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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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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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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委屈

父亲的七七恰逢清明,儿孙们都回来祭奠,仪式完成,接了母亲一同聚餐。像往常许多次一样,饭桌上,大家轮流给母亲夹菜,递水,倒茶。关切的行为使母亲一直处在幸福的包围圈。一切似乎很合理又很自然。父亲走了已整整四十九天,时间在疗愈着每个人心中的创痛。我们把对父亲的思念深深地埋藏起来,把和父亲一起度过的时光都珍藏在记忆的保险箱里,让它变为人世间最珍贵的收藏。这是每个人心中最大的秘密。不可言说,不便言说,不能言说的公开秘密。

在父亲的问题上,母亲一直表现得很坚强,她的镇静让我由衷地感到慰藉。母亲也是个明白人,她的坚韧让我放下了一条心。也许母亲是无师自通的逍遥派。人活着,明白与不明白,跟文化没有关系,是人对生命意义理解的本能。我甚至在心里很欣赏母亲。睡梦里,当我思念父亲的时候,我会想到母亲。难道母亲真的很超脱,她的超脱在我看来近乎无情。潜意识里,我更觉得母亲是在故作镇静,我不能自圆其说。母亲的爱从来就是低调博大的,她几乎很少偏心任何子女,她也从来不会说爱或者什么关切的话。她只在那里做,做她想做的,为子女而做的。这跟母亲的母亲出身贫寒有关,母亲的童年虽然家境尚好,而母亲在她的母亲那里遗传了人最善良的本性,继承了仁爱和爱人的基本人生观。

饭吃到中途,母亲低头不语,不再动筷,也不再津津有味地咀嚼。母亲的表情里分明有了一丝感伤,眼里似乎也有了一滴泪。这是父亲走后从来未有过的。我不知所措,难道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母亲一直在装,装作无所谓,装作不悲伤,甚至装作无情。我不想打破这僵局,又不想母亲继续沉浸在不良情绪中。妹也看到了,她递过去一张纸帮母亲擦泪。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妹的眼圈红了,她和母亲的心是相通的。弟也递过去询问的眼神。母亲低头,擦着眼泪,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下来。母亲忍不住了,她不再忍,带着哭腔,饭桌上大家都在,就缺了你父亲。说完,母亲隐忍着,不让自己出声,而眼泪却比前更大地涌出。瞬间,所有人都被母亲的情感带向了一种悲伤的情景。勉强支撑到饭毕。带着红红的眼圈,我们得离开饭店,让太阳晒一晒,把心中的思念和委屈都蒸发出去,邮寄给那边的父亲。

春天的绿和花是最治愈的,我们相跟着,将母亲拥在中央,在春暖花开里散发着爱,散发着对父亲的思念。我以为母亲会就此释怀。我放下心来继续认真生活,将对父亲的思念化作力量,写作、阅读、弄孙。

下个星期,接到姨的电话。姨在电话里几乎是哭着对我说,你妈受了什么委屈,给我打视频哭得不成样子,她从来没有这样过。说完,姨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自从父亲走后,母亲一直很镇静,从未哭过。父亲七七祭,是母亲第一次伤心流泪。

母亲和姨的感情很深。父亲走后,姨陪伴母亲到头七,和母亲说了不少贴心的话,也只有姨的话才能贴到母亲的心上。我们虽然尽力地爱着母亲,安慰母亲,护着母亲,我知道,我们对母亲的爱和关心与姨不同,我们的关心和爱多在吃穿用度,真正能让母亲得到安慰的是姨。也许在母亲的心里,子女永远是被关爱的那个,而姊妹是可以相互扶持和依靠的。父亲走了,姨的扶持比我们的爱护在母亲的心里更加有用。姨才是母亲最知心的那个人。

我一个唐姐说得好,有个妹强一辈,有个姐强一节。母亲对姨的依赖让我实际地看到了这一点。

母亲和姨隔三差五地通视频。他们聊什么,我不大清楚,也许他们也不聊什么,就对着视频享受亲情,享受相处的轻松和亲热,一种灵魂互通没有任何压力和阻力的轻松和亲热。或者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彼此看着,安慰着。

姨说,今天母亲几乎是全程哭着,而且只说两句话,后悔没有把他管好,后悔没有提早发现,让他的病到了晚期,那么快就走了。母亲哭着重复这几句。我知道,母亲终于装不下去了。六十多年,母亲对父亲的爱和依赖,还是出卖了她。母亲在思念父亲,她把对父亲的思念化作对自己的自责和惩罚。她是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再和父亲重度最后的时光,她要以一己之力挽救父亲的生命。

是的,她想象着父亲一被C细胞攻击,她就灵敏地发现了。她把自己想象成父亲血液中的第一道防卫兵,她想象自己拥有火眼金睛,能洞察父亲体内的动静,不让一切外在的力量侵略干扰父亲的生命。她要用自己的心拯救父亲的生命,她是多么希望父亲再能和她一起并肩行走。六十年来,他们一起走过了多少风风雨雨。现在父亲走了,从母亲的生命里消失了,她知道这是人生最无法挽回的一桩事,她想用心力挽救。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拥有和父亲一起的人生。母亲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她想用这种办法,继续把活着的她和死去的父亲的情感纠缠在一起。母亲在自责里怀着对父亲最深刻的思念,那是对父亲爱的另一种表达。母亲委屈地哭着,声声诉说,全是对父亲浓浓的爱意。我知道,这就是白头偕老,这就是至深至真的感情。一种无用任何言语表达的情感,如陈年的老酒,喝一口就知道了全部。人生全部的醉莫过于此。

在母亲的哭泣下,我们将母亲送到姨家,让母亲换换环境,暂时远离与父亲的一切情感联系。只有姨才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二个可以走近母亲心灵深处的人。

我向母亲开导,父亲生病的无奈和生命的自然规律。母亲似乎明白了。我知道,在母亲下一次思念父亲的时候,她会再一次糊涂,又将所有的责任包揽己身。只有这样,她才能又一次走近她这一生最亲近的人,以此来去除她内心的孤独,抒发对父亲的深深思念。

二零二四甲辰龙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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