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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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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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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的天井屋

1、暮色漫向四野。

那时,油葫芦、青竹蛉、金钟子、土狗子的嘶声,争先恐后似无法抑止的忧伤,从后厨角落,从屋背竹园,从竹园里的菟丝子,从土坡上的野豌豆、芨芨草、灰灰菜的缝隙深处,潮水般涌出。它们惶恐挣脱草木和藤蔓的羁绊,似黑暗深处逃走的人,尖叫着给自己壮胆。

一只孤独的狗仓皇逃离,一个尖声咳嗽的人从禾场疾走,风鼓荡着暮色,带着尘屑的沙沙,涌向黑暗的每一个路口。屋檐的翘角,象锋快的刀子割开黑天,月光豁然覆满整座村庄。那时,西边岭子上那棵突兀的树梢,下弦月似半熟的果,垂挂枝头。

虚掩的门缝,象一道竖直的黑线,将月光分割在大门两边。狸猫沿青石阶悄无声息疾走,绵柔妖娆,身姿销魂,忽又停在那道缝隙处,倚门回首,瞳孔幽绿,似风吹落烬,蓬勃闪耀,瞬间又熄灭。门阶幽寂,猫回头张望几个呼吸,竖直耳朵,一根草屑在风中低低飞起,猫惊吓般歘地逃向天井屋深处,没了踪影。

月光似淅沥的雨,沿四面瓦溜滴落,层层堆叠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天井如涨腻的塘,滉瀁着水光,风从头顶掠下,湿滑幽凉。竖直的光笼罩天井,似缀生屋脊的藤蔓,向着屋脊疯长着,葳蕤婆娑爬满整个天井屋。

天井两侧,屋门紧闭的厢房和堂屋,隐约有灯光从墙隙和门缝漏出,很快同天井里的月光融为一体。

墙根背后那里,隐约起了骚动,那是窝棚里的鸡。大门外的狗惊起,轻吠。于是邻家的狗,整个湾子的狗一片嘈声。

窝棚里的骚动消歇,犬吠也消歇,耳畔静悄悄。

风掠过头顶,从那架风车,风车上的糠瓢,从那只上面还沾着泥巴的秧马,秧马上的草扎子缠绕过来。空气中有青涩味道,似浅夏河滩上的篓蒿,又似生石灰水,弥漫在鼻息里。

“吱呀”,木门推开半边月光,那个女人,半湿的头发随意挽成一个髻堕在脑后,圆领薄衫下,氤氲似雪。女人将手中木盆“哗”倾在天井,青石上泛起湿漉的月光,荑子香风四溢,女人头仰向天井上方,无限遥远的风穿越漫天稀疏的星子,似万千荇草漂浮在月光的河。天井下的女人化作河里的鱼,在月光里游……

月光被风吹皱,女人半干的头发在揉皱的月光里轻轻飘起又落下,大门外有人飞快走过,檐下吠声惊起又消歇。女人呆呆看着大门,指宽的门缝外,月光恣肆徜徉。

“兰枝还在天井屋里么?这么晚——”天井对过,老太太隔着门板的声音。

女人提木盆匆忙闪进屋内,门栓“哗啷”插上,月光似一堵墙,和那扇仓促闭上的门撞个满怀。门内亮起灯,灯光从门隙洒进月光里,月光也从门隙洒进灯光里,灯光月光混淆在天井里。

那夜的风,又一次,从天井上方悠然沉落下来。

 

2、风从天井上的檐溜倾泻下来,耳畔起着低低的唿哨,屋后竹园的沙沙沉溺在风里,象一只模糊的尾巴。

一家人围坐在天井旁,椅凳高高低低,几个人坐得商高低低,阳光在瓦脊上摇曳,屋背的竹林和天井里那棵扁豆也随风摇曳。暮春时,女人在天井角落那里种下一棵扁豆,草草种下,草草长大,却生得艰难坎坷,未及长成时,被啄食了叶,被踩折了枝,被晒蔫了藤蔓……,扁豆奋力向天井之上绝处求生!终于到达屋坡,自此日渐茂盛,藤蔓遮蔽了小半个天井。

所有人神情焦虑,眼睛一会看看屋脊上的阳光,一会又回到天井里,那棵扁豆架的阴凉下,一只小白猪卧在石旮旯的污水里,气若游丝。有好一阵,小白猪一动不动,似乎沉睡过去,甚至有一刻,男人嘴里说,死了吧?女人眼神悲伤,孩子们一声不吭。

小白猪是女人春上从村集买回来的,就象人食五谷杂粮,小白猪吃着野菜树叶,人会生病,小白猪也会生病。但小白猪却一病沉疴,整日里不吃食,起初只是卧在草堆里呻吟,后来便围着圈发疯般奔走,发出阵阵哀嚎,似承受着巨大的病痛折磨,一家人听着小白猪的哀嚎,无比揪心!

村兽医来看过,开了一包药丸,女人细心给小白猪准备了一小盆菜糠,药丸用水细细化开拌进菜糠里。女人轻唤着小白猪,圈里的草堆起着窸窣声,卧在草堆里的小白猪,听见女主人那无比熟悉的声音,黯淡无光的眼珠忽然亮起,奋力要爬起来,身子一歪又倒下。

圈外的女人不觉一阵揪心,她轻声安慰着小白猪,嘴里说,可怜的小东西,过来吃一点,无论如何吃一点,小乖……

小白猪又一次奋力站起,踉跄走向食盆,艰难吞咽了几口,就又停下来,发出痛楚的哀嚎,歪倒在食盆旁,眼睛象风中摇曳的火烛,黯淡下来。

小白猪的痛楚哀嚎,让女人不知所措,手指绞着衣襟,眉头紧锁,轻叹一声转过身,眼角便红了。

兽医又一次来,依旧无法判断症状,看着奄奄一息的小猪,兽医也束手无策,给小白猪打过一针后,匆匆离去。

小白猪的病似乎愈发加重了。痛楚嘶叫着在猪圈里转圈子,踉跄着倒下,又爬起来,又倒下……。疯癫般用头撞击圈门,发着“砰砰”的声响,似在乞求主人的怜悯与帮助。

女人心疼得不停落泪,嘴里自责,我就不该抓它回来喂的,说不定就不会生这种病!

她打开圈门放小白猪出来,天井里有风,扁豆架下有阴凉,小白猪或许会舒服一些。

小白猪挣扎着慢慢挪到天井,躺倒在那棵扁豆下的污水里。小半个下午,小白猪静静躺在污水里一动不动,风从天井上的瓦溜流淌下来,扁豆枝蔓婆娑,偶尔听见小白猪的轻哼。

大家心里忽感欣慰。小白猪兴许是要好起来了!仿佛间,他们看到小白猪静静地在食槽吃食,象以往一样,嘴里哼哼着欢快摇着尾巴,不停晃动耳朵,发出噼啪声。

风从天井屋的四围漫下来,象绵软的秋水,带着清凉饱满……,女人和孩子们的脸上漾着笑。

易老太挽着蓝子从大门外过,嘴里说,好些了么能吃东西了么?女人满心欢喜,应该是要好起来了!易老太说,那就好。看着老太太走过大门,女人嘴里还在自语,应该是要好起来了,应该……

