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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张镭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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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母亲


今年清明节,又要到了。

每年的这个时候,我的心思就会跑到父母居住的那个墓园去了。今年也不例外。但今年的这个时候,却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不是外人,而是我舅舅家的一个儿子,已经六十好几了。他叫我表弟,我叫他表哥。虽是这种关系,但我们极少来往。

去年清明,给父母扫完墓,我就去了外公、外婆的墓地。

外公、外婆的墓地,距离表哥的家不足1000米。出了外公、外婆的墓地,我正准备上车,表哥从背后走了过来。他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也回看了他一眼。我们同时认出了对方。“表弟啊!”他表情夸张地大叫了一声。

我赶紧下车,叫了声:“表哥!”

他支好自行车,伸过手来,双手抓住我的手,不停地抖动着,嘴里说,想死我的表弟了!

表哥是几个老表里头有名的“甜嘴”,特会说讨人喜欢的话。

说了一堆甜掉牙的话之后,他突然问我干吗来了?我顿然一惊:“给外公、外婆扫墓来了啊!”

他先是一阵摇头,又是一阵点头,又别过脸去,像是要哭的样子。我赶紧说,表哥别难过!他抹了抹眼,说,表哥不是难过,是感动!外孙给外公、外婆扫墓,我活了大几十年了,在咱乡间,还头一回听说呢!

我顿然一惊,是因为我的外公、外婆,不正是他的爷爷、奶奶吗?他难道不知道他的爷爷、奶奶长眠于此?

他说,我当然知道,这里埋着我的爷爷、奶奶。我不解的是,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是路过呢!

我说,我每年都来,每年都要来好几次呢!可我一次也没见到你,你说怪不怪?

他说,说来惭愧!甚至你还会骂我。

我说,哪里的话啊,我岂敢骂表哥?

他说,该骂。

我笑了笑。我知道,除了嘴巴甜,会讲话,他还特会演戏。“怎么就该骂了呢?”我问。

他说,我很少给你外公、外婆烧纸钱。

我确实感到吃惊。“这是为什么呢?”我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满。他说,也没什么。我只给你舅舅,也就是我的父亲烧纸钱。这叫一代管一代。

“可我舅舅他已经不在了啊!”我真的气愤了。表哥却一脸平静。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踏了踏,若无其事地说,我给你舅舅烧纸钱,你舅舅肯定花不完,他当然要孝敬你外公、你外婆了。这样,你外公、你外婆不就也有钱花了吗?

我说,照你这么说,你百年之后,你儿子就只给你烧纸钱,不给我舅舅烧纸钱了?我舅舅用钱还得由你赏了?到你的孙子时,你孙子也只给他父亲烧,不给你烧?你用钱也得由你儿子赏?

他说,表弟啊,你想得太多、太远了。我儿子将来能不能给我烧把纸,我都怀疑,也不指望。他在外地,我活着见他一面都难,还指望我死后他会千里迢迢跑回来给我烧把纸钱?

讲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尽管我并不接受他这种思想,也不相信年轻人会把传统断送。

我说,你讲的纯属极个别现象。

他说,不,表弟!你虽然常去墓园,每次去你一定能见到许多人。不过我要告诉你,那代表不了什么,至少代表不了农村。自从改革开放,自从农村人陆陆续续外出打工谋生,你只看见乡村的凋敝,城里人只知道农村空心化了,整个社会也都关心、关注留守儿童、留守妇女,甚至留守老人了。可有一件事,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表弟,包括你。

我示意他说下去,并及时地给他递上一支烟。

他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指了指一个方向,说,那儿是我们村上的人家,埋死人的地儿,有空你去瞅瞅,你几个舅舅都葬在那里。

我说,现在不都进公墓了吗?

他说,乡下人讲的是入土为安,能不动最好不动。乡下最难的事,有人说是拆迁,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就是迁坟。一个是活人住的房子,恋土难移,一个是死人的房子,入土为安。村上动员迁坟,大家就把坟头给平掉,在平掉的地方栽棵树,作为记号。

我怕他跑偏,赶忙提醒他:你说有一件事,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不知何事?

