有新磨下的炒面,前一阵子我有个亲戚,从玉树捎来了一些酥油,你就拌两碗酥油炒面,将凑一下。

老陕说,这可是至亲好友的待遇,谢谢掌柜的,只是又麻烦您了。

王掌柜说,你这样可就见外了。

说话间,丫毛已经选好了自己所要的物件,何桂兰也挑了几张纸剪的鞋样,还有顶针手帕之类的小东西。王掌柜要给钱,老陕死活不收,两人谦让了半天,老陕见推辞不过,最后只收了半价的钱。

                          11

晚上老陕就留宿在了古驿村王掌柜家。

王掌柜让老陕跟爽快去北屋住,老陕不肯。他说他一个四海为家的货郎子,身子骨贱,走哪儿住哪儿,古庙、草垛、大树下都是家,睡不习惯热炕,只求掌柜家的草房歇一晚即可,用不着那么讲究。掌柜见拗不过,只得依允了。

爽快多次见过老陕,两人非常说得来,见老陕不肯住北屋,便对钟红雄说,今晚这炕就留给你一个人住,我去陪陪那货郎子,有几句话想跟他说说,好久没见他了,怪想念的,爽快说着轻轻拉上开门出去。钟红雄因为白天跟着爽快干了许多活,有点累,便早早睡了。

夜间,钟红雄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忽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触他的腰肢,睁眼一看,原来是爽快。钟红雄正要问有什么事,爽快俯着他的耳朵轻声说,别出声,跟我走。

钟红雄跟着爽快来到草房,两人躺倒在草垛上,由于没有点灯,草房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瞧不大清楚,只见一对亮晶晶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润泽的光。

爽快指着那双亮亮的眼睛,对钟红雄说,这是货郎,我们都叫他老陕,听说你是山西人,他想跟你到山西去看看,不知你能不能带他去?

钟红雄说,这有什么能不能的,如果你真想去,到时候跟我一块回去就是了,这么个小事,没必要弄得这么神秘。

老陕说,主要是考虑到掌柜一家都睡了,我不想吵醒他们,影响他们休息。

钟红雄说,说得也是。

老陕说,我担着个货郎担子,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但还没有去过你们山西,不知贵邑是山西哪儿?

钟红雄说,山西晋城。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是青海人,因为年轻时跟随别人在山西做买卖,后来就定居在了那儿。

老陕说,虽说我们陕西和你们山西隔河相望,紧挨着,但我主要跑青海甘肃新疆这块,也跑过云贵川,还没去过你们山西。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好像带点南方人的味道?

钟红雄说,我岳父岳母祖籍都是湖北黄陂的,他们在家中一般都讲湖北话,他们的孩子在家中也讲家乡话,我跟他们生活的时间久了,也许说话时不知不觉就有了他们的口音。其实,一个经常在外面跑的人,说话时夹杂些家乡话以外的口音,这很正常,听你的口音,好像也不是纯正的陕西官话呀?

老陕哈哈大笑,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压低声音说,你看我,刚才还说不影响掌柜一家休息,现在又高声大嗓的了。不过看你年纪轻轻的,没想到挺会拿话堵话,几句话,就把我驳得无言以对。说着话锋一转,问钟红雄,听说黄陂那儿闹红闹得挺厉害,你听说过吗?

钟红雄心头一凛,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和岳父一直在山西开店铺,从没去过岳父他们老家,也不知道闹红是个啥!

老陕突然说,你听说过徐向前陈昌浩吗?

钟红雄听了,心里五味杂陈,徐向前陈昌浩,不就是红四方面军总指挥和总政委吗,这人一个货郎,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极想了解二位首长的情况,但担心这货郎是国民党的探子,便非常漠然地说,不知道!

老陕又问他,孙玉清、董振堂、熊厚发也没听说过?

钟红雄心想,孙玉清不是自己的军长吗,他怎么也知道?看来这个人来者不善,得小心提防才是。便说,没听说过,是不是也和你一样的货郎子?

老陕说,他们不是货郎子,而是红军,就是你们这儿的人所说的“共产娃”。

钟红雄故作吃惊地说,“共产娃”?那可是些要被杀头的人,你千万别胡说,我怎么会认识“共产娃”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陕狡黠地说,别不承认,我看你就是个“共产娃”。

钟红雄说,你这人好无理,平白无故诬赖人干什么,我怎么会是“共产娃”,你有什么证据?

老陕说,证据吗,自然有,就是你的口音,还有你身上的那些伤。

钟红雄说,我身上哪有什么伤?你什么时间看见我身上有伤了?

老陕说,你别再瞒我了,其实爽快都已经告诉我了。说着老陕紧紧搂着钟红雄说,同志,可找到你了,你们受苦了!

钟红雄一把推开老陕说,你别听爽快胡说,他知道什么呀,他什么都不知道。

老陕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钟红雄说,你摸摸,这是什么?

钟红雄把那件东西放在手心里仔细摩挲了一遍,疑惑地问,这是五角星,红五星吗?

老陕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亮亮的,他点了点头,庄重地说,是,就是红五星,实话告诉你吧,我也是红军,陕北红二十八军的,受上级指派,特意来寻找西路军流散人员的。说着,老陕拉起爽快的手,按到钟红雄的手里说,其实,爽快也是共产党员,是我发展的秘密党员,由于青海马步芳反动势力过于强大,群众基础太差,只好让他暂时潜伏着,等待今后的时机。

钟红雄有点激动,眼睛里潮潮的,他拉起爽快的手问,爽快,你告诉我,老陕说的是不是真的?

爽快使劲点了点头,肯定地说,老陕没骗你,他说的都是真的。

钟红雄攥紧老陕的双手摇晃着说,我可算找到组织了,你快告诉我,徐总指挥他们怎么样了?

老陕沉痛地说,现在还没有徐总指挥他们的消息,但可以肯定的是,西路军彻底失败了,五军、九军、骑兵师、妇女独立团都打光了,三十军也牺牲得差不多了,西路军总部被敌人打散,伤亡非常严重,许多同志都牺牲了,听说少数人进入了祁连山,继续转战,然后又向新疆突围,现在存亡未卜。中央派我们来青海,就是为了打探消息,寻找流散的西路军战友。

听了老陕的话,钟红雄哭了,无声地哭了,好一会儿,他才用衣袖抹了抹泪,问老陕,那中央红军还好吗?

老陕说,好,很好,中央红军已经胜利到达陕北,和陕北红军、还有从你们鄂豫皖转战过来的红二十五军团聚了,又有了新的巩固的革命根据地。

钟红雄说,那我就跟你回去,找组织去。

老陕说,你现在还不能回去,因为敌人的大搜捕正在进行,一路上盘查得非常严密,现在出去不安全,我听爽快说,这个王掌柜人很好,已认你做了亲戚,所以你现在暂时隐蔽在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待我回去向组织汇报后,再想办法营救你出去。另外,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这儿还有没有失散的红军?

钟红雄又哭了,他哽咽着说,我不知道,我们被俘的许多战友,在河西走廊就被马家军残忍杀害了,剩下的人被押解到西宁后,全部活埋,我是从万人坑里爬出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其他战友还活着,不过,我可以想办法联系和寻找他们。

老陕说,你现在出去不方便,暂时不要活动了,隐蔽在这里。至于查找其他流散红军这件事,交给我好了,我有货郎身份掩护,并多次往返陕青之间,这里的许多人都认识我,行动比较方便,等我把失散的红军战友都找到了,再设法护送你们回去。不过,你和爽快可以在这里秘密发展些党员,不过这事要做得非常机密,绝不能让敌人察觉到任何风声,马步芳匪徒对红军十分仇视,如果让他们发觉了,后果不堪设想。

钟红雄说,我很想早点回去,找马步芳匪徒算账,替死去的战友报仇,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然后,老陕又和钟红雄约定好今后会面的大体时间,见天快亮了,几个人便分头睡了。

12

第二天一早,老陕告别王掌柜一家,肩上挑着货郎担子,手里摇着泼郎鼓,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又走村串巷去了。

自打住到王掌柜家以来,钟红雄发现,王掌柜全家的饮用水,加上做饭洗锅、洗脸洗衣喂猪所需之水,每天都由爽快或憨人去湟水边的大泉儿挑,虽然路途不是很远,但单程每趟也有一公里多,每天早晚各挑三、五担水,一天就得往返二、三十公里,累人不说,还非常浪费时间。王掌柜一家在患难之中收留了他,他非常感激,一直想报答人家救命之恩,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这天早上看到爽快又挑着水桶出去挑水,钟红雄的心里便有了主意。为此钟红雄找到王掌柜,向王掌柜建议说,如果在王掌柜家的院子里打一眼井,那样不仅取水方便,而且在阴天下雨时,不需要冒雨戴雪一路泥泞去河边挑水,省却许多麻烦,还说井水比泉水干净卫生,而且井在自家院子里,也比泉容易管护。

憨人和爽快听了,都非常赞同,特别是爽快,揎拳捋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架势,但王掌柜有些犹豫,说打井好是好,但不知我这院子里有水没水,如果打不出水来,还不是白耽误工夫?