太阳落山的时候,村巷里起了很大的风,风从天井上的瓦溜沉落下来,秋凉似水。不知谁家的晚炊,夹杂着湿柴的烟火味,很呛人。

女人坐在大门外掐豆角,开始准备晚饭。她还特意从后园带回些小青菜,这是不舍得吃的,预备留给小白猪。

孩子们在天井的风车旁躲猫猫,用坡地里捡回的黄土块在墙上涂鸦。男人坐在天井旁的方桌边抽烟。天井里,扁豆架下的小白猪间或发出轻轻的哼声,似睡着,正发着梦呓。

阳光转瞬即逝,暮色开始在天井里沉积堆叠。黄昏出击的老虎蜻蜓,似黑夜的斥候,它们紧贴地皮子,飞快掠过天井,发出迅疾的沙沙声。

一家人在天井旁吃晚饭。突然,天井里的小白猪发疯般从污水里跳起来,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吓了所有人一跳。大家停下碗筷,看着从污水上爬起来的小白猪,痛苦哀嚎着。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没有人想吃东西,大家心情很沉重。他们看着小白猪哀嚎却无能为力。小白猪挣扎着从天井爬上来,又踉跄着来到饭桌下,趴在人们脚下,不停发出痛苦的嘶叫。一家人围桌而坐,彼此沉默。

小白猪挣扎爬到男主人脚下,嘶叫着,头撞击着男人身下的凳子,又踉跄着来到女主人脚下哀嚎。女人看着男人,怎么办?要不要再去请兽医来?男人默默抽烟,终于起身走出大门,烟草味漂浮在身后的夜色里。

男人回来的时候,小白猪又回到天井下的污水里躺着了,嘴里发着轻哼,梦呓般。

女人看着男人,兽医不来么?男人摇摇头,他不来,他说就吃上次开的药,如果不好,他也没办法!女人沉默。

半夜里很大的风,屋后竹林起着骚动,喧嚣着从天井上似一阵瓢泼大雨倾泻下来,遮没了屋里人的耳朵。风歇下来,突然,全家人被小白猪凄厉苦楚的叫声惊醒,孩子们在漆黑里睁着眼睛,女人斜靠在床上叹息,男人黑夜里点燃一根烟。大家都不说话。

小白猪安静躺在天井的青石板上。天明时女人看着这只小白猪,眼神木讷。

那天,在那个无比寂静的天井屋里,所有人都感觉身边似乎失掉了什么?一只小白猪,或是这屋檐下一个曾经的伙伴?

黄昏的时候,男人说,下湾连华家母猪又下了一窝小猪,要不要再抓一只回来喂。女人默不作声,她想起那只小白猪。女人也学男人卷起一根烟,燃着,烟雾升腾,女人呛出眼泪,点点头。

男人穿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外套,咳嗽着消失在门外的暮色里。

多年后想起小白猪,忽然明白,生命不过是旷野上的一棵草,有的高,有的低,有的朝向天空,有的匐伏在地,但终究只是泥土上的一棵草,何曾有分别?就象那天井屋里的人和小白猪!

 

3我就要走了!何叔坐在天井的秧马上,将水烟壶放在脚根。他看看天井上的天空,一片竹叶飘落,又看看天井角落那只生锈的铁皮炉,眼眸里似有无限留恋。

天井那只简易的铁皮炉,炖过白菜扁豆,也烤过红薯和萝卜。没有红薯就烤萝卜。

村里那些狗和村里无所事事的混子一样,整天在村巷四下里闲逛,也不着家,也没有主人,甚至竟对着村人狂吠,似乎村人闯了它们的领地,疯了!村里读书人梁有德说这简直就是桀犬吠尧么!

看哪条狗不顺眼,就回到天井屋,往炉子里投进一颗萝卜,估摸萝卜烧得滚烫,掏出来,远远看那狗来,从天井屋隔着大门扔进禾场,狗跳起来盯着地上蹦起的萝卜,一口!两个呼吸,禾场传来狗的惨叫!

滚烫的萝卜咬在狗牙上,却无法脱落。狗凄厉的叫,可以想见一颗刚出炉的萝卜是怎样狂躁炽烈!有人说话含混不清,便被斥为“嘴里含了一颗烧萝卜”,烧萝卜是对烤萝卜的蔑称,人们觉得只有红薯玉米这些可以烤,而萝卜,不过滥竽充数!这样滚烫的萝卜进嘴,下场可想而知。

何叔不以为然,贫家餐桌上那些让人毫无胃口的清汤寡水,就着刚出锅的温度,也能有滋有味,吃出野蔬充膳的感觉。他喜欢烧萝卜,曾经这天井屋的女主人,就在那只铁皮炉上给他烤萝卜下酒。

滚烫的食物可以磨练一个人的耐性!一只狗急躁,难道人可以没有半稳重吗?何叔就讲过这种笑话,一个饿急的人,听得有人指着火堆里一块鹅卵石说,这是一只烧萝卜!那人冲过去抓起来便扔进嘴里。这故事一听就知道是拙劣的杜撰,纵何叔努力说得绘声绘色,人们不过一哂。

“哼!”何叔面对半信半疑的人回以蔑视,“烤萝卜的滋味才叫一个好,你吴婶在这只炉子上将萝卜烤得软糯可口喷香扑鼻!你吃过?你那也叫烤萝卜?”

何叔对烤萝卜有独到见解。萝卜埋进灰堆里,就着炉子里柴灰的余温慢慢煨,就象埋进米糠里山李,等着慢慢变成熟甜的味道。

几个人坐在炉旁,不急不徐,慢悠悠抽烟,有人从大门外不请而入,顺手从风车下扯出一只凳,开始闲侃,比如六月雪的谢郎中,他怎么开的方子呢?甘草都不放,这不是笑话么?易军医?还说什么从前是国军里的军医监,给摔折腿的人开小儿增骨粉,就是一个江湖骗子!

说闲话的人前脚走,后脚谢郎中背着药箱,也来天井坐片刻,无非说些今年收成不比去年后园的菜又被虫吃长时间保存豆腐的方法,抽了一壶烟走了。

谢郎中走了,那个易军医监从大门外过,却不歇脚,手里捧着一把香椿,这可是好东西!他嘴里说,手紧紧握着,似怕被抢走。走几步回头说,还是比不过你的烤萝卜!

吴婶独自坐在大门那里摘菜,听这些疯疯癫癫的话偷偷发笑。良久,起身往天井揭开炉子。风从天井檐溜、后角门过来,带着烤萝卜熟甜的味道。

何叔安静看吴婶忙碌的背影,看天井那棵爬过屋坡的扁豆,密叶里一串一串的豆花,白的紫的很惹眼。

他似想起当年,那半开的木格窗里,一个剪着整齐刘海的女人,脸儿红扑扑,那低着的面颊上满含喜气。不说话,偷眼看着窗外。

窗外禾场,挤满了男女老少,人们大声嚷叫着讨喜糖,那个男子戴着一顶狗皮帽,双手拢在袖口里傻笑。男人从房间穿过天井,站在大门外的檐柱下,手里端着一面竹筛,人们起着哄……,男人扬起手,禾场里下起糖果雨。木格窗里的女人笑成一朵花。

天井里落下第一瓣扁豆花的时候,春天就走了。天井里掉下最后一瓣扁豆花时,吴婶走了!那个春天下过一场雨,那场雨后,离开了很多身影,比如一朵葫芦花、一瓣扁豆花、咯吱辗过禾场的鸡公车、还有女人!

总是在寂静的下午,何叔似乎听见天井那只熄灭好久的炉子旁有声响,似乎就看见,一个女人正弯着脊背,头上扎着那条浅灰毛巾,在炉子那里忙着掏柴灰,忙着炖一锅扁豆,忙着往炽热的柴火灰里埋一个萝卜。

“萝卜真的很好吃!”何叔常坐在天井的秧马上,边抽水烟边向我们强调,“如果让我选烤红薯还是烤萝卜,我选萝卜!”

