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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柳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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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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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错位恩仇》

中篇小说

错位恩仇

孙志明

人间虽有苦苦难难,却有情动天地、沐爱沉醉,足以抵消种种苦难。

我们身处一个嘉年华式的时代,无比喧嚣,无比光鲜。就像坐上了过山车,大家都没有办法停下来,去思考光鲜背后那些阴暗角落里的人和事。

1

陈秀月的背有点驼,腿有骨质增生,但行走方便,耳有点背,却不影响跟人说话交流,只是得跟她大声说话。指关节弯曲,但能穿针走线,切菜擀面。 她的胃口很好,每顿饭都是自己做。做熟的饭一顿吃不完,下顿热热再吃。她揉面的不锈钢盆子,里边磨擦的发亮___像面镜子,映出她皱纹像布满支流丰富的河道一样泥色的脸。

正是午后,红日当空。田野里,等待采摘的各种高原无公害蔬菜,开花的开花,结籽的结籽,看着让人充满希望。绿中显黄的大麦,在山风、河风的吹拂下波浪起伏,透着丰收在望的气派。白云舒卷自如,变幻莫测。树枝静悄悄的,只有叶子在轻风里低唱浅吟。田边沟旁的小草野花,在阳光下昂首跳跃,绽放着微卑而不失纯朴的笑脸。老鹰在高空盘旋长啸。鸟儿们躲在树丛间打盹。蜻蜓在草尖上荡秋千。蝴蝶在花蕊间懒得动弹。只有那节节高鸟,不厌其烦地在田间地头,水湖草滩的半空,忽高忽低,垂直起落,鸣声嘹亮,向人们展示着它高超的飞翔技巧,或是向万物证明它的存在。村外国道南边的草湖滩里,羊儿在泉边开满小花朵如毡似毯的草地啃食柔软而青中带黄的甜草。南边祁连山如一抹黛云,飘浮在天际。一切生命都在尽情绽放,在不知不觉间告别了夏天,在秋天的原野欢唱春华秋实。

离菜地不远的村子里寂静无声,安静极了。

陈秀月静静地蜷缩在苏长才家的院门前,而不是躺着,也不是趴着。本来就有点驼背的身子缩成一团,汨汨地血从她的脖颈、腹部、大腿上流出,看上去她像浸泡在血水里。她明显挣扎过,身下的血有些往前淌出了些,正在慢慢地凝固。她双手紧捂在胸口,双眼紧闭,土黄色的脸上似有痛苦,看上去又有点安祥。

她的大部分魂魄已离开她的身体,但仍有些丝丝缕缕的魂气儿在她的身上萦绕,在她已经迷糊的意识里,火花一样闪现着她一生的断断续续。

后妈娘家有个侄子,比她大八岁,嘴唇上裂着两个豁口,在她眼里,那张说话漏风漏气的豁嘴,在那张满是抬头纹的黑脸上就是多余,只能使他看上去更加丑些。后妈不喘气地给她爹生了三男一女。她慢慢适应了在一间小屋炕上,她在靠墙睡,挨着她一溜小脑袋,在煤油灯下,个个眼睛黑溜溜的,哼哼唧唧,哭哭闹闹,亲昵地挨挨碰碰,抓抓挠挠。她时常觉得那是一种美好,只是,她不觉得那种美好背后,隐藏着生活的残忍、艰辛与不堪。

她天生早熟,在童年时就拥有的沧桑中的安宁,使她和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觉得地老天荒,梦稳心安。她的茶饭、针线活,全是后娘连骂带打教出来的。

在她十六岁的那年,在一个寒冬的夜晚,她穿了一天的红布棉衣绵裤,被豁嘴哥哥扒了下来。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西北风呜呜的好似鬼哭狼嚎。她偎在一间小屋的炕上,围着一床半新不旧的紫色棉被发呆,土墙上比富人家端菜用的方盘稍大点的牛筋条木窗棂上,拴着一个用红头绳挽的像花又说不上是什么花的结,小半截拇指粗细的红蜡烛半明半暗,像是红肿的眼睛里往下流血。随着破木门“吱呀”一声,烛苗左右摇摆了两下,无声无息地灭了,飘起一缕极细的轻烟,钻入她的鼻翼,她分不清是贪婪还是厌恶,猛吸了几下。她觉得红色棉衣虽柔软,但紧靠下巴下的那颗扣子让脖子不舒服。她的一头长发在脑后被打了结,这也让她不舒服,觉得头皮有点痒疼,她用两只手交叠在脑勺,左手抓住那股被扎紧的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使劲,狠狠地,把那个讨厌的红头绳发结撕扯下来,顿时,长长的发丝呈放射状散开,像一朵黑色的蒲公英。

豁嘴哥哥像个铁匠,扒光她的棉衣棉裤,五短的身材看上去像一截有坚硬树皮的木桩,抱着她干瘦细白的,发烫又发抖的身子,像是温存却又凶狠。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不敢反抗的原因,主要是为了她爹,她想把爹从后妈无休无止的吵闹唠叨中解脱出来。他豁嘴里喷出的不光是火,还有臭味,他用正值青壮年的蛮力,释放着他不能平息的情欲。

她不敢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就觉得好像在做梦。在她身上的豁嘴哥哥,虽猛如烈火,却无操作经验,她也是太青涩了,疼痛中只觉得他每前行一点,就是她每一公分的深渊。

在惊悸中结束,惊悸中醒来,他在她的额头留下了三瓣唇印,犹如一朵肮脏的梅花印朵。在那张豁嘴盖到她的唇上时,她刚开始紧闭嘴唇,咬着牙关,慢慢地她感觉到了胡须的刺扎和豁唇里的牙床。十六岁的她缩在土屋炕上,经历此生第一次失眠。望一眼酣睡中的他,她的十六岁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被从豁嘴里流出的唾液洇湿了的死印,她清楚,她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让她没想到的是,豁嘴男人对她很好,知道疼她惜她,在平淡的日子里让她觉得就是在过日子。她给他生了三男二女,她又一次体验到土炕上一溜黑眼睛扑闪出来的美好。跟她还是小姑娘时后妈生的那一溜眼睛不同的是,现在她是以妈妈的眼神盯着他们往大里长。随着娃们长大,爹和后妈相继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虽然每天在认真过着日子,但日子却总好不起来。她苦能受,难能熬,不怨天恨地。她听爹说过,好命之人生在州城府县,苦命之人落在荒郊野外。她清楚自己和男人是穷苦命,勤劳踏实地往下过日子才是安分之道,直到,豁嘴男人离世,她的还算是好的时光,结束了。

陈秀月的缕缕游魂中,不断闪现着她的豁嘴男人的身影。

在她五十一岁时,已有了家孙外孙。她和身强力壮的豁嘴男人拚死拚活,省吃俭用,给两个儿子各修了新房。她觉得生活虽仍艰辛,但有了希望,这种希望支撑着她能吃能喝,干活不惜力,带孙子做饭操持家务到地里劳动,忙得她比家里其他人充实,她永远把家里的事放在第一位。豁嘴男人除了上地干活,早晨总要背个粪筐到田野捡拾牛骡马粪,晒干了供三家冬天烧炕取暖。她知道男人虽嘴豁脸丑,但心底善良。其实男人的命比她还苦。她三岁时妈妈给她生弟弟时难产大出血,母子双亡,但爹活着,虽说给她找了个后妈,但总比没有强。豁嘴男人的妈妈比她的妈妈更悲惨,一只眼瞎,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短。妈妈怀着他时,爹病死,撇下他的残疾妈妈,在他一岁多时,妈妈在冰冷的炕上咽气已两天,他爬在妈妈的怀里哭着要吃奶,是姥姥把他从妈妈僵硬的身上硬拽下来,相依为命长大的。她比谁都清楚,她和他是苦瓜遇了黄连,苦上加苦。她和他虽苦,但懂得珍惜眼前儿孙满堂的生活,这种生活是他们费尽心血苦熬来的,来之不易……

她比儿女们更恨眼前这个院子里的一家人,尤其痛恨用铁锨劈死她的豁嘴男人的苏长瑜,虽然他正在服刑,但她对他的恨,仍是骨子里的那种恨。

她的魂魄仿佛隐约听见了儿女们的哭声,尤其是她的那还没娶上媳妇的小儿子的哭声,让她很想睁开眼睛再看他一眼。

唐耀祖正在自家的炕上躺着,看起来睡着了,实际醒着,听到村民在院门口大喊:“老唐,老唐,你妈被人乱刀子戳死在苏长才家院门前了。”他一轱辘翻身而起,跳下炕来冲出院门,直奔到苏长才家院门前,看到地上蜷缩着的老娘,心头颤动了一下,扯起带着哭腔的嗓子:“娘____我的娘啊!谁?是谁?,是哪个狗日的杀死了我的老娘?”几嗓子喊完,没人应声,他的黑紫而油腻的脸上也没流出几滴泪来。村里没出外的人都来了,围着陈秀月的身子叽叽喳喳,有血晕的人赶紧用双手蒙上了眼睛。唐耀祖的目光扫了一眼紧闭着的苏长才家院门,随即落在比他先到来的弟弟身上,悲呛道:“辉祖,到底怎么回事?咱妈不是在你家领孙子么,怎么好好地就死在这里了?”

唐辉祖默默地跪在老娘的身边,看着泡在血泊里的老娘,一张木纳、呆板、苦瓜似的脸上挂着泪痕,嘴里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低声念叨,摇着头,哭得泪眼模糊,他实在没办法开口回答哥哥。

看到弟弟的样子,唐耀祖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就被一抹坚决所替代,接着叹了口气:“辉祖,节哀吧,

老娘被人杀死,我们活着的人更要坚强,我们的老娘虽然走了,但我们不能倒下,我们一定要找出凶手,为娘报仇。”

说完这话,唐耀祖拍了拍唐辉祖的肩膀,

抬头望着午后的天空,拿出一根烟默默点着吸起来,老娘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临了竟然就这么走了,

此时除了心里有那么一丝不忍,唐耀祖发觉自己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悲痛。

“娘,娘还没咽气。”唐耀祖猛听到弟弟哽咽着说出的这句话,心里一惊,低头细看,娘紧闭着双眼,把手放到娘的鼻孔前,微微还有一丝儿热气,正在迟疑,“快快报警,快送医院!”有人猛喝一声,唐耀祖噗嗤坐地,心里慌张得发起抖来,不由得又扫了一眼苏长才家的院门,但那两扉青灰色的铁皮院门,在中午的阳光下,有点冷森森的,始终紧闭着,虽然没上锁,但里面鸦雀无声。

2

县里的警车先到了,把现场围起来,刑警们忙着勘查、拍照,救护车随后也到了。

刑警队的副队长冷雪岚跳下警车,她四十岁左右,一身警服在身,显得她飒爽英姿,姣好的脸上,透着一股职业性的干练和沉稳。她近前仔细端详了陈秀月一阵,抬起秀目扫视了几眼苏长才的院门,心里一沉,怎么又是这两家人?陈秀月倒在这家的院门前的血水里,这家恐怕难脱干系,她暗暗叹气,心里浮起了几年前的一场案子,那场凶杀案的凶手正是这苏家的老二苏长瑜。

冷雪岚推开苏长才家的院门,进门喊了几声“有人吗?”屋里静悄悄地,她和一个刑警推门进入正屋,屋里没人,又到厢房、厨房、库房、屋后的厕所、猪圈羊圈、车棚草垛、所有犄角旮旯搜查了一遍,这家的人不在家。

冷雪岚走出院门,心里嘀咕,这家的人大中午的去了哪儿?跪在陈秀月身旁干嚎的唐家兄弟也眼露疑惑,苏长才这狗日的咋不在家啊?

