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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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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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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黄昏地带

1、我应该如何描绘那片区域呢?那是一片模糊地带,地貌很奇特,那是一片沼泽,一条河从沼泽穿过。低矮的丛林,一块块破碎的草甸子散落在沼泽和河流幽暗的光斑在水皮子上颠簸摇晃,那些黑色光斑同样洒落在沼泽洼子里,象一阵栖息草丛深处的鸦影。河滩和沼泽地,密生着蒲苇和芦荻,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草和矮灌。风从远处的树林深处吹来,掠过河流、沼泽,模糊的夜色里花漫天,水边丛生的红蓼、芒草倒影被风吹刮得支离破碎。

这片区域尽头是一片森林,风是从这里吹来的。黄昏模糊视线里,凭直觉猜测,森林里应是高大的红松和橡子树,杂生着刺青树、楸树、黄檀和低矮的黑果灌丛。这样看来,这片区域里的河流和沼泽似乎只是前往那片森林之间的过渡。幽暗苍茫的树林,沿黄昏划出一道黢黑坚硬的边界,将河流和沼泽以外的事物阻隔开来。

我其实是看不清那片森林的,在视线里只有模糊的影子,似乎只是一抹虚幻的雾痕!但是这条河流和这片沼泽地,在我感知里,却是真实存在着,我不能确定它真正的方位,有时我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能看见,有时感觉它又在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它离我很近,触手可及,但又象视觉里的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似乎根本不存在我们这个世界,而只是时间上的一个存在概念,与地理方位无关。因为我只是在黄昏的时候才看见它的存在,而且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它!

那个时候,我每天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赶着那头驴上山吃草,这个时间段气温更适合放牲畜。一人一驴走在天色渐暗的山林里,那头驴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带路,沿那条往返过无数次的小路,凭感觉走到某处山脚下,然后一头钻进树林子。穿行在齐腰深的灌丛草棵子里,香藤花和覆盆子的倒刺勾扯着衣襟,葛藤何首乌藤蔓缠绕纠结,头上裹满树叶花屑蛛网,半截裤管被黄昏山上的露水淋得透湿,而那只驴睁着一只眼睛,在树林子里灵活穿梭寻找青草嫩叶。

它是一只瞎眼驴,剩下半边眼睛,另外一只眼什么时候瞎的,没有人知道,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那只眼睛是在山上吃草失足翻下崖子被树桩子戳瞎的。但我不能说!因为父母警告过我无数次,不许去那道悬崖上放驴,但我竟鬼使神差偷偷带驴溜过去,目的只是想摘那悬崖边上的野杏子,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被戳伤的驴眼没有明显伤痕,甚至没有半点血痕,只是从此瞎了!人们认为驴是得了严重眼疾——这是极有可能的!比如湾子里的秀红在割草时让什么虫咬了一口,秀红毫不在意顺手拍死那头虫,第二天发现被咬处红肿溃烂!以为没多大事,过个几天自会痊愈,怎知红肿溃烂向周边不断蔓延。终于慌神,去看医生,谁知从村医到县医,面对那越来越严重的伤患竟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秀红赶往省城找到一个自称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总算控制住病势,但却始终不见好!一只小小虫,竟惹出天大祸事,秀红到现在也说不清楚那是一只怎样的虫,连医生的看法也莫衷一是!

人们谁也不知道这深山老林里还藏着什么恐怖物种。村里兽医仔细查看了驴的眼睛,犹疑不决,最后还是附和了人们的意见:驴眼可能在山上被什么东西——比如咬秀红的那种虫——给咬了,所以瞎了!心惊肉跳的我躲过一劫!

