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1999（组诗）

1、无名河的黄昏

从围墙转角走来

头顶那片来历不明的枯叶

似一页穿梭光阴里的沉重叹息

越来越轻的流水声

那些脚步匆匆的人行踪如此诡秘

路边的雪松、香樟和白玉兰始终缄默

我摊开手心翻看一个个缭草的字迹

却找不到一个足以让我开心的理由

我相信了，这个消息

来自一瓣温香软玉的红唇

那些无足轻重的水流匆忙驶入黑暗

遗落在空旷外的行人似萧疏之鸟

卖瓜子的小摊、街边吆喝凉粉的大妈

骑单车的男子，还有那些闲逛的男女

被身后的时光拒之门外

成为这场盛大暮色里的囚徒

风那么冷暮色那么深

我，还有那个白衣女子

在匆匆流水声里彼此落单

即将来临的黑暗让我们达成短暂默契

停留在对方臂弯相互扮作情人

眸光凝视十指相扣作一个深情拥抱

在这片河边的荒芜里相依为命

没人告诉我们关于黄昏过后黑夜的长度

穿透胸腔的温暖成为唯一希望

无法等来那场月光的救赎

红蓼密生的水线、青蒿地、浅草滩

远处密云般低垂的灌丛

一再刺痛我们躁动不安的神经

我们义无反顾

一同随脚下的流水沉入黑暗

2、打火机或者烟

我走向人迹匆匆的路口

那个女人递给我一只打火机

暄软的手心企图传递温柔

在午后苍白的阳光里

我看到了火焰

彼此紧握的手穿过那片城市盲区

心跳隐匿伸手不见五指

被蒙蔽的呼吸似岸上行走的鱼类

我点燃一根烟

孱弱的火焰照彻黑暗的伎俩

我看见了

一个女人躲在楼角偷笑

企图用可怜的温暖照亮那个灰色身影

面对冰冷的伤害选择沉默

揭开那些平静的假象

鲜血、冷漠、疼痛还有丑陋

它们此刻在指间化为轻烟一缕

美与丑，光明与黑暗，真实与虚幻

彼此抵消，没有输赢

如同从黎明走向黑夜的我们

习惯在更深人静时眺望黑暗

打火机燃起最后的火光

眼睁睁看指间的烟化为灰烬

它们穷尽毕生的温暖兑现承诺

而那个抽烟的人

沦为无尽长夜的献祭者

3、街边小店

街灯还没有亮起的时候

我们在没有招贴的小店吃锅巴饭

松开握紧的手心

温暖溃散在匆匆人潮

今夜有风

门外时有冷风吹过身后

那杯奶茶的温度在消散

隔着桌握紧彼此的手心

这短暂的温暖怎能无动于衷

我们不过是街边的过客

放下筷子和碗，放下

这个相遇的故事

起身将凳子摆放整齐

我们远去的背影与黑夜重叠

身后的温暖和心跳被重新翻台

那个夜晚，整条街上的人可以作证

我转身走进嘈杂的人流

或者你，或者收银台那个红衣女子

彼此两不相欠

4、关于一场雪的记忆

我们在那个细雨的秋天相识

但是雪很快来了

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

四处寻找避风的栖身之所

但头顶的雪如此狂暴漫天落下

在深巷在孤独的街区在无垠旷野

无数次我用卑微的温暖与扑面而来的冷风

短兵相接殊死搏斗

一次又一次煮沸的心跳

被前赴后继的雪埋葬

你终究还是来了

粉色围巾还有雪中起舞的红裳

让我放下心中所有执念，放下

半生积攒的疼痛与忧伤，放下

所有未曾抵达的遥远梦想

想像点燃一根火柴呵护在手心

那个遥远的童话被我亲身验证

我像一个漂浮风中的婴儿

怀抱漫天大雪一起慢慢融化

仿佛那片草地初升的太阳

如果阳光温暖了世间的寒冷

这漫天的雪却抚慰着那颗灼痛的心

——雪或者是另一种温暖

5、咖啡屋的故事

趁着那场突如其来的雨

未及淹没城市的阳光

奔走的脚步

似丛林惊慌的麋鹿

那个红裙短发女人

手撩起头发的姿势像极了一个隐喻

始终无法解读更深的含义