就在这当儿,苏长才背着个喷雾器,从村口进来,看到自家院门前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中夹杂着干巴巴的哭声,还停着闪着刺眼警灯的警车和救护车,这一幕跟十几年前村里野河桥上的那一幕极其像似,那一次躺在木桥上的是唐家豁嘴老汉,瘫坐在豁嘴老汉旁边的是他的亲弟弟苏长瑜,这一次不知又咋了,他利用中午日头强,农药挥发性好,到芹菜地里打了会农药,这么点功夫,自家院门前就成了这阵势,他心惊肉跳,双膝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惊愕使他的嘴张着半会合不拢,嗓子眼里一阵干痒涩苦,眼前晃动着几个离他越来越近的警察,身子一软,扑腾跌坐在地上,不知是心里惊疼,还是背上的喷雾器上的哪个部件硌疼了他的脊椎,脸上的表情龇牙咧嘴,似哭非哭。

陈秀月游若丝线的魂魄随着她的身子被送到了县医院,几个小时后抽身离她而去。

刑警们问遍了村里的人,汇总到一块,结果是大家都没说出来个所以然来,凶手是谁,有点扑朔迷离。不过,村民们议论纷纷最多的,是唐苏两家有仇,这点倒是印证了唐家兄弟的一口咬定,他们咬牙切齿说是苏家人杀死了他们的老娘,理由是十几年前苏长瑜用铁锨砍死了唐家兄弟们的豁嘴老爹,虽然苏长瑜现在还在服刑,但听说从无期改为有期,还听说最近又减刑了。

冷雪岚美眉紧皱,这对苏家来说不是坏事啊,苏长瑜把人家唐老爷子劈死,没判死刑,而且还减了刑,应该偷着高兴才是,却为何要杀死唐家老母呢?砍死人家的老爹,还要杀死人家的老娘,这要多残忍啊,也说不通啊,苏家杀人的动机是什么?杀了唐家老娘的好处又是什么?

刑警们百思不得其解。对苏家人的反复审问,苏家一门大小都摇头否认。虽说大白天的,陈秀月确实是被人一刀一刀杀死在自家院门前,苏家人解释不清,难逃嫌疑,但村里有人证明,从村民发现陈秀月倒在苏长才家的院门前,到唐家的人和村民们围上来的那段时间,苏长才在自己的一块芹菜地里打农药,也就是说,案发时苏长才不在家。苏长才的头发有点微微的弯曲,紧贴在头上,明显能看出发隙缝里渗出的细汗,他从惊吓中回过味来,意识到他和家里人有了杀人的嫌疑,搓着后脑勺,一脸紧张,抖着哭腔说他的老婆一大早就带着孙子去县医院看病去了,中午就没回来,而苏长才的二弟苏长瑜在远隔几十公里外的监狱里,村里谁也没见过他那天回过村里,监狱那面也证实苏长瑜正在服刑,没任何理由离开过监狱。至于苏家的后辈们以及外嫁的女儿们,在外面上学的上学,打工的打工,在婆家过日子的过日子,都提供了不在现场的证据。

那么是谁跟一个佝偻着背,浑身是病的乡下老太太过不去,残忍地一刀一刀杀害她呢?

冷雪岚派人再传讯唐家兄弟,唐耀祖推辞说要忙着给老娘办丧事,不想来,刑警告诉他,你老娘的尸体还在医院冷藏着呢,要等待验尸,你们办的哪门子丧事,快点走吧,等事情弄清楚了再办吧。唐耀祖无奈,只好和弟弟到了县局。两人还是双口一词,咬定是苏家人杀死了他们的老娘。刑警问苏家人为何要杀死你们的老娘,他们杀死你们的老娘有什么目的,唐辉祖支支吾吾,唐耀祖却反复说苏家人不是人,不懂得感恩。

从唐耀祖愤愤不平的反复诉说中,冷雪岚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十几年前苏长瑜用铁锨砍死唐家老爷子这件事,唐家的人始终耿耿于怀,当时他们的豁嘴老爹确实是真心帮助苏长瑜的,没料想反被苏长瑜砍死,恩将仇报不说,最后只判了个无期,这是唐家兄弟姐妹们心里始终迈不过去的一道坎,尤其是他们的老娘,隔三岔五不是到乡上县里告状,说判的不公,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再就是到苏长才家的院门前咒骂。十几年了,苏家人难忍陈秀月的辱骂和经常告状,气不过杀了正在自家院门前咒骂他们的陈秀月。

“哪,苏家人杀你们的老娘,为何选择在大天白日呀?”冷雪岚的口气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在跟唐耀祖拉家常。

唐耀祖一愣,“这我哪知道,也许那会儿老娘正在他家门前叨叨着骂他们,被他们杀死在院门前,反正村里基本上是空的,也没几个人,又是中午,他不怕有人撞见。”

“哪苏家为何当时家里无人啊?”

“冷队长,这不明摆着嘛,苏长才杀了我老娘,然后假装给菜地打药,避开了现场。”

“你确定是苏长才杀了你老娘?”

“我敢确定。”

“为什么哪?”

“因为,因为,嗨,冷队长,具体的原因我给你说过好几遍了。”

“哪,当时苏长才的老婆并不在家,这又如何解释呐?”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苏长才怕女人看见杀人,会惊慌失措,大喊大叫,怕被人听到,找个借口提前把她支走也说不定。”

“哪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苏长才杀了你老娘,为何不把杀人现场处理干净?让你老娘就倒在他家院门前,这不合常理呀。”

“这,这我也说不清,反正是他们苏家杀了我的老娘。”

“听说你还有一个弟弟?”

“嗯,老三。”

“他人呢?”

“他平时在市区打工,听到消息赶了回来,这会在我家呐。”

打发走唐家兄弟,冷雪岚陷入沉思。唐辉祖的口里也问不出什么,他话不多,反反复复说是苏家的人杀死了他的老娘,问到细节上,支支吾吾、语无论次,半会说不出来几句明白话,乡里人实诚,有点木纳,冷雪岚能理解。但凶手究竟是谁呢?

她又一次把苏家一门老小在脑中过滤一遍。排除已经老了的苏家老哥俩,她想重点理一理苏家的儿辈们。首先,冷雪岚脑中跳出了苏长瑜的儿子苏越,可经过调查,苏越远在新疆打工,很少回家。苏长瑜的老婆早就病死,他进了监狱后,家也基本毁了。苏长才也有个儿子,叫苏胜,小伙子挺有本事,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其余时间往外地倒腾着贩卖高原无公害蔬菜,忙得不见人影儿。至于苏家的其他人,案发那天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苏家的人没一个排除不了嫌疑的。

要说仇恨,唐家的人恨苏家的人应该多一点,唐老爷子当年帮助苏长瑜度过难关,苏长瑜不知感恩,反倒因口角之争,抡起铁锨砍死唐家老爷子,虽说进了监狱,但毕竟死了人的是唐家,苏长瑜没判死刑,就是有了希望,在这种恩怨中,苏家有谁会向陈秀月下手呢?

想到恩怨两字,冷雪岚的脑海里如沉屑泛起十几年前有关唐苏两家的那件案子。

那件案子并不复杂,冷雪岚看过案卷,对案子的因缘细节记得很清楚。

苏长瑜曾经是个屠夫,老婆死的早,仗着有几个臭钱,为了娶个漂亮女人再婚,几年里娶一个走一个,败光了和老婆杀猪卖肉挣下的积蓄,尤其吕双双,给了他致命的最后一击,他从此灰心丧意,一撅不振。苏长才有空就劝他:“找个本分老实能过苦日子的女人,相依为命,当个老伴儿吧!”苏长瑜不说找,也不说不找,总之对女人不再感兴趣。

秋风萧瑟,暮里残阳。弟弟混到这种地步,弟媳死了,侄子远走他乡,偌大的院里只剩他一人,是世道无情,还是一众亲人无情?是命运捉弄,还是他一意孤行造成?这世界上,这周围的一切,连同苏长才,这些年也过的坎坎坷坷,全然充满了诡异。

苏长才哪里料到,快要年过花甲的弟弟在以后的日子里,沿着不可逆转的方向,一路狂奔,最终踏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苏长瑜虽说是快到六十岁的人,受惯苦的身板,却还是有力气的。自从花大价钱娶进门来的吕双双离他而去,从此不爱出头,也不出门去打工,窝在家里,专心伺弄自己的几亩水地和村里几户人家不愿种的地。村里的地水头好,又在城郊,大家都转型种植蔬菜,苏长瑜也把功夫全花在种菜上。

3

那一年,也是夏天。苏长瑜刚栽植好的菜苗,浇过头水,又恰逢几天的小雨,太阳一照,正是茁壮成长的时刻,却发现有些菜叶有点枯黄卷叶,蹲近仔细一瞧,竟是虫害。

虽是夏天,艳阳高照,但菜地边就是泉沟。阵阵清风绊着潺潺流水,拂过苏长瑜黄中带黑布满深沟的脸,窜入田埂茂密的草丛和地里蔫头耷脑的菜苗空隙中。苏长瑜吐出口中本来苦涩但被他嚼得无味的青芨芨根,点上一支烟,深吸一口,像天空狂奔的白云一样翻滚的急躁、沮丧的闷气随烟从鼻孔喷出。

第二天,黄叶越发多了。眼看绿生生的大片菜苗,将被害虫吃光噬尽,苏长瑜心如火焚,赶紧到城里农资门市部赊购农药。

门市部的人说,你要的那种农药缺货,就是有货也不能赊给你。苏长瑜顾不上跟那人计较,骑着电动车问了一大圈,也是无货。

在这种节骨眼上,种菜的不是他一家,天热虫多,农药奇缺,即使手握现金,也未必能买到,况他还想赊账,无异难上加难。

苏长瑜灰头丧气从城里回来,没心情去菜地,倒头闷睡到天黑,别无他法。

苏长瑜死的心都有了,命运对他实在不公,老婆死的早,儿子不争气,这些也许是命,也就认了,可下苦种个菜也这么倒霉。去年他把大部分地都种了芹菜,眼看要收成,当时价格也好,有贩子出价每亩五千元,他却没卖,原因是哥哥的儿子苏胜曾答应他每亩按六千元收购。他等了苏胜三天,那小子不但没来,连电话也打不通,结果一夜过去,十几亩茎粗叶茂的芹菜被突期而至的强寒流冻伤,每亩连一千元也没卖上,一年的辛苦几乎全费了。今年又是这样,眼看一年的光阴将被虫子给毁了。

苏长瑜胡乱扒拉了几口饭,出门朝李玉山家走去。

李玉山正在院里椿树前乘凉,见苏长瑜进来,起身拿过一个小板凳,让座,递烟,唤老婆起茶。“吃过饭了没?”

“吃了。”

空气闷热,没有一丝风。天空繁星如河,村里寂静如常。

抽着李玉山的蓝兰州,喝着李玉山的老茯茶,东拉西扯一会,苏长瑜让给李玉山一根自已的红兰州,鼓起勇气,扯到正题上。“老弟,向你张个嘴……”

“啥事?说。”

“菜地有了虫,手头紧张,跟你借点钱,买些农药。”苏长瑜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水。

李玉山喝了一口茶,咀嚼着茶叶梗,边笑边说:“你会没钱?这些年那么风光。”

“呵呵!你们都知道,全栽到女人手里了嘛!去年的芹菜又被寒流冻了,赔了个一塌糊涂。”

“啊呀老哥,前几年那都是你自找的。不过我也手头紧啊,你知道,我跟你一样,没出去打工,又供着两个城里上学的学生,娃们的生活费一月跟不上一月,那里来的闲钱啊!”

