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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刀的头像

石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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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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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叶与莲蓬

下雨天最适合想起某些故事,特别是一场细雨过后,春天的气息早就耐不住了,从那棵不知名的大树开始,这老树一直活着呢,周遭的屋舍、小楼和操场都被搬倒挖掉重建了,它还伸开枝条不动弹子。我们就在这样的乡下校园里度过了一年又一年,没什么特别。

地上没一片落叶,空气里温温的,树干和枝条看似还是那样,但树皮下的生机开始活动,一股盈润的水分快要出来。我仿佛能看见它的根系在喝水,水从脉络涌上枝干、树梢,紧接着就是吹面不寒的风儿,摇曳着柳条,悄悄地冒了绿头,我听见了它们一个个撑开树皮肤的声音,张开的动作像是跳极慢的舞。

我还能清晰描述未城镇化之前的模样,大拱门进去是一条长道,通向土操场,操场上的脚踏铁木马,坐上去旋转,下来就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南门外的棠梨河,河边的鸭子在潜水,东面是幼儿园,西面是小学,地上是水泥地和裸土地,墙上是红砖,最显眼的是这一棵粗树,被围在石坛子里。大家的童年都很像。

乡下都在变,大家肯定都变了。芸芸同学中总有几个很特别,必须要记录下来。人生的道路弯弯曲曲,四处分叉,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角落里呼吸着,不关别人的事。大家都住在自己的孤岛上,所以我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的片段。

以上内容都是废话,想起这两个同学的时候,脑子里先是校园零星的景象,想到哪就写到哪吧。

春天美好而易逝,晚上睡得很好,春的酣梦不冷不热,醒来是一缕阳光,白白的小路上,青草生发,野花竟放,树木开始换装增肥,就这样扳手指头都能数过来的天数,春天就热的燥了,人们剥去棉袄剥去外套,露出胳膊,春天哪儿呢,这不就是夏天了吗?

这样的天气里,只有他俩穿外套,是一种别样的校服,我敢肯定不是我们学校,背后的拼音也不像是本地的。这一对双胞胎兄弟,坐在最后一排,胆怯而微笑着,就像是在走亲戚。

他们说,他们家就住在瀑布下面,每天都要爬山,竹筏子可以从山洞里漂过去。田种在山上,插秧一直能插到云边,水牛是家家都有,一天两件事,放牛和干活。这样的情景,我是没见过,在电视上看到西游记的水帘洞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一条水泥路直通中间,两侧是削去枝丫的梧桐树,剩的枝干都在招手,路下有细细的排水沟,那里也是孩子们的天地。春天雨水流下,飘过花叶,这叫落花流水,夏天时候有毛辣子虫在沟里蠕动,每一根毛针都有毒,秋天是梧桐叶覆盖,一不小心会把鞋子卡在沟里,冬天当然下雪最好看了,大雪把沟盖平,两条白丝带直冲操场。这一对兄弟很快适应这里的一年四季,四季分明,不像他们老家那里,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一派凉气逼人。

我们就在操场上玩耍,水泥台子两边各站一人,中间摆上砖块当作球网,乒乒乓乓,个子不够就搬砖头垫脚下,只要有人打起来,那么一会儿工夫便会围住一排人,先是五球三胜,人多了,排不到的人会着急,一遍又一遍喊着三球两胜就换人。我是小学二年级开始学人打乒乓球,那时候四块五毛钱一副拍子,还送俩球,拍子上的黑皮、红皮塑料味极浓,打几天后这个皮就开胶,干脆撕下来,用光板吧,这声音最符合乒乓球的律动。光板打球不能用劲,否则会弹出台外,砸向对方的脸,所以需要精准地控制力度,当然了这精准都是靠感觉。

莲叶和莲蓬,他们什么球都不会,但他们会制作球,一种用无数张废纸裹成的团,用塑料薄膜包扎后,缠绕透明胶,大家惊愕这个类似球的东西竟然那么圆,我们叫它纸球。莲蓬说,他比莲叶晚生一个小时,他不习惯叫哥哥,他们在山脚下,有瀑布的那个山脚下,我们书上学到了黄果树大瀑布,我问他是那个吗?他说他们家瀑布没名字。兄弟俩把牛赶到山坳里,开始踢纸球,往山上踢,再滚下来,然后两个家伙就打起来,他们每隔几天就要干仗的,山里玩的孩子少,干架能够打消无聊。

他俩皮肤偏黑红,看起来比我们成熟,看不出来几岁。据我听说,应该是断断续续上了小学,辍学在家,随结婚的母亲辗转几千里达到淮海平原,一望无际的平地,莲蓬说他还不能适应这样的平坦,走起路来要飞,必须学会脚底刹车。莲蓬说他妈妈又结婚了,嫁给一个矮子,这老头不喜欢他兄弟俩,所以必须要再生一个。这两个家伙与我们生活里产生截然的反差,我喜欢听他们讲奇怪的事,所以整天缠在一起。

如果你不了解他们,你一定会觉得他们外表粗鲁,举止野性,张口一出是迥异的方言。但你就知道下课去打球,上课叠飞机,回家玩纸牌,你不知道他俩的世界里有多少山山水水。到了考试期间,早上问家里要钱买了方便面,干吃,平时舍不得买,莲家兄弟嘴巴没有动的痕迹,他们习惯不吃早饭,我掰了一块给他们,黑黑的手翻过来,用白手心接着。

老师也没关注过他俩,一发卷子,全班数一数二的头牌竟被他俩占了,一时间超过了我,我本该嫉恨,但跟他俩玩成一伙,看着两个家伙披着破烂衣裳站在屋檐下躲雨,实在恨不起来啊。老师不可思议,立刻关心起来,莲叶当上了班长,他开始学习普通话和本地方言,这家伙说话时眉毛紧锁,竟然先学会了方言,甚至和我们斗嘴。

