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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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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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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 年 交 老 纪

有位女生读了我的文章,加我为微信朋友。她的头像是两个人组成的: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旁边站在一位老太太。我一眼就看出那位老太太是我一位忘年交的妻子,便问她,她是你外婆还是奶奶,她说是妈妈。原来那年轻的头像是她自己——ps的效果真好,看上去非常年轻。她还贴出了当年我给她父亲写的一幅“书法”,她指出我把她父亲的姓都改了,我才知道我一直叫的“老季”,原本应该叫“老纪”的,她还告诉我,她父亲几年前已过世。这样啊——我一边感慨着人生的无常,眼前立即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场景:

九十年代中期,我把裱画店搬到了上街毕家巷。衢州的街巷很奇葩,一条只有三四百米的街道,可以由南街、道前街、美俗坊三段组合而成,无独有偶,我所在的这条巷子,总共不过百米之距,前半段叫毕家巷,后半段莫名其妙地就叫荷花巷了。老纪和我住在同一条巷子,但他那段叫荷花巷。那时他好像已经从汽车站退休,每天与爱人一道买菜,每天都经过我们店门口。夫妻俩一高一低,迈在慢悠悠的步子。他爱人比他略高一点,是本地人;老纪其实不矮,应属中等身材,五十挂零的样子,不胖不瘦,前额宽广,天庭饱满,三七开的西洋发油黑发亮,皮鞋总是一尘不染。西服笔挺,偶尔还系个领带,看上去很正式,似乎正要赶去出席一个什么会议。

他操一口宁波口音的普通话,说话慢条斯理,偶尔夹带着黑色的幽默。我呢,农民出身,所以欣赏情趣总是致命地倾向朴素。要是一个衢州本地的年轻人这样的行头:头发油光,皮鞋铮亮,整天瞎晃悠,我会直接给你贴上“游手好闲”的标签。但是老纪不一样,我的直觉他是对生活的一种尊重,一种骨子里的雅致。就像当年听见朋友批评上海人那样,说他们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分明穷的只能喝汤,出了门却要穿得很光鲜。但我觉得这是一种生活态度,是都市人的一种生活态度,至少在车来人往中显着教养,一种在社交场合对他人起码的尊重,总比蓬头垢脸好吧?很难想象,在大型商场,在地铁口,在车站广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触目都是一些衣衫褴褛邋遢不堪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一来二去,老纪便与我们熟识了。有一次,我正和一帮朋友在吹牛,说一个段子,那时段子稀缺,不像现在微信里铺天盖地到处都是段子,便捡了一个《弹棉花》的边角在卖弄: “把蓝的棉纱线拿来……”说着说着,磕磕巴巴快圆不下去时,老纪正好路过,撞在他的枪口上了。于是,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完整版的《弹棉花》——

说是在宁波,有一对夫妻正在屋里弹棉花,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弹棉花很多人都看到过,先要将一朵一朵的棉花扯开弹蓬松,整理好再拉上网一样的红白蓝相间的棉纱线固定,最后用大木盘反复磨压,实了,才成为一条完整的棉絮。

这对夫妻的棉花已弹到拉棉纱的环节了,夫妻俩一个在棉絮的这边,一个在那边,丈夫腰上别着一圈会旋转的棉纱,缠在一根竹竿上,像钓鱼一样把线甩给对方,妻子迅速拉着掐断,嵌进棉花里。拉着拉着,棉纱很快就要用完了,为了节省时间就喊儿子进屋去拿棉纱线:“来发——”这是儿子的名字,透着彩气。“少西?”(干什么)儿子问。“度来(拿来)”跟儿子说话无需主语他也知道,“少(啥)度来?”儿子心思根本不在这里。“棉纱线度来”“少棉纱线度来?”“来(蓝的)棉纱线度来”,“西度来”(马上拿来)。哪知道孩子玩心大,一边应着,一边就忘了。等了一会,见儿子没动静,夫妻俩急了,忍不住大声训斥:“来发,懒惰,棉纱线度来!”来发猛然惊觉怕挨揍,即刻起身:“度来度来西(就)度来”。那么连起来就是一首曲子:24,57,12,512,35712,535712,235712,712;24,21,35712,1212712.

老纪也喜欢书画,时间混长了,他就让我给他写一幅字,我呢,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其他优点,最大的优点就是知道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清楚自己在书画艺术一域颇乏天资,曾经也刻苦过好几年,但看见哪些七八岁的臭小子随随便便一挥就把我扔出好几百丈,自尊心被狠狠地伤了一下,便扔了毛笔。我企图拒绝老纪的请求,但老纪执意要我写,不得已,我只好硬着头皮抄录了杜工部的“舍南舍北皆春水……”

他似乎很满意,高高地悬在书房里,日日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吟着老杜的诗句品味着我的书法。好几次说要给我点报酬,都被我谢绝了。实在过意不去,他就琢磨着请我喝点小酒。他家住在汽车站宿舍的顶层,房子不大,二室一厅,有点热。让我大感意外的是,这么简陋的住宅里,居然摆放着全是民国时期的老式家具,楠木镶嵌着螺钿骨牙,图案精美,做工考究,又是我喜欢的仿明式。我总觉得古代家具,清朝的太过繁缛,千雕万镂,富丽堂皇,我不喜欢;明式的精炼扼要,淳朴利落,又不失雅致,尤其是这种被岁月摩挲后的冲和淡然,合着自己的心意。

他就跟我讲他们家原在宁波是个大家族,家境很好,抗战时家道中落,很小就背井离乡,解放后辗转到了衢州参加工作。一边品着薄薄的米酒,一边尝着他爱人的厨艺,一边倾听着老友的曾经过往,这是何等的惬意。平时里为了生活没日没夜地干,今日被动得闲,正当好好享受。

光阴荏苒,如今,那条两头不一样名字的巷子早已拆去,那巷子里的人和事依然历历在目。记忆里最深的三个人,一个是女孩,高挑苗条酷似许晴,尽管“露露一到”那个小酒窝让你心跳,但那年在首都机场见到略显憔悴的许晴真容,真的还不如这个女孩,只是二十多年过去,在某个秋后的下午偶遇她时,已然容颜老去,颇感时光飞逝。还有一个男孩也高高瘦瘦,玉树临风的样子,在大街转入小巷的拐弯处,穿着人字拖骑着二十八吋自行车,没有铃声,凭着技术在直角凹陷的窨井盖上猛地一挫,费劲地爬上来之后,歪歪扭扭地向里巷飞驰而去,像风一样,就再也没有见着。而这位我的忘年交老纪,打我搬离了毕家巷,七八年前也曾碰到过一次,当时我正好赶火车,只简单交流了几句,就快速离去,心想反正住在同一个城市,来日方长……没曾料到,这样匆匆一别,竟然成了最后的永诀。尽管86岁的寿元对于一般人来说已属长寿,老纪的儿孙们也均事业有成,但老纪的离世,还是让我唏嘘不已——是否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亲,不关心”?我黯然地想。

真的,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走着走着就老了,而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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