左叟说:“你不是喜欢萝卜,你是想吴婶了吧?”

何叔默不作声,垂头抽烟,那时四周寂静,想起那个走进天井的女人,那个随他一起慢慢变老的女人,象春风掠过眼睫毛,带着往事的余温……

“烤萝卜?你们不知道烤萝卜有多美味!不止一次,何叔沉浸在回忆里,“那是可以下酒的……你们别小看烤萝卜,火候过了就糊,火候不够又夹生,吴婶烤的就正好!我坐在天井就着烤萝卜喝酒,你吴婶就忙着烤萝卜……”

那只不再有半点烟火味的炉子,炉子旁的角落里,还有那只满是尘埃的竹筛……

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秋天。在那条满生绿苔的巷子,一道半敞的门里,年轻的女人盘膝坐在床上,面前是一面竹筛,竹筛里盛着炒米、豌豆和花生,女人拘谨地笑着,红扑扑的脸,象一朵生涩的花……。风细细,叶轻坠,那个推门进去的男子,也盘膝坐到女人对面,他们相互垂着头,都不说话,很安静!

后来,那只竹筛就有了许多用途:旱坡地里的芝麻或是绿豆,后园一小块地里的花生,两升豌豆,一把马齿苋一小捆烟叶子……,还有……对了,装过山李,那年的山李又大又脆!

何叔抬头叹口气:“我可能不会在这里住了,我儿子让我去城里跟着他们,我是不想去的,我去了,她怎么办?”

“你不会不走吗?”左叟放下水烟壶。

何叔搓着手:“人老了,由不得自己,我不去才是给他们添麻烦……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已能想见,或许不久之后,倾圮破败的天井杂草丛生,松鼠在檐溜上奔走,昆虫蝴蝶恣肆在天井里蹦跶翻飞……

明天,我要走了!何叔最后站在天井里,手里还提着那只黄铜水烟壶。他走到那只铁皮炉跟前,生起炉子,他要烤一只萝卜。

何叔手捧着那只萝卜,拍净灰放在嘴里咬一口,那种熟悉的熟甜味道弥散在空气里。

没人知道,那个暮色渐浓的黄昏深处,那个站在天井屋里的老叟,干涩的眼窝里忽然滑落几滴冰冷。

 

4、你的衣服是孙裁缝做的么?坐在门槛上的老头子眼神笑眯眯。听的人眼神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衣服不是孙裁缝做的还是谁做的?村里就一个孙裁缝!匆忙低下头,衣服上的扣子全错位了!两人相顾哈哈大笑。

孙裁缝的缝纫机摆在天井屋里,走过大门就能看到。天快黑的时候,裁缝还在天井那张缝纫机上忙碌

裁缝女人叫有香,忙着从后屋出来和人们打招呼。有香的一头鸦青长发,很惹人!无数次,替男人们量衣服的女人,那一头才洗过的鸦青长发带着幽香,在那痴站着的男人胸口飘忽,似春风拂过枯败枝头,男人们心中万物生长。面对男人们陶醉的眼神,有香一笑,那一笑似风吹火烬,男人们干涸的眼神,那一刻“歘”地着起来!

有香话不多,孙裁缝更其少言寡语,似乎终年戴着那顶绒帽子,帽翅儿有时耷拉,有时又支楞着一半,象折了半边翅的鸟。每次从孙裁缝大门前过,裁缝总是挥舞着手里的剪刀闷声不响驱鸡。鸡扑楞着翅飞过天井,缝纫机上的线绽子、白粉块滚落一地,裁缝脸色铁青立在天井屋,冲着空气中浮着的几根鸡毛破口大骂。

孙裁缝是村里唯一的裁缝,包揽了整个村子的身上衣裳。虽如此,却没人关注这个裁缝,如同没人关注一个背筐拾粪的老叟,一只在村巷闲逛的鸡鸭,一阵风里扬起的尘埃。

深秋的夜半,嘈杂声从孙裁缝家天井屋传来,隐约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呼救声。人们努力想要睁开困倦的眼皮,头一歪却又沉入梦中,整座庄子陷入沉寂。没人知道,孙裁缝家的天井屋里,那盏吊在檩条上的铁皮油灯,还在风里明灭飘忽,鬼火一样。

天麻麻亮,不知由哪传来的消息似晴天霹雳,在睡眼惺忪的人们头顶炸响:孙裁缝岳丈被毒杀!整个村子瞬间陷入极度恐惧与不安中,早起的人们行色匆匆,起先是几个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跟着又有几个凑过去,越来越多的人最后就扎成一堆。人们神色凝重,小声谈论着这桩命案。

据说,裁缝岳丈是吃了一碗被下毒的荷包蛋丧命的。这岳丈在村里口碑尚好,唯独那岳母,偷窃贪婪声名狼藉。那一大碗荷包蛋本是给岳母准备的,但鬼使神差,平日习惯多贪多占的岳母竟将大碗让给老伴,自己要了小碗。

实情怎样,没有一个准确可信的说法,有说是孙裁缝下的药,本想毒死这个惹人嫌的老太婆。有说是老太婆下的药,想要毒死这个总与自己作对的老伴。更其子虚乌有者认为,可能是村里别有用心的人下药……

那天,人们围在村街,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孙裁缝,戴着那顶洗得发白的绒帽,背着一个背包,可怜巴巴坐在村街边的石墙上。孙裁缝两个小女儿懵懂好奇地看着自己父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点没有忧愁,坐在地上玩石子。

孙裁缝被带走,意味着我们这个庄子的裁缝也走了。村庄是需要裁缝的,孙裁缝的徒弟坡儿顺位继承了裁缝,坡儿正经八百在自家天井摆出缝纫机、卷尺、粉块、长剪等一众行头,算是正式登基。但令人嗤鼻的是,坡儿根本就难当此任,当年学裁缝就曾半途而废且粗手笨脚。在坡儿做出没有裆的裤子忘了开扣眼的褂子后,恨铁不成钢的人们集体废黜了孙裁缝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孽徒。

有天,人们走过孙裁缝大门,天井屋缝纫机旁坐着一个女人,埋头很认真地给床单走线。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有香回来了!

裁缝被抓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见过有香。甚至人们就开始忘了这个女人。女人们是选择性忘记,只为男人们看有香时垂涎欲滴的样子令人恶心愤恨。男人们是假装忘记,唯恐河东狮吼。

有香回来了,男人们那颗窃玉偷香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路过有香大门,便一定踅进天井屋,借口走路乏了在天井歇息,假装夹块布过去,量好尺寸,赖在天井屋扯东拉西。假装着要进到天井里去看那棵老葡萄,还对着新发的叶子和花啧啧连声。又对着有香放在风车上纳了一半的鞋底喝彩。有香坐在缝纫机前,冷着脸下逐客令,还有事吗?没事还不回去?当心你屋里的母老虎呢!男人们便满脸尴尬讪讪离去。

有的竟在有香天井屋凑成一副棋,两人一本正经对奕,一堆人围观。有女人端着饭碗,几次三番催男人回家吃饭,男人烦不胜烦。女人便聒噪不休愈催得急,男人心浮气躁败北,气急败坏一把夺过女人饭碗掼在地上,愤然离去。女人气得昏天黑地嘴唇哆嗦,无处发泄,但向缝纫机后的有香投去怨恨目光!