相同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若干次,比如,在厨房里闲极无聊的我,顺手操起那只早已钝了口的斧子向灶口扔过去,将那只三足生铁炉的一只脚当场砸断。惊慌之下我立马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才从外面回家的样子,一副吃惊模样看着父亲正用铁丝将那只断足续上,怒气冲天的父亲自然没有找出真凶,自此我家餐桌上炖着干扁豆咕嘟冒着热气的那只炉子,活象才下战场的残兵败将,吊着胳膊耷拉着脑袋。

还比如,在禾场的草垛旁,一时兴起的我,拎起地上的瓦块,奋力向头顶掷去,我没能等到听瓦块落地的“砰嗵”声,却看见村里的海子手捂着前额倒在草堆里呻吟,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我假装跟着一堆人围上去,嘴里愤愤骂到:“他妈的谁干的啊谁干的?”一堆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们都在疑心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大家手忙脚乱抢救伤员,唯独没人顾得上我。海子额角伤好了,从此落下一个疤。

无论是那只断了脚的炉子、海子额角的疤痕,还是被戳瞎眼的驴,虽侥幸得以逃脱,但在我心里却满怀内疚,炉子不会说话,海子根本不知道是谁扔的瓦片,但是驴心里是清楚的,虽然驴同样不会说话,但驴和我日日相处,难免心生歉疚,我不知道驴会不会恨我,应该是不会,我们还象从前,一人一驴,太阳落山前,它睁着一只眼自告奋勇走在前面,然后到某处山脚下,一头扎进树林子里,满山逛荡着寻找青草树叶。

关于那片沼泽地带,我仔细观察过,那片森林的边缘,应该是一层坚硬的黑果木灌丛,穿过这片黑果木就进入了那片森林。很多个黄昏来临,我独自一人带着那头驴,隔着那片河流沼泽地带向着森林凝视,我不知道穿过这片模糊不清的河流和沼泽,进入那片树林后,会去向哪里?那更远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我很清醒,眼前的河流、沼泽、灌丛和树林,以及更远处,对其余人来说,它们根本就不在这个现实的地图上!只有我,还有我身边这头瞎眼驴知道它的确切存在。

我从没想过要穿过那片沼泽地带然后再穿过那片森林,去往那个未知的地方。很多个黄昏,我站在村北那片废宅基或是村河边皂角树下的路口上,视线努力从参差树影里向前延伸,最后象一面撒开的网罩在那片沼泽地带上,对模糊的感知竟如此明了:青色草甸,水皮子上颠簸摇晃的幽光,密生蒲苇和芦荻,水中红蓼和芒草的倒影……。有好几次,我向前跨出几步又退回来,就象河边不熟悉水性的人,试探伸出脚,顾虑着又缩回来。我实在没有勇气走向那片我所看见的沼泽地带,不敢想象那边会是怎样情景,有着怎样未知的危险和诡异。

但是有天黄昏,我那只驴,却在这个时候——放过牛的人都知道,白天牛满山逛荡,眼见着天黑要回栏,却抵死赖在山上一副要吃草的样子,让主人愤怒和暴躁——沿着路坎子四下啃着青草。我明白它是犯了和牛同样的毛病,看着它装模作样吃草的样子,我懒得去理会。等我发现时,驴居然已经出现在沼泽地上,来不及多想,我急忙向着驴的方向追过去。

驴在前面逃,人在后面追。它似乎得了魔怔般四蹄向前奔走,我跟在后面紧追慢赶却怎么也撵不上,我想抓住驴的缰绳,但那根缰绳象一条让人头皮发麻的蛇,看看够着指尖了,却“嗤溜”飞快游走。

我不知道驴逃了多远,它一直在我前面,不即不离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远,但我回过头,却看到那片森林已远在身后。是的,我竟穿越了那片我曾凝视无数次的沼泽地带,越过灌丛,最后走出了那片森林!

驴停下了,我停下了。那时,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世界:如丝如缕的雾在树林山间象一池春水婉转轻漾,玫瑰色的光竖直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象水中自由的鱼,他们在风中窃窃私语,悠扬的炊烟漫过小路,觅食的鸡,耳畔有稀薄鸟鸣,数声犬吠匆匆消逝在耳膜深处,一列古铜色列车从远处的田野呼啸而过……象极了一个童话!