那个下午丰沛的雨水以及嘈杂行人

成为多余的词汇被逐字省略

咖啡屋内我们惊魂未定

暗自庆幸逃过这场雨水的劫难

隔着红木咖啡桌烛光的距离

那时窗外风雨飘摇

替我轻轻搅拌咖啡

轻握勺柄的指尖也轻握住我的心

映在烛光的影也悄悄映在我眉间

多年后我紧锁的眉

带着冥思苦想再未舒展

以原始的姿势交换彼此的身体

乘那夜风雨的短暂休眠分别

沿着窗外的街灯逃离那个是非之地

手心握紧的温暖却没能止住心口的剧痛

那些冰冷的风似汹涌的潮

淹没灯火阑珊的街道

匆匆地走，匆匆放开彼此紧握的手心

多年后凝视心如古井的胸口

才想起曾遗失的心跳

它们带着疼痛在远方流浪

6、梧桐树下

一次次走过的那棵树下

碎花裙子，粉红蝴蝶结

心汹涌起伏

脚步被匆匆划上句号

假装若无其事不期而遇

漫天坠落的疼痛让我们同病相怜

用深情的拥抱来粉饰这浩劫人间

树下的我们成为彼此的信徒

风带来关于轮回的启示

心口遗留的痼疾总在梦里发作

许多次我看见窗外的薄霜

似冷漠的眼睛藏匿在角落

我要时时提防身后的动静

阳光笼罩四野，万物生长

街角的野草也长出三分颜色

那些疯颠的人们正恣肆欢舞

悄悄藏身那棵树后

双手紧紧遮掩身体的伤口

放任那个红衣女子像一片温暖的风

瞬间吹熄我摇摇欲坠的渴望

这是一个不适宜祈祷的季节

我看着空无一物的手心

却无法悲伤

7、透过窗帘的月光

你替我准备了拖鞋、睡衣还有香薰

去澡间洗过热水澡

今夜我们彼此换一个身份

从熟悉到陌生，或者

用另一种方式面对似曾相识的身体

那时，月光悄悄透过窗帘

就像一次次走过街边的酒店

香醇的味道和饥渴的目光半步之遥

我们倾听彼此的心跳和虚掩的渴望

一粒一粒打开的纽扣似层层拆开的盲盒

所有遥不可及的事物瞬间漂浮在漆黑 连同

我们惶恐不安的身体

无边深夜漫过胸口，灵魂出窍

沿着渊薮的高度向上沉没

窗外梧桐风中摇曳

幽暗似雪落满身下每一寸肌肤

月光如闪电刺痛我们的神经

黑色的空气轰然垮塌

多年后，想起那个月光的夜晚

又一次看见时光轮回的倒影

蜷缩的身体在风中轻吟

你以怎样的姿势贴近我的胸口

月光如何铺满婚床

8、无从道别

海关大楼的巨大钟声响起

仿佛人间的晚祷

夕阳开始散场

那些渐远的鸟和江水吻别

芦苇低垂陷入一场久远的沉默

行人匆匆迎着风的方向穿越这个黄昏

我知道，那时的你走在那条叫作大东门的街道

我知道，那时立交桥下的风正吹起你的长发

我还知道，你在那座石桥边

凝望远处的江水若有所思

我开始收拾那些道具

紫色折扇、绿玉吊坠、一札你写给我的信笺

还有一些纷乱的情绪

且向身后挥挥袖

它们在我的指尖似一轮西坠的斜阳

我知道，你在我看不见的身后

我知道，我在你看不见的远方

我知道，我们的人间在这座城市落幕

全剧终

9、花间约

你对我说，五年后我们重来江边

你大概早已遗忘

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三角梅开得如此灿烂

花下的你给我唱了一支动人的歌

你伸出手臂搔头的动作

像极了一个古老的障眼法

穷尽十年光阴

我未能走出那个春天的迷障

是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偶尔只有江边苇丛的低啸

像极了梦里的风吹草动

一阵阵倦鸟隐隐归巢

直到有天，风吹过黄昏的路口

走在一样熟悉的街道上

又一次想起那个遗忘的故事

就如此刻，我想像从那条江边走过

身后谁唱起遥远而古老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