苏长瑜正要抽出自已的第二根红兰州让给李玉山,又一想还是算了吧,把下面要说的话压回肚里,那些话出了口也是白说,起身告辞,出院门向张大嘴家走去。

李玉山关好院门,转过身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正在收拾茶杯茶壶的老婆说:“活该,我们也没钱,有钱也不给他借。平日里看他就不顺眼,他老婆死后的这些年,看他那嘚瑟的样子,今日这个女人,明日那个寡妇,还把儿子逼出门去。谁家有个难肠事,张嘴求他,啥时也是一毛不拔,从来没见过他帮别人,轮到自已有难事了,好意思腆着脸求人。”

老婆说:“前几年找新老婆子,看把他欢的,钱败光了,连个买农药的钱也没有。看样子又去了张家,也许能借到。”

“那个货更不给他帮忙,就他那人缘,谁给他帮?”

“行了行了,进屋睡觉。”

苏长瑜从张大嘴家出来,一盒红兰州已剩半盒,又去了几家,半毛钱也没借到,更无人答应他或买或赊弄到农药。

眼前漆黑,天空清澈,三星南移,空气凉爽。苏长瑜摸黑往家走,腿软脚沉。

进门叹一口气,脱鞋上炕,倒在被子上,翻来覆去,左脸后牙槽轰轰急疼,头昏脑涨,翻身而起,狠狠拉了灯绳一下,随着“啪哒”一声,屋内漆黑,片刻,星光让窗户有了些亮意。

乡间平房,座北朝南,冬暖夏凉,虽是盛夏,夜晚睡觉不盖被子还会着凉。苏长瑜和衣而躺,浑身燥热,翻身而起,又叹口气,想咬牙,但后槽牙疼得让他吸了口冷气。索性起来,坐在炕头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着眉头紧锁,龇牙咧嘴,吸着凉气的脸,脸上的愁字每一笔都像是深刻上去的,用最好的熨斗也熨不平。

苏长瑜天快亮时才迷糊了一会。他心情复杂,头绪混乱,也想起了死去的老婆,那个跟他受了十七年苦,给他生了个儿子,还没完全抚养成人,最后一刻倒在收猪车旁的女人,心中挛缩了一阵。儿子一直混日子,吊儿郎当不上进,不安心打工,真是白养了他一趟。他想起了向哥哥和两个妹妹张口,又一想这几年不听哥哥妹妹们的劝,在找老伴儿这件事上任意妄为,败光了多年的积蓄,弟妹们哪个对他没气?

对往后的日子,更不敢深想。自已拚死拚活的苦,挣下了些积蓄,被老婆活着时手攥紧不敢乱花,那十几年真是憋屈。女人死后,没人约束,自己却不争气,几年里把辛苦积攒下的钱败了个精光。

他还是想活出个人样来,这是他心底最后的一点希望。可这个希望虽驻扎在心底,生根发芽,那芽尖随着自己的年龄疯长,冲撞触碰得他的心胸时时灼痛,但离实现的距离却很遥远。

天快亮时,他的浆糊一样的脑袋里又挤进了那些绿油油的菜苗,他为自已的无能心疼,为无法拿出一千来块钱买农药流出了几滴浊泪。那几滴浊泪在他迷糊着时,凝结成了几粒眼屎,挂粘在他的眼角。

天空繁星渐隐,大地从沉寂中苏醒。

村口有个不大的广场,铺着小青砖,固定着几件简单的健身器材,还搭建了个小型舞台,是联村联户单位出资修建的。广场的边上有几棵大柳树,阴凉蔽日,是留守村民们饭后纳凉谝闲传的地方,更是体现村里的话语圈子的地方,甚至可以说是集中体现乡村“人文环境”的一方天地。

靠山村的话语圈里,能出苦力的,大多出外打工,苏长才、张大嘴、李玉山等为数不多的一些人就成了主要发言人。苏长瑜平时也掺合上嚷嚷几句,但近日他菜地有虫,火烧眉毛,哪顾上来老柳树下瞎谝传。天边的火烧云已褪尽,他还坐在菜地边发呆呢。

天已黑透,大柳树下的人大多已三三两两散去,张大嘴张着大嘴,顺便就说起了苏长瑜家的菜地,李玉山说昨夜里苏长瑜那个缩脖头问他借钱的事,张大嘴说也跟我借了,唐家老爷子豁着嘴问你们给借了没有?李张二人摇头,齐说没钱。唐豁嘴又问苏家菜地有十亩吧?张大嘴说可能十多亩吧。

“哦,那也不少呢!”唐豁嘴若有所思地说。

“唐爷,苏长瑜的为人你又不是不清楚,昨夜里加今天,不知求爷爷告奶奶求了多少人家,估计一分钱也没借到。”张大嘴劝说。

“那瞎怂平时张狂,不懂为人,没人缘,到了紧要关头就没辙了。”李玉山接着说。

“话也不能这么说,谁没个难处?村里村亲的,谁也不容易。我听说最近农药奇缺,有钱也买不到。”唐豁嘴说话有点儿漏风漏气,声音嗡嗡声重。

“合该那傢伙倒霉,借不到钱不说,即使借到也买不到,再拖几天,菜苗怕是会死光。”李王山又说。

“老苏也难啊,两条光棍,家里没个女人。老婆死后,为了找个老伴儿,花光了积蓄,去年的芹菜又被霜冻了,所以才手头紧。一分钱难死个英雄汉,何况买那些农药得一千多。”唐豁嘴说完,向家里走去。

唐豁嘴人丑心善,向来急人所急,乐于助人。大儿子也种着那么多菜地,有些四面八方的门路和关系。种菜是个高危活,他深有体会。苏长瑜再不会做人,可他是同村人,看在邻里互助的份上,他决定对苏长瑜伸出援手。

他对李玉山和张大嘴,还有村里的一些人,眼见得苏长瑜家的菜地要绝收,不但不帮还幸灾乐祸很是反感。

第二天不到中午,他大儿子唐耀祖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足够苏长瑜用以灭虫的农药。他儿子起先不同意帮苏长瑜,但经不住他的一再劝说,还是想法弄到了。唐豁嘴主动送上门去,并再三言称,小苏你不用付钱,这是我自愿帮助你的。

苏长瑜自是感激不尽,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

地里的害虫只要灭绝,九死一生的菜苗们,就像在饥饿与疾苦中挣扎的人们,一旦得到一点儿照顾就一副感恩感德的架势,没命的汲取阳光和养分,会很快恢复生机,疯长起来。

苏长瑜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4

苏长瑜背着喷雾器,急急忙忙地,花了一个下午,晚霞满天时,已在菜苗地里打了一遍农药,一看农药还有剩的,第二天上午又打了一遍才打完。第一遍没打完是他多动了个心思,万一打的细了慢了,农药不够,剩多少地死多少苗。虽说农药不是自已花钱买的,但他很珍惜,每一滴也不能浪费,他觉得唯有把那些农药精心地喷洒在每一株菜苗上,才能对得起唐老爷子雪中送炭的厚恩。

过了几天,苏长瑜东拼西凑了点钱,买了两条蓝兰州,打了五斤青稞散酒,送到唐豁嘴家,表示一下谢意。

唐豁嘴刚从大柳树下谝完闲传回到家,苏长瑜进了门。苏长瑜说“唐叔好,我家菜苗全凭你救活,我来谢谢你。”

唐豁嘴扫了一眼苏长瑜放在茶几上的东西,连说“哎!这是干啥?这怎么行?区区小事,你见外了。”

苏长瑜诚恳地说“唐叔你不要推辞,我这些日子实在缺钱,等秋天菜卖了,一定再来谢你。”

唐豁嘴忙说“千万不要,都是一个村里的隔房邻居,谁家没个难处,况且就那么点农药,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

苏长瑜又说“唐叔你的大恩大德我可记着哩,那些农药可帮了我的大忙。要不是你,我的菜苗恐早死光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唐豁嘴心里甜丝丝的舒服,丢给苏长瑜一根烟,满脸堆笑说:“谁都有着急上火的时候啊!这么件小事,不用记在心上。”

苏长瑜深吸了一口烟,陈秀月佝偻着背正在沏茶,他端起茶杯,诚恳地说:“唐婶你要是信得过我,回头我给你寻个药方,连喝带敷,你背上的病没准就好了。”

陈秀月还没搭话,唐豁嘴抢着说:“谢谢你的好意,老病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治好的。这些东西你走时拿走,我说啥也不收。你也不容易,屋里屋外,就你一人。噢,对了,你儿子现在在哪?”

“唉!”苏长瑜长出一口气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啊!唐叔唐婶你们忙,我回去了。”苏长瑜从小凳子上站起来说。

“别急别急,跟我多喧喧。”唐豁嘴在炕上又扔给苏长瑜一根烟,苏长瑜又坐下。

“我是一番好心,看在你是同村邻居的面子上帮你,”苏长瑜听着点头。

“我不图你的回报,也不图你来谢我,要是图回报图谢我,我也不会帮你的忙,即使帮了,我也不会不收钱的。我的为人,你知道,我帮过的人不少,就连外村的,遇到难事求上门来,我也会帮。你这次并没找我,可我还是帮了。我是想通过这件事,让你心里记住,今后别人遇到难肠事,需要帮助时,也以同样的真心对待别人。”

唐豁嘴说这番话时,是真心实意的,就跟他不收那两条烟和那桶酒一样,绝非故作姿态,虽然话中不无几分教诲苏长瑜今后如何做人的意思,但纯属好意。

苏长瑜一边点头一边擦汗,点头是他赞同唐豁嘴的话,他从村里人们的口中确实听到过对他的议论和讥讽,说他从不帮人,人缘极差,这点他虽不太高兴,但还是点了头。擦汗是心里为自己羞愧,寻思唐豁嘴肯定是嫌礼轻了,不但不收还顺便数落了我。又想,你老唐叔虽和我是同村之人,但你也不是多伟大的人,就算你再认为有恩于我,就算我平素在做人方面确有欠妥之处,你也不该当着我的面说那些教诲数落我的话。难道就凭几箱农药,你就有了资格训导我,当我的爹么?我爹当年对我都无可奈何。苏长瑜越想越羞惭,心里也越来越不快。

苏长瑜回到自家冷冷清清的院里,长出一口气。天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飘着雨丝味。他想有必要找个机会到唐豁嘴家论理解释一番,又一想算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用了人家那么多的农药,浑身都短。

夜深了,寒意袭来,苏长瑜睡意全无,拿个小凳,坐在屋檐下抽烟,心里还在翻江倒海。

他又一次反省自已,觉得平素里手小不敢花钱,是老婆活着时不给他钱。现在不敢花钱,是确实无钱可花,省也省不了几个,省来省去遇到急事还是手里没钱。自己无钱,拿什么帮人?在干活出力方面,村里很少有年轻人,几个常在村里的人,岁数都跟我差不多,谁也不轻松,谁都在忙着自已的事,谁帮过谁呀?自已自从老婆死后,儿子又不争气。辛苦种菜,每年收入除了过日子,自已手里所剩无几,倒是让那些菜贩子赚了好钱。生活太艰辛了,慢慢地对村里的一些人和事提不起兴趣来,到别人家走动的少了就成了不会做人?无人缘了?这能怪我吗?我家的事放到你们的身上试试,谁都还不是一样。

不过,对于有恩于自已的人,第一不该因几句话就耿耿于怀,就生气。第二应该大方一些,再备些贵重点儿的谢礼,亲自上门送给唐豁嘴才对。若不送,村里人知道了,尤其是张大嘴李玉山那几个,又要在背后戳自己的脊梁骨。送份厚点的礼,也好让村里人改变对自己的成见,让大家承认我其实也是个知情知义,知恩图报的人……

他唯独没想他有钱时的所作所为。

隔了几日,苏长瑜到城里熟悉的一家小门市赊了两条黑兰州,两瓶优质高梁酒,亲自送到唐豁嘴家,当着唐豁嘴的面,郑重其事地再次说了好多感激不尽的话。

唐豁嘴万万没想到苏长瑜会第二次又送谢礼来,且礼比上次厚重的多,这让他左右为难,不收吧,唯恐伤了苏长瑜的自尊,人都是有面子的。收下吧,又觉得这次的谢礼委实太重了,显得自已贪财忘义。

赶紧又重复几遍上次对苏长瑜说过的“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怎能三番两次来谢”之类的话,推拒了几次,见苏长瑜意思坚定,非要他收下,实在不得已,只好收下。

两个人胡谝乱侃了一阵,唐豁嘴又说:“都在同村住着,你何必呢?谁没有着急上火的时侯?只要你心里记住我对你的这一次帮助,今后别人需要帮助之时,也以同样真心对待别人就是了。”苏长瑜频频点头,唐豁嘴就把上次对苏长瑜说过的话再一次说了一遍。

苏长瑜当时诺诺连声,心里早已甚不痛快,回到家里,心里对唐豁嘴的感激之情几乎消失殆尽。什么助人为乐,急人所急,还不是贪图个好名声,贪图收受好谢礼么!你老唐若不是嫌我第一次的谢礼轻,看不上眼,为什么第二次礼重些就收下了呢?