钟红雄说,掌柜,这个您可以放心,您家院子里不但有水,而且水位不可能太深,向下挖个三、五丈,一定能打出水来,这个我可以向你保证。在鄂豫皖时,红军和当地百姓关系非常融洽,钟红雄多次帮助乡亲们打井淘井,很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他不好向王掌柜讲这些,就没有详细解释。

王掌柜见钟红雄说的非常肯定,就说,那就试试吧,正好这几天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干,就由赵富贵负责经管和放牧牲口,爽快和憨人帮着钟红雄打井,争取把井打成功,打出水来。

丫毛听说要打井,高兴得什么似的,跟在钟红雄身后,问东问西的,嘴一刻也闲不住。

钟红雄就在王掌柜家花坛边的花檎树下,划了个五尺见方的圆圈,要爽快和憨人照着圈子往下挖。王掌柜见了急忙摆手,说这儿不能挖,这下面埋着宝瓶,你们赶紧另选个地点。

钟红雄向王掌柜抱了抱拳说,非常对不起,是我太冒失了。

王掌柜说,另选个地点就行了,不知者不罪,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钟红雄站在院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把地点选在了西边的马圈旁,问王掌柜说可不可以,王掌柜说这里挖没啥问题,你们放心挖好了。

钟红雄拿根木棍,在地上划了个与方才同样大小的圈子,几个人开始挖起来。爽快不解地问钟红雄,不就是打个井吗,挖这么大个坑干啥,又不是要埋死人。

钟红雄说,你这乌鸦嘴,胡说些什么,哪有在自家院子里埋死人的,净混说。我是见这里土层结构有些松散,不是很坚实,如果井打出来后,将来一旦塌方,又会把井给埋了,重新淘挖太费劲,不如现在把井挖的大一点,等井挖成了,找些石块在井里砌一圈石墙,而且在石墙上留出可以踩着上下的坑窝,将来就不会塌方,而且淘起井来也方便。

爽快向钟红雄竖了下大拇指说,不亏是内地人,想得就是比我们远。

此时,土地已完全解冻,挖掘起来毫不费劲,因此进展非常顺利,钟红雄他们轮流挖掘,一人下到坑里挖,另外两人在背篼上系根皮绳,从坑中向外吊土。

丫毛一直站在土坑边,看着钟红雄他们挖,嘴里叽叽喳喳的,指点个没完。爽快有些受不了,对丫毛说,大小姐,求求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如果你想井早点打出来,就去给我们烧点茶来,拜托了。丫毛闻言用征询的目光看着钟红雄,见钟红雄向他点了点头,便愉快地转身走了。

挖到两丈多深时,下面遇到了石砂层,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断被板镢刨出来,进度明显缓慢下来。因坑中刨出的土石减少,不需要上面留两个人拉土,为免窝工,钟红雄也下到了坑中,和憨人边干边聊。

钟红雄称赞憨人,你这人挺能吃苦的,好像全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憨人说,我们是受苦人,没有力气那行,再说力气都是干出来的,活干得越多,力气就越大,人越懒,越不想干活,就越没有力气,越来越白脸。

钟红雄问,家里有什么人?

憨人说,父亲,还有母亲,可他们都是盲人,干不了啥活,只能出去唱点小曲儿,勉强糊口罢了。

钟红雄说,没娶个女人?

憨人说,就我这条件,家里就是个火坑,穷得连裤子也穿不起,谁家的姑娘愿意往这坑里跳,实话跟你说,让人烦心的事一大堆哩。

钟红雄说,你一身力气,又愿意吃苦受累,就没想过要翻身吗?

憨人说,怎么翻身,家里穷得叮当响,地没有半分,粮没有三升,拿什么翻身?光有力气有什么用,牛的力气比人大,还不天天给人犁地耕田?

钟红雄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之所以穷,主要是受人家的剥削压迫,只要我们大家都站出来,与残暴无道的统治者作斗争,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憨人说,和谁斗争,都好好的,为啥要去和人家打架?

钟红雄说,斗争不是打架。不是我们要平白无故与人斗争,而是这个世界不合理,不公平,不让穷人好好活下去。

憨人说,这都是命里定的,命是一堵墙,谁也翻不过去,我们之所以穷,也许是我们前世造了孽,阎王罚我们来世间还债的。

钟红雄问,你见过阎王吗?

憨人说,没见过!

钟红雄又问,你前世造了什么孽?

憨人说,不知道。

钟红雄说,你既没见过阎王,又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就别听他们胡说,这都是迷信,是有钱人和当权者编造出来的谎话,目的就是要我们老老实实当奴隶,供他们剥削压迫。你看这世上,是富人造得孽多呢,还是穷人造得孽多?是作官当老爷的干得坏事多,还是平头百姓干得坏事多?

憨人说,当然是富人和官人,不干坏事,就不是官人了。

钟红雄说,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比如马步芳吧,搞什么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组建民团大抓壮丁,逼迫百姓家的娃娃上前线打红军送死不说,就连战马、枪械和军粮,也要老百姓自己提供,如果有人战死了,一分钱的抚恤金都没有,只能算自个倒霉活该,还要老百姓纳粮纳草纳税,苛捐杂税多如牛毛,逼得穷百姓家破人亡,活不下去。再比如,你穷得娶不起女人,可人家却有七、八个老婆不算,还动不动强抢民女,看上那个就想方设法弄到自己公馆去淫乐,还丧失人伦,胡乱糟蹋别人的妻女,甚至连自己亲戚和部下的妻女都不放过,都要奸污,比畜生还过分,你说这世道还有没有个天理?

憨人说,人家是省主席,手里有权,有枪,有军队,不讲理是不讲理,缺德是缺德,但我们小老百姓,胳膊扭不过大腿,谁能奈何得人家。

钟红雄说,正因为他们手里有枪,才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与他们斗争,罢他们的权,夺他们的枪,革他们的命,造他们的反,才能改变这个世界,自己拯救自己。

憨人说,造反好是好,但那可是死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钟红雄说,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付出代价,反动派不会白送个好日子让我们过,只有流血牺牲,才会换来我们想要的一切。现在全国许多地方的穷人,都已经跟着共产党,起来闹革命了,许多地区还建立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政权,土豪老财统统被打倒,穷人分了田,分了牲口,分了房屋,人人扬眉吐气,开始过上了好日子。

憨人向往地说,革命要是发生在我们这儿,该有多好,那样,我的穷光阴就有个盼头了。

钟红雄说,你有这种想法,这很好,说明你初步具备了革命意识。相信革命的火种,很快就会燃烧到我们这里,你知道吗,最近从一条山过来的那些“共产娃”,就是领导穷人闹革命的,他们不是已经打到我们这里了吗?

憨人说,可我听说他们在甘州打了败仗,被马主席的骑兵杀得血流成河,几乎死光了。

钟红雄说,虽然革命遭受了暂时的失败,但革命人民永远不会被白色恐怖吓倒,革命者是杀不完的,只要保存了火种,革命高潮还会再次降临,就像一粒火星落到草垛上,大火一定会熊熊燃烧起来,直到把整个旧世界烧毁并埋葬。

憨人说,革命好是好,但你说革命把所有的地主老财都打倒了,要是我们这儿也革命了,像王掌柜这样的好人,会不会也被打倒,他可救了你的命。

钟红雄说,共产党的政策是有区别的,革命惩处的对象,只是那些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像王掌柜这样的开明绅士,革命人民不仅不会为难他们,还要团结和争取他们。但是,他家的土地和财产,要重新分配,除给他家留下一部分外,大部分会分给你这样的穷苦农民。

憨人说,这就好,这就好,王掌柜可是个大善人,从来不欺侮乡邻。

钟红雄问,想不想革命?

憨人说,想!

钟红雄又问,怕不怕死?