驴忘记了草,我忘记了驴,我们一动不动,呆呆看着这个玫瑰色的世界。

 

2、我已记不清离开那座城市的具体时间,记忆里只有那满城满街飘落的桐花。落在人的头发上脖子上衣服上,落在车流人潮的每一寸缝隙里,桐花飘落的意义似乎在填补那些城市里的空白:建筑与建筑之间,人与人之间。这些空白象这个空间里的裂痕,没有温暖没有光,桐花似乎要遮蔽它们冷漠的伤口。

梅那天穿着碎花小短裙,在巨大的梧桐树下,梅整个人都被漫天飘落的桐花遮住,我们淹没在漫天桐花里,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而那场桐花以及桐花里的人,成为故事的一个简单完整结构。

很久以后,直到我走出那座城市,却始终未能走出那场落花。在我身后,漫天桐花,我似乎还留在那棵树下,梅也似乎还留在那棵树下,那些漫天纷飞的桐花遮没了我们的视线。那年的梅和我,就在那条街道上。

现实里的我,似乎从过去出窍的灵魂,留下过去那条街,街上的男人、女人,以及漫天飞花,他们静止在身后的时光。我知道那条街和街上人,已不在我们这个现实版图上了!

我突然也明白了一个所有人绝不知道的真相:我们自顾向前走着,我们还以为那就是当年的自己,却不知道,我们不过是那湮灭时光里逃走的孤魂野鬼,过去的我们一直真实地留在原地,成为静止的雕塑,随着时光的湮灭而遥远!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才猛然惊觉,我遗落了什么!比如,遗落在那个城市那场纷纷扬扬桐花里的,已成为我的故事和忧伤。这是人类通病,也是我的痼疾,它发作的时候,就象经久难愈的创口,让我在痛苦中煎熬多年。我却找不到止痛的药方,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那一天,我和那头小毛驴沉闷走在山路上。感觉风正从河边那棵皂角树梢刮过来,滑过耳畔。风里夹杂着淡灰的天色和远处稀疏的炊烟。后来我们停在皂角树下的石牙子上,眼睁睁看着黄昏里的天色,象掉进门前檐柱下那潮水般蚁阵里的蝉——我们总将蝉掐掉翅膀折磨到半死然后扔进蚁群,一点一点被吞噬掉:起先是完整的,跟着千疮百孔残肢断臂,后来连渣都不剩。这让我想起马尔克思《百年孤独》里那个可怜的初生儿,等到发现时,只剩潮水般的蚁群往巢穴搬运一块皱巴巴的咬烂了的皮肤!

后来我感觉黄昏里的天色又象一块冰,被越来越近的夜色炙烤,开始融化坍塌!这象我七岁那年——我清楚的记得——扔在地上的凝勾子和凝片子!冬天屋后檐角的冰椎或是屋前河沟里的冰块,我们这里叫作凝勾子和凝片。我掰凝勾子和凝片的目的是因为这看起来象更象一根冰棍,夏天我们没钱买冰棍,冬天便吃凝勾子和凝片来弥补缺憾。我曾看见湾子里的易老太,偷偷摸摸从衣角里抠出一张票子,从自行车驼着的冰棍箱子里买了两支冰棍,又偷偷摸摸欢天喜地跑回她那间黑咕隆咚小屋,木门“哗啷”一声,身后觊觎的目光被无情掐灭!两天后她来到禾场里分享吃冰棍的感受:“我把它放到碗里,看着它化成水,然后一口气喝下,那味道是真的好真的好!”我们对这种笼统抽象且模糊不清的描述很不满足,所以,我们只能冬天吃凝勾子和凝片企图获得更深的体验。这东西吃下去的瞬间让人浑身哆嗦,嘴唇发颤,手冻得通红。多半时候,我们会跑到草垛下面,那里有阳光而且避风,我们靠在草垛上吃,等到牙齿冰得失去知觉,剩下的被扔在地上,看着它在阳光下消融的模样:凝勾子象渐渐缩小的锥子,而凌片变成一块破破烂烂抹布。最后地上剩了一滩水渍。

黄昏来临!我站在河边那棵皂角树下,我就看到了那片黄昏地带:青色草甸,水皮子上颠簸摇晃的幽光,密生蒲苇和芦荻,水中红蓼芒草的倒影……

我已经习惯跟着驴的方向,它边吃着草,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恍惚就跨越了沼泽地带,穿过了黑果木灌丛和那片林。整个过程就象火车穿越幽暗的隧道,在茫然和沉闷中,突然眼前豁然明朗!