苏长瑜原先对村里的人中,唯一佩服和敬重的就是唐豁嘴,经过这一件事,他仿佛将唐豁嘴看透了,反而从此对唐豁嘴不再怀有敬意。

唐豁嘴送走苏长瑜,回看那两条烟和两瓶酒,心里好生不安。自已的本意是真心帮一下苏长瑜的,这小子确实生活的不易。收受这么重的谢礼不是他的本意,他后悔刚才为何不把谢礼坚决让苏长瑜拿走呢?

静下心来慢慢一想,苏长瑜这人还是不错的,也很知情知义,知恩知报,并不像村里人传说的那样不可交往。唐豁嘴觉得自已有义务在村里人中替苏长瑜正名,扭转村里人一向对苏长瑜的偏见。

于是,村口广场边的老柳树下,或是村里,唐豁嘴逢人便说自已不过是替苏长瑜垫付钱买了几箱农药,苏长瑜三番两次给他送了一份厚礼,其实苏家老二是个好人,知恩知报,知情知义,不像大家说的寡恩薄义之人……

没过几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可结果却起了反作用,大家普遍脑海里泛起了苏长瑜当年的一些糗事,杀猪卖肉那阵儿的吝啬,老婆死后的胡来,吕双双进门后的骄气,认为唐豁嘴做好人办好事也做得太没边儿了,尤其是李玉山张大嘴等几人,说他做好人做得太没意思了,帮助人也不看看是谁,苏长瑜那样的人也值得去帮助么?

这种结果,唐豁嘴完全没有料到。

巴掌大的村庄,虽说留守的人不多,一些风言风语还是吹进了苏长瑜的耳朵。

苏长瑜恼火极了,心想唐豁嘴你也大过份了,太不是个东西了,我已给你送了厚礼,你也收受了,就算你有恩于我,我也报答你了,你怎么还要把这件事讲得满村皆知,败坏我的名声呢?早知你是这样的,我当初就不该接受你的帮助,就算一地菜苗都被虫吃个精光我也认了……

恼火归恼火,苏长瑜坐不住了,他得维护自已的名声,我苏长瑜并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人。

5

老柳树下,苏长瑜来的勤了,话也多了,他神神秘秘的说唐豁嘴家其实也有人犯过法。他咳嗽一阵,貌似感叹道:“唉!作个安分守纪的良民也不是容易的事啊!别人家不说,仅仅老唐的亲戚枝枝上,他侄子出差时不约束下属,下属嫖娼时被煤烟熏死,他吓得跳了黄河;他小舅逃了个过路费,十五天,大年三十才出来;外娚女婿耍赌,半年;小舅子跟人吵架,推搡人一下,被人装病讹上,十五天;他媳妇捡了些从车上掉下的煤块,虽没进去,但被拷了一把;侄女骑个踏板摩托,有牌无证,七天,细算下来,陆陆续续,唐家六个人被公家关照过了。除了外娚女婿不学好,耍赌,其他五个哪个不是本分好人?”

见大家都支愣着耳朵认真听,苏长瑜又大讲特讲唐豁嘴其实是个多么假仁假义之人,他第一次送的礼如何被嫌轻,竟然不收,还给他上了一课做人的道理,第二次礼厚了才收了,又给他上了一课。乡里人说话,不会全是文明语言,很自然地顺带着也夹杂了些不咸不淡的粗糙言语。

夕阳被乌云染成暗色,老柳树下起风了,吹不散谝闲传的闲人。

村里人听了苏长瑜的讲说,一部分人对唐豁嘴的为人也怀疑起来。而另一部分人扼腕叹惜,包括李玉山张大嘴等人,他们嚷嚷说,看,得我们的话上来了吧,老唐他帮人帮错了吧?他这叫自作自受吧?

苏长瑜的话和许多村里人的话,自然也灌进了唐豁嘴的耳朵,他也生气了,心想,我帮你苏长瑜于火烧屁股之时,又好心好意替你正名,在人前说你的好话,你竟然反倒恩将仇报,在村里人前揭我家的短,说我假仁假义,贪图谢礼。不错,我是收了你的厚礼,那不是怕不收驳了你的面子么?

唐豁嘴越想越气,提着苏长瑜的厚礼,气昂昂来到苏家,见门开着,也不进屋,把谢礼往门口一放,一声没吭,回来了。

瞅个老柳树下人多的傍晚,唐豁嘴向村里人发誓,此生永不再与苏长瑜打交道来往。

苏长瑜气得牙又疼起来,只恨手里无钱,好汉气短。忍到菜刚能上市,先割了些,到集市上卖了,凑够买农药的钱,还给了唐豁嘴。

那一天,苏长瑜和唐豁嘴使劲吵了一架,各自骂了最狠毒的话,唐耀祖兄弟俩差点动手凑苏长瑜,两家从此反目成仇。

村里的人们有了更加浓厚兴趣的谈资,他们的播言传语,添油加醋,倒来传去,火上浇油,更加深了两家的仇隙。

秋天,正是往蔬菜销售点拉运蔬菜的繁忙时节。那天,红日当头,白云飞驰,天高气爽。苏长瑜开着电三轮,跟背着粪筐却手无粪铲的唐豁嘴,在村里的一座小木桥上相遇,唐豁嘴酱紫色的脸膛发黑,抖动着豁唇,不知叨叨着什么,抬头瞪了苏长瑜一眼,定在木桥上不打算让路。此时的两人已无恩无义,谁也不欠谁的。两人都瞪着眼,互不让路。先是你喝斥我,我指斥你,接着两人你辱我骂。再接着推推搡搡,扭缠在一起动起手来。

苏长瑜的电三轮里放着一把铁锨。他事后不论在看守所,还是法庭上,或是在狱中总是说,当时他昏了头,或是脑子短了弦,如中了邪魔,耳朵里有尖利的响声,响声淹死了理智,抄起那把锨来,劈头向唐豁嘴砍去,只想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哪想到唐豁嘴没躲闪,或是躲避不及,铁锨劈进头去,他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

村民们围在桥上,血从桥上的缝隙里跌落到野河里,河水并没染红,掉落下去的每一滴鲜血,被河水很快溶稀,随波流走,无痕无迹。

太阳当头照着,秋风打着呼哨从福字山巅吹过来,像一声一声悠怨的叹息。苏长瑜呆立在桥上,耳鸣声消失了,软软地倒下,如泥一般瘫在唐豁嘴的尸体旁,嚎啕大哭。

冷雪岚十几年前看这个案卷时,为村民们的播言倒语、闲话乱猜感到痛心,现在回想起来,为村里人的愚昧无知和调拨离唆,心中还隐隐作痛。

她对劈死唐豁嘴的苏长瑜这个人憎恨不起来,只憎恨他身上的愚昧和愚蠢,这种愚昧和愚蠢导致了他的一生不顺,坎坷多难。从人性上来看,人们对他的憎恨其实是对他的可怜。人这一生,太苦太难,撕开生活本来的面目后,就会发现,日子揉碎了,都带着一丝悲凉。穷和灾难,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事,也是如影随形的事。好多人说农村太苦,其实这都是人间常态。有多少人,流泪的时候,都是转过头,别人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每个人,都曾经历过至暗时刻,谁没有被生活狠狠地按在地上摩擦过。每天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承受着、煎熬着,活的卑微而又小心翼翼,连崩溃都可能悄无声息。苏长瑜抡起铁锨的那一刻,何偿不是崩溃,只不过他在崩溃的同时丧失了理智。

案情分析会上,法医递交了尸检报告。陈秀月是被尖刀类凶器捅伤的,颈部两刀,胸部三刀,腹部五刀,两条大腿上各一刀,共计十二处伤口。虽然每处深口不是太深,但因失血过多而死。

冷雪岚眉头紧皱,美目微凝。浑身上下十二刀,虽刀刀见血,却不是一刀致命,要不是被人发现的晚,流血过多,老太太有可能被救活。这个凶手有点怪,除了颈部的那两刀,其余十刀都是在老人的前面捅入,后面未捅一刀,这似乎有点更加奇怪,怪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大家对案件一筹莫展,毫无头绪。朗日青天,一个大活人被刺杀十几刀,难道丝毫没留下些痕迹?通过排查,陈秀月生前人缘不错,很少与人结仇宿怨,当然,苏家除外,可是苏家人都排除了嫌疑,那么,是何人杀了陈秀月呢?难道是村子以外的人?大家一致同意,把排查范围扩大,首先对村子周边的其他村子进行走访排查,一户也不能漏了。

冷雪岚心想,村里的大柳树下这几天肯定热闹,村里发生了这样离奇的大事,村民们能不聚在树下吐沫乱飞,高谈阔论吗?对,大柳树下,那可是村民们交流、喧泻、发表他们认为是高论的舞台,他们别无他处倾诉,但他们有倾诉的欲望和权力,尽管他们已经被忽视。但这种神侃胡聊的乡村闲话中,往往会导致一些村邻之间的矛盾纠纷,甚至悲剧。

从唐家的人直喊是苏家的人害死了他们的老人这个角度来审视这个案件,也许,真是十几年前的那场错位恩怨的悲剧,是为现在的这场更加血腥的惨剧埋下的伏笔?