憨人说,怕!

钟红雄在憨人腰上捣了一拳说,你这人,确实够憨的,还真能说大实话,不过这也没什么,第一次参加革命活动,第一次打仗,谁都会害怕,不过时间长了,就习惯了,就什么也不怕了。

钟红雄接着又说,今天就跟你说这些吧,还有许多革命道理,我俩往后再聊。不过今天我说过的话,你对谁都不要说,连对王掌柜也不要说。

憨人问,对爽快也不说吗,他守在上面,什么都听见了。

钟红雄抬起头,问站在坑沿边吊土的爽快,爽快,你是不是啥都听见了?

爽快闷声闷气地说,是!

钟红雄又问,我刚才说过的话,要不要憨人再告诉你一遍?

爽快说,不需要!

忽然一个声音骂道,给狗铺不得草,给人干不得好,你们这帮瞎心烂肺的东西,我爸拿你们当人待,你们倒没安好心,想着分我们家的田地,抢我家的房屋,夺我家的牛马,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我这就告诉我爸去,看怎么收拾你们。大家吃了一惊,原来是丫毛端着茶来了。

几个人有点尴尬,憨人胆颤心惊,结结巴巴地说,大小姐,你饶了我们吧,我们那有那个胆子?

爽快说,大小姐你别当真,闷着头干活没劲,我们几个说着玩的。

钟红雄也急忙帮腔,就是,就是,是说着玩的。

丫毛说,谅你们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说着向土坑里的钟红雄和憨人招招手,快上来歇会儿,喝碗茶解解乏气。

                            13

 三天以后,井打好了,出水很旺,而且井也不深,还不到四丈,王掌柜很高兴,喝了一口爽快从井里舀上来的清水,感觉满口甘冽,比大泉儿里挑得水还要好喝,他愉快地拍拍钟红雄的肩膀说,你这娃娃真行,别看年纪轻,但经见的事儿多,比我这老头子强多了,连风水也懂,真正了不起。

丫毛站在王掌柜身边,把头倚在父亲怀里,喜孜孜瞥了钟红雄一眼说,听见了没有,外地人,我爸夸你哩!

钟红雄说,掌柜您太抬举我了,我那敢跟您比,不就是挖了个井吗,其实这跟风水没关系,我也不懂什么风水。

王掌柜说,算不算风水,不要紧,但挖出了水,这可是一件大喜事,今后,爽快再也不用挑个破木桶,天天去大泉儿头那边担水了。

丫毛睕了一眼钟红雄,又回头望着自己的父亲说,既然表哥立了这么大功劳,爸爸你打算怎么犒劳他?

爽快心直口快,不假思索地说,那就把你嫁给这外地人当媳妇得了。说罢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便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你看我这臭嘴,净胡说。

丫毛涨红了脸,白了爽快一眼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拧身便走。

王掌柜看着丫毛远去的背影,又瞟了眼钟红雄,哈哈大笑。

井打好了,剩下的事就是砌井圈,于是爽快、憨人和钟红雄来到湟水河边,散落在河滩里分头捡石,他们把砌面较平整的石头挑出来,抬到河床上,然后驾好牛车,把挑好的石头都运到家里。

钟红雄先用几块较大的石头箍好泉眼,然后在井底铺上一层碎石子,以泉眼为中心,在其周围尺五见方砌出一圈石墙,石圈外围填上土踩实,边砌石墙边填土,一口像模像样的水井,便慢慢向地面生长。

这天,钟红雄正指导爽快和憨人砌井,突然有人砸门,声音非常急迫,王掌柜刚打开门,便有几个人急惶惶地闯了进来,为头的是本地乡老高守信,因嘴里撅着两颗大门牙,人称高龇牙。其后紧跟着驻守峡口的马家军连长马占鳌,还有几个大头兵,就是他们刚才用枪托子疯狂砸门的。一行人脸上都凶巴巴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式。

王掌柜见马占鳌来者不善,急忙从怀里掏出旱烟杆,装上满满一烟锅新鲜烟丝,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马占鳌,又命爽快拿来火镰火石赶紧打火,把小青蛇一样引火用的胡麻草绳子点燃,递给马占鳌,然后吩咐夫人何桂兰马上给贵客拾馍倒茶。

马占鳌一挥手,把王掌柜递来的旱烟杆拨向一边,伸手接过胡麻草绳子,握在手里像条蛇一样挥舞了好半晌后,又把胡麻草绳放到嘴边,嘘嘘嘘地吹起来,吹得火星四溅,才偏着头问王掌柜,王克俭,没想到你真有能耐,听说家里收留了个“共产娃”,你也算是这一方的头面人物,敢跟马主席作对,私自窝藏“共匪”,胆子不小啊,是不是活够了,想抄捷路去死?

王掌柜陪着笑脸说,马长官您说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呀,一定是有人混说,人背后乱嚼舌头。再说我也是个知法度的人,托马主席的福,才有这平安祥和的好日子过,怎么能和共产党那帮穷鬼混一起,窝藏他们的人,这不是开玩笑吗?

马占鳌说,你别跟我背着赃物不认账,净说这些没用的,快说,你把“共产娃”藏哪儿了?

王掌柜见瞒不过去,只好指了指箍井的钟红雄,对马占鳌说,也许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吧。其实他不是“共产娃”,而是丫毛的表哥,是我屋里人的内侄,因一直在山西做买卖,近几日才过来看望他姑姑的。这些,不仅我家里的雇工们知道,而且庄舍邻里都知道。如果他要是“共产娃”,我赶紧把他打发走都嫌迟,怎敢大模大样留在家里呢?

马占鳌让钟红雄从井里爬上来,阴森森地盯着钟红雄瞧了半天,一把扯着钟红雄的衣领子逼问道,快给老子说实话,你是不是红军“共产娃”,要是有半句假话,我就一枪打死你!

钟红雄战战兢兢地说,不,不是,我不是“共产娃”,只是个做买卖的小商人,是我爸让我从山西过来,到这儿看望姑姑的,因为我爸有风湿病,腿脚不方便,自己来不了,就让我过来的。请长官饶命,不要杀我,我向老天爷保证,我绝不是什么“共产娃”。

马占鳌突然回头大声喊道,媳妇,你快过来瞧一瞧,认不认得这个人,他是不是跟你们一伙的?

这时大家才看清,就在马家军那几个大头兵身后,还站着个神情十分冷漠的女人,尽管身材有些瘦小单薄,但眉清目秀,依稀是个美人。

钟红雄如遭电击一般,身子猛然一震,他发现这个女人竟然是自己日夜牵挂的姐姐钟红英。他双眼一瞪,就要扑向马占鳌。只见钟红英抢前几步,扑到钟红雄面前,盯着钟红雄仔细看了一会儿,轻轻对钟红雄摇了摇头,扭头对马占鳌说,不是,他不是我们一伙的,我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高守信龇着两颗大门牙,指着钟红英显摆地对大家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女人原来是个“共产婆”,是从祁连山抓来的女红军,据说还是个班长,因为高连长剿匪有功,马主席就把这女人赏给高连长做小老婆,啧啧,你们看看,这南方女人,就是水色,这脸蛋嫩得就像花苞儿似的。高守信正说得起劲,忽见马占鳌恼怒地盯着自己,立马闭了嘴。

钟红雄听说姐姐被马家军军官强逼为妾,怒不可遏,准备扑向马占鳌拼命,被钟红英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马占鳌抬腿在高守信屁股上踢了一脚,又挥舞马鞭狠狠抽了爽快和憨人几鞭子,指着钟红雄,凶巴巴地问两人道,你两个杂种给我说实话,他是不是你家掌柜的亲戚?

憨人蹲在地上,捂着流血的耳朵高声呻吟。

爽快伸手擦了把脸上被皮鞭抽出的血迹,瞪了眼马占鳌,梗着脖子说,不是,他不是“共产娃”,你就是把我打死也不是,我可不敢冤枉好人,他就是掌柜家的亲戚,我记得他小时候也来过,我们一块玩过捉迷藏,不过大了以后,就没来过,前几天刚从山西过来的。

马占鳌又使劲抽了爽快几马鞭,骂着,哟,真没想到,今天还遇到个莽娃子,有脾气,有性格,竟敢跟我马占鳌瞪牛眼,信不信我打死你,你别跟我扯皮调谎,你当我不知道,我一直在小峡那儿守着,怎么就没有见过他这么个人,你说,我长着这么大的眼睛,是屙屎尿尿的,还是放屁出气的,从小峡进来这么大个人,我都看不见?