当我们去老街里玩耍,黑网布支起来的阴影下,是几张台球桌,绿色的桌面勾引了我们,总有小青年进进出出,我们还太小,既不会捣球也没钱。小青年喇叭裤配皮鞋,那种尖头的,踩住我脚,我没有叫。异性相吸一点也不假,小青年后面总是会跟着女孩子,有时也能看见长相还不错的姑娘。有人抽起烟来,接着差不多都叼着冒烟,

有人说,嘿小孩,别挡杆子。

莲家兄弟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是小孩子,他俩身形魁硕,长相成熟,腿肚子上都是肌肉疙瘩。

莲蓬说,如果干起仗来,小流氓不一定胜过我。

于是我们更有胆子游离在台球院子里,每天傍晚放学必走一遭。我有五毛钱,可以捣一局,拿起木杆子,上面的黄漆斑驳,不断地脱落,一股唾沫摩擦的味道。我们把彩色的球子摆上台面,一副即将上场比赛的架势,龙黔劲儿大,躬身眯眼,对准一顿捣,光滑的球面可不听使唤,像小娃子们扔的沙包那样抛物线前进,正如你所料,不偏不倚飞到小青年正在开战的桌子中间。

哈哈,小青年们耀武扬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们把这样飞球的行为看作是男性的挑战,于是三五个把我们围起来,哐当,盛石灰的盆子也掉落,这时候就成了战鼓。

小青年准备演电影了,男主人公一二三四纷纷上场,拳脚展示,我旁观过这样的阵势,但深陷其中还是头回,乌压压的手脚像一个圈圈,我挣脱外逃,骑上大杠自行车,没出几米,被一头乌黑秀发的家伙一脚终结,丢人拉吧地躺在温暖的泥土里。

小青年应该只对这条街那么了解,时髦外表下暂且盖住他们的不谙世事,他们肯定没听说过山外青山楼外有楼的句子,莲家兄弟一跃而上,撑开拳脚,以一迎二,尤其是莲蓬把对方掀翻倒地,肱二头肌扬起一阵风,一位小青年蜡黄的脸庞立刻变紫,双方东、西为阵,小青年一股紫气东来,看的人比战的人多,最终还是一口痰一口祖传脏骂结束电影。

即使过去十几年,莲蓬那肌肉还在我眼前晃悠。

莲家兄弟不好惹,但一般不惹事。被动打架的暂且不提了,热血少年哪能不动手,都是过来人。我们仨在街上游荡,没有坏事可以做,学习是在学校,出了学校大门,没人能管得着。学习嘛作业嘛都算不上任务,反正不费劲。

风从东面来,前方拂面都是黄海风,风落在砂浆路上,一滴滴跌落,裹起黄色黏土,拉着我们的脚底。踩一片易拉罐,咔嚓的脆响,我们没喝过,捡起罐子端详,读了每一行字,看到最后的地址,竟然是许仙家住的地方,一个叫杭州的地方,吸引着我们,尝一口剩余的甜蜜,到如今我还一直保持看每一件物品包装上地址的习惯,说不上好坏,过去是好奇,现在是无聊。

自从认识钱,尝过它换来的一切东西,我们每个人都缺。冬天来了,万物在睡觉,没有几样东西可以换钱。莲蓬发现一个废旧的水泥房,没有顶,但里面有人,眼里有凶光的男孩扯一堆电线,黑黑粗粗的,要架起一堆篝火才能让这个黑家伙现身,火光熊熊拨开,金属的光泽盖也盖不住,缠绕的铜丝脱光漂亮的身体。莲蓬花了一天的时间跟踪这件事,看着那个男孩在垃圾回收棚外把一叠票子塞入口袋。

电线无处不在,挂在云下,扯在树上,躲在屋檐,粗的细的、黑的白的,都是生财之道。但这些是活的电线,流淌着一股股能量,我们都上过学,当然知道一触即死。这么明摆着冒险的事儿,我们是不做的。

活着的电线好找但不能找,死掉的电线不好找但能去找,荒郊野地、荒废屋舍,还有倒塌的村庄,平常满眼都是电线,但一找起来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这些个混蛋男孩,果然不放过任何角落,为了挣钱,我们骑着脚踏车走了几十里地,让我们见识到天下地方都一样,没有人放过能挣钱的东西。

一连个把月,扯电线的钱还是不够花,却累的满手乌黑。只好放弃这个看似诱人的生意。

莲蓬的成绩还是那么好,玩的不比我们少,考得分数却比我们多得多。

我们走在晨读的路上,近处是田地和土坟,远处是荒草,苍穹之下都是烟雾笼笼,不知道是我们起的太早还是夜太漫长,等待黎明的小路上寒气逼人,一定是太阳睡了一夜,把热量耗尽,星星太远照不亮我们的路,那就点几根稻草把,或者裹着轮胎的火棍。河沟对面也是亮光,还有幼嫩的嚎叫,如果这里有山能够蜿蜒而上下,这去晨读的路上必定是火龙一般景象。

教室里亮起一根蜡烛,接着第二根、第三根,人手点燃一根,不一样的蜡烛,一样的火焰,读书声像蛙叫。有人在读,有人在写,更有人在奋笔疾抄,晨读后是检查作业的高峰期,弄不好会在脸蛋上留下来男老师的掌心。

莲蓬早已写完,他不读书,额头磕在桌子上睡觉,黎明的二次觉是最香的。他的本子从左到右绕了几圈,回到手中已破旧难看。但不打紧,