我们看见那位小学校长坐在走道上,埋头修理他的眼镜,据说是摸黑在有香大门外摔断的。而假装照鳝鱼的村长,手电筒竟遗失在有香禾场,被早起洗菜的易老太拾得。站在窗根死皮赖脸的汉子被洗脚水浇成落汤鸡……

女人们憎恨有香,在有香大门外吐唾沫。孩子们竟对着在地里摘菜的有香唱那种下流的歌……。有香声名扫地,成了女人们的众矢之的!

王家婆与有香狭路相逢,隔着天井争吵。王家婆大骂有香勾引自家女婿,意在为女儿出气,有香羞愧无地愤怒反击。双方隔着天井短兵相接。大门外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挤成一堆。王家婆老伴瘸着一条腿将老太太往屋外拽,老太太愈加神威勇猛,吵得性起,竟将上身脱得赤条,干瘪的手在干瘪的胸口拍得砰然作响。王家婆得意地说,我反正老了,我敢脱,你个不要脸的,你也脱啊!

围观者掩嘴窃笑,有香面红耳赤,最终以羞耻不敌无耻彻底败下阵,匆匆逃回里屋。

好长一段时间,有香大门紧闭,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甚至,人们渐渐就要遗忘这个女人了。

那个黄昏,我们意外看见有香家大门洞开,里面走出一个秃头男子,那男人却是女人打扮,细看,竟是有香!

有香那一头鸦青色的头发变成光秃,所有人那一瞬愣怔住!有香自将那一头乌发剪去,剪去一头烦恼丝,也断绝了那帮男人的念想。这是一个女人的决绝!村里的女人们突然感到无比歉意。

传言有香要削发为尼,但有香终没有去出家,时常在黄昏,我们看见她在天井屋里收拾着,比如一块塑料布,一捆柴,或者仔细打扫着天井围栏,从那棵葫芦架子上摘一个瓜……

暮色里的天井屋很安详,有香很安详!

 

5、从大门外走过,就看见天井里那两个男子,围在那尊黑沉沉铁砧旁,一个拿大锤,一个握小锤,边上是风箱,箱炉内烈焰熊熊。

那面对面的男子,一个毡帽,一个鸭舌帽,乌青的长褂油光闪亮,冷气沉沉。那两人别过脸看向大门外,面无表情,象两块黑铁,黑幽幽眼睛深不见底,泛着冷冽,刀子样刺痛人的神经。通红的铁块,在此起彼落的叮当里,渐渐熄灭僵冷,那此起彼落的叮当,在暮色里追着后颈窝,让人起着冷颤。甚至感觉那一炉烈焰,也冰冷彻骨。

村北谢铁匠就是这样,从村巷走过,硬梆梆象一块淬火后变冷的铁,擦肩而过的气息,带着铁碴子的味道,有裂肤之痛。老子说,夫兵者,不祥之器。想来这不祥概因兵为金铁之器。这种感觉,在谢铁匠身上就有。远远看见铁匠,冷冽凶猛,让人有逃走的冲动。村子里铁匠和屠夫,似游走在村巷的两个凶人!

但村里谁家不和铁匠打交道呢?对种田人来说,人吃着牛的一碗饭,但在我们这个村庄,人还吃着别一样东西的一碗饭,这就是铁器!

它们散布在屋子的每个角落。立在门角的羊角锄、曲柄锄、尖角冲担、铁锹;斜插在天井墙上的的割镰、砍镰、推镰、斧锯……

铁匠天井墙根堆着废铁:崩口的斧锯、废旧的菜刀、磨掉半边的挖锄、不知由哪弄来的锈迹斑斑的铁块……。它们似喝下孟婆汤的转生者,遗忘了前世。曾经的一把斧,重生成一把镰,曾经一柄锄,重生为一柄斧,曾经的镰刀、斧子,它们变成一柄锄……。这些没落的铁,它们在铁匠铺彻骨的烈焰中,涅槃轮回!

那烈焰升腾的铁匠铺里,仿佛世间万物皆入轮回!人如是,铁亦如是!

每一次,看见这些铁匠铺出来的铁器,它们一代一代,陪着村人开疆拓土披荆斩棘,我们心里由衷感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它们养活了我们这个村庄,除牛之外,它们功不可没。村庄里的铁器很珍贵,村庄里的铁同样很珍贵。一块铁意味着一件新的铁器,而铁器让人们有了身上衣裳口中食。

那一件件从铁匠铺轮回的铁器,似誓死的战士,捍卫着我们简单的生活。小的时候读一则童话,说的是铁和陶深埋地下,若干年后,铁为锈迹而陶仍完好,陶于是嘲笑铁的刹那风光。但陶怎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义?生时勇撼强虏,死为劫灰何惧?纵如流星刹那,但有烈火重生!陶不能也,亦不如也!

很多个秋天,我们都要去很远的山里寻找野葡萄和八月瓜,穿越在幽暗丛林,举头不见阳光,黄昏时,还未走出山林的我们,心内充满着恐慌,但每当我紧紧握着手里那把笨拙砍刀,内心忽涌无限气概,砍刀在手,何惧豺狼?那时,我竟有火海敢蹈刀山敢闯虎山敢行的豪情!

没落的铁正如落魄的人,都有故事。母亲从屋后地里挖出一块锈迹斑驳的铁,我仔细辨认,发现那竟是一截枪机匣,每一次,我看见这块铁家伙,总会浮想起就在这片坡地,发生过激烈枪战!对垒的两边,他们隔着村河,飞蝗般的弹片从树隙飞来,子弹在不远的山崖上炸响,火花飞溅,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那些手握快枪的士兵,他们紧绷着每一根神经,却全无畏惧,因为他们手握这支足以与敌抗衡的铁器,他们不怕!

因为这一件件铁器,许多时候,我却又对天井屋里的铁匠心怀敬意!这种情绪是很纠结的。

在易老太天井屋里,我们看见那个叫长生的男人,因为一只铧犁的归属在天井里和他堂姐对骂,长生认为这只铧犁是自己的,而堂姐认为铧犁是幺叔在铁匠铺打的。暴怒的长生竟操起一把菜刀冲上去。

长生将堂姐从天井追到禾场,有人苦苦相劝,长生凶性大发,发疯般挥刀乱砍,长生堂姐在禾场里呼天抢地:“你砍死我你砍死,我不活了,我让你砍死算了!”男人们都被长生那副杀人不眨眼凶相吓住,不敢撄其锋芒。

但我们全看清了,凶神恶煞的长生,手腕翻转刀背向下,嘴里咋咋呼呼一副欲择人而噬模样。但他不敢杀人,长生骨子里怕死!人们还在劝着,但心里对长生这副鬼样子充满着鄙夷与不屑。

天快黑的时候,长生还出来到处寻找他的刀,掉到哪里去了?后来,他堂姐也出来满禾场寻那把刀,没有找到,堂姐嘴里还骂,哪个不要脸的杀千刀的偷走了?

可以确定的是,那把刀最终会回到铁匠铺子里去。变成另外模样,比如镰刀和锅铲,反正不会再变成菜刀,那容易被发现。

从铁匠的天井外走过,村里读书人梁有德时常感慨,想当年,那位嵇中散酷爱打铁,可人家骨子里就是文人!谢铁匠打铁,不过就是一个铁匠!