钟红雄说,长官,求你不要打他了,我就是从您那儿进来的,我把您认得清清楚楚的,难道您忘了,那天进关时,我还塞给您三块银元哩!

马占鳌看看爽快,又看看钟红雄,挠了下头皮说,是吗,从那儿过路的人太多,每天几十上百的,谁还记得那么牢,早就忘毬了。然后对王掌柜说,既然如此,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人我就先不带走了,但你得给我记住,绝对不能窝藏“共产娃”,如果明知故犯,让马主席知道了,不拧掉你的脑袋才怪哩。

王掌柜点头不迭,连声说,这个我知道,请长官放心好了,小人绝对跟马主席保持高度一致,不干任何违法乱纪之事。

马占鳌把皮鞭从衣襟底下插进后腰,不停地挠着痒痒,牙痛似地说,你知道个屁,我看你的脑袋就是个榆木疙瘩,什么人情礼义都不懂,兄弟们都出来一整天了,连口水也没顾上喝,我们又不是疯狗,要不是你家的这档子事,寒天冷月的,我们出来乱转个鸡巴,抢骨头啊?我帮你把天大的事,都压下去了,你个犯属,支应我们吃喝一顿,也是应该的,还要我揪着你的耳朵,提醒你不成,我看你这一把年纪,都白活了!

王掌柜赶紧说,长官您稍微歇息一会儿,我这就让屋里的给您备饭。

马占鳌焦躁地说,谁耐烦坐在这里干等?

王掌柜急忙进屋拿出五块银元,塞给马占鳌。马占鳌用中指弹了弹银元,揣进怀里,用马鞭指着院子里觅食的几只母鸡说,冰茬羊肉草芽儿鸡,现在青草已经冒出地皮了,正是吃鸡的好时节,我看这些鸡挺肥实的,你给我抓几只,让弟兄们回去开开荤。

王掌柜无奈,只好让爽快和憨人捉了几只鸡给马占鳌。马占鳌让几个兵丁提了鸡,抬胯放了个响屁,扬长而去。

                              14

   晚上钟红雄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她一直以为姐姐很可能牺牲了,但没想到姐姐竟也被俘了。姐姐是个非常刚烈的女子,把尊严看得比生命更重,被俘并赏给马家军匪徒为妾,这对姐姐来说,是个多大的屈辱啊,她知道姐姐宁肯死,也不愿苟活着,他想姐姐一定受尽了凌辱,实在没办法,才屈从的。今天,她从姐姐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耻辱,还有火山一样拼命压抑着的怒火。她不知道姐姐究竟遭遇了什么,但他知道姐姐一定承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姐姐没有选择死,而是咬着牙坚强地活了下来,一定有她难以言说的无奈,也必定有这么做的理由。

他想起他小的时候,父母亡故的早,剩下他姐弟二人相依为命,姐姐虽然只大他两岁,但像母亲一样地照顾他,养育他,拉扯他长大成人。他的父亲是在他三岁时死的,父亲本来患有痨病,不能干稍重点的活,有时病犯了,咳嗽得好半天都直不起腰来,为了给父亲治病,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仅剩下村西的一亩水地,全家人藉此为生,后来本村的恶霸地主黄国藩看上了那块地,几次找父亲要买,父亲都没有答应,后来黄国藩家的一头耕牛恰巧丢失了,黄国藩便诬赖父亲偷了他家的牛,告到县里,县长不分青红皂白,让父亲赔偿黄国藩家的牛,把他家那亩好地判给黄国藩作补偿,父亲去找黄国藩评理,反被毒打一顿,扔到门外,被几个乡亲发现后送回家来,父亲又气又怒,加上病情发作,当夜就断了气。父亲死了,地没了,断了生计的母亲只好带着两个孩子,乞讨为生,两年后的一个傍晚,母子三人在乞讨途中,因走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巴店,见天色已晚,只好夜宿在一个桥洞下面,谁知半夜里下起暴雨,山洪暴发,大水势如猛兽扑向桥洞,为保护他和姐姐,母亲被洪水卷走,连尸身也没有找到。

父母死后,钟红雄也只有五岁大,一直由姐姐照顾,无论讨到什么吃的,姐姐都先让给他吃,直到他吃饱了,姐姐才吃,有时姐姐只吃一点点,就把吃的存起来,准备第二天讨不到食物时,留给他吃。有一次他生病了,睡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姐姐独自到附近的一个村庄讨饭,被一个恶少放出的恶狗咬伤,左腿肚子被狗牙咬穿,还撕下了鸡蛋大一块皮肉,腿上鲜血直流,但姐姐硬是挣扎着一瘸一拐地回来了,把讨到的两个红薯留给他吃。后来一位好心的穷苦大妈看着姐弟俩太可怜,暂时收留了他们,用草药给姐姐疗伤,直到姐姐的腿伤痊愈后,才送他们走的。大约是在姐姐十五、六岁时,姐弟俩又回到了家乡,黄国藩的儿子黄家驹看上了姐姐,想买姐姐为佣人,姐姐没有答应,黄家驹便指使家丁把姐姐抢走,并奸污了姐姐。十四岁不到的钟红雄非常愤怒,半夜摸进黄家,一把火点了黄家庄院,趁乱救出姐姐,姐弟俩一路逃命,在饥疲不堪时,偷掰了路边的几穗苞米,被苞米的主人发现,吊在树上毒打,正巧被陈海松带领的红军遇见,解救了他们,姐弟俩便参加了红军。

钟红雄知道,姐姐就住在小峡,因为那个马家军连长马占鳌,带着手下一排兵丁,驻扎在那儿防守关卡,盘查红军,据说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古驿村距离小峡卡子非常近,也就二、三里地远近,如果他想见姐姐,不出半个时辰,就能赶到姐姐那儿。

钟红雄不知道姐姐现在怎么样了,他非常想念姐姐。他想姐姐就这样活着其实也挺好,毕竟算是保住了命,他不想姐姐死,只想姐姐活着,钟红雄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姐姐脾气太倔,怕姐姐招惹马占鳌那恶魔生气,杀了姐姐。他听说马占鳌非常残暴,曾经活扒过一位红军连长的心肝,还把刚扒出来的血淋淋的心肝,硬逼着让一个十五、六岁的红军小战士吃,那小红军死活不吃,马占鳌就用剔骨刀,把那小红军的上下嘴唇都割了下来,扔给自己喂养的狗吃。

想到这些,钟红雄实在睡不住了,他悄悄地翻身爬起来,没敢惊动爽快他们,偷偷溜出北屋,钻进厨房,摸了一把菜刀别在腰里,扣好厨房门,无声无息地向院门走去,忽觉房顶上好像有动静,抬头一看,见拴在屋顶的哈巴狗尕哈,正站在屋檐上默默地注视着他。现在尕哈已经把他当自己人了,他向尕哈挥挥手,轻轻“嘘”了一声,尕哈便颠颠地回去,睡在了房顶的一垛麦秸上。来到大门边,钟红雄轻轻抽出门栓,翘起右脚的脚尖,从下面紧紧抵住门扇,不让门扇发出任何声响,轻手轻脚开了院门,又反手从外面轻轻拉上扣好,放开脚步,急匆匆向小峡奔去。

不大一会儿,他就到了离卡子不远处,伏身在隐蔽处瞭望,只见两边高峡,紧锁着中间一条大河,涛声澎湃,紧挨着河边的巨壁下,有一条两丈来宽的大路,遥遥地向东边延伸出去,在两岸山势最逼仄处的大路上,用碗口粗的圆木,捆扎出一个可以开合的简易卡子,旁边是一个简陋的瞭望亭,路边靠河处扎有五、六顶黑牛毛帐篷,只有其中的一个帐篷里,好像点着马灯,其余的都黑糊糊的。由于河水的喧嚣声非常大,钟红雄心想这么大的涛声,除非走到身边,守关兵丁不可能听到脚步声,于是便大着胆子,无所顾忌地向帐篷摸去,不料距帐篷十来步时,随着“汪”得一声狂吠,突然一条黑影从黑暗处扑出来,差点咬着钟红雄的裤角,钟红雄大吃一惊,返身就跑,只听身后狗叫声响成一片,紧接着又响起了“呯”“ 呯”“ 呯”清脆的枪声。

