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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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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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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圈上的小楼

头一次在这所小屋醒来时,我的面上覆盖了一层腥膻,湿漉漉,黏腻腻地就像从腌臜的猪泔水里从头至脚地泡了一夜。我方方冒出头换气,臭气还带着新鲜的蒸汽,很像煮着病人旧衣的热水壶。呼噜呼噜声是我鼻囊半堵塞而发出的艰难呼吸,头上顶着一团束起的杂草,声音难不难听,容貌丑不丑,只有我自己关心照看。我落寞地独身处在三十平方米,没铺地砖的空荡荡的屋里。我要是个花瓶,还能希望杂草开花,而我只是个瓦罐,所以只盼望不要被摔碎。在窘境的时候,我连人生浮萍之类话语都不愿想,只感觉自己是个脚痒的贼,窃取了一丝福气,之后又将其物归原主,没有得又复失的伤心,只有金盆洗手的慰藉。

我揪住自己的圆领短衫,低头嗅了嗅,睫毛跟进了柳絮似地抖个没完。旧时代跪拜在富人门前,肩上搭着布褡裢的臭道士才有这股呛鼻的酸气咧。我又眼巴巴地觑了一眼黄斑遍布的天花板,指望着能从天而降几个刻着永乐通宝的铜板。

东角上的蛛网罗织得密密麻麻,厚成一席白布,悬挂在角落,折了几折,中间压出一个粽子似的尖角,几乎要坠落。

我就近取了件薄衫盖住脸。

作为一个刚毕业不久,穷断了脊梁骨地在为老板打工的文科生而言,我对蜘蛛先生锲而不舍的辛劳没有半分黄瓜连苦瓜的同理心,只想同它泾渭分明,可万不要瞎扯蛋地同我有什么勾连。要恨得恨幼年那一只在我的脖子上撒过尿的毒蜘蛛。我脖颈溃烂了足足一月,小米粒小绿豆的疮米亮泡冥顽不灵地对抗着医生开的九九皮炎平。

昨夜里睡的匆匆,倒也熟稔,一闭上眼,本以为是伏枕草草的一夜却比以往睡得更沉。头发乱如烂草叶,溶在乱如杂草堆的小屋里,一点格格不入也不显——我入乡随俗的本领远比我的自尊同现实对抗的能耐要更高一层。这无师自通的好本事,让我入水里能漂,上火山能挨烧,堪称百折不挠。常告诫自己,少做按下葫芦浮起瓢的蠢事,该沉沉,该浮浮,皆由它。这自然只是种理想状态,绝大多数时,我同所有溺水者一样,看见浮木,甭管是不是实心,都想攀上去踩踩看,这一踩就难得平常心,总觉得这玩意儿能救命。我从灯红酒绿的市中心到矮房渗水的城乡交界带,假装在游刃有余。新认识了许多熟客,朋友却寥寥如山间客。

“哼哧,哼哧,哼哧。”

楼下传来动静。

我知道楼下养了三头猪,两母一公,正宗的大蒲莲猪,肚皮上间隔极密的褶子垂在地上,拖来曳去,斜剌剌的尻永远扳不正。它们是猪中的无盐,而我只在幻想它们烧菜时肉的质量,瘦肉精而华实,肥肉油而不腻,虽然我并不确定能否买得起。

租房是典型的农村小庭院,对面搭了个窝棚栽了些菜叶,可惜我七百度的眼镜难敌我八百度的近视,只能隐约看到一团暗紫匍匐在地上,没有任何棱角地匍匐着。我想到了老家因工业挖采而河床深坑遍布的长河。这两小排紫甘蓝就像蜷缩在坑里的水鬼。好在蓝铁皮的棚子上留有几个腐蚀的空洞,薄淡的日头很沉默地打下来。我看在眼里,有一种磨砂的质感,像莫奈的《睡莲》。正巧棚内的东南方向放置了一个篮子,里面搁着小锄头或镰刀之类的农具以及一个或者两三个化肥袋子,是白色的,粗犷地勾勒了某种花形的轮廓。猪圈在菜棚的对面,也就是我所住的房屋楼下。我很庆幸,楼板是水泥砌的,要是木板楼,怕是能听到猪在拉稀。那些污秽的猪粪,猪食能黏在猪圈的天花板上和我的地板上,我一旦走路,体味能散向东南西北路。人家走路是大脚行四方,鞋踩五色泥,而我是一叠猪粪两坨猪食擦独木桥而过。好玩是好玩,但容易落单。一个人喜欢沉默不打紧,若是喜欢寂寞,便总有一天会要了命。我没有十足的勇气,便得有自知之明,尽量少做离群索居的事。为了靠近人群,我必须假装气味正常。