谢铁匠就是一个铁匠!村人对谢铁匠不喜不憎,而谢铁匠一如既往,铁一样冷冰。除了打铁,没人和铁匠有多余的话,而铁匠,在他的天井里鼓囊治铁,或带着冷而硬的神色从村巷匆匆过。

铁匠儿子患有严重的羊角疯,无数次,我们看见谢铁匠儿子在人堆里谈笑风生,突然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或者正摘着菜,突然昏厥倒地。终有一天,铁匠儿子在村河边突发羊角疯,掉进水中溺毙了。

那天,我们看见平日冷冰冰的铁匠从村巷过,再不似从前那般疾走,脸上满是忧伤,硬扎扎的头发胡子白了一半。他还象平日走过村巷,只不过,步履艰难而缓慢,在冰冷的气息里,我们感受到的是更多的伤痛!

那个黄昏,我看见铁匠的天井里,老伴从炉子上取下一只陶罐,将罐子里闷着的霉干菜和一点腊肉倒在铁匠碗里,老伴小声说,你身体不好,多吃点。铁匠默默咀嚼着干菜。老伴说,顺儿就喜欢罐子闷霉干菜……。说着又开始抹眼睛。那一刻,我们看见往日铁一般冰冷的铁匠,他干瘦花白的头低垂,枯萎的身子沉入暮色,孤寂落寞。

唐家老爷子下葬,谢铁匠抬棺,棺从大门出,沿村路绕一周上山到风水地穴,知客反复提醒村人,一定不要站在棺前。谢铁匠说,我就是打铁的,我一生打刀打斧,我命硬!再说,我也老了,还看重什么生和死呢!人们看着谢铁匠从容走在棺材前引路,村子里能和铁匠说得上话的就唐老爷子了,他想用这种方式送唐老爷子一程。

半个月后,铁匠铺子里,打罢铁的谢铁匠想要歇下来抽根烟,随手将一把羊角锄扔向地上,羊角锄砸上一把铁锹,铁锹飞起,斜刺在铁匠太阳穴,铁匠一头栽倒天井。

人们叹息,谢铁匠打了一辈子铁,最终死在自己的手艺上。这铁锹这羊角锄这村里几乎所有铁器,样样是谢铁匠的手艺。

谢铁匠是村庄里的末代铁匠,谢铁匠的死,就象一个皇朝的结束。哪唯一的天井里的铁匠铺成为历史,从此村庄再无铁匠。

多年后,每想起走在黄昏无边森林里的我,手握一把铁匠铺的砍刀,心里便有了无穷勇气!我总是想象着手握一把砍刀,一把斧子,甚至一把羊角锄,在那暮色路途,何惧艰险?

铁器给了人勇气,似乎让人骨子和灵魂变得坚硬如铁!席勒说,药不治者,铁治之,铁不治者,火治之。我现在忽然明白,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这真金有铁的性情在里面!

我无数次想象过,在某年的某个黄昏,从铁匠铺大门外走过,暮色深处,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铁炉在幽暗里通红如沉落天井的一轮大日,正酝酿着又一次升起。

 

6、村巷静极,从贴着旧年年画和对联的大门走进去,天井屋里亮堂堂,青石的天井围栏上苍苔斑斓,冬瓜肚皮色的天光从四围的瓦溜里,带着毛绒绒的蓬松,落满整个天井。

坐在天井屋里看天,头顶的风从天井上的方孔洒落下来,鸟翅掠过,夕阳也掠过,云掠过,谁家的炊烟掠过。头顶的那孔天里,那时余霞散绮,明河翻雪,那坐在天井的人,他感觉自己拥有着一整片天空,这片天里,有风有雨有晴有阴有鸟鸣有蜂蝶有瓜藤有人间烟火的味道,这些只属于他一个人,这片天并不狭小,他也不是那个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人。此时的他,是这片天的国王!那只秧马,是他身下的宝座!

背向天井的石栏,从半敞的大门,看对面的山,山下的河,河边的草地。阳光下的草地上,叶芒闪耀星辉,那人看着看着,感觉自己就成了一棵草,从青绿向着衰老。生命确乎如草!这世界不过就是一片草原,我们身在其中,而在我们身边,有的正衰败消逝,有的正萌发新生。那无数的草,此消彼长,延绵递嬗,不知枯荣,似夏虫不知春秋,似晨露不知落日。

觅食的鸡在天井的污水里掐架,后来两只鸭也加入进去,鸭和鸡起了冲突,它们在天井里大打出手!被搅扰得狂躁的主人,一只手拎着扫帚,狠狠向着四方天井里砸将去。象引爆火药桶,天井里鸡鸭瞬间飞腾起来,四散逃亡,掉落的鸡鸭毛从主人鼻尖上坠落,天井里污泥浊水,一片狼藉。主人犹不解恨,跺着脚一直追出大门,那一阵畜牲尖叫着疯狂逃向远处。

后园竹枝从屋脊垂在天井一角,一只蝉在那枝尖儿上嘶声吟唱,突然卷过天井上的一阵风,竹叶摇撼,蝉被惊吓,瞬间噤声。

六月雪医馆的主人谢郎中坐在天井屋里,隔着方桌,对面坐着村里读书人梁有德和郭木匠。一只铁皮壶,壶里是村小卖部的烧酒,此刻在这三人之间传递,也不用杯,你一口,我一口。梁有德即兴吟着:你出一只鸡,我出一个鹅,穷快活!

我要抓药,我老伴的病又发了……,柱杖的老叟不知何时出现在檐阶下,眼睛直直看着谢郎中。

几人相视苦笑。王老头又说胡话,老伴走了好多年了!谢郎中看着王老头,老伴又哪里不舒服了?老叟叹口气,她在天井里摘丝瓜,说腰疼啊太疼了!这是老毛病,你晓得的。谢郎中叹口气,回去吧,你老伴的病自己会好!老叟不满地撅起白胡子,先生你这是瞎话,哪有生病不看就好的!我来好几回,你回回这般说!

郭木匠安慰到,这是要变天了!我老娘就是,一变天就腰酸腿痛……

老叟点点头,最近她总在天井里喊腰疼,有时我见她就坐在门前那棵核桃树下,她跟我说,腰实在疼得直不起来!兴许要变天了。

老叟絮絮叨叨柱杖走远。看着老叟踽踽的背影,谢郎中便感慨,人老了似乎就活在半梦半醒里了,王老头一个人该有多孤单……

梁有德叹口气,人生岂非是大梦一场?象你这药铺子,看得好头痛脑热却终究医不得世人之生死?

郭木匠说,就比我们此时的酒壶吧,若敞开让你喝个够,只怕你觉着毫无滋味!如我们这般,一壶酒,大家轮流坐庄,分外珍惜!若无那生死大劫,只怕你也会活得厌!

一个穿着灰布衫子戴草帽的人从门外走过,眼睛直直,似乎目空一世。天井屋里的谢郎中说谁?梁有德说易军医。谢郎中嘴角冷笑,什么军医,云官儿父亲骨折了,他给开的药,什么药?小儿生骨粉!天大的笑话么!梁有德嘲讽到,人家做过国军的军医监,是正经八百的科班生,哪象你,至多是个江湖野郎中!谢郎中气结!

梁有德捏起铁皮壶仰脖,酒从嘴丫子溢出来,不禁感慨,且乐生前一杯酒,你和易军医两厢里争名斗利,有甚味道!这世间浮名,还不如把酒浅唱低吟?谢郎中哂道,你倒唱得出,看看你屋里那鸡皮鹤发布裙荆钗的夜叉!梁有德道,你是有眼无珠,人家有香就不错……。郭木匠冷笑,你这里诲淫诲盗想入非非,人家有香早已勘破红尘!