此后,钟红雄又多次摸索到小峡附近侦察,想探查姐姐的下落,但一次也没有成功地摸近过卡子,也没有看到过姐姐。钟红雄不知马占鳌把姐姐弄到哪儿去了,心里非常焦急,但无计可施。由于怕经常在那儿逗留,引起敌人警觉,耽误今后的突围计划,他只好暂时按捺住找姐姐的冲动。

其实,钟红英就在小峡卡子边的帐篷里,她也从帐篷里面,几次看见过弟弟钟红雄,她担心如果让弟弟看见自己,弟弟就可能铤而走险,设法营救自己,因此白白丢掉性命,所以,她强忍住想和弟弟见面的念头,没在钟红雄面前露面。

自马步芳把钟红英赏赐给马占鳌后,马占鳌就有点得意忘形,总是趾高气扬的,无论走到那里,都把钟红英带在身边,逢人就大声炫耀,问别人自己的“共产婆”漂亮不漂亮。马占鳌这样做,一则打击钟红英的气焰,因为钟红英经常对他不理不睬,非常冷淡,当他对钟红英动手动脚时,钟红英常常竭力反抗,拒不配合,还骂他是畜生,为之他非常恼火。二则马占鳌借此炫耀他与马步芳的亲密关系,他曾经当过马步芳的卫兵,且忠心耿耿,为马步芳鞍前马后,出过许多力,特别是在甘州围剿红军时,马占鳌骑着一匹枣骝马,手里挥舞一柄大砍刀,经常一马当先,冲杀得非常勇敢,先后劈死过好几名红军战士,为此马步芳把他从排长提升为连长,还把漂亮的钟红英赏给她做小老婆。三则显示自己的战功,马家军在祁连山俘获了七、八百名西路军女战士,这些女红军除少数伤病人员当即被杀害外,有四、五百人被押解到西宁,除马步芳挑选其中比较漂亮的三十多人成立“跳舞团”外,还有一些人被遣送到羊毛厂、被服厂、各医院做了苦力,余下的三百多名女红军,都被马步芳赏赐给自己的部属做妻妾、丫环和佣人,得到赏赐妻妾这种特殊待遇的,以中、高级军官居多,像马占鳌这样的下级军官并不多,也就二、三十人而已,因此马占鳌把马步芳赏赐他一名女红军当老婆,作为天大的荣耀看待。

马占鳌把钟红英带到小峡卡子,为自己洗衣做饭,一同生活,并不是因为他喜欢钟红英,虽然他也欣赏钟红英的漂亮,但马家军大多是些粗鲁的男人,在他们眼里,女人的地位是非常低下的,毫无尊严可言,基本就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特别是像钟红英这样的女战俘,其实就是奴隶,为此马占鳌对钟红英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为了让钟红英服服帖帖认命,彻底臣服于自己,马占鳌几次无辜用皮鞭狠抽钟红英,打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尽管这样,马占鳌的大老婆还是非常不乐意男人带个“共产婆” 回家,认为钟红英抢走了男人对她的爱,所以一旦钟红英随马占鳌回到家里,她就摆冷脸给男人看,并千方百计地折磨钟红英。

当然,钟红英的这些遭遇,作为弟弟的钟红雄,一点都不知道,他甚至连姐姐现在身在何处,是死是活都不清楚。

好在五个月后,货郎老陕又回来了,不仅打听到了个别落难红军的处境,还带来了关于党中央的消息。

那天钟红雄、爽快、憨人和赵富贵在滩地里割麦,老陕挑着个担子来到地头,和钟红雄简单地聊了两句后,又走村串巷去了。傍晚时分,老陕返回古驿村,照例借宿在了王掌柜家。

夜间老陕告诉钟红雄,徐向前总指挥已回到延安,党中央对西路军落难将士十分关心,在兰州、西安等地设立秘密联络站,收留、接待和营救失散人员,帮助大家奔赴延安,已有数千名西路军指战员,历尽千难万险回归党的怀抱。他这次回来,就是根据上级指示,要组织和带领部分西路军战士东返。他说包括钟红雄在内,他已寻找到了五名失散红军,约好中秋节前后,和大家一起奔赴延安。

老陕特别告诉钟红雄,他已找到了钟红雄的姐姐钟红英,说钟红英她们是在祁连山分散突围时,弹尽粮绝,被敌人俘获,和她一同被俘的,还有妇女独立团二营六连连长王大花等十三名指战员,她们的团政委吴富莲,在进入祁连山前掩护主力突围时,不幸壮烈牺牲,团长王泉媛下落不明。

马家军把钟红英她们从甘州押解到西宁后,大部分被发配到工厂做苦力,少部分赏赐给马家军军官为妾。当钟红英被强配给马占鳌时,她宁死不从,以死抗争,敌人卑鄙地威胁她,扬言她如果不顺从,就杀死全部女战俘,并当场开枪打死一名女红军后,将枪口顶在了连长王大花的脑袋上,为挽救战友的性命,钟红英无奈之下,只得跟了马占鳌。

叙述完这些,老陕问钟红雄,发展秘密党员之事进展如何。钟红雄说进展不够理想,由于白色恐怖十分严重,加之受马家军的欺骗宣传,这里群众基础非常薄弱,许多人对共产党和红军缺乏了解,甚至视为洪水猛兽,不敢接触红军,也不愿参加党组织。同时由于受环境限制,他只能秘密发展党员,无法公开活动,所以效果很不理想,目前只联络了六、七人而已。在他发展的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叫郭良猷的,是名私塾先生,在西安的新式学堂读过书,思想比较先进,曾经接触过马克思学说,其余都是本地穷苦农民。他们中除了憨人、郭良猷、还有一个叫邓长寿的,相对比较成熟,可以上报组织批准为党员外,其他都是外围群众。

老陕说,小钟,真有你的,在这样极端恶劣的条件下,能取得如此成效,非常不错。

言毕,大家商议如何突围之事,最后议定于八月十七日晚间行动,那时,王掌柜家的庄稼就会收割完毕,中秋节也基本阑珊,既避过了群众走亲访友的高峰期,而且路上行人也会相对稀少些,关卡的防守也有可能会松懈,是行动的最佳时机,届时所有人员在古驿村聚齐,然后设法通过小峡卡子,奔赴延安。

                                  15

   八月十七日下午,老陕把自己联络到的三名流散红军,带到古驿村附近的一个山湾,暂时在小树林里隐蔽起来,只等夜深时开始行动。

这三名红军为两女一男,男的是位军医,家里原是开中药铺的,由于耳闻目睹,他也学会了一些简单的诊疗方法,后来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与红军交战时被俘,在红军俘虏政策的感召下,加入了红军,没想到在祁连山又被马家军俘获,当马家军得知他是名军医后,觉得有用,便没有杀他,留了下来,后来他设法脱逃,遇到老陕,被暂时安置在群众家。两名女战士中,一名与钟红雄一样,是从万人坑里爬出来,装作乞丐一路乞讨向东。另一名被马步芳赏赐给手下亲信军官为妾,不料被军官的大老婆及其儿女不容,赶了出来,到处流浪,后来两人都被老陕搭救。

老陕利用货郎的身份作掩护,也找到了钟红英,向她说明了突围计划及时间,但钟红英不愿走,认为如果她现在就不见了,马占鳌就会四处搜查,甚至可能由此暴露整个突围计划,所以她觉得从目前的情形看,自己继续留在卡子里比较有利,说不定会对突围行动有所帮助,等弟弟和老陕他们突围出了小峡口,她再想法溜出来,与大家一起走。老陕不便相强,约好接头暗号,就告辞了。

钟红雄也把老陕的计划告诉了爽快、憨人、还有赵富贵,以及扁头、边海山、邓长寿和徐四九,他们都古驿村的农家后生。其中那个叫邓长寿的,就是钟红雄在山上树林里躲藏时,被凹猴一脚把他踢下山时,要冲下山去救钟红雄的那个年轻人。

就在临行动前,赵富贵突然不见了,钟红雄非常着急,和爽快、憨人四处寻找,就是找不着,眼看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几个人只好开始行动。谁知他们刚把大门悄悄打开,就被人堵在了门内,原来是乡老高守信,身后跟着他的小舅子凹猴、还有赵富贵。