吊架子法养大的大蒲莲猪吃了便睡,睡醒了便接着吃食长膘,猪生行径固定地一塌糊涂,吃的是油麦菜和猪芽菜,长得是粉白的银票子和饭桌上的几碗肉。它的人生不会变形,子子孙孙是如出一辙的结局。猪A和猪B都一样。好吃且物美价廉,就是人眼中猪的一切,在猪的眼中,人的一切就是一桶桶令它甘之如饴的饕餮大餐。它的命运和油盐酱醋茶紧密联系。人的命运也是。但是世间有个混蛋的优劣等级。我饲养你,便决定你的命运。我舔着嘴巴想着这些的时候,也很想念超市货架上摆的八角茴香和麻椒。

昨天决意搬来此处时,房主羞涩地搓着他古铜色的手掌,说楼下养了些小玩意儿。我以为是狗,只问是不是拴住的。是,是,是。得到一连三个肯定。我长舒了口气。我这个人与人相处都是胆战心惊,同一口尖牙的小畜生楼上楼下邻居似地处着,难免也担心被狗嫌。同人不和能装傻,同狗打架只能去打一剂疫苗。可惜若是疫苗不过期,我还得活着去面对一条杀不死的狗。房东嘴巴咧到耳根,补充道,从不跑出来,就会吃。我急于找到便宜的住所落脚,同时带着点盲目和疲惫,二话不说地付了房租,将所有的行李全未拆封地堆在飘窗下,倒头昏睡。如今一醒来,一将头伸出窗外,就看到房东一口白白的大牙反射着暖秋清晨的光,他说早。我看到他手上拎着喂猪勺,才知这“小玩意儿”不是狗,是肥猪。

“您这养的小玩意儿,“小”的与众不同啊。”我伸出大拇指。

房东笑得扶腰,说道,“嗬,跟天比,它们就是蚊子,跟地较量,他们就是三坨屎,怎么不小了?”

正在我同房东一楼上一楼下的瞎侃时,正在埋头吸猪食的一头大蒲莲猪突然抬头看了一眼。我不确定是不是看了“我”一眼。来这城前,我和老爸在老家广场的摊子上买了彩票,花了一百元,中了四十元,转脚去到桥头,找瞎子分别算了一卦。一人二十块。瞎子说我近来有桃花。

两个月后于师范大学毕业,我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工作半年,上司骚扰,直接裸辞,不敢向父母朋友声张,默默从市中心搬到城乡交界处,投简历待业中。桃花是枝头空空的,眼见时髦的都市男女去到Pierre Marcolini,倒是馋的两眼昏昏。而这头猪的这一眼,却让我觉得瞎子是有点灵的。

房东很忙。他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木质的老房子,墙面上贴了伟人画像,粼粼泛着油脂的光。长条零售的阿尔卑斯棒棒糖,折了几折拦腰挂在一条红绳上。原先的纸板牌挂上了大大泡泡糖。谈到要入住时,他显然很开心,手往抹布上擦了又擦,要过来握手。见状,我也想在衣服上揩揩,但实在来不及,也没好意思告诉他,我的手掌更脏——刚刚在大巴上徒手拍死了十一只花脚大蚊。手心的血渍——别人的,自己的——根本擦不掉,像油漆一样难搞。房东说他婆娘去隔壁吃人家白事饭去了,要过会儿回来。他要是现在带我去看房,铺子就没人看了。我说没关系,我就在这等。我坐定在矮板凳上。房东撕了两根棒棒糖递来,我坚决只要了一根,我实在想在嘴里含一点糖。其实我应该礼貌客气地一根也不要,一是不能占人便宜,二是我在等待的时间,目睹了一件奇妙的小事。

一个平刘海的小姑娘买了一包瓜子,瓜子里有个方方的塑料包,用指甲挂掉灰铅,上头写着“再来一包”。她兴奋地哇哇大叫。更匪夷所思的是,她连中了七包。

我担心房东会不高兴,谁知他激动的跳脚,嗓子兴奋的变了调,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你是菩萨的命!小姑娘也开心的手舞足蹈,我运气太好了,可以去水里淘金啦!我坐在矮凳上撑着下巴,歪头看着,内心有种诡异的温暖感,身子不是身子,而是一片有孔明灯升起的夜。

我决意住下,只问了房租,多余的拉拉杂杂,一点都不想多问,生怕问出了弊端,哪怕心里有点眉目。我是懒的过分,也是执拗的过分。然而第二日清晨,这三头大猪,几乎让我掩面哭泣,数不胜数的挫败与窘迫,旧日的,近期的,全都踏着火浪而来,而我全身披着草衣,只能坐以待毙。