风似山林的潮,暮色阵阵涌起在村庄之上,穿过瓦楞子上的竹梢,散漫着从天井四围滑落下来,象一阵迷失方向的萤火。六月雪医馆沉没在暮色里。

暮色从那棵巨大的青桐枝顶覆下,掩没那个小诊所。易军医那张很大的医案搁在二道门里,正对着天井。易军医喝过酒,总喜欢睡在他那张躺椅上看书,身后是医案,医案后是药柜,边上还有一排书柜,都在一处。这是我们所熟悉的!

我们时常看见易军医老伴,站在天井东厢墙边,墙上悬着一面蛋圆镜子,老太太对着镜子,梳子一遍遍梳,刚抹过菜籽油的头发,溜光滑亮,很呛人。

关于易军医的小诊所,关于谢郎中的六月雪药铺,村人无从臧否,他们同在这小村里行医济世。但同行冤家,势同水火。唯独村里王老叟中风并伴有严重并发症那一次,情急之下,谢郎中一时竟束手无策,赶紧请来易军医,两位郎中平心静气分析病情,商讨最佳治疗方案。而那一次,是六月雪药铺和小诊所的唯一牵手合作。

盛传易军医在部队时曾有过女人,落魄后的易军医草草成家。而这个传说中的女人成为易军医老伴“狮吼”的火药桶。

某个黄昏,易军医和老伴吵了一架,独自闷闷不乐喝过两杯酒,有病人来,易军医坐在他宽大的医案前给人把脉,眼睛微闭着,仿佛老僧入定。

模糊视线里,他还看那一阵躲迷藏的孩子,蓬在一起,一个孩子蹲下,闭着眼,那些孩子们握成拳的手一个垒着一个叠起,那闭眼的孩子嘴里念着:“粘米饭、糯米饭,热饭冷饮,吃了滚蛋!”被念到“滚蛋”的孩子便一个接一个逃开,匆匆寻找藏身处,那个闭眼的孩子睁开眼,开始四下寻找。

易军医就笑眯眯的,笑着,眼皮子似起了潮湿,他努力要眼开眼睛,但视线就愈迷糊,黄昏的光从天井屋上的四方块落下来,象一只熟白冬瓜的肚皮,那只从天井瓦溜垂下的葫芦也熟了……。他感觉眼皮似铅坠子,他还听见那帮孩子在念叨:粘米饭、糯米饭……

他做了一个梦,春天的阳光暖融融从四四方方的天井口沉落下来,覆满他的医案,还照见了天井屋后厢房里的药柜,一格一格,上面贴着标签,什么杜仲射干侧柏叶茜草……。那个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镶红边的碎花对襟衫,细腻暄软的脖颈,身上弥散着夷子香,而他,起身扣好军风纪,迎向女人煦暖的胸口……

就在这个天井屋,没人知道易军医最后走时的这个秘密。他老伴也不知道,在这个天井屋里,老军医最后的温暖与人间幸福!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些个黄昏,暮色从天深处向着天井里沉落下来,那时的天井,仿佛被漫天黑色的雪层层覆满,幽黑沿着井畔层层叠叠,象秋收过后,苞米装满粮仓。

那天井墙上垂挂的烟叶子、悬着的那支老铳、老铳边上的牛角火药筒子、井畔的风车、秧马、秧马上的人,他们沉入暮色,化为虚无。那一刻,暮色似无尽的巨兽,吞没了感知里所有一切:事物、喧嚣、呼吸、心跳、情绪……

关于那暮色深处的竹林,竹林前的天井屋,天井屋里的六月雪药铺,它不见了。关于那暮色深处的一棵青桐,青桐树的疏影里,静悄悄的天井屋,静悄悄的小诊所,它不见了。

它们淹没在那年天井深处的暮色里。

 

7、明灭的火光在黑暗里翕张,王老叟坐在天井边的秧马上抽水烟。黑暗里,他看见老伴还在丝瓜秧子里寻着丝瓜,嘴里说,腰疼的毛病又犯了!他母亲在天井靠近大门的地方,柱着那根枣木棍,穿着破布袄颤颤巍巍模样。他和他们做着对话。他抬起头,眼前什么也没有,他还是一个人坐在天井围子的秧马上。天上稀疏星子,风从天井上掠过,远处山林的喧嚣乍起。他想起来了,他老伴,他母亲,早已化为泥土化为风,在脚下,在头顶。

我的猪就睡在我脚头,它很听话!王老叟向我讲述天井屋的往事,土匪下山,我们从天井的梯子逃向竹园,再从竹园逃往山林。土匪们从大门和后门围追堵截,冲进天井屋,连咸菜罐子都抢走。但土匪就是抢不走我的猪!土匪来的时候,我带着猪藏在屋后阴沟里,我给猪抓痒痒,猪一声不吭。

王老叟的那只猪就在天井里长着,象放养在池子里的一尾鱼,拱着天井里的污水,将天井里的青石块掀起来又埋下去。很多年后,我走过天井屋,还看见那头小猪躺倒在王老叟脚下,无比享受主人的抓挠,发着哼哼。

那个天井里摆放着一尊山石,上面覆满苍苔,苔藓在阳光下弥散细雾,若孔孔生云。石边是直立的牛角丫桩子,牛角丫桩子上挂着草帽,一截海带,一个丝瓜瓤。天井角落一个盆,盆里是浑浊的水,水面浮着泡沫,泡沫上浮着苍蝇……

那个老太太掀开陶钵上的纱布,嫩生生的豆芽将陶钵撑得丰腴饱满。

天井里或种一棵扁豆,一棵葫芦,或者一棵葡萄。那葡萄年年生叶,年年伸展枝蔓,年年向着屋脊上的瓦缝子爬,却年年就只在瓦缝子那里,似乎永远爬不过那道屋脊。那种着葡萄的人家,年年看着葡萄架子绿了,年年看着葡萄开花了,年年等到叶子落了,却年年没有见着葡萄。

他们并不介意,那葡萄于他们来说,就象春来花发,风来花谢,天井里的葡萄和春天和掠过的风,它们互为因果关系。但是,春天来了,风来了,花开了,最终有没有果没关系,他们只想看看它又一次活过来,仅此而已。

那坐在天井的人,看丝瓜爬上屋坡,看鸟飞过头颅,看井外的云天,看一片落叶最后的奋力一搏,只为抵挡风的方向。

天井外有卖瓜的走过,吆喝着,香瓜白瓜菜瓜西瓜……。妇人们就走到村巷里,卖瓜人歇下,妇人们围着瓜担子,摸摸这个,感觉不熟,摸那个,似乎又不甜,一担瓜翻来滚去,最终没有买,卖瓜的也不恼,笑呵呵挑着担子走,卖瓜咯香瓜菜瓜白瓜……

卖瓜的走了,卖豆腐的来了,向天井屋里的主人兜售,新鲜刚磨的豆腐,孩子好容易放假回家,捡两块豆腐吃吧!主人家想想,看看那担子里的豆腐,白生生,就说捡两块吧!就捡两块,东家捡两块,西家也说,我也捡两块,豆腐担子就热闹起来。

就在那棵乌桕树下的屋子里,天井后的堂屋门开了,门轴发出艰涩的嘶哑声,门里走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头发灰白,穿着那件不知多少年的圆点花布袄子,套着布袖套,袖套上打着补丁,脚上是短帮胶鞋。男人头发花白蓬乱,上身是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叽外套,脚上的胶鞋开了线,大脚趾那里破出一个窟窿。