生活中的某些场景在不同时期会出现不谋而合,有针对天翻地覆的大事的,也有关于鸡毛蒜皮的琐事的。比如这个案件,分析来分析去,这个案件似乎怎么也摆脱不了苏家的嫌疑,但却苦苦拿不出过硬的证据。

与其苦思冥想,不如多接触群众,多跑跑村里,在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下,多听听村里人的议论吧。

冷雪岚抽空跑了几趟村里,在一些村民家里,尤其是在大柳树下村民们你一句他一句,东一榔头西一马勺的闲言碎语中,捕捉到了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信息:唐耀祖和唐辉祖没说实话。这实话似乎对这个案子关系不大,但关键是从其中看清了兄弟俩的另一幅嘴脸,对他们的老娘和十几年前死去的老爹,并没有他们自己说的那么好,不但没那么好,而且简直就是一种变相的虐待。

冷雪岚把大柳树下偷偷录下的村民们的议论整理了几遍,基本上还原了陈秀月悲苦的后半生。

秋天牲口膘肥,遍地粪便。唐豁嘴吃过陈秀月给他做的荷包蛋,坐在院里台阶上,捋着已经花白的稀稀拉拉的胡须,沐浴在清晨的朝阳里,看着小儿子骑着自行车出门去上学,舒心的笑意刚溢在布满沟壑的黑脸上,老二的媳妇进了院门,紧接着几句恶骂灌进他的耳朵:“荷包蛋吃也吃过了,还不去拾粪,捋啥捋呀,那几根B毛有啥捋的?能从那毛上面的破豁洞里捋出粪来?”声音的高度,陈秀月虽在屋里也听得一清二楚,不,是刺得耳根发疼。她从屋里冲出来,婆媳两个先是互相刻薄恶毒到极点的对骂,后是撕扯在一起扭打,上了五十的她哪是媳妇的对手,不一会,她披头散发,嘴角流血,地上几缕花白头发,半边脸肿起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儿媳妇拨开围在院门口的村民,嘴里仍在老狗长老狗短的,扬长而去。

谁也没留意豁嘴老汉,血冲脑门,脸成酱紫色,抡起粪筐,忘了拿粪铲,跌跌撞撞,摇摇愰愰,恍恍惚惚出了院门。

6

刚过晌午,陈秀月坐在炕上,一边抽泣,一边想着哪里惹了老二的媳妇,想来想去,也就是给二儿子分家时,媳妇嫌给他们少修了一间房屋,往日里她听到过二儿媳不少的咒骂。她跟豁嘴男人商量过几次,待缓过劲来,陆续备些材料,再给他们盖一间,把这打算也给老二两口子说过,没成想今天大清早那个小泼妇上门来撒泼恶骂。她想起一些往事,想起生她的五个娃时,每一次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跟妈妈一样,流出一大滩血,她躺在血泊里,大睁着眼,不再呼吸,她的豁嘴男人攥着她的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豁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她的名子……

让她痛彻心扉、心惊肉跳的坏消息,很快传来。

她感到秋天很凉的风,沿着低低的地面,从院门,吹拂过院子,吹到屋里,拂过她的脚心,直达她的心田,似乎狂风来临之际。那阵风甚至不是风,似是豁嘴男人隐隐约约的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冲起来,随着秋天涌动并逐渐升起的云层之间直冲九霄。起初她被这阵风吹得叫喊一声,继尔低声呻吟,浑身无力,下不来炕,心里的灼疼又似乎漫不经心。

被村民抬回来的豁嘴男人,脑袋上裂开着一道很深的缝。他扭曲的五官上沾着自己的黑色稠血,耳朵里流着污黑的稠浆,那张有两个豁口的兔唇越大了,露出肉红的牙床。他本应了无挂搁,有也是他的还在上学的小儿子。他本应身无分文,他的身体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他本应微不足道,他的存在就是家里的支柱。为什么还要以命相守?啥样的花开花谢,啥样的春秋和冷暖,值得他如此陪葬?他辛苦一辈子,临死时忘不掉的是自家晚辈的那几句毒话。那几句毒话似秋天的炸雷,炸裂了他的五脏六肺。他被气憋成酱紫死的脸又变成铁青色,背着粪筐在秋天的田野里漫无目的的胡转乱窜,火气盈头恰又遇到有了仇隙、压力山大的苏长瑜,在那道窄窄的、几根粗木搭成的小桥上,两个人互相瞪着,一言不合必是吵起来,苏长瑜抡起铁锨的那一劈,终于把他冲到脑顶的怒血全喷溅出来了。

离开的,再也回不来了。他离开他们的麦田、老屋、村道、生锈的农具、走失的牲畜、沉重的犁耙和掉皮的枯树,离开他疼惜了几十年的老婆子,离开他和她往事里的狂喜与眼前的羞耻……他在另一个世界,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他疼爱的她,在他走后的几年后,跟小儿子,也远走他乡,不过,他们来到了城市。

陈秀月在地埋式的拉圾桶里捡出第一个易拉罐的时侯,觉得这就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她见过这种易拉罐,在乡里老家时,儿孙们喝过那里面的汁液,她偶尔也喝过儿孙们喝剩的,那种甜中带涩的味不是那么令她喜欢,比起老茶壶里熬出来的茯茶差远了。她拿着能值一角钱的易拉罐,蹲在拉圾桶前,心里高兴一阵,苦涩一阵,脸上觉得有点发烫,偷偷扫了楼下小道几眼,小道上并无多少行人,有行人也是匆匆而过,刚天亮,人们顾不上多看她一眼。

陈秀月的长相丑陋心底善良老实本分的豁嘴男人离她而去后,她在痛苦中并没绝望。她曾坐在男人的坟前,发出过犹如钉子刻划过铁板那样尖厉的哭声,泪哭干后,脸成了沙漠,沙漠是枯死的涟漪。她的眼睛如雾如炬,那不过是生活磨难的见证。她在两个成家的儿子们面前地位一落千丈,儿媳们是外人,更不待见她,她成了可有可无之人。可有是他们忙了,让她洗衣做饭带孙子,可无是他们的所有收入与她无关,她身上常常无一分钱,偶尔头疼脑热,腰酸背疼,买个药片央告无门,无人理她,理她的往往是媳妇们的辱骂。她的心如老土墙根的死灰,一点一点往下掉着带血的粉沫。

陈秀月强撑着苦熬了几年,孙子们都大了。小儿子学业无成,跟人在工地打工。厄运再次降临,轰然倒塌的脚手架砸碎了他的一只脚后根,卧在炕上。在陈秀月的精心伺侯下,虽慢慢长好,但不能再干重活。快要结婚的媳妇再不上门。娘俩你望着他,他望着你,苦捱日子。这时候的她已快上七十岁了,孙子们也都大了。唐耀祖和唐辉祖对年迈的亲妈和缩在家里的弟弟不管不问,地里的那点庄稼只够娘俩温饱,但过日子不是吃饱就能把一切都解决了的,小儿子得成家啊!

城市的灯火辉煌,城市让生活美好,城市也许比乡下机会多点,让她和小儿子过得好点。

那个偏僻苦荒的村庄,尽管在过去养活了无数人,包括她和她的一家人。尽管在历史上曾经富庶,曾筑有城堡,曾经护佑众生,但现在不再是能够安享丰收和晚年的乐园,她和小儿子不得不叹着气,离开。

她和大多数像庄稼一样根植于乡土的人们,有人可以清晰地追溯来源,有人已说不清是几代之前从哪里移居此地,他们陆续离开那片热土。他们像被山脊之间,河流冲刷的拉圾那样在城市的工厂、工地、城郊结合部漂荡、堆叠、淤积,在随波逐流的两岸、在贫脊而孤零的角角落落存活并沤烂自己的光阴与骨骸。对老人来说,哪里能让他们终身安详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就是天堂。因为汗水和泪水,因为被动和主动,因为羞耻和被遗忘,因为挣扎和困苦,因为绝望和梦想,因为老了和养老,因为小儿子的成家和未来,还有刻骨铭心的仇恨……她只得离开。

陈秀月没跟两个儿子商量,跟小儿子来到了距村庄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城市。她清楚,天上的雨,有些注定落到花瓣上,有些注定要落到泥浆里。有些人注定老死在乡村里,有些人注定在城市里咽气。

她像倾巢下的鸟,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她在村口的路上辗转、犹豫。无法掉头。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世亲和朋友,从此命运悬系于陌生人之间。她无法判断她的一生的过与往,对与错,从她的脏脸上的泪痕无法看到家乡的河流,这个城市为数不多跟她说过话的人,只能从她的口音中听出她大概来自哪里。她的故乡已不是整体的故乡,只剩破碎的土粒土块。她在乡村生活了一辈子,从此,在这个城市,她有了乡愁。

临离开时,陈秀月到她的豁嘴男人的坟前,先是坐着发呆,后放声又痛哭了一场。

初到这个城市,她分不清东南西北,她无法想象这个城市是怎么建起来的。小儿子寻了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买来方便面,出门租房子或是找工作。她不敢出门,脑子一片空白,啥也不敢想。一周后,房子租到了,工作无着落,母子俩眼看要陷入绝境,好在这个城市还算宽容,每月五百元的房租,房主没向他们提前要,也没让他们预付定金,家具家电厨具虽破旧但全有,收拾一下,先住下来再说。儿子每天仍出门找工作,她开始在小区周围走转,让她心里略宽的是小区大门外有个早市和夜市,她在摊主们收摊后,捡些被扔的烂菜烂果,拎回来洗洗削削,还可食用。慢慢地她跟一些摊主们熟了,给她些蔬菜水果,要她帮忙收摊摆摊。勤劳是她的本分,大家看她勤快,都乐意给她多留些。她压根没想到,这竟然成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生存之道。

在那些日子,她每天不但有蔬菜和水果,还有了收入。摊主们装过水果的一些纸箱、塑料袋给她,告诉她离市场不远处有废品收购站,这让她每天有几元零钱使用,买些油盐面食。方便面已经使她几乎忘了其它的饭菜之味,能做一顿像样的饭使她觉得自己又像是在过日子生活了。

7

在拉圾桶里翻找能卖钱的东西,刚开始陈秀月是极不情愿的。她看到小区里有好几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老女人们,还有老头们,脚步匆匆,一手提个大布袋,一手拿个铁钩,在各个拉圾桶里反复翻找,她觉得他们穿得比自己好,面色无泥土色,那些拉圾桶好像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一样,让他们每天反复几次关注。她注意到那些拉圾桶除了不断有人翻找,还有一些三五成群毛色脏杂的流浪狗也在不断争刨,那些狗们不愁无食,夏天在树下车下墙根纳凉,冬天在墙根墙角晒太阳,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她觉得自己不如那些狗们,它们起码三五成群,有伴儿,哪像她孤零零一个,吃了上顿愁下顿。她的内心深处觉得自己给人帮忙摆摊收摊,然后得到回报,是一种天经地义的劳动,这种劳动使她有种比捡拾拉圾要体面的多的感觉,不伤到她脆弱的那点自尊而心安理得,这也许跟她自小受到的农村传统影响有关。

儿子在这个城市始终找不到工作,去了省城,再无音信。房主的宽容是有限的,在催促几次甚至要往外赶她时,她才意识到,在这个城市要长期住下去,活下去,并不是每天给人帮忙得些烂菜烂果就能生存下去的,要是这样能在城市生存下去,那也太简单了。她向往城市的灯火,却不知灯火辉煌后的黑暗。

她能感觉到,小区里那些捡拾拉圾的老头老太们都是有吃有住的吧,他们尚且如此,自己为什么要死守那点脸面呢?她已是过七十的人了,儿子都找不到合适的活,何况她?

她在那个城市一晃就七八年了。她终究以捡拾拉圾为生活来源。无论冬夏,还是春秋,她的生活有了规律。她跟小区里其他捡拾拉圾的老人不同,她每天六点起床,到早市帮人摆摊,九点准时回家,回来时总会带些纸箱纸袋和瓶瓶罐罐,在楼梯口,一样一样,分类叠起,用脚踩扁,码到楼梯下,把纸箱板拖进屋里,放在卫生间洗脸池下,淋些水,慢慢渗透,使纸板潮湿些,这样过秤时会重些,然后把头天捡拾到的拖到废品收购站卖掉,那是她一整天的收入。十一点半,她已吃完饭,下楼到小区的所有拉圾桶翻寻一遍。她清楚那些拉圾桶被其他人反复翻找过,但每天中午翻一遍已是她的习惯,尽管那里面并没多少令她期望的东西。她在一天中的其它时间绝不去翻那些拉圾桶,她明白,自己不能把整个小区的所有能卖的东西都收集完,她得留有余地,就如羊儿吃草,每只羊都有它的一口草吃。尽管如此,她码放在楼梯口的东西经常会被其他人偷拿走,她发现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十二点后,她已在早市忙乎起来。正是中午,摊主们忙着收摊,她眼里有活,帮大家收摊,手脚勤快,熟门熟路,就像那摊子是她自己的一样。下午二点,她回来时,四个小轮的平板车上,满载纸箱纸袋、各种菜和水果,有时还有肉、鸡、鱼……尽管那些食物品相不好,但不影响她回来后仔细挑拣,做饭食用。接下来的时间,她会休息到下午五点半,吃过晚饭,她又在夜市上帮人摆摊,晚上十一点,她从夜市回来时,平板车上又是满载而归。

她习惯了这种有规律的出门进门和这种生活。在这些年里,她不再仇恨,不再恐慌,不再绝望,不再迁徙,不再流浪。每月的房租和水电暖费,她会按时足额交付。但她不知她的最终的归宿在哪里?