这次,我来到一片很大的青草地,玫瑰色的光在草叶上泛起淡淡的光晕。林间草地上,一些人在悠闲自在说话,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独自向前走着,我竟发现梅就在我身边,梅还穿着碎花小短裙,那种阳光暄暖的味道,我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我们并不惊讶为何突然在这里邂逅,我们彼此什么也不说,我们还象从前一样,彼此依偎着在草地上漫步。

头顶落下稀疏雨滴,人们四散向着森林里奔跑,梅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匆匆走过雨下的青草地,走向我们看不见的前方……

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这边来的?我和那只驴还停留在皂角树下的石牙子上,我看看眼前,隐约的黄昏地带,那些河流沼泽草甸子树林的影子象一抹水痕,正在洇淡消散。

感觉象极了一个梦,但那片沼泽在此时的眼前分明真实存在。想想刚才,想想梅,多少年了呀,我以为我们彼此离开了,我以为过去已经过去了。但那只是一个幻觉!真相是我们一直就在一起,我们一直停留在从前!

所有这边的失去,都会在眼前黄昏的沼泽对岸寻回!比如那个没有阳光的午后,我丢失了手腕上那串紫色水晶,怎么也找不见。后来,我停止了徒劳的寻觅,因为我确信,我只要穿过那片黄昏地带,它一定存在着,并未丢失!那黄昏地带的对岸,象是时间沙漏的反面!黄昏地带是我所发现的另一面镜子,有别于我们世界的镜子,它是另一种对称形式:有和无,消逝和存在!

这让我想起《西游补》中那充满无数镜子的空间,一面镜子便是一个世界。这并不虚诞!这个世界在我看来本就是镜子的两面,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就象时光轮回,晨昏递嬗。眼前错失的,只是消失在镜子的这一面,我能确切的知道,这些其实是流落到了另一面!

无数次,我从黄昏的这一边来,去往黄昏的另一边,然后又回到黄昏这边!这种穿越对我来说已成为常态,我只能说,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我是一个穿越黄昏地带的人!

 

3、风掠过发梢,玫色的光沿着风的方向倾斜下来,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悠扬的炊烟,觅食的鸡,空气中稀薄的鸟声……。我乘坐那列古铜色的列车,穿过秋天的田野和城镇,穿过绿色的森林和狭长的山谷……,突然,我透过车窗看见窗外漫天飘落的桐花,看见街边巨大梧桐树下的两个模糊影子,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静静的站在树下……

我后来将这个我确信无比真实的经历描述给熟人听,所有人无不嘲笑我的痴人说梦!他们的理由是: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而且据他们观察,我活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以至于分不清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和我之间的逻辑关联。我是一个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臆想症人!

但我绝不相信这是一个梦,我一定是无意间穿越了那片黄昏地带!它不止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它可能存在于我意识的任何地方!

我时常面对书桌前的那幅色彩交错斑驳的油画,那是阿夫列莫夫的《雨中漫步》。寂静街灯,无声街河,冷而湿的街道上,两个同样寂静的人,他们举伞相依冷雨中漫步,那个世界冷清而幽寂,让人有莫名的孤独与苍凉。只有我能从这冷寂中感受到一种绝无仅有的温度!那雨中的情人,他们用彼此的温暖营造着灼热的氛围!象一盆熊熊升腾的炭火烘烤着我的目光和心跳!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显得多余,那冷寂中传递出的温暖却已深入骨髓!许多次,我凝视那画中人,那画中雨,那画中泛着冷湿光晕的街道,那那街边静静流淌的河,就象打量另一时空的剧情,遥远而渺茫,是的!他们和我并不在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冷清而他们很温暖,我的世界喧嚣而我却很孤独!