男人从烟丝袋里撮起烟丝,小心安放在折起的方块纸片里,小心翼翼卷成一根不规则的烟筒子,点着烟叉在嘴角,烟袅袅升起,男人眯缝起眼睛。女人也从烟丝袋里撮起烟丝,也卷起一根不规则的烟筒子衔在嘴角,被烟呛出咳嗽。

风从大门外那棵老椿树的枝叉里吹过来,掀起他们的衣襟,烟卷的火星在风里明灭,他们立在天井旁,脚下那只翻毛鸡追逐着一只甲虫奔向门外禾场,黄狗站在大门外看着他们,悠闲晃尾巴,猫蹭着他们裤脚,又跳起来,顺着天井里的丝瓜架子翻上屋脊。

女人爱怜地看着大儿子头戴草帽奔进天井屋,腰里别着镰刀,他奔向窗台大口喝水……

男人说,我要去园子里给烟叶子掐尖了。

女人说,哦,我也要去猪圈屋看看,那只猪这几日不肯吃食。

一阵风,两人的身影从天井屋消逝。男人不见了,女人也不见了,那个腰间别着镰刀的男孩子呢?他们似随风消逝在天井里。

那个天井屋里其实谁也没有,主人早已离世,那个男孩子也去了远方,大门紧闭的天井里,长出了鼠尾草和灰灰菜,枯败的野生糜子,撒落一地籽实,覆满尘埃的蛛网在风中摇晃……

这屋子的主人们,确乎已去了很远!

 

8、石磨摆在天井角落里,积满灰尘的蛛网,似粗疏的帐幔破败垂落。它紧挨着那架风车,磨子的声音传得很远,村巷里的人们竖直耳朵,易老太家在推磨?磨豆腐还是苞谷浆粑?磨子嚯嚯响,从天井四围的檐溜升腾起来,从前厢房那扇回字形花格的木窗里溢出,还带着黄豆苞谷浆的甜香。

大门虚掩着缝,走过的人看看门缝,一个推磨子,一个往磨子里喂黄豆或苞谷,很忙碌。隔着门缝子,从里面伸出一颗蓬松的头,看走过的人影,又缩回去。天井屋里的磨子又响起。

夜半时,易老太的天井屋起了很大的骚动,从鸡叫第一遍起,就没有安静过。惊醒的人们,靠床坐着抽烟,侧耳倾听骚动的方向,是易老太家!

天明时,易老太天井屋里一片凌乱,歪倒的椅子,扣在地上的葫芦瓢,乱七八糟的草屑,一件露着棉花的袄……。那个叫长生的侄子头发蓬乱,捧着一只青花海碗,蹲在他家那只石磙上“唏溜”喝着稀饭,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凶悍,很可怜的样子。易老太端着一只瓢从屋里出来,瓢里是昨天剩的冬瓜。吃一点冬瓜,再吃一点……,她往长生面前递,长生眼神木讷,筷子从瓢里往海碗扒拉。

桂兰昨晚和上头烧窑的老金跑了!易老太忙着向人们解释,昨晚跑的……什么时候呢?她等长生他们睡着了,老金早在屋外头等着的,怕长生他们怀疑,屋里还故意点着灯……长生起来尿的时候,看屋里亮着灯,就跑过去,嘴里还叫姆妈姆妈,没人应,一看,床上没人,又跑去厨房,没人,又去屋后阳沟转了一圈……只拿了她个人的衣服,别的都没拿……拿什么呢?屋里么事都没得,长生就哭着往八岔那里追,亏她还带走一个最小的……追了一路,追到天亮也没追上!

说着话,老太太坐在天井屋的秧马上竟号啕痛哭。人们劝着,老太太哭着,两只小鸭子还在天井的污水里拱着泥巴里的蛋壳,它们看看坐在青石板上呼天抢地的老太太,又去发现它们的食物去了。

哭得无比伤心的老太太被人扶起,坐在天井的青石栏上。人们安慰着,唐家婆还去自己屋里端了一筛子炒米来。我们不知道人们是什么时候散去的,但看见易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天井旁的风车那里,嘴里咀嚼着,面前是唐老太送来的炒米,老太太面无表情,眼眶上的泪痕干成一圈黑。她看着天井里两只小鸭,还在拱着烂泥巴乐此不疲。

她后来点了锅烟抽着,泪水从干枯的眼窝子里滑下来,几个孩子愣愣地也围在天井里,易老太从地上爬起来,她去了后屋,一会手里抱着一只倭瓜大的坛子。家里没什么藏货了,还有点去年熬的糖,来你们吃!

黑糊糊的糖罐子散发出甜香的味道,易老太将罐子放在地上,孩子们吃着麦芽糖,前来劝慰的大人也跟着吃。吃过的人就说,您这个糖熬稀了。易老太抹了眼窝里的泪痕,仔细想想说,我去年子的麦芽生得不齐整,今年我还要熬的,生点好麦芽熬了糖等我的元儿回来吃……我的元儿呃我的元儿……

元儿上山偷树被派出所抓走了!侄媳妇跑了,元儿被抓了,新愁旧绪都到眼前,雪上添霜,怎不伤心?

易老太又放声痛哭,人们就又劝,许久,那哭声就停了。人们告辞要走,易老太忙着去天井墙上取两根烟叶,你们拿去抽吧,这烟叶子怕是用不着了。人们说,留给元儿抽。老太太说,什么时候放回来呢?他怕是抽不成了!

大家从天井屋出来,村巷走好远,回头看又,易老太走到大门外,干枯的眼窝看着前方,她手里的竹节长烟杆也熄灭。她想去看看周老私塾。

周老私塾独自捧着水烟壶发呆,天井屋的石缝里荒草蓬乱,老私塾的头上也荒草蓬乱。

面前是一只三足生铁架,上面炖着一只铝锅,锅里不知煮着什么。火苗象牙的老,艰难咀嚼着柴疙瘩大门外的门槛旁搁着一只青花碗,小半碗玉米粥,冷的。

易老太柱着杖立在门外,不说话。周老私塾起身招呼,进来坐。易老太就进来。

易老太说,又给芦花婶送饭的么?周老私塾神情庄重点点头,快中元了,我寻思着提前给她送碗饭。易老太叹口气,十几年了,怕早都转世了!

周老私塾眼神忽然迟滞,早都转世了……愿她生个好人家,还会记得我……

易老太眼皮上还带着哭痕笑起来,你晓得她托生哪里去了?都不认得你,怎会记得!

老私塾神情落寞,闷头抽烟,看着大门外的我们,突然说:“我死了你们就把我埋在芦花婶边上!”

芦花婶和老私塾半路夫妻,两人无儿无女,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我们安慰老私塾:“您老一定高寿,还早着哪!”