她的小儿子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回来就窝在家里,很少出门。他在外面混得怎样,挣了多少钱,她很少过问,他也很少主动给她说,整天沉默寡言。他让她的愁绪无限绵长___四十岁的人了,媳妇在哪里?只有问天!

在她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五个年头时,她的大儿子找到了她,接她回去了老家一趟,带过一阵重孙子。她本可在乡下老家安享四世同堂的晚年。她看到家乡跟五年前还是一样,媳妇们的态度仍没改变。真正的田园在消失,缺水的土地和村民们的嘴唇一样干裂,青壮年都离开了村子,留下的老人们在睡觉,或在南墙湾、老树下数着不多的残日。没有她年青时的劳动活力和她所期待的热情,整个村子无所事事……好像都在睡死过去,生死恍惚,一些不算年高但有病疼的提前躺了下去。

她也注意到了,苏长瑜家院门上的铁锁上已上了锈,屋顶上长着蒿草。她听儿子们说,苏长瑜进了监狱后,他的儿子苏越就远走高飞了,很少回家来。陈秀月心下多少有点欣慰,死了老婆的苏长瑜抡起铁锨的那一劈,劈死了她的豁嘴男人,也劈散了他自己的家。

她在这个城市的这些年里,没有给任何人造成过负担和麻烦,只在邻居的陪带下,去过一次社区领过灭蟑螂的药。她租住的屋里不但蟑螂横行,而且常年有股异味。她就像一株野山沟里的蒿草,悄悄地生,悄悄地枯。不是城市化的风,也不是春天的风,更不是狂风把她吹到这个城市的,是她自己飘落来的。不是扶贫扶来的,也不是随子女们来的,更不是失地而来的,而是像一只久不见灯火、扑向远方灯火的飞蛾一样来的。城市的风霜雪雨,给她唯一的变化是住着别人的楼房,认识了许多从来没见过的瓜果蔬菜和海鲜水产。她脸上的老皮褪了泥色,稍白了些。她从人们走路的姿式、衣服的颜色、说话的口气……中知道了哪些人是需要冬天靠太阳过活,夏天在烈日下奔波___是必须要劳动的;哪些人是有双休日的;哪些人是有退休金的;哪些老人是在安享晚年;哪些老人是在苟延残喘;哪些人活在八小时之外;哪些人在起早贪黑、披星戴月……那些每天在小区拉圾桶争抢翻寻的老人,她后来才知道,境况有的比她好,有的不如她好,有些是随子女们进了城,但手里无钱零用;有些纯粹就是闲不住。她理解他们,劳动惯了的,闲着就是一种受罪,浑身不自在。其实捡去的那些东西值不了几个钱。没有长期劳动过的人不理解劳动的真正滋味。

陈秀月每天看到的车流、人流,使她常想起老家破屋里的蛛网,她觉得城市就是一张网,一张透风透雨却透不过生死的大网,城市更像人间筑就的特大阴谋。

她在过年时,会想念生她养她的那个偏远村庄,想念她的有双豁唇的男人,想念她的儿孙们和女儿们,想念春天时满山的冰草和遍野的马莲花,想念村里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脸。也许有些记忆会随着她的年龄会沉入岁月的淤泥之中,像那些无数远离家乡者所丧失的。但这个城市又能给她留下些什么记忆呢?毕竟,这里没有她的家,这里只有她用年迈的身体自食其力租来的房子。这里的公园、鲜花、美食、广场、晨晚散步锻练、说拉弹唱、商场超市……甚至笑脸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无数个路人中的一个。

随着纸价飞涨,市场上摆摊的人们逐渐不再给她纸箱纸袋,留着自己卖钱,她早晚回来时平板车上的东西越来越少,她的背更驼了,行走越来越慢,耳朵越背了,指关节越弯曲,骨质增生越严重了,那个她揉面的不锈钢盆子,越来越磨擦的不太发亮,映不出她皱纹像沟沟壑壑的泥色一样的脸。

在她来到那个城市的第九个年头,也就是她八十岁时,冬至夜,她的二儿子又来找她,让她回去帮他们带孙女,也就是她的重孙女。

陈秀月回到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老家村子里不久,她从老柳树下人们的闲谝中,听到了苏长瑜在监狱中从无期减到有期,还说最近又给减了刑,减刑的理由是苏长瑜在狱中表现好,再加上他年龄大了。这无疑说明,那个丧尽天良、用铁锨劈死她的豁嘴男人的可恶之人不会老死在监狱里,有可能回提前释放回来,在家里安享晚年地死去,这燃起了她好不容易才压在心底、快要熄灭的仇恨怒火。

她本来老有所依的生活,虽然儿子媳妇们不尽孝道,在平常的日子里给她难堪,但关起门来总是一家人,再说现在的农村,哪家的儿媳妇们是全心全意孝敬公婆的,她不怪她们。最让她心有所依的是,她的豁嘴老伴儿疼她爱她,这就足够了。可是,随着苏长瑜那个天杀的挥起的一铁锨,她的生活在她的晚年有了极大的变化,使得她远离故乡,在城市以捡垃圾为生,艰辛地熬了将近十年。

仇恨的火焰一旦复燃,火苗越窜越高,难以熄灭。

8

忙碌中,五天已过去。唐耀祖几乎每天来一次县局,吵着要把老娘的尸体拉回村里发葬,声言你们放着凶手不抓,破不了案,却扣着一个死人不放,让我的老娘不能早日入土为安。理由理直气壮,局里不能无动于衷,经过研究,验尸工作已完成,尸体再留着也没什么意义,决定把陈秀月的尸体交还给唐家。

村子里越发热闹起来,吹吹打打的响声不时惊起路边树上的麻雀。唐家三兄弟按照当地的传统风俗,请来几个道士,大操大办他们老娘的丧事。农村里对老人是普遍穷养富葬,老人活着时不敬孝道,死了大肆铺张,理由是不能亏待了老人,这样儿女们还能落个好名声。

冷雪岚有一种感觉,眼前老跳动着唐耀祖的那张黑紫而油腻的脸,那张脸有时模糊不清,有时却对她有一种嘲笑的意味,有时却是一幅狰狞可憎的面目。这种感觉令她心中不安,却又挥之不去,不像牵扯这件案子的其他人,他们的脸好像记住了,但不仔细想不会在眼前时常跳跃。

冷雪岚还有一种感觉,好像总觉得自从陈秀月被杀的当天,到唐家的人到县医院拉尸体的那天,唐耀祖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的眼神,那怕是躲避不及跟她的眼神撞上,唐耀祖的眼晴里总是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什么东西,这让她很困惑,直觉告诉她这里面有问题,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问题,任她怎么琢磨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带着心里的疑惑,冷雪岚在唐家发丧的期间再一次来到唐家,她发现除了陈秀月的两个女儿偶尔哭几声外,唐辉祖跪在灵堂前,注视着老娘的遗照,嘴唇抖动着,将手中的烧纸一张一张慢慢地在火盆上点燃,仿佛在祭奠,又仿佛在叹息。唐耀祖忙前忙后招呼着客人,其他人脸上并无悲痛戚戚的表情,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唐耀祖是受害方,怀疑他有什么理由?

冷雪岚在灯下仔细审阅案卷,脑中却跳跃着在大柳树下听到的村民们的各种议论声。

扑向远方灯火,命如蓬蒿的陈秀月,她的一生实在是太苦了。冷雪岚想象着人世间遭遇各种身体疾苦和疼痛的人,想象着他们背负着沉重而脆弱的肉体,她的心里阵阵隐痛,发自内心的深深悲悯,不可阻挡地从她的血肉深处滋生、漫溢出来。人世间这一具具旦夕祸福、时刻无常、正在衰老、终将腐朽的肉身,活着都不容易啊!

渐渐地,她从陈秀月的一生中,感觉到诸如厌恶、仇恨、嫉妒、责怪、怨天、不公、不孝、鄙夷……这些人性里负面的阴影,抽丝剥茧似的离开了她,剩下的,只有对生命的怜惜。人与人不同,真如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从这个老人的一生中,她体会到人世间每一个人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都不是浅薄的,而是厚重的。人的命运,充满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令人敬畏。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资格充当评判者,谁也不知道别人真正的经历,对生活的真正的感受,谁也无法确定在与别人完全一致的条件和状态下,自己就能比别人过得更好,谁也无法摆脱自身的限制和命运的安排。每当想到人类相似的躯体,想到生老病死、孝与不孝、好运厄运这些共同承担的东西,我们又怎么忍心还对同类有这样那样的挑剔和伤害呢?又怎能说自己一生的选择是最正确的呢?

沉浸在慨叹中的冷雪岚,一个细节突然从脑海中跳出:唐耀祖曾说过,陈秀月在豁嘴男人被苏长瑜劈死后,心里一直带着深仇大恨,隔三岔五到乡上或是县里告状,告法院对苏长瑜判的太轻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不判苏长瑜死刑,这一点冷雪岚曾派人到有关部门做过调查,答复是十几年前苏长瑜刚被判的那段时间,陈秀月确实曾来告过几次,后来就再没见过她。可是唐耀祖却说这十几年来陈秀月一直隔三岔五在告状,唐耀祖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要撒谎?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还有,唐耀祖说十几年来陈秀月一直瞅空就到苏长才家的院门前咒骂苏家,可据苏长才说,陈秀月也是在唐豁嘴死了到苏长瑜被判之后的那段时间常到他家院门前辱骂过他们,再后来逐渐就不骂了,再再后来陈秀月跟她的小儿子去了外地的城市,八九年来只回来过一次,给唐耀祖带过几个月孙子,也就是她的重孙子,其间倒也没到苏家门前骂过,何来十几年来骂声不断?不过陈秀月前阵子又回来了,说是给她家老二唐辉祖带孙女,没过几天就抱着重孙女到苏家门前又骂开了,而且是早也骂,晚也骂,我们自觉愧对人家,叮嘱家里人任她怎么骂都不接茬,不还口,她骂了不多日子,就发生了那天的惨事,被人杀了。想到这里冷雪岚的心里一跳,在这件事情上唐耀祖为何要撒谎?

冷雪岚干了多年的刑警工作,特别注意细节,而且在大局的判断上很少出现过错误。她的正确判断来自于长期干这行工作而产生的一种第六感官的直觉。而这次她觉得实在有点棘手,明明她的直觉告诉她,在这个案件中,唐耀祖有问题,但是却理不出问题出在哪,这让她茶饭不香,夜不能寐,很是苦闷。

到野河村周边村子走访调查的队员们陆续回来,无一新的发现,从目前来看,案子一时无法侦破,队友们也松懈了下来。

冷雪岚给局长做了汇报,局长沉吟着,冷雪岚刚要把心中的那种奇怪感觉说出来,局长却说:“这个案子先暂时缓一缓吧,县城西湖水岸小区有个老太婆在儿媳家里服毒自杀,人正在医院抢救,出警人员在其儿媳家里没发现他杀的线索,但小区的一些大妈大婶们还有邻居都说是儿媳妇逼死了婆婆,是真是假,下面的人把那个儿媳妇带到了局里,可这个女人从咋天到现在只哭不说话,要不你去回回她?”