那个黄昏,我从书桌边起身,我感觉我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我并不确定,走着,点点灯火出现眼前,寂静街灯,无声街河,冷而湿的街区,天空中下着细雨,黄昏的城市倒映在水面,一动不动。我独自沿着冷湿的街道向前,我走在寂静的街灯下,走在冷清的细雨中,我没有伞,没有陪伴的人,但我并没有感觉冷清孤独。因为就在前方,那雨中漫步的人,他们彼此撑伞相拥的模样,似曾相识如此熟悉!我想不起我在哪里曾遇见?那种感受竟如此深刻!象一盆升腾的炭火烘烤着我的目光和心跳!

我还记得村里那个叫霞的女人,霞只有一只眼,霞的男人是个木讷本份的人,患有严重的羊癫疯。男人上山打柴时羊癫疯发作掉进深溪溺亡,当人们抬着霞的男人回村时,霞看着那具冰冷的毫无生命迹象的身体,撕心裂肺痛哭:“他没有死没有死!”人们苦苦相劝。霞还是哭死哭活重复那句“他没死他没死”!

我知道霞和她男人是以残缺之躯相濡以沫一对的夫妻,看着伤心的女人,人堆里的我禁不住长长叹出一声,很平静的说:“你不用太伤心,他的确没有死!”

空气刹时死一片沉寂。人们目瞪口呆,就连这个叫霞的女人也错愕的盯着我,很显然,霞说他没有死,是情绪失控。我说没有死,这绝对是梦呓!要么就是一个二货白痴。

人们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而适才还伤心欲绝的霞,满怀同情看着我从人堆里落荒而逃。

我知道,他的确没有死。或许他只是去往另一边,我很想告诉霞,穿过那片黄昏地带,在那个玫瑰色的地方,她就可以看见他了。而那片黄昏地带只是我和那只瞎眼驴的秘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何须说!

这世间伤心的人何止霞呢?我从那座坟前走过,那里沉睡着一个叫东子的年轻人,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短暂的一生,也没能等到他爱的那个女人。我们都知道,那个女人也是深爱东子的,但她的父母还是将她嫁给矿主的儿子了。东子的家人对外说东子突发疾病离世的,只有我知道,那夜,东子在村北木匠家里喝了很多酒,东子说他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那夜,东子吃了很多安眠药。东子走了,人们很遗憾,那个东子爱着的女人在东子走后来过一次,她似乎过得并不好,这个世界上,钱能买到的东西不过就是东西而已!我觉得她只是东西,作为东西的她很可怜。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其实一直是爱东子的,她仍期待能和东子在一起,但东子走了。看着她悲凄的表情,我很想告诉她东子去了哪里,是的,只有我知道东子去了哪里,我是不是应该也告诉她,越过那片黄昏地带?在那个人与人、人与物没有彼此和差异的地方——比如我和瞎眼驴——他们注定有重逢之时。

周姨娘时常柱着她的竹杖从湾子里走过,她是当年大户人家的小姐,曾经的周姨娘绰约丰美妩媚动人!是属于她那个时代男人们遥不可及的梦,就象村里的左叟郭叟这些人,每提起当年的周小姐,眼神还流露无限憧憬。然暮去朝来颜色故,当年的周小姐变成周姨娘,依旧孤身一人。无数次,我从周姨娘禾场走过,坐在檐下那张藤椅上的周姨娘目光呆呆看着村河那边的芦苇丛,脸上犹带着无比期待。我很好奇那片芦苇,甚至走近去察看,不过只是水边的一丛芦苇!那么,她在看什么呢?

左叟说,她终身不嫁,听说她有了心上人!可是心上人呢?这却没人知道了!有人说可能是村里的老私塾陈先生,因为有许多次,陈先生立在河边芦苇丛边,人们注意到周姨娘眼眸里泛出的光华。但奇怪的是,每次那背影转过身,周姨娘看清陈先生,眼眸里的光华仿佛刹那被平地狂风吹灭。

很多年后,从黄昏苇丛边经过的我,突然明白了,当年的周姨娘,她是陷在一个幻境的深渊里:她爱上了那个背影!

关于这个问题,我去往村医馆六月雪闲聊时提及,谢郎中面色凝重,他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你比如说痴嗔之症,同属此类。谢郎中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但我猜测,周姨娘看到的背影,不过是某种对面的影像,与人无关!这是一种对称性:这个世界的期待熄灭,而无意间看到了另一边的存在!

