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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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针草
锥形植物种子模仿家谱
黏在我们的性格里
在流动的风里诉说姓氏的源头以及走向
我相信，枣林的草木都有锋利的个性
像我的外公
喜欢绝不拖泥带水的果断
而我的外婆则是一池绵延的涟漪
它轻轻荡漾
就波及整个城池
把远走的捎带回偏远的山脚
山风是逆行的，它绊住上山的脚步
我和它反复确认过用意
如同探究骨骼里的乡音，一粒方言的种子
黏在唇齿上——
当我们开口走漏出异乡的口音
就扎痛淡忘的音区
苣荬菜
雨水把路人扫进屋檐，她是其中一个
赤脚。背篓压住整个人的生长
躲闪的眼神仿佛屋后开黄花的矮小植物
在檐坎上留下一双泥泞的脚印
心脏病的母亲在生她时离开，这是我对她唯一的了解
一只被雨水淋湿的麻雀
落进我院子，整理羽翅
并在我的眼睛里啄下印迹，又悄悄消失
“我需要一杯酒，用以忘却新鲜的故人”
回中坝村的日子。我在雨后的泥土味里，修复失眠
从新摘的苦菜里咀嚼甜的病根
在我喝完母亲熬煮的中药的时候——
一个扎黄花的女孩，闯入过我的纸上
梅花
我们用留白表示雪
“总是在追求语言的技巧之后，又回归简单”
你站在阁楼上
话语从头顶上漏下来
花瓣零落。仿佛宣纸上散落的墨迹
我们并没有忘记想要忘记的，梅枝的突兀
在我们之间愈发明显
花开在雪下面，有微弱的气息
时间并不是良药
更多的白提示情绪的汹涌，语言带着六角形的尖锐
再后来雪花把自己摔碎在花蕊上
是的，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
“不要往我的脚印里扎钉子”
我们与自己道别——
雪中的脚印清偿原本的苍莽
昙花美学
教堂的钟声荡开我们之间阻隔的事物
塞维利亚的午后，我们遇见
仿佛一本书预定好的桥段——
我的心事溶解在一杯黑咖啡里，你走过来
像刚从中世纪穿越过来
黑礼帽下面流出治愈的笑容，是后来加进去的黄糖
你坐下来。
我们从希梅内斯聊到日本俳句。鸽子从钟楼里飞出
像一个个句点构建的《底层空间》
夏末的风夹带风车茉莉的味道，树下流淌出
情人的笑语
扑棱翅膀的声音宣告另一种结束——
我们告别，就像此时常有的情景
“在我住过的窗口，不再会有人默默地倾听”*
注:希梅內斯《我不再归去》
霸王芋
邀请你陪我一起跳舞。给我阴影
又带给我庇护
我们尝试更感性的舞步
探出的手掌，一直停留在空中
雪铺满院子。花狸猫用爪印
画金色的叫声
我给你写的信，是被冬天压着的种子
我们不断练习打结，又不断解开
像答案永远循环的数学题
坐进十二月的怀里。冬天，还是把最后的云朵
赠送给了我们——
“我会在雪的小腹上纹下蝴蝶”
雪，掩盖着春天，以及
皮肤上的汗水
木槿
来不及等你发芽，你就开花了
站在院子边上，挂着露珠和汗。来不及
喊出你的名字，你就跑远了
变成欲言又止的名词
空旷的院子中央，站着掉光叶子的树，和我
我们之间隔着大片沉默——
给你写信，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心底的湖水在结冰
冰晶藏起尖锐的棱角，挤在一起
并不能带来多余的温度。我修剪枝丫，手上
藏着隐约的香气
仿佛呓语
在升腾的薄雾中
你离开的脚步，踩坏了新剪的窗花
泥巴上晕开的颜色，像早就已经凋落了花朵
而我，继续低头剪窗花——
剪破夜色的咔嚓声，只有自己听得见
蔷薇
“我喜欢一切美丽而危险的事物”。遇见的时候
她刚从围墙里翻出来
目光闪烁两粒涉世未深的词语
“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她说
“在内心养育一匹野马”
生活不需要太多规矩。
女孩最后会选择回归，同所有女人一样。
做一个母亲，相夫教子
但是我们禁锢不了一个人内心的兽，她跨越栅栏
长出犄角和刺
她站在我的面前
像一个勇士
脸上荡漾着阳光，她的盔甲附满荆棘。
她在子宫里种花
仿佛对着一面镜子:她伸手进去，从镜面深处
剪下一束蓓蕾
插进厨房窗台的花瓶
蝴蝶兰
——致子飘
要飞。就愈来愈轻，轻于翅膀
轻于一阵风，纵身
坠入无尽的黑暗：他需要画笔，他需要情绪
的激扬
以便找到滑翔的感觉。
而异世豢养的黑猫
用诡异的眼神植入情节，掏出一个诗人
内心最隐秘的声音
送至见与不见的交界
雪落无痕。很快就掩盖掉一只蝴蝶
挣扎过束缚的痕迹
我只能通过弥漫的白
窥视到一个安静的身影。我看见你在振翅。