原来赵富贵就在大家要行动时,思想发生了波动,又不想走了,他想自己家里毕竟有土地,虽然不多,也不算什么好地,但多少能长出些粮食,只要自己勤苦一些,多花些力气在土地上面,养活一家人,基本没问题,不像爽快和憨人他们,穷光棍一条,除了给人家打长短工,就没有活路。再说共产党红军现在还非常弱小,被国民党马主席他们追着屁股打,四处乱逃,将来能不能成事,还很难说,没有必要在这局势未明之时,就跟着他们瞎折腾,枉自弄丢了性命。另外他还喜欢上了王掌柜家的大小姐丫毛,虽然是一厢情愿,但也算是个精神寄托,只要眼里能天天见到丫毛,心里就很受活。这一阵子,他见丫毛和钟红雄走得非常近,看情形,好像是丫毛喜欢上了钟红雄的样子,为此他心里很难受,暗暗生丫毛的气,对钟红雄也非常嫉妒和仇恨。现在钟红雄要走了,不正是给自己留下机会了吗,为什么还要跟着他们一块走?他本来不想告发王掌柜和钟红雄,但转念一想,自己做为王掌柜家的一名佃户,跟王掌柜门不当户不对的,王掌柜绝对不会把丫毛许配给自己,因此他想娶丫毛,无疑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但他听说马主席非常痛恨红军,对剿杀红军有功的人员,赏赐得也很优厚,还把一些被俘的女红军,赏给手下做老婆,他想自己如果把东家和钟红雄告发了,说不定马主席一高兴,把丫毛赏给自己当媳妇,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他偷偷地溜出去,把钟红雄的真实身份是红军,并准备逃走的消息,告诉了乡老高守信。

高守信刚进入梦乡不久,正睡得非常香甜,不料被人打搅,很不高兴,披衣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开了门,听赵富贵说了王掌柜和钟红雄的事,觉得不大可信,不是他相信钟红雄,钟红雄作为一个外乡人,最近突然出现在古驿村,本身透着蹊跷,说他是红军,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是不相信赵富贵,高守信觉得王克俭作为一名乡绅,一直胆小怕事,是个非常本分之人,不可能做违法之事,因此说王克俭胆敢窝藏红军“共产娃”,简直是天外奇谈。他思忖也许是赵富贵因为什么私人恩怨,忌恨自己的掌柜王克俭,才趁王克俭家里来了亲戚的机会,挟私报复,诬陷王克俭通共。因此,高守信对赵富贵的话,充满了怀疑,也没太放在心上,他盯着赵富贵瞅了好半天,还是将信半将,觉得王克俭窝藏红军这事很滑稽,但这毕竟又是关乎剿共之头等大事,上面追查的非常严厉,他不好撒手不管,如果真让红军逃脱了,他担不起这个罪责。于是,高守信带上正好来他家串亲戚的小舅子凹猴,来王克俭家查看虚实。

钟红雄见乡老高守信半夜三更找上门来,本能地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又见赵富贵紧跟在高守信身后,目光躲躲闪闪的,一副心虚气馁不敢正眼瞧人的模样,联想到刚才大家一直找不见赵富贵,钟红雄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他向爽快等人使个眼色,几个人立即扑上去,很快制服了高守信他们三人。这时老陕带领三名男女红军,也来到了王掌柜家门前。

老陕见情况发生了意外,命令爽快他们把高守信、赵宝贵、凹猴扭进院子,找来皮绳绑在北屋的前檐柱上。王掌柜夫妻因受到惊扰,此时也都起来了,高声询问爽快发生了什么事。钟红雄因为有高守信、凹猴等人在场,不便向王掌柜说明实情,同时担心自己走后,王掌柜一家受到连累,就命人将王掌柜夫妇一块绑了,嘴里都塞了毛巾,然后拖进草房捆到柱子上,趁机在王掌柜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从草房出来,钟红雄见除了老陕有支手枪外,其他人均无武器,就叮嘱爽快等各自找件趁手的家什掂着,以备关键时刻充当武器用,然后由老陕打头,钟红雄殿后,带领大家趁着夜色,匆匆向小峡方向快速行进。

钟红雄走在队伍最后面,他发现有个黑影一直在尾随着自己,以为是高守信的人跟踪,就趁对方不备,悄悄跃到路边一处短墙下,隐蔽起来。待那人走近了,突然跳出来卡住对方的脖子,把那人拖至短墙里边,这才看清来者是丫毛,钟红雄急忙松了手,低声问丫毛你跟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丫毛弯腰咳嗽了一阵,等喘匀了气,嗔怨地瞅了钟红雄一眼说,你别想丢下我,你们的计划我早就知道了,我就想跟你走,跟你一起当红军去。

钟红雄一听急了,说这怎么可以,你一个大小姐,从未吃过苦,路又那么远,路上还有敌人的重重关卡,一定坚持不到那里,别任性了,赶紧回去!再说你走了,你父母咋办,你弟弟咋办,谁来照顾他们?

丫毛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他们手头有钱,雇个长工或短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还有,过不了几年,我弟弟就长大了,我相信他一定能照顾好父母。

钟红雄说,这样也不行,你必须回去,没征得王掌柜同意,我不会带你走!

丫毛说,你又没背着我,也没抱着我,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凭什么要我回去,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管我,我偏不回去,就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钟红雄无奈,只得让丫毛跟着自己。没走多远,他回头看了眼后边,发现远远的,又有几个黑影跟了上来。

钟红雄带着丫毛,紧跑了一阵,赶上队伍,他把丫毛交给两位女红军,让她们带着丫毛一起走,千万别走丢了,然后跑到队伍前面,向老陕说明了情况。

老陕让郭良猷带领边海山、憨人、徐四九保护丫毛和两位女红军,沿大路继续前进,随时注意观察道路两边和前面的情况,保持高度警惕。他和钟红雄、爽快、扁头和邓长寿留下来,埋伏在路边,设法弄清楚后面尾随的究竟是什么人,然后根据情况,见机行事。

钟红雄在前面慢慢走,那几个人在后面鬼鬼祟祟跟着,钟红雄趁后面跟踪的人不备,闪身躲进路边的河滩,伏身在一块巨石后面,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道路,忽觉脑后有道白光一闪,好像有什么东西劈了下来,他急忙偏头一闪,只听耳边风声劲疾,一柄铮亮的大刀“当”的一声,砍在身边的巨石上,溅起一簇火星,紧接着身后有人“哎哟”一声,大刀从手中震落,掉在石丛中,呛啷啷乱响。钟红雄没等那人反应过来,猛然跃起,使劲一脚揣在那人肚子上,然后从乱石中捡起大刀,狠狠地插进了那人的胸膛,那人惨叫一声,双腿一蹬,一会儿就没了气,钟红雄这才依稀觉得,这人好像就是凹猴,那个曾把自己从树林中踹下山坡的人。

听到河滩里的惨叫声,后面跟踪的两人急忙转身逃命。老陕、爽快等人紧紧追了上去,跑着跑着,两人忽然分开了,其中一人飞奔下河滩,向河水边跑去,老陕、邓长寿急忙追了上去,那人跑到河边,见无路可逃,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摇摇晃晃犹豫,不防脚下一滑,跌进河里,随波逐流,很快没了踪影。

另一个人则跑进了地里,但此时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光秃秃的,什么遮蔽物也没有,无处可以藏身,那人大约跑累了,索性坐在地上呼呼直喘,爽快和扁头撵上那人,原来是赵富贵,爽快十分气愤,一巴掌搧在赵富贵头上,指着赵富贵的鼻子,大骂赵富贵卖友求荣,猪狗不如。赵富贵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请求爽快放过自己。爽快说你这种出卖主人和朋友的东西,饶你不得,如果我好心放了你,我们大家就会死,说着抡起手里的板镢,噗得砸在赵富贵头上,赵富贵吭都没吭一声,就断了气。

原来钟红雄他们用来捆绑高守信等人的,是一种比手指还粗的牛皮绳,由于发硬不够绵软,绳头没在扯紧,钟红雄他们走后不一会儿,凹猴就挣脱了捆在自己身上的皮绳,然后把捆绑高守信和赵富贵的皮绳,也都解开了。几个人商议后,高守信决定悄悄跟着钟红雄他们,弄清楚去向,待天亮后报告给马占鳌。但凹猴仗着自己练过武,立功心切,在跟踪的过程中,擅自袭击钟红雄,结果让几个人都送了命。

                            16

凌晨寅时,老陕他们来到了小峡卡子,那条把守帐篷的大狗,因为事前老陕和钟红英商量好了,被钟红英喂了几块掺了大量花椒粉的羊肉,被麻翻了,出声不得,躺在帐篷门口呼呼大睡,自顾不暇。