冷雪岚笑了笑:“局长大人,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女人之间好沟通哈。”

“正是这意思。”局长也笑了。

“好吧,我去跟她聊聊。”

关押室里,杨团花呆愣楞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

婆婆死亡,对杨团花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从昨天到现在,杨团华就一直在关押室里呆呆坐着流泪,除了中间在桌上趴了几小时像是在睡觉外,杨团花几乎一动都没动过。

监控室里,门被轻轻推开,冷雪岚走了进来。监控室里的警员看到冷雪岚进来,连忙起身:“冷队,您来了。”

“坐。”冷雪岚拍了拍手下队员的肩膀,问道,“这个杨团花怎么样了?”

“从昨天进来到现在,她就那么呆着流泪,一直坐在椅子上没动过。”警员回答道。

“也没睡觉?”冷雪岚神色一动。

“中间看她趴在桌上大概有三四个小时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在睡觉。”警员又道。

“到底是女人,看来这个杨团花疲惫不堪,应该撑不了多久。”冷雪岚若有所思。

“嗯,我也感觉她应该撑不住多久,不过这个杨团花,看着就不像是个有多恶的人,她有时发呆,有时痛哭,有时却很焦躁。”

冷雪岚笑了笑,“我去会会她。”

见有人进来,杨团花红红的眼睛动了动,见是个女警,杨团花转过头,眼神闪过一丝说不清楚的亮色,看女警好像不认识她,那抹亮色渐渐褪去,再次出神地盯着前面,不说话。

冷雪岚也没说话,看了看杨团花,她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哪里见过,又想不起来,县城不大,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年纪三十岁左右,长的不是很好看,但也不难看,虽然脸上的皮肤细膩白净,着装朴素清爽,有一种淡雅恬静的气质,但满脸泪痕,头发有点凌乱,哭红的眼睛有点失神,看上去面色苍白,有点憔悴。

凭着长期跟各种罪犯打交道的经验,冷雪岚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不是那种长相刻薄,内心歹毒的人,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彼此都没说话。

半会,冷雪岚先打破沉默,她决定不用审讯的口吻,而是仿佛和闺蜜聊天一般,慢慢地说:“在这里头的滋味不好受吧?”

杨团花没吭声,吸了吸鼻子,瞥了瞥冷雪岚,一副冷漠的样子。

冷雪岚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杨团花,你婆婆死了,你家里就你和你婆婆两人,你婆婆还在医院躺着,我们却把你关押在这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嫌疑最大。”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说过了,我没犯罪,婆婆不是我害死的,是她自己服毒死的,我没做过什么违法的事,邻居们和小区里的那些长舌妇说我逼死了婆婆,你们就信了?把我抓到这里,你们早晚得放我出去。”杨团花咬牙说道。

“呵呵,你当我们是傻子呢?”冷雪岚再次笑了笑,“杨团花,你婆婆活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自杀呢?总得有个原因吧?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就服毒自杀的人呢?”

杨团花听着冷雪岚的话,没有吭声,只是抬眼盯着冷雪岚的眼睛足足有七、八秒,虽然红肿但眼神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然后转过头去,仍不说话。

看着杨团花的表情,冷雪岚眼睛眯了眯,杨团花心里慌了,这从她的眼睛里能看出来,眼神有些慌乱。

这时候,冷雪岚不介意再添一把火,轻轻又说:“杨团花,我可以告诉你,你婆婆经过抢救,活过来了。”

“啊?真的?”杨团花脸上不现惊慌,而是一抹惊喜,这一点让冷雪岚心里一动,有点儿疑惑。

“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冷雪岚面带微笑,

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团花一眼道,“杨团花,我知道你在政府单位工作,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你婆婆服毒,你觉得你能推卸得了责任吗?”

“你想知道什么?”杨团花死死盯着冷雪岚。

“我想知道你婆婆为何服毒自杀。”

9

“我认识你。”

“嗯?”

“我在宣传部工作,到你们单位采集过资料,见过你。”

“哦,我说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冷雪岚起身,到外面吩咐警员拿来水壶和纸水杯。

“我婆婆服毒,虽不是我下的毒,但事情的起因却和我有关。”杨团花喝了几口水,胸腔气血涌动,长长呼出一口气,转了话题,缓缓而说。

“到底怎么回事,不急,你慢慢说。”冷雪岚脸上笑意始终没退。

在杨团花的眼里,这个女警官很随和,使她有一种把憋屈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的冲动。

“你我都是女人,有些话我也就不顾忌了,只要你想听,不嫌我啰嗦,我就给你细细说。”

冷雪岚点了点头:“嗯,我想听,说吧。”

杨团花的丈夫酒驾,撞到树上,没抢救过来。作为妻子,杨团花伤心、愤怒、怨恨,但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对女人来说,不管遇到多大的事,日子还得过。

办完丧事,婆婆没走,住了下来。这个不识几个字的农村老妇人,是那么善良、坚强。晚上,她用颤巍巍的双手抱住杨团花,忍着泪水,说:“刚子走了,妈还在……”

就在那一刻,杨团花决定不让婆婆回去,女儿还小,需要人带,三个人先一起过着再说。

过完“头七”,婆婆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杨团花叫了几个闺蜜,几个人围在一起,婆婆跟杨团花说:“我们农村有句老话,叫‘生死由命’,刚子他没福气,丢下你们娘俩。走的人走了,活着的还得好好活。我明天就回去,把家里安顿安顿再来,我就一个孤老婆子,在哪过不是过,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比我难多了。”婆媳俩都抹着眼泪。

婆婆回去没几天真的又来了。过了一段日子,婆婆先是尝试着送孙女去幼儿园,后来很快学会了到超市和市场买东西,并进入持家角色,一家三口相处融洽。

婆婆为了长住,带了冬天的衣服,有一次收拾衣服时,从里面掉出几千块钱,杨团花看见了,紧忙把钱包好,塞进衣服里,婆婆把钱又掏出来,说:“这是妈给你的,这些年攒的。”

杨团花忙说不缺钱,不要,婆婆语气诚恳地说:“怎么不要?给我孙女的怎么不要?快收下,刚子不在了,奶奶不管孙女谁管她?”倔强的口吻,杨团花想起刚子以前说过,婆婆是个很要强的人,别看不识几个字,刚烈着呢。

婆婆收起笑容,郑重地说:“你放心,妈不能老住在你这里,你还年轻,妈在这儿碍事,遇见合适的人,你还是要嫁的,妈相信,你会遇到一个比刚子更好的人……”

杨团花眼潮心热:“妈,我不想再嫁。”

婆婆抹了抹眼睛,哽咽着说:“傻丫头,你有多难,心里多苦,妈都清楚。”

杨团花眼泪簌簌落下,两位失去至亲的女人抱在一起,痛快地哭了一场。

就这样,婆婆扎进杨团花的生活中,跟着杨团花和孙女,一过就是两年多。

一转眼,孩子上了小学,婆婆闲下来了,有了充足的时间,每天把孩子送到学校,就到公园里跟那些大婶大妈们聊天打发时光,再后来学会了跳广场舞,这倒也没什么,老人嘛,总得有个乐子,消磨时间,这她能理解,可是杨团花渐渐发现婆婆有点不对劲,说话有时颠三倒四,做饭时好像魂不守舍,杨团花暗暗观察,原来婆婆竟然恋爱了。

杨团花在县政府部门上班,接触的新鲜事物比较多,对失去公公好多年的婆婆想再找个老伴儿也充分理解,自己也是失去丈夫的女人,虽然有女儿,只是有的时候晚上太过清静了,一个人睡在床上,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瞅了个机会,哄女儿睡着后,婆媳俩在灯下促膝长谈。

婆婆到公园练习广场舞,有许多好事者听说她家里没老头子,便开始帮她物色老伴。其中有一个男人看样子挺不错的,他不是离异,而是老婆几年前不在了。说是为了对得起他老婆,他三年之内都没有跟任何女人好过。婆婆听说他是这样一个重情重义之人,不免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经过一段时间接触,婆婆发现他确实是一个好男人,便同意了跟他一块过,当个老伴儿。

“在城里跟你们生活了两三年,再让我回去老家生活,我一个人孤零零的,空荡荡的房子里,感觉日子过得会特别漫长,能让我喘不过气来。刚开始我也融入不了公园里的那些人,直到我认识了她们介绍的那个老张,他比我大三岁,儿子结婚成家,孙子也上幼儿园了。我们一见如故,聊得很好,他也不嫌我是从农村来的,似乎彼此都能交心。于是,我打算和老张搭伙过日子。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么做好不好,但起码在我孤独寂寞的时候,有个老伴在身边,陪我说说话,聊聊天。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们还会结伴到处走走,散散心。婆婆小心翼翼地对我说。”

冷雪岚听到这里,心里也暖暖的,她被这深明大义、有情有爱的婆媳俩深深的感动,忍不住插话说:“嗯,这是人的天性,难得你这样的儿媳妇能理解老人家。噢,对了,你婆婆在医院,你在这里,你女儿呢?谁照顾着她?在你妈那儿?”

随着冷雪岚的话音落下,杨团花的胸口仿佛一把尖刀刺入,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让她忘了呼吸。她半会没有说话,身体在剧烈颤抖,内心交织着复杂、痛苦的感觉,愤怒、失望、绝望又一次笼罩着她,突然,她不是抽泣或是哽咽着说,而是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别问了,她死了!”

冷雪岚心里一抽,不由得站起身来,满脸的惊愕:“啊?”

门外的警员推门进来,看了看杨团花,又看向冷雪岚,小声问:“冷队,没事吧?”

“没事。”冷雪岚挥了挥手,警员满眼狐疑地出去。

冷雪岚重重地坐下来,静静的看着杨团花,做为女人,做为也有女儿的妈妈,冷雪岚心里也酸楚楚的,眼前浮起了自己的女儿刚上幼儿园时的情景。

那时她也三四岁,头发刚到脖子和下巴,圆脸,大眼睛,婴儿般肉嘟嘟的模样已在她的身上脸上消失,像个小蝴蝶,穿着花色鲜艳的连衣裙,脚丫已不像喧腾的小白馒头,套一双式样别致的白色小凉鞋。她常陶醉在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中___多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她常常是笑着,蹦跳着,很自得,也很开心的样子,仿佛春天沃土上的一颗小种子。她的心灵是高山上的雪莲,山涧里的清泉。她的童声歌唱是树林中的百灵,笑脸是春天花丛中最美的一朵,万物倒映其上,构描成人间的乐园。她每天扎着不同的小辫子,任由奶奶或是她给她打扮。她感觉不到一天到晚叽叽喳喳那么多的话给大人带来的是喜悦还是嫌烦。她明显的小滑稽、从电视上、幼儿园学来的跳舞唱歌,常博得大人们的鼓掌夸奖,但她不明白大人们为何有时会烦她、责骂她。她自由自在,身心融合,好似嬉戏于人世间的小精灵。在她的头脑中,还没有时时刻刻地立一面镜子,将自己和这个世界隔开。她以她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来面对这个世界的未来。

冷雪岚赶紧打住心里的回想,自己的女儿已经上了大学,眼前的这个女人却沉浸在悲痛中,先是丧夫,后是失去女儿,婆婆又服毒自杀,她承受的悲苦可以说是肝肠寸断,没有崩溃就不错了。对于她刚才的那一声嘶吼,同是女人,冷雪岚心里不仅仅是理解,还有深深的同情和可怜。

慢慢平静下来的杨团花,通红的眼睛又是几度酸涩,面色复杂,情绪犹如陷入泥潭中,极力想平复呼吸,最后深深吸气,缓缓平静片刻后,这才说到:“女儿在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也昏厥了过去,婆婆更是碰头撞墙,哭天喊地。我醒过来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单位的同事和街坊邻居甚至亲戚们都说我是个不吉利的女人,我是个克星,先是丈夫,后是女儿。丈夫死了是他自找的,我的愤怒大于悲伤,可女儿……她那么小……那么可爱,像一只花蝴蝶似的……”杨团花泣不成声,哽哽咽咽半会,幽幽地说:“我欲哭无泪,总觉着原本春光灿烂的生活像晴天霹雳一般,被人一刀砍成两半。我总觉得我的生活如噩梦似的,不真实,就像是美丽的蝴蝶,轻轻一碰就会飞走的那种感觉。”

冷雪岚眼框湿润,给杨团花再一次递过纸巾,轻声问:“女儿怎么没的?”