这样的伤痛,在我们周边随处可见。火车上,那个年老的女人,独自坐在车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她象自言自语:你看到了没有?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看过无数山川河流,感受过各地风物人情……。她是面对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我能明白,那个人只在照片上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一个未了约定:一起去远方,一起看夕阳,一起……。她带着他去往他们曾向往的地方!在她和他之间,他们中间仅隔着一张纸的距离,但却不可抵达!而我却无法告诉她关于黄昏地带的事,那只是一个秘密。

 

4、这世上据说有这么一种职业,就是阴阳师。我从很多途径知道,他们往返于人鬼之间,勾连着生人与亡灵,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样子,但可以想象,那里一定充斥着阴森恐怖与悲伤凄凉,那是一个与我们眼前世界水火不容的渊薮!

而我穿越黄昏地带进入的那个玫瑰色的地方,显然和世间阴阳师去往的那个地方迥乎殊途!阴阳师走动在人冥两界,眼里无不是魑魅魍魉,人间邪恶,冥界阴森。而我和我那只瞎眼驴,我们却能看到另一个同样瑰丽光明的世界!这个玫瑰色的地方,村庄、城镇、鱼一样自由的人、古铜色的列车……那是我的童话!我不知道它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未知存在?或者它根本就是我们眼前世界的一个悖论!它们同时出现,各自独立存在,彼此互不相干。

又一个黄昏来临,我看见淡墨色的空气里,幽灵般的蝙蝠穿越树梢,这位神出鬼没的斥候,是黄昏的引路人。从黑暗的缝隙里张望,我还看见那个挑着水桶走向溪边的人,走着,模糊着,起先还看得见轮廓,渐渐只剩下手和脚,在空气中诡异游移,后来手和脚也不见了,他象一块消融的冰,化成水,化成看不见的一缕夜色。

往常一样,我眼前出现那片模糊地带,丛林,草甸,幽暗的光倒映在水皮子上颠簸摇晃,黑色光斑象一阵栖息在草丛深处的鸦影……

在那个玫瑰色的地方,我看见我那只瞎眼小毛驴,沿着山坡安静吃草。突然,我发现了一个让我无比惊讶的事:它明明是右边那只眼睛瞎了而左眼是正常的,但现在我却看出它其实是左边眼睛瞎了,而右眼是正常的。这令我无比震惊!起先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我又怀疑这头驴并不是我的小毛驴。但仔细辨认,它实实在在就是那头驴!

全神贯注吃草的驴抬头冷冷打量着我,开口说话,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认识的那头驴!你看我的眼睛与之前不同了对吧?这没什么奇怪!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什么?你的左边是镜子里你的右边,你的左眼是镜子里你的右眼,我们眼前的世界不过就是一面镜子,生是镜子里的死,而死不过是镜子里的生,黑暗是镜子里的光明,光明是镜子里的黑暗!不同的存在,最终不过还是它自己,这是一种与你们世俗镜子完全不同的对称形式对了,人们骂我蠢驴,那是因为蠢驴是镜子里的他们自己本身。

这家伙滔滔不绝说过,便悠闲地蹓达到另一边吃草去了。

那么那么,我是谁?我是镜子中的自己?还是镜中的自己是镜外的我?我本来在哪里呢?镜子里?镜子外?镜子是镜子外的镜子,镜子外却是镜子的镜子……我真的糊涂了!

我反复要厘清这种逻辑关系:当这边的阳光消失,那边玫瑰的光竖起从头顶穿过!这边的痛苦和忧伤,在那一边风清云淡祥和安宁!这边的遗憾和错失,在那一边获得弥补和慰藉!这两个世界恰象太阳和月亮,此升彼落!又象黄昏与黎明,轮回更迭!

那一天,听我说完周姨娘的故事,那只吃草的驴睁着它的右眼侃侃而谈:其实人就是一种天生有心理疾病的动物,所谓的执着所谓的梦想,其实就是一种病,只是人们自我感觉良好!周姨娘所沉溺的那个幻境,其实就是我们此时在黄昏这一边的真实存在。有人活在现实,有人活在虚幻,现实和虚幻正是你和镜中的你,你看镜中的你那是影子,镜中你的影子看你同样也是影子。

它煞有介事的咳嗽着,突然压低声,我猜测那位周小姐,她其实一直在黄昏的这边!因为她在那个世界痴恋上一抹背影,情理上说,她也只是一抹背影!对了,就是那边你们口中所说的“不正常的人”!