此时是人最易犯困的时候,因此河边的五、六顶黑牛毛帐篷里都黑着灯,连瞭望亭里也空无一人,大约守卡的马家军兵丁已去睡觉了。

也许是被湟水雄浑的涛声淹没,刚才大家觉得帐篷里无声无息,直至近前,才听见从每一顶帐篷里,均传出粗细不一的鼾声,有的粗重,有的细瘦,有的如正在宰杀的公鸡啼鸣,有的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就要断气时的呃呃挣扎声。

老陕和钟红雄带领大家摸到卡子边,指挥众人悄无声息地翻过横在路上的栏杆。老陕学了一声鸟叫,只见有顶帐篷帘门轻轻一掀,钟红英闪身而出,越过横栏跟上了队伍。

老陕他们顾不上与钟红英打招呼,相互碰碰胳膊或捏捏手,继续沿大路向东疾走。

拂晓前,老陕他们已经走出了十多里,将小峡卡子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这里的山势已不像小峡那样逼仄,道路两边变得平坦而开阔,远远近近都是农田,不远处还有恢宏凝重的村庄,沉静地坐在灰蒙蒙的曙色里,时有鸡犬的吠鸣声隐隐传来。

老陕招呼大家暂时停止前进,吩咐大家说,我们已经成功地闯出了小峡,往后的路好走多了,最起码没有像小峡那样凶险的关卡,但我们现在不能沿着大路继续行进,那样人多目标大,很容易暴露自己,所以,我们得选一处河流比较宽阔的地方,涉水至湟水河的北面,从山里走,从偏僻处走,从人烟稀少的地方走,才能绕过敌人沿途设置的许多关卡,还有四处密布的暗探,最终到达陕北。

于是钟红雄带领众人离开大路,下到河滩里,选择了一处河面宽阔且水流不太湍急的地方,开始涉水过河。虽然此时还是仲秋天气,白天气温比较高,但清晨时分的河水却很冰凉,大家卷起裤筒,把行李、干粮和鞋子抱在怀里或顶在头上,小心翼翼地向对岸淌水行进。在此之前,老陕曾用投石问水的方式,测试过河水的深浅,但渡至河心时,河水依然漫过人的胸口,有的地方甚至水深过顶,爽快等不会游泳的人,渐觉呼吸有些困难。

钟红英和两个红军女战士尽管身材瘦小,但由于是南方长大的,涉水过河的本领,远远强于爽快等大男人,她们把不会水的丫毛簇拥在中间,拖着她游过湟水,率先到达北岸。

爽快等人刚下到水里,就冻得瑟瑟发抖,越往河中心,河水越冰凉,爽快觉得自己小腿上的肌肉凸起并抽紧了,仿佛就要抽筋,他竭力挺直腿脚,一边用脚小心地试探着水下的情况,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对岸行进。徐四九摸索着走到河心处,不料脚下一滑,掉进了一个漩窝,只见人在漩窝中浮了两圈后,就被湍急的河水卷走,钟红雄急忙游过去抢救,情急中自己也被卷入漩窝,待他从河水中探出头来,水面上已不见了徐四九的踪影。

老陕、钟红雄见爽快等人都不会水,怕悲剧再度发生,便快速游到不会水者身边,老陕挟着爽快,钟红雄挟着憨人,郭良猷挟着邓长寿,扁头和边海山跟在后面,分别拉着爽快和憨人的手,大家一起奋力向对岸边游去。

过了河,老陕见人人浑身精湿,气喘吁吁,就让大家坐在河边歇息一会儿,就在这时,突然想起了枪声,只见坐在河边石头上洗脸的一位女红军,头一顿,一下子栽进河里,鲜红的血从水中飘散的黑发中渗出来,很快在河水中洇开。原来马占鳌发现钟红英不见了,带领骑兵追了上来。

老陕命令队伍马上向前跑,但河边是片开阔地,大家顿时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密集的子弹尖叫着,纷纷从头顶和身边掠过,扁头跑着跑着,忽然一个前栽,脸埋到泥土里,钟红雄急忙跑过去查看情况,只见扁头的后脑勺上有一个圆圆的洞眼,脑浆掺着血液,不断从圆孔中汩汩地流出来,人显然已经不行了。

马占鳌用力抽打着坐骑,带领三十来名马家军骑兵,涉水追赶过来。但追至河心时,由于河水过深,许多战马心生恐惧,不敢向前,任凭主人再三挥鞭吆喝抽打,竟趑趄不前,纷纷转头退了回去,只有马占鳌等四、五骑涉水成功,追了上来。

憨人正拼命奔跑,忽然一个叫齉鼻的马家军兵丁,旋风般追上来,飞速掠过他身边,鞭子一挥勒转马头,笑嘻嘻地望着憨人,抡刀向他的脑门上劈来。憨人手无寸铁,只得转身跌跌撞撞往回跑,奔至河边,见齉鼻紧追不舍,憨人顾不得河对岸都是马家军,扑通一声跳进河水,齉鼻赶上来,抡刀乱砍,憨人的右臂被砍得血肉翻卷,但他强忍住剧烈的疼痛,一把抱住齉鼻的腿,一个倒栽葱把齉鼻从马上拉下来,掐住脖子狠命地按进冰冷的河水中,死不松手,直到齉鼻被活活淹死,憨人才舒了口气。这时,对面一阵排枪射来,憨人趔趄着倒退几步,一屁股坐进河水里,脸上挂着温暖的笑,头一垂,死了。

发现钟红英逃走后,马占鳌非常生气,他估计钟红英很可能回去找红军,便一路向东追来,不久就撵上了钟红雄他们。

马占鳌骑的是一匹毛色油亮的烟熏浩门马,速度快,力量足,很快就逼近了老陕他们,但他没有过多地与断后掩护的老陕纠缠,拍马直追钟红英等女红军,至即将接近她们时,马占鳌把马刀插进刀鞘,抡圆手中的皮鞭,没头没脑地向丫毛抽去,直抽得丫毛和另一位女红军满地打滚。马占鳌撇下丫毛,抡鞭抽向钟红英,用鞭梢缠住钟红英的双腿猛然往回一拽,把钟红英拖倒在地,然后双手一绕,用皮鞭勒住钟红英的脖子,拨转马头策马飞驰。老陕见钟红英被马占鳌拖在马后,眼看就要勒死,急忙举枪向马占鳌连开数枪,有一颗子弹击中马占鳌坐骑屁股,那马后胯一软,卧倒在地,但马占鳌就在坐骑倒地的一瞬间,以手撑地,一个鹞子翻身站了起来,并飞快地从腰间拔出了马刀,这时老陕也已扔了打光了子弹的手枪,从身边掰了半截茶碗粗细的杨树,扑到马占鳌跟前,双手抡圆向马占鳌脸上狠狠扫去,马占鳌躲闪不及,杨树嘭然有声地砸在柔软的脸颊上,把下腭都砸飞了,牙齿散落一地,与此同时,马占鳌手里的马刀,也准确地扎进老陕的胸膛,两人眼对眼瞪视着,一起跪倒在地。钟红英抚着被皮鞭勒青的脖子,从地上爬起来,她怕马占鳌未死,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捣蒜一样在马占鳌脸上杵起来,直到把一张脸杵得面目全非,才歇了手。

钟红雄被马福禄和刘大头两名马家军士兵追击,夹在两匹战马之间,左躲右闪,情势万分危急,但他灵活地上下左右跳跃着,巧妙地躲过了两把马刀的夹击,几招过后,马福禄和刘大头就有些心浮气躁,马刀劈砍的频率慢了下来,力道也不如先前刚猛,不再咄咄逼人,钟红雄瞅准时机,趁马福禄的马刀就要劈着自己时,突然倒地一滚,马刀在眼前弧光一闪,仅划破了钟红雄背上的皮袄,但没有劈着身体,钟红雄借马福禄错愕的一瞬间,把手里的柴刀尽力扔出去,不偏不倚扎在马福禄后心,马福禄倒仰着撞下马来,右脚卡在了马蹬里,被黄骠马拖拽着得得得跑向远方。

刘大头见折了一个,不敢逼近钟红雄。钟红雄捡起马福禄丢下的马刀,血红的眼睛瞪视着刘大头,猛然跳起来,挥刀向刘大头砍去,刘大头胆怯了,不敢与钟红雄对敌,拨转马头跑回对岸。