你说，“嘘!倾听我生长翅膀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光
从茧里渗出，植物的体内又长新的裂痕
萱草
庭院里的女人探出头，目送一个渐渐消失的背影
而房前屋后开花的草
骨如水墨，携带无声的奔流
在熏风里作画
……当一封书信再从远方传来，女人已经两鬓斑白
也曾清风盈袖，花香落满窗棂。
“我们制造所有的矛盾，都是情节的跌宕起伏”，你说
是的，我们被一只画笔牵着的花开花落
进入一个女人的一生
穿插到另一个少年的浪荡漂泊
我们再被一根丝线提着，人偶一般擦干眼角的泪滴
等待又一次繁花开满小院——
中年的儿子轻轻打着蒲扇
她闭着眼睛坐在摇椅上，嘴角带着笑，做着一个
开花的梦
苔藓
“拥有自己的铠甲与面具”
她应当是一个骑士——
甲胄在皮肤上生出根。绿色的蔓延，如同一只野兽眼睛里的光
蒲公英
时间的孩子。
故乡是过去式，异乡来自未来
诗人在词语中设立未知数，一个词语堕入无数个
词语的分身
而春天是所有陌路的归宿
“闭上眼睛。要等待很久，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里不是伊甸园
爱哭的小孩学会自己撑伞
我在其中一枚种子上寄生。遇见
春风化雨
就递出媚眼。伸过去苏醒的腰肢
铜钱草
褡裢拴在腰上，有我喜欢的摇曳
和声音
在绝望之后，沦陷。
“我们都将互相忘却，但我
还想要带你赶海”
“收集漫山遍野的海星和贝壳”
你的眼神把黑暗磨出光亮，仿佛渔网里捕捞到的希望
不是，不完全是——
你从根脚的淤泥，倾倒出一滴水的轻盈
点亮腊月的篝火
你把纸条揉碎，放进嘴巴里咀嚼
“你的字带着甜味”，你说。
我翻开一本书，把你夹进去。佩索阿和你
挤在一起
“我们终究会成为彼此”
菖蒲
*
象牙的河床上，生出绿色的缠绵
到处都是水的呼声。我闭上眼
亲吻
河流微微垂落的睡姿
*
用头发在水面上写字
这个冬天
冷得更彻底。而在我脚下的淤泥里
——水的时针，转动喑哑的垂涎
*
坚强是你的，柔韧是你的
只有你，是我的——
*
迟暮的草本，仓惶中落下江山和歧路
芙蓉
一叶涟漪翻涌出朝代的大海、乱石和沙礁
你将脸背向水面。
如果落入水，就洗尽铅华
有人试图用文字
打造十里红妆，修筑一条栈道通向你
——你讲述诗书里的历史
为拒绝提供一个个证明
而人们往往只有无动于衷的耳朵
因此，有一树繁华都错托给流水
因此，也有落华成为枯冢——现在
只剩下
我记得你了
我将自己视为另一棵树，在你花落之后结语言的果实
——它会诉说
它能使一切永恒的熄灭
重新点燃
蓝色绣球花
山的远处还是山——
如果有风吹过来，就会掀开她的眼帘:
整个夏天她在院坝里，漂染刚织好的粗布
蓼蓝叶子揉碎后
呈现出古朴的蓝与靛青，与后来遇见的阳春白雪
完全不同。她用苗家俚语唱民歌
声韵蕴藏川黔结合部的流水
高昂处是蟒童滩上落下的几粒鸟鸣，痴迷于歌声的清冽
我曾经在这样的歌谣里沉醉
兰草的清幽
也不及眼神的干净。时间的轻薄盖不住
我的莽撞也不行——
花坛边，拥挤着一簇簇
蓝色的文字，一直在等待灵感的到来:有时候是一根丝线
串起裙角的前尘往事
有时候，是三角铁敲击耳膜的一声嗡鸣
它在那里绽放，轻轻颤抖
以至于让你不会怀疑。爱，
一直存在，从来没有离开。
凤尾竹
语言从叶稍滑下来，在我们的脚尖周围
淌成清澈的小河——
时间隔得太久了。
久到伸手触摸对面的你
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几片竹叶脱离叶柄
飘落下来。我似乎听见
光阴破碎的声音。它像一只灰雁
在我们之间来回地迁徙
我知道，你为我种下的花有和你一样好看的笑脸
我们的内心刚下过雨，
风没能把眼睛里的雨滴带走。我们用尽力气
仍然不能脱离时间之门的困囿。“我为你放养
竹林清风”，我说
穿过枝叶横生的黑夜。你囚禁我的梦
迎春花
回家的小路并不好走
你和我停下来
讨论属于昨天或者明天的花事
词语躲闪。我们总是跳开彼此语言里的霰粒
回忆里养着的青春痘，
时间并没有给出解药。
我指着岸边的植物，问:
“好不好看？”
眼神忽略掉彼此头顶上新的雪
而蓓蕾站在流水长出的胡渣之前，递出自己的小心翼翼
槐花
槐树的叶子还是六零年代的
它不分季节地绿着
吸引无数目光的抚摸
只有我知道它早已死去，是我故意忽略工业流水线
制造的气息
接受树叶摇动的手掌
招呼我们围坐下来
——我看见，胡玉音们的笤帚在我面前掀起
时代的灰尘
她们把自己放进光阴的磨盘
磨成更小齑粉
我也只是其中一粒:悄悄出现，然后安静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