我趴在窗口,听见下面断断续续的猪叫类似于和鸣的背景音,感到自己喉口发出的动静也是一种类似黑猪的嘶鸣,我甚至感觉耳根发痒,肚皮发胀,额头火烧,它要生出蒲扇似的肉片,西瓜样的肚囊,“川”字形的纹路。我差点成为了下面的第四头大蒲莲猪。清醒地了解自身的狼狈后,自尊应当架起一个成人的稳重与妥帖,然而毕业后所有的事与愿违却给我的坚强与伪装注入了三斤重的废水,没有办法承重,只能疲软成一滩烂泥巴,然而能播下种子的春天却还未到来。清明不拆絮,到老没成器。妈妈语重心长地说过。然而我的本事似乎不够张开那张可捕到大鱼的渔网。我的样子倒影在水里,又圆又肥大,不够大的眼睛横在水草间,像一只蝌蚪被草丝勾住了尾巴尖。我甚至看到一头从大海里偶然途径的鲸鱼,撒网追捕,却只能看着网盛开在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水面岸上的光线越来越淡,我失魂落魄地转头看阴影来源,那是一头足有十层楼高的大蒲莲猪。我再次望向水面,我看到了高楼迭起,灯红酒绿,我刚毕业的同学站在灯光粼粼处谈笑风生,我的影子却缩成了一个蚊子点。如何能没落差。我是如此俗不可耐的人,需要时时刻刻点火烧灶台,用一抹浓烟显示自己的存在。

也不知俯首垂泣了多久,等情绪平复下来时,房东一家人已经早已活络开来。男主人去了小杂货铺守店,女主人在院子里编一些手工,就是串一些波希米亚风的手链。我见老家小区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也常做。一根手链能争五毛钱。

打开水龙头,我用力地洗了几把脸,走到楼梯中央,发觉脸上的水份已蒸发殆尽,两颊干到刺痛,转身回到房里,抹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乳液。拍了拍脸,走到院子里和女主人打招呼。

女主人苹果肌很高,一笑肉要堆到眼下,眼睛细小但光明,簌簌地落下亮片。很有福气的面相,不像我的面庞瘦削而狭窄。我得笑的用力才能显得真诚,一旦不笑,便死寂冷漠地像纪念馆里的乌鸦标本。彼此简单的寒暄。我问阿姨家里的小孩多大。阿姨笑了笑,说好小嘞,才十一岁,小姑娘你多大。我二十一。我答道。你妈妈很爱你噢。阿姨看着我的手,突然笑道。我低头摸手,好奇道,阿姨怎么会这样说。阿姨将我的手叠在她的手心上,你的手有肉,多厚实啊,又柔,一点茧都没有,是好人家的姑娘才舍得这样养。我小的时候,喂鸡被鸡啄了个大口,劈材被刺划破过肉,手糙的没法看。

可我好像对不起他们的培养。我尴尬地笑。

年轻的小姑娘,可不能说对不起父母的话。阿姨嗔怪道。

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无业游民一个。

只要你在找,就会有。

但我很沮丧。之前的工作很不喜欢,也不知道将来的工作会不会喜欢。我......可能就是不适合混在社会里。

我们以前养鸽子,结果发了禽流感,后来养猪,又有猪瘟。但能说我们养的不尽心么,能说我们养的不好么。只是人活着也要靠命。你不要一次不好,就想着是自己太差,有时是上天不好咧。老天爷不会针对谁,它一时祸害你了,转头又要祸害别人了,哪里会死命盯着你。在老天爷不管你的时候,你要钻天的漏子,再加把劲,等你“咻”地一声站在老天爷眼皮下时,发现就算运气再怎么差,也不会跟狗吃屎一样。一个学生考上大学是命好,一个乞丐得了一个馒头,也是命好,一个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是命差,但不会去当乞丐,也不会觉得得了一个馒头是好命。所以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最好的命。

我点点头落泪,嗓子哽地说不上来话。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处在泥沼中而不自知。我套在白日梦的圈套里畅想未来。但当未来悄然而至时,首先打碎的便是我的妄念。我成熟期来得太晚,甚至是我在大学时还会幻想自己毕业后过得是高贵慵懒的生活,可以在院子种兰养莲,无需早九晚五也能衣食无忧。然而现实是院子没有任何名贵优雅的花草,有的只是紫甘蓝和三头大猪,甚至连院子也不是我的院子,我只是一个租客。一切人既是饲养者,也是被饲养者。世间不存在独一的身份特征。

会好的。阿姨握住我的手。

我不敢妄下论断,却感到清明,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指着猪栏里伸出大脑袋的猪发笑,我觉得它们很可爱。

阿姨笑得前合后仰。做成红烧肉更可爱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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