边海山和爽快被马家军班长韩忠良挥刀追赶,矮壮的边海山手里高举一柄镰刀,待韩忠良追近时,转身挥镰向韩忠良削去,韩忠良侧身闪过,马刀向后一抡,正砍着边海山脑门,随着一股鲜血彩虹一样嗞出来,半个脑袋被劈落尘埃,身子前后颠簸几下,像装实了的面口袋一样,轰然倒地。见边海山被韩忠良砍倒,爽快急舞手中铁锨倾力劈向韩忠良,只听噗嚓一声,铁锨深深嵌入韩忠良脑门,韩忠良栽下马来,爽快使劲想把铁锨从韩忠良脑袋上拨出来,但被破碎的骨头卡住了,爽快努力了几次,均没成功,只得弃了铁锨,捡起韩忠良的皮鞭和马刀,跑着跟丫毛她们汇合去了。

马占鳌一死,马家军群龙无首,乒乒乓乓乱放了一阵枪后,不再渡河追赶,都退了回去,钟红雄他们暂时摆脱了马家军追击,乘机竭力奔逃,在翻过湟水河北岸一座大山后,很快消失在茫茫群山之中。

第二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座红色的砂岩之下,此山虽然不太高大,但非常雄峻陡峭,钟红雄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尽力向上攀爬,爬至离山巅不远处,发现了一处天然石洞,洞壁非常光滑,里面也很洁净,洞顶还有被烟火熏燎过的痕迹,好像有人居住。为了保险起见,钟红雄让大家暂时在石洞口停下来,让郭良猷悄悄摸进洞去,弄清楚山洞里面的情况。

郭良猷进去不多一会儿,就从洞里传来了他惊慌的呼喊声,快跑,快跑,这儿有土匪,紧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洞里传来。

原来郭良猷误入进去的,是红砂山鸽子崖土匪头子孙忠义的老巢。前天晚上,孙忠义率领七、八个土匪,趁黑摸进一个村子,抢劫了一些财物回来,为了庆贺,昨天他们饮了一整天的酒,大部分匪徒都喝醉了,因此连洞口的岗哨也忘了设。郭良猷向洞内轻手轻脚地摸去,不想碰着一个欲外出撒尿的土匪,那匪徒见一个陌生人闯进来,扔了提在手里的马灯,转身就去拎枪,于是郭良猷向等候在洞口的钟红雄等大声呼喊,发出警报让他们快跑。

听到郭良猷的喊叫声,钟红雄知道情况有些不对头,立即组织大家迅速撤退,原路返回。

郭良猷跑至洞口,见钟红雄他们几个影影绰绰的,在前面奔跑,他怕自己跟过去,会引来土匪追赶,便向相反的方向跑去。洞里的十来个土匪一窝蜂地涌出来,紧追不舍,大约跑了百十来步,郭良猷突然煞住脚步,原来前面是悬崖,他已无路可逃,看着土匪们狞笑着一步步逼上来,郭良猷一咬牙,纵身跃下了几十丈高的绝壁。

钟红雄让爽快和邓长寿保护几个女人,迅速向山下撤退,自己留下断后。他隐身在洞口内,见土匪们追过来,猛然蹿出,一个扫堂腿,把冲在最前面的匪徒撂翻在地,捡起地上的枪,连开几枪,又打倒了两个,匪徒们见钟红雄非常勇猛,吓得纷纷爬倒在地上,钟红雄边打边撤,很快就赶上了爽快他们。

丫毛由于是大小姐出身,平素大门不出,中门不迈,走路本身就很缓慢,加上山路又很陡峭,腿早就软了,没跑出多远,就把脚上的一只鞋子跑丢了,返身坐在地上双手乱摸,钟红雄扶起丫毛,弯腰捡起地上的鞋子,想帮丫毛穿上,这时孙忠义追了过来,举枪向钟红雄射击,钟红英见状,一个箭步蹿过去,横身堵在弟弟钟红雄前面,孙忠义手里的枪响了,钟红英轻声哎哟了一声,胸口盛开出一朵娇艳的红花。钟红雄回身还击,一枪打在孙忠义肚子上,孙忠义捂着肚子转了几个圈,仰首喷出一股黑血,咕噜噜滚下山去。

匪徒见孙忠义死了,战战兢兢地退了回去。

钟红雄怀里抱着姐姐,与爽快等半溜半滑地下了山。

钟红英的身子很快就僵硬了,但钟红雄不愿意放下姐姐,一直背着姐姐走,后来在爽快等的苦苦劝说下,他们找到个山体塌陷造成的土坑,简单地埋葬了钟红英。

这时,天即将亮了,在一座弧形的黄土山梁上,在黛青色的曙光里,几个剪影般削瘦的身影,向着北方,迤逦行进,他们是红军西路军排长钟红雄,平安驿村年轻后生爽快、邓长寿,河湟乡绅的女儿丫毛,还有从万人坑里爬出来的红军女战士苑玉霞。

               尾声

   本世纪初,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屹立在滔滔滚滚的湟水河边,屹立在平安驿小峡绝壁下,望着一江东流不息的湍急河水,思绪万千……

站在老者身边的一位年轻军人,见老者沉浸于往事,忍不住轻声问道,姥爷,这里就是您当年率领战友们突围回归的关卡吗?

老者庄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是,是的,可惜他们都走了,只剩下我这个孤老头子。说着,老者的眼里浮起一片水雾。

这位老者,就是当年英勇的红军排长钟红雄。这次专程回来,旧地重游,是来缅怀死难的战友,重新捡拾当年的梦,还有走访曾经抛洒过热血的这片土地。

他不要任何人陪伴,只带了自己的外孙女婿,一位年轻的解放军现役军官。

当年他们从小峡突围出去以后,他和四名追随者,经过三个月的艰难跋涉,历经千难万险,终于到达革命圣地延安,但在后来艰苦卓绝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爽快、丫毛、还有邓长寿,都先后牺牲了,活着见到新中国诞生的,只有他和苑玉霞。但建国后不久,苑玉霞又奔赴朝鲜战场,参加伟大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战争,不幸牺牲在长津湖,被美军的飞机炸死,整个人都被炸成了碎片。

多年来,老红军钟红雄一直有一个夙愿,就是想到当年西路军兵败河西走廊的地方看看,但总是腾不出时间,战争年代戎马倥偬,建设时期政务繁忙,直至他从某省省军区司令员的位置离休,才算有了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

离休后,他本想马上就来,但蹉跎至今,一直没有成行。他想故地重游,但又不敢故地重游,他怕忆起往昔的峥嵘岁月,怕回首那些已经逝去的往事,觉得难以面对自己昔日的战友——那些年纪轻轻,就为革命理想献身牺牲的伟大灵魂。

但他终究还是来了,他知道自己如果再不来,将永远也来不了,那会是他终生最大的遗憾。

他去了一条山,去了古浪,去了高台,去了倪家营子,去了祁连山,去了西宁凤凰山脚下的西路军纪念馆。此外,他还寻找过马步芳当年活埋红军战俘的万人坑,也去古驿村寻觅过王掌柜的后裔,可惜均未找到。

最后,他来到小峡口,站在萧瑟的秋风中,思绪如潮。

年轻的军人说,姥爷,我查过资料,西路军的征战历程真的非常惨烈。

老者说,是的,非常惨烈,也非常壮烈,甚至非常酷烈,它是我军历史上的最大败绩,有二万一千多名优秀儿女血洒彊场,其中大多半人成了烈士。

年轻的军人说,据说马家军作战非常凶狠骠悍,是这样吗?

老者说,不错,是很勇敢。当兵吃粮,各为其主,奋勇向前,血染沙场,那是军人的本分,无可非议。但我们红军服务的主人,是中国最广大的人民群众,代表着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是正义之师。而马家军服务的主人,只是马步芳家族,是马步芳维护其独裁统治的工具而已,这是红军和马家军的最大不同,也是区分两者境界高下的唯一标准。还有,在对待战俘这件事上,马家军也充分表现了其残忍本质,世界上任何文明之师,都是善待俘虏的,只有野蛮的军队,才会残杀已放下武器的军人。

年轻的军人说,我还听说马家军参加过抗战,不知道是否属实?

老者说,不错,马家军的一个骑兵师,确实参加过抗战,而且打得不错,英勇顽强,很值得肯定。

年轻的军人说,我觉得历史有时候就像个坏脾气的老头,挺有意思。

老者不语,出神地凝视着脚下滔滔不息的湟水,恍若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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