瞎眼驴的话似乎很有一番道理!那些所谓正常人,时常带着嘲讽口吻说某人某人活在幻想里,似乎他自己活在现实中。但他根本不明白,在梦中人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同样虚幻的影子!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其实多么狭隘!

那天,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那只瞎眼驴:在黄昏那边的我们归宿在这边,那么在这边的我们归宿又在哪里?

驴停下吃草,抬头呆呆看着天边,丝缕般的云絮里那时正绽出玫色的晚霞,蓬勃燃烧!它低下头又吃过几口草,终于抬起头:这还用问吗?肯定在黄昏的那边呀!

这样说来,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选择,非此即彼!我们本已无从选择:生的终点是死,这只是从镜子的一面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是我所认知的黄昏彼岸?死的终点是生,这是镜子的另一面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是在黄昏的彼岸看此岸?世间所有事物其实周而复始!只不过正面的我们无法看到反面的事物,我们以为的正面,也不过是反面的反面!

我们都活在镜子里,镜子外的我们看镜子里的我们,存在于一面镜子里。镜子里的我们看镜子外的我们,不过也存在于另一面镜子里。我所熟知的那片黄昏地带,不过是这边世界和那个玫瑰色世界中间的镜子,我们只是在那面镜子中来回穿越。天道轮回,生命递嬗,万物皆会进入黄昏,不是吗?

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甚至在我意识的任何地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更重要的是,运用这个逻辑推理,我想过,某一天,我穿越那片黄昏地带,乘坐那趟古铜色的列车,沐浴玫瑰色的霞光一路向着遥远的前方,据说,我离世多年的母亲就在那边!

那一天,我看见那个反复出现在我梦中的女子,红衣黑裙,如瀑的发丝沐浴在氤氲的玫瑰色光线里,风从那边的风里带来青葱的味道!我看见女子一如梦中笑的样子,眸光如水流淌的样子……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胸腔挣脱出来,它急切的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女子奔走过去,那是什么?它象一只脱兔,它又象一个并不清晰的影子,它在我体内潜藏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没有察觉,我捂紧胸口,突然,我发现,那是我的心跳!它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最终没能抑制住冲动!我亲眼看见我的心跳和那个女子合二为一,向着玫瑰色山坡的更远处慢慢消逝……

 

5、我看得见,这个世界,它象一棵树,正在枯萎,凋落。象一块冰,正在破碎消融。象世间一切事物,化为看不见的黑暗。因为那个时候,黄昏将至!

许多时候,孤独的我,感觉黄昏正如身后卷起的洪荒,我要赶在这场灾难前逃往另一边去。我或者是幸运的,因为就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甚至在我意识的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那条逃亡的路!如今这世上的人,他们看不到身后时刻逼近的危险,他们也看不见这条通往另一边的路途。只有我,我是一个穿越黄昏地带的人!

时常,我在黄昏来临时,只身随同我那只形影不离的驴越过那片地带,我并不孤独,因为我知道,那边有永远无条件爱我的人,还有那个带走我心跳的女子,如丝如缕的雾在树林山间象一池春水婉转轻漾,玫瑰色的光竖直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象水中自由的鱼,觅食的鸡,匆匆犬吠……,甚至在那列古铜色的列车上,透过车窗,我能看见窗外漫天飘落的桐花,看见那条街边巨大梧桐树下的两个模糊影子,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静静的停留在当年的树下……

这些让我内心充满感动和温暖!我不孤独也不寂寞。我在天亮前回到这个世界,那时所有人还在酣睡中,没人知道这一切!

但是,有一天,面对镜子的我,我看到对面镜子里的人,为何却满面忧伤?我转过身,镜子里的人转过身,我们同时向着两个方向。

那时,黄昏的暮色如黑色的雪一样落下,覆满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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