老私塾看着远处的山坳,很严肃地说:“秋天来了,有哪一片叶子躲得过最终的凋零?”跟着老私塾突然笑起来:“那天,你们可以唱歌,随便怎么唱,高兴就好!这天井屋我不要了,送给你们,风车呀笸萝呀镰刀斧头什么的都拿去,阁楼上有一箩干豆角,我咬不动了……和她埋在一起,就托生在她边上!”老私塾象在交待后事。

很多年后我突然明白,这世上所有离去的生命,他们或许只是走出了我们的视线,就象吹过山那边的风,它们远去的脚步,正掠过我们看不见的村庄与河流。那远去的生命,他们或许正走在我们看不见的某个村庄、某条街道,或者坐在另一个陌生的天井屋里,就象此刻的易老太和周老私塾,就象我们不曾谋面的芦花婶。

周老私塾死的那天,人们前来送别,大家坐在禾场的柴堆上、石磙上,有的就蹲在檐阶或树下,这天村子里没有一丝风,人们抽着烟,谈论着周老私塾在火塘屋的安静离去。

突然从村巷深处竟刮来一个旋风,象一个孤独的人,在人们面前旋转着许久,人们很讶异,这天没有风,哪来的旋风?那风在人们面前停留许久,竟奔天井边上的灵柩去,最后消逝在那里。

人们觉得这不是旋风,这是周老私塾的魂。他象完成所有世间夙愿,做最后告别。

所有人终将离去,也终将放下。我们不过是时光的奴仆!来这世上的唯一目的便是:放下!是的,我们匆匆来,我们携带种种来,比如爱恨情仇,比如名利钱财!但哪一样属于我们呢?我们只是时光差遣的奴仆,背负沉重来这世上,最终将这些种种交还给这个世界的主人——时光!

或许人来到这个世上,肩负属于自己的使命,比如爱恨情仇,比如悲欢离合,而死亡,便是最终使命。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问题,人生是一场修行之旅,为的是悟透生命的本质,而死亡给这场修行之旅画上圆满的句号!

 

9、黄昏时候,火烧云照亮了村庄所有的天井屋。

二婶走在天井屋里忙碌,她手里还捧着那只青花大海碗,半海碗玉米粥,一小撮红辣椒丝象那片土坡地绽出的妖艳花瓣儿,窝麻菜的苦涩味道混杂着香油味飘浮在空气中,上面浮着几滴香油,让人垂涎欲滴!

二婶走到那颗葫芦下用手掐了掐,很嫩生,食指放到舌尖上一触,不苦,一会摘了做菜,提防着老了。埋头吃两口玉米粥,握着筷子赶走一只天井觅食的鸡,鸡扑楞着翅向大门外逃。

一个中年人在大门外歇下来,他一动不动盯着二婶,二婶看一眼中年人,自顾喝着碗里的玉米粥。

你还记得我吗?男人挑着货郎担子,头戴宽大的斗笠,我!你还认得出来不?

二婶捧着青花海碗,看一眼男人,又看看男人肩上的担子,摇摇头,不认得!

你不记得我吗?我……,男人脸上挂着笑,很多年前……应该五六年了吧,我还来卖货,我们不是约好第二年……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我就没来了,五六年了!

二婶摇摇头,我不记得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没有,男人很激动,你是桂花,对不对,你是桂花,我们当年说好了,你跟我走的……只不过后来我家里出了点事,时间耽搁了!

二婶摇摇头,脸色冰冷,你这人,我真想不起来了,你肯定认错人了……赶紧走赶紧走,你再骚扰我就叫人了!二婶紧绷着脸,捧着那只青花海碗,转过头,往天井屋里走。

大门外的禾场上,男人讪笑了笑,满脸失望,他挑着货郎担子,失神地走出禾场,好远的地方,传来拔浪鼓的声响。

二婶捧着青花海碗,背向大门,呆呆看着天井屋架子上那只葫芦,许久,一串泪从二婶脸颊上垂落在海碗里。

那时,火烧云下去了。西山冈子上,弦月如钩。天井屋里,月光婆娑,似漫天繁花。

那个裤腿挽在膝弯的男人,黝黑的腿杆上,星星点点泥巴干枯泛白,架着腿坐在他家天井屋边青石围栏旁的小桌那儿,桌上就只一只粗瓷碟,碟里同样乌黑的盐拌副豌豆已塌下去一截,那个人手里的酒杯,还漾着小半浑浊液体……

那只肥大的蟾蜍笨拙地在天井里蹦着,它想从天井的下水道里走,又似乎找不到出口,就又从青石阶上慢悠悠跳上来……

那个老叟走进天井,风在身后,象一溜妖精的尾巴,嗤溜就从门缝子进来,又从天井屋后门溜出去,耳畔便起着沙沙!

那个小女孩从天井屋的厢房出来,香墨弯弯画,胭指淡淡匀,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栏无语点檀唇。女孩后面那只猫也从天井屋的厢房出来,也倚在女孩的脚下。她面前的脸盆里,头发上的水珠子一颗颗落下,天井上那方天空便揉皱了!

头顶的风绵密婆娑,鸟声带着苍绿色,一只从风中飘落的蝶,一只迷途的晴蜓……。那坐着的人,看着天井角落快凋落的益母子花,忘了烦恼和忧愁。

天井上空,那触不可及的云霾深处,那时惊雷澎湃闪电如钩。雨似天瓢,从天井的四围汹涌而下。那沉坐的人一动不动,他侧着耳,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

天井屋里走出的我怎会忘了,那样一个清晨,霜覆满整个村庄,也覆满这座屋子。天井屋里,他们呵着白气,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指和耳朵。

但是他们是兴奋的,因为这一年的除夕就在今夜,这个天井屋,四下弥漫着年味儿,鸡在门外的柴垛上叫,猫在腿缝里踱步,洗脸水泼在天井里,白气升腾。在侧面厢房,那里火塘正熊熊燃烧……

是的,天井屋里的火塘,那里终夜有光有温度。

又怎会忘记,就在那从前的天井屋,他们彼此面对面,只是目光已不再起波澜,还在那棵葡萄架下,还吹着那年的风还有那年的阳光,但他们,还有天井屋已不复当年,时光里的一切,正悄悄落满尘埃。

他对她说起从前上山摘野葡萄的往事。那个酷热的夏天,穿行在山林里,带的水喝光了,密林里也的找不到一条小溪,口渴难耐,却只能拚命忍受,直到黄昏下山,来到山脚溪边,竟不再有半点喝水的欲望。山里话叫干过火了,所以不再想喝水。

他对她说,你知道吗?这世间事,正如那年夏天的干渴,错过,便是错过了!我们和水错过了,我们和从前错过了,我们和过去的我们错过了,我们彼此错过了!世间一切,一旦错过,再不回头!所谓愿有岁月可回头,那回首处,却是永远也去不了的远方。

生命是一个宏大的舞台,所有过去和未来,所有虚妄与现实,不过是上天预设的剧情,人和物是这剧情的主角与道具,各自的戏份完了,各自的使命也就完了,各自就收拾道具离开这舞台。所有得意与失意,所有繁华与落寞,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麻醉,剧情最后的结局终以悲凉收场!就象这天井屋,这天井屋里的主人们,这天井屋那些东鳞西爪的事物,莫不如此!

时光是一条河,我们是河上的客。我们巅沛流离的往事,恰似岸边的林花与垂柳,恰似曾走过的村落与云天,我们走了,它们依旧,在我们身后,静止似永恒。它在静静等待,等那曾经的过客。但那过客呢?似一朵轻浪奔向远方,永无重回的那天。那人怎会不明白?曾经的过去,成遥远的身后。

坐在天井的秧马上,合上那本残破的书,抬头看向头顶的阳光,那时光随那阳光悄悄在走,象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踽踽独行。他从头顶天井上过,沿着门外的小路,走向更远的深野。光阴的脚步如此苍老,如此匆匆!

那夜,月光象一阵风吹过天井,带着远去的呼啸,笼罩了村庄的四野!我从村巷走过,我分明感觉就在我身后,那暮色里的天井屋,它们化作虚幻的影,正纷纷倒塌,成片的何首乌、菟丝子和芨芨草爬满残垣。它们如此落寞而苍凉的身影,正在洇淡,正在缓缓沉入这大地深处的暮色里,或将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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