杨团花边擦红肿的眼睛,边抽泣说:“一个星期天,奶奶带着她在公园玩,奶奶跟那个准备娶她的老张坐在树下的木凳上正柔情蜜意,女儿跟几个小朋友跳跃着玩的真欢,踩到了一块香蕉皮,一个仰面后摔,后脑勺真好撞在一块大石头上,送到医院做了CT,颅内出血,没抢救过来。”

随着杨团花如泣的话音落下,关押室里陡然安静,两个女人都是一阵沉默,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10

“对不起,啰哩巴嗦了半天,还没说到婆婆为何服毒自杀,同是女人,你也有婆婆,想必你也猜到了她自杀的原因吧?”这次是杨团花先打破沉默。

冷雪岚点点头:“内疚?痛苦?悔恨、自责折磨得她痛不欲生?”

“这些因素有,但不完全是,还有我的原因。”杨团花低头轻声说。

“你的原因?怎么说?”冷雪岚嘴上问着,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几份。

杨团花抬眼看了冷雪岚一眼,长叹着说:“唉!我那阵子死的心都有了。说实话,心里对婆婆不怨恨、不责怪是假的。那一阵子,我心里的火,除了娘家人,我再无处发泄,我只有对她倾泄我的满腔怒火。我要么几天不跟她说话,要么对她大吵大骂,女人嘛,你能理解吧,我涵养再好,但失去女儿的打击对我实在太深,我的神经脆弱到几近崩溃。”

“人之常情,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冷雪岚给杨团花的纸杯里续上水。

“婆婆其实也吓坏了,整天以泪洗面。我不跟她说话,她也不敢跟我说话。我责骂她时,她只顾低头流泪,一句也不敢反驳。我看得出来,她想一走了之,回老家,但又不敢,也不放心我。我那个阶段几近疯狂,骂她时不择言语,免不了有些脏话恨语,嗓门又高,邻居们肯定听到了不少,再加上她出门时常眼圈发红,跟我一样,也瘦了。那个跟她要好的男人也不来找她,不联系她,她也是憋着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还有小区里的一些长舌妇们的风言风雨,在这种压力下,她偷偷买来农药,乘我不在家时……”

冷雪岚心里什么都明白了,但还是静静地听杨团花继续说下去。

“我回到家时,气味浓烈的毒正一寸又一寸烧灼着她的食道和脏器里的黏膜,她剧烈扭曲的五官上沾着自己呕吐的白沫……”杨团花泣不成声,强压着不使自己放声大哭。

冷雪岚起身绕过桌子,到杨团花的身前,搂着她的头,轻轻抚摸着杨团花的头发,眼里噙泪说:“好在你的婆婆抢救过来了,你去医院照顾她吧。”

杨团花伏在冷雪岚的怀里,又是一阵颤抖着身子的痛哭,不知是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得以倾诉,还是冷雪岚对她的理解,或者是婆婆没死,她心理上的负担有了解脱,总之,随着哭声渐弱,她的心里总算有点些许宽慰。

杨团花抬起头,擦去最后一抹泪珠,问冷雪岚:“姐姐,你比我大,我就叫你姐姐吧,”冷雪岚点头,“姐姐,你说,亲人之间有时侯免不了互相伤害吧?”

“嗯,有这种情况。”冷雪岚答到。突然,她的脑中电光一闪,“亲人之间的互相伤害”,这几个字如夜空中划过的流星,让她的眸子亮了起来。随即她眼神半眯,陈秀月的身影,唐耀祖兄弟俩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交叠显现,一直折磨她的那种第六感觉越来越强烈,似乎马上就能得到验证。冷雪岚赶紧叫来外面的警员,吩咐他送杨团花去医院,她快步出门,去了局长的办公室。

唐耀祖坐在自家最大的一块芹菜地埂上,看着粗壮挺拔茎直叶茂绿的发黑的芹菜,心底升起阵阵甜意,宽慰的心情慢慢地赶走了浑身的疲乏。天空蓝得使他头晕目眩。蜻蜓在泉沟里的水草尖追逐嬉戏,蝴蝶在他的身旁忽落忽飞,翩翩起舞。

今年运气好,唐耀祖除了自家的十几亩地,把同村人的近三十亩地也承包了过来,在离水头近的湖地全种了蔬菜,其它的地里种了大麦。虽然大麦行情不太好,但蔬菜的行情却出奇的好。一家人虽然辛苦,却终于熬来个好年成。他索性伸开双腿,四仰八叉,躺在地埂上,口里嚼着青中带白的芨芨草根,在心里默算起来,菜贩子收走的胡萝卜娃娃菜白萝卜卷心菜,虽然种的不多,但价格都不错。芹菜虽还在地里长着,但儿子已说了,每亩能买七千元左右,可以说是铁定的最好一笔收入即可变为现实。再加上二十多亩的大麦,今年大概能收入十万元左右,扣除各项成本开支,净落个七八万应该不成问题。

田边泉沟沿,几个从城里来游玩的时尚男女在草丛花间里嬉捉蚂蚱或是蝴蝶,在绿波碧浪间,鲜艳的衣衫比飞舞的蝴蝶还靓丽。天空飘过一大团白云,遮住阳光,芹菜越发显得油黑发亮。

唐耀祖又点燃一支烟,不想坐起,躺在田埂上沐浴阳光,舒展筋骨。乡里人不怕晒,紫黑的脸颊挂着汗珠,浑身暖暖的懒洋洋。

正做美梦的唐耀祖一睁眼,冷雪岚和两个警员围在他身旁,他一激灵,本能地想翻身逃跑,两个警员扑到他身上,没费多少力气就拷了起来。押到国道边的警车里,弟弟唐辉祖也被拷在车里,看见哥哥,鼻涕眼泪地说:“哥,瞒不住了,当时我就说这事瞒不过去,不能干,你不听,报应来了吧。”唐耀祖瞪了弟弟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耷拉下脑袋。

冷雪岚被唐耀祖的交待震惊了,人心的恐怖,让她感到全身颤栗。

陈秀月在城市以捡拾垃圾为生,她的两个儿子都知道,他们不但不去接回来,而且不管不顾,任其自生自灭。至于那个小弟弟老三,他们更不放在心上。这次老二把陈秀月接回来,主要是儿子媳妇都上班,他们老两口忙着种菜,孙女没人带,让老人回来带一阵,打算等秋天菜卖完,再把老人送走。谁知老人回来后,听到苏长瑜又减刑了,心里又泛起仇恨,整天不是在家抹泪哭涕,就是到苏长才家院门前咒骂。

前阵子,孙子媳妇嚷嚷着说老太婆在城里捡拾垃圾,难免会染上传染病,非要拉着老人去县医院作体检,结果老人被查出已得了肺癌。两个儿子及家里大小人等知道结果后没什么反应,反正七老八十的人了,也活够了,该到寿终正寝的时侯了。陈秀月自己也很快知道了,同样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到苏家骂的越勤了。

两个儿子也劝过,说当年苏家也给过赔偿,人也到监狱里了,骂也没用。陈秀月却哭着骂:“我白养了你们一窝,你们的杀父之仇不但不报,还阻拦我去骂他们,好,这个仇你们不报,我来报。”

唐耀祖撇嘴:“就你那么骂几声,就是报仇了?”

陈秀月冷哼一声:“哼,我自有办法,就看你们两个敢不敢帮我。”

唐辉祖问:“怎么帮?”

陈秀月绝决地说:“你们两人瞅个没人的机会,把我杀死在苏家院门前,然后就说我们跟苏家有仇,我每天到他们家辱骂,他们气不过杀了我。”

两个儿子一听惊得大张着嘴,齐说“这不行,坚决不行,一来我们下不了手,二来公安局的人也不信是苏家的人杀了你。”

陈秀月长叹一声说:“你们两好糊涂啊,公安局的人也肯定知道我们跟苏家有仇,我死在他们的门前,他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再说,有谁能怀疑是你们儿子把老娘杀死的?”

唐耀祖闻言心里一动,但没说什么。

陈秀月接着说:“这么做,有几个好处,我这么大岁数了,又得了那病,再活着也是你们的拖累,我死了,对你们来说也是解脱,还有就是他苏家的人里面总得有人背这个锅,进去一个是一个,用你们爹的一条命,再加上我一个快病死的死老婆子,换他们家两个人蹲监狱,值,最主要的是不能让苏家的人好过,这么做就是对他们的最好报复。”

唐耀祖心里又是一动,唐辉祖却没把老娘的话往心里去,还以为老太婆也就是这么一说。

陈秀月却隔三岔五问两个浑蛋儿子,啥时候动手,甚至有一次哭着说要跪下来求两个儿子,唐辉祖木木纳纳不多说,唐耀祖的心里却渐渐活泛起来。

唐耀祖对弟弟说:“兄弟,你想过没有?其实老娘说的有几份道理,苏长瑜砍死我们的老爹,虽然法院说是失去理智冲动杀人,判了无期,但我们的老爹却是真心实意帮助过他的,老爹没了,他苏长瑜可是一再减刑,弄不好没几年就出来了,再说,我一想起苏胜那狗日的就来气,我们辛辛苦苦种的菜,全让他贩卖挣了钱,我们落了个啥?你看那狗日的牛逼哄哄地,日子越过越好。照老娘的意思做,说不定苏长才或是苏胜就能进监狱,这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打击,最关键的是,真如老娘所说,这么做了,有谁怀疑是咱们做的。”

唐辉祖嚅嚅着说:“哥,我看还是放下这念头吧,我怕真做了,不一定能瞒得了公家的人。”

唐辉祖咬牙切齿说:“你放心,我们瞅个中午没人的时刻动手,只要没人看见,他苏家的黑锅背定了。”

唐辉祖摆手:“不行,不行,我可不敢。”

唐耀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说:“就这么定了,到时不用你动手,你负责望风,要是有人发现,我立即停手。”

唐辉祖嘴唇动了动,却再没说出什么来。

于是,在那个晴朗的中午,苏长才家的院门前就发生了血淋淋的一幕。

冷雪岚听得浑身冰凉,激愤难平,从决定拘捕唐家兄弟俩,她心里就有了把握,陈秀月是被自己的两个儿子杀死的。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竟是母亲主动要求儿子干的,而平时不孝敬父母的儿子,竟然在这件事情上听了母亲的要求,真的就一刀一刀杀死了母亲,十二刀啊,刀刀诛心,每一刀怎么能扎得进去,母亲又是怎么忍受的。母死儿罪的结果,貌似是为了嫁祸与人的报复,而实质上却没那么简单!

(全文完)

2020.1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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