他说,其实,我不想说这事。

我说,为啥不想说呢?

他“唉”了一声,然后说,现在的人都忙于赚钱去了,脑子里除了钱,估计也没其他事。包括我那儿子,都是这样的人。你可以想见得到,就连还有一口气的老子们都不放他们心上,他们还会想念不在人世的亲人?我每次去墓地,就那么几个人,都是像我这样的半死的老头子,看不到年轻人,甚至看不到你这年岁的人。什么“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那是古代的事了。现如今的人数典忘祖,天打雷劈。

虽然我一向知道,我这个表哥嘴巴甜,说话讨人喜欢,但当诸如凋敝、“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数典忘祖这类词儿从他嘴巴里蹦跶出来时,我还是感到非常吃惊。说实话,我以前太小看他了。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表哥也是读过书的,还读过不少古书呢!

我夸赞道:表哥,你蛮有才的。

他摆摆手,才,谈不上,一把年纪的人了,经历多一些,而已!而已!

我说,你说的这种现象,我也注意到了,只是没你所见的那么严重罢了。但我坚信,传统不会丢,丢不了。

他冷冷一笑,道,不会丢当然好!能不丢最好!不丢最好啊!

说了小半天的话了。我说,表哥,你回吧,有机会咱兄弟俩再好好聊聊。跟你聊天真有意思,还能学到不少知识。

他说,球知识,别糊弄你哥了。不过,说句掏心掏肺的话,你能逢年过节给你外公、外婆烧把纸,真令我感动。这方面我不如你,我做得不好。“纸烧人心”,我这颗心也该天打雷劈。

我说,别胡咧咧了,好端端的又说什么天打雷劈!

他说,我说的可是心里话。外孙子能做到的事,亲孙子竟然没能做到,不天打雷劈,才怪呢!

我发现他突然动了情感。他蹲下身子,又转过身子,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起先我有些无所适从,后又转念一想,让他哭哭也好。今天清明,墓园里有许多人在哭。那些人哭的是已逝的人,我表哥则在哭自己的不孝,顺便也为自己的后代哭一哭,哭一哭这代人的数典忘祖。

但我还是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我还没想好说点什么,他先说了。他说,大多数人在自己的母亲过世后,就跟外公、外婆那一块基本上不联系了,很少有人还会想到他们母亲的娘家,尤其是母亲的娘。世人只想着给自己的父母、自己的爷爷、奶奶添坟、烧纸,想念着的、祭祀着的,都是父亲这一边的,母亲那一边的,完完全全被我们忘了。

他的话突然令我伤感。眼泪在我的眶内打转。我说,我们都说爱自己的父母,可我们想过母亲的母亲吗?我们爱过母亲的母亲吗?当母亲不在了之后,母亲仍在我们心里,可母亲的母亲呢?那个被我们称作外婆的人呢?还有那个像爷爷一样疼爱我们的外公呢?

我爱我的母亲,我也爱母亲的母亲。逢年过节,我必然要看望我的母亲,也必然要看望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

我母亲说过,她想回到她母亲的怀抱。每次我去外婆墓地,我总会在心底里问一声:外婆!妈妈回到您身边了吗?妈妈!您和外婆在一起了吗?

表哥突然抓住我的手,眼泪还残留在他的脸上。表哥说,表弟啊!听你这么一讲,叫表哥这张老脸往哪儿搁好呦!我不说你也清楚,我们这些人,心里何曾有过外婆?我外婆埋在哪,我至今都不知道。说出来你别骂表哥,我做梦还常梦得见我爷爷、奶奶,我爸和我妈,可从未梦过我外公、我外婆。为什么我梦不到他们呢?是我头脑里,心里就没有过他们。一个人如果不给自己爷爷、奶奶烧把纸,人们会骂他是不肖子孙;一个人如果不给自己的外公、外婆烧把纸,人们认为这很正常。反倒是你这样做,会被世人看作不正常。

顿了顿,他又说,表弟,你识文写字,你给我说说,这是何道理呢?

