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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材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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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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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入高东寺

看见高东寺的一垄荒田时,就想幻化成一把巨犁,把它们全都翻耕一遍。

太过随性,已经接近中午时分,才在当地农民的指引下,找到进入高东寺的路口。荒淤埂村与源口村之间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桥右拐,是一条泥石铺就的窄路,堪堪够一辆车子通行。右边是逼仄的山体,左边是一条小溪,水流不大,我们沿着溪水逆流而行。

暮春的阳光并不强烈,有时直射有时漏过树叶洒落,不显得燥热。一湾浅浅的溪水温顺地流淌着,穿过山涧和竹林,还有荒草野卉,时隐时显。海拔低的山花早谢了,但桃源尖山顶的映山红正在盛开,正值“五一”假期,挂着各地车牌的车流哗哗地流进与我们垂直的尾部大路,驶进山里。我们有些小庆幸,没有随波逐流,选择了这条人迹罕至的荒径。路面上基本上是碎石和着黄泥,中间长着杂草,两边是车辙,无论笔直还是弯曲都印着山村道路特有的记号。

开了一段路,妻子忽然担心起来,要是里面不能掉头怎么办,倒不如停在路旁,走路进去。因为不知道到达高东寺的具体距离,我就下车去前方探路,让妻子和女儿在车上待命,等有消息再将车子开进去。

路旁毛竹如林,还有已然拔节成竹的毛笋。山上零零星星的修着坟墓,坟碑宽大——单从这点看,这个地方经济条件似乎还不错。走了数百米,往里瞧,极目所至,路况似乎还比刚进山时稍好点。赶紧让她们把车开进来。

车子开到一所老房子的地方,正好比较开阔,便停下歇脚。后面竟然来了一辆摩托三轮车。我们赶紧打招呼,询问山里的情况。交流中得知,三轮车主原来就住在高东寺,多年前已搬到外面去了。中年男子带着他女儿进山看望独住山里的老母亲。

他们在前面开路,我们随后。一路的颠簸,一路的盘山,待到达高东寺看见几所房子时,上面居然停着两辆轿车——原来他们都是这里的原居民,是趁着假期回家看看的。场面有点欢快而热闹,与周遭寂静的气氛反差很大。我心里想,不知他们的内心是否像我,是作为一个过客来看风景,还是来怀念乡愁的?抑或是祭奠曾经过往?这里海拔已经很高了,地势平旷,约有六七户人家。三轮男子下了车,告诉我,他母亲就住在这些房子的后面,还客气的叫我们上他家吃午饭。

路边老房子的门口,静静地躺着一条两米多长的石槽,据说是明朝的遗物,当年喂马用的,那时达官贵人上山进香都是骑马来的。古代这里就是寺院——高东寺的所在地,与西山寺,东山寺成鼎足之势。用山里人的说法:三个寺庙用一个笊篱捞饭的,全盛时有好几百僧侣。高东寺与东山寺早已堙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只有西山寺历经劫难,依然健在。

轿车上下来两位男人,将下面抓来的鱼养到池塘里,女人们则到处寻觅覆盆子和野菜。我们家的柯基急不可耐地冲下车,颠着肥臀东闻西嗅。右边山垄里是百亩的梯田,大多长满荒草。那荒草在这个季节是最旺盛的,我喜欢它们蛮荒而且恣肆的样子。垄那边就是西山寺背部的山,杂树阴翳,葱茏蓊郁。一条黄牛在专心地吃草,听到罕见的喧哗,抬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继续低头吃它的草,摔着尾巴驱赶讨厌的牛虻。

再往里走几百步,翠竹丛中有一户人家,瓦背上起了炊烟——已经在做午饭了。

山垄的尽头,排列着七八栋夯土黄泥房,一棵巨大的老枫树在田边拔天而起,大约已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霜雨雪。远处一位穿蓝色衣裳的男人正在奋力挖地;三只鸭子在田里用宽扁的嘴巴兜小鱼虫子;老母鸡领着鸡仔们在山坡上觅食,看见生人,急切的四散逃窜。

山里人养的两条大狗愤怒地冲出来,狂吠着警告私闯领地的不速之客。我们家柯基全然不听喝令,直接就冲过去干架——结果是两条母狗,瞬间变成了警惕而克制的亲狎。我边走边想。山边一股清泉流出,山民在它下面挖成一个水池,估计是洗衣用的。一块石板铺在池边,充当搓衣板,隐约有字,已被千万次的捣衣磨灭不清,依稀可辨的是“妣、祖”两个字——应该是一块老墓碑,碑刻书法在年岁的浸淫下成了历史。

朝东的一所老房子石阶上坐在一对母子:那母亲头发蓬乱,一味的憨笑;儿子看不出表情,目光木然,眼珠子很少转动,愣愣的,下身穿的是由棉毛裤剪去一块改成的开档裤——大约是为了其方便吧。这个貌似十二三岁的男孩其实已经二十六了。孩子的父亲姓富,今年六十三,家里养了两条牛两条狗几窝鸡鸭。上百亩的田没能力全种,只能挑一些相对肥沃和好出活的。高东寺原来八九十人的村庄大多已撤离,只剩下老残病弱六人。老富只有这个智残儿子。按政策他可以再生,但他没有,估计是不敢多生。老富非常明白,四十年前,一个正常的女人谁肯嫁到穷山沟里。他需要一辈子照顾这对不一般的母子。一辈子啊,年年岁岁,没日没夜,这是一个多大的负担与磨难啊!农村人常说的“长病没孝子”,这个矮小的老男人倒是没有被压垮,他看上去健壮精神,目光坚毅,充满自信。他荷着两个齿的锄头刚回来——就是那个穿蓝色衣服刨地的男人。柯基像一个调皮的孩子,玩性正起,依依不肯离去。

待我们回到停车处,先前的车子都已开走。我们去看望了三轮母亲,她一手拄着竹竿,一手按着腰,说是被倒下的树压伤了,幸好未伤及骨头。“过八天就好的”,我很诧异她何以这么精确。

山风劲吹,树影斑驳。

我无法知道那些朝九晚五奔波在房贷路上的上班族,那些挥汗如雨在烈日下搬砖的农民工,那些风一般穿梭在街巷里的快递小哥,那些住着海滨别墅喝着昂贵洋酒的富豪……和这个身心负重的山农,是否同样的快乐,同样的欢愉?一样的悲伤,一样的烦恼?或者谁的更多一点,谁的更少一点?依稀记得托翁在《沙皇的衬衫》中说过这样一段话:

有的人很富裕,但是病魔缠身;有的人身体健康,但是贫穷;有的人身体好,而且有钱,但是妻子不好;有的人孩子不好……

我想象不到遥远的未来,这里将会变成怎样:是高楼林立,灯红酒绿?还是白帆点点,一片汪洋?如果青山依旧在,我倒是希望,这里的山坡田垄上开满野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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