我说,我还想问你呢!

他说,照我看,之所以会这样,都是男尊女卑惹的祸。中国这个社会,不是一直男女不平等吗!在这方面自然也是不平等的。世人不把女人当回事,自然不把母亲的娘家当回事了。我的理解肤浅,甚至可能是瞎说。

我说,一点也不肤浅,更不是瞎说,你说到点子上了。事情就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没人这么想罢了。

他说,现如今男女总算平等了,可这种事情好像仍不为人们所关注,所以一时半会还会是老样子。

我说,改变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许多老东西在人们的头脑里已根深蒂固了,一时半会想改也改不了。更何况,还有许多人压根没这么想过呢!

“表弟!下午我得去打听打听我外婆的墓地在哪。”

我说,干吗呢?

他说,我也想给她烧把纸。万一我妈她也回我外婆那了呢!

我说,你还是先把我外公、外婆的纸钱给烧了吧。

他说,惭愧惭愧!我一定烧!我一定烧!我这思想害己,也害孩子。

我说,咋又害孩子了?

他说,他对他爷爷、奶奶这样,全都是我造成的。是我教育不当,罪过罪过!

我说,你儿子好像读过大学,后留在外地的吧?我的意思,这孩子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打工仔。

他说,没错没错。大学还挺有名的呢!可又怎么样呢?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很不赖,就是心里没父母。一年难得地打一两回电话,还只让他妈接。他妈一接到儿子电话,激动地什么词儿都没了。儿子在那头说,没什么说的我就挂了。他妈这才想起说,你爸……你爸他在……我接过话筒,对方已挂了电话。

有一年他打电话来,我接的。那天正巧清明。我说,你什么时候带孩子回来,给你爷爷、奶奶烧把纸啊!他说什么呢?你想不到。他说,千里迢迢你让我回家就为了烧把纸钱?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吗?小时候我常听你说,一代管一代。你管我爷爷、奶奶,我管你和我妈。我一听,非常生气。我对他说,我和你妈活着都见不到你的影,死了还指望你会回来给我们烧把纸钱?你拉倒吧!权作我养个白眼狼。你听他说什么?他说,你能这样想,我很欣慰。我把电话给摔了。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往家打过电话。

表哥家的孩子,是被我这个表哥的思想害了,还是被金钱至上的时代风气害了,抑或被今天的教育制度害了,我说不好。我只知道,我那天的心情比较沉重。为表哥的“一代只管一代”,也为表哥遗忘了他的外公、外婆,也可能还为了他有那样的一个孩子,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

我不相信表哥会去打听他外婆现在哪里,即便打听到了,他也未必能做到逢年过节给他的外婆送点纸钱去,祭祀一番。他说得对,这个社会没有这个传统。

但去年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去外公、外婆墓地时,果见他跪在坟前,哭作一团。

表嫂也在。表嫂说,以前跟他说,他不听。说烧那玩意有啥用?一个活人,连他祖上都不怀念,他还会怀念谁呢?

这是我第一次跟表嫂面对面说话。我对她真应该刮目相看了。

表嫂说,这年头,亲戚也不亲了。

我说,那哪能呢!

她说,我不是说的你。我说的是这年头的人心。这年头,人的眼里是钱,人的心里是钱。钱最亲,钱是亲人,人都跟着钱走动起来了,热络起来了。

我试图转换话题,便问:侄儿回来了吧?

表嫂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好几年都不回来了,前些日子寄了1000块钱回来。”

我把表哥拉起来。表嫂说,我也不留你吃饭了,我得去买点纸钱给我妈送去。我要是死了,我妈那坟头就再也不会有一丝烟火了。我本想说,你不是有儿子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非常清楚,即便他们的儿子将来能给自己的父母烧把纸钱,也绝不会给他的外婆烧把纸钱。

我有几个外甥,没有一个想过给他们的外婆烧把纸钱。我不怪他们,慎终追远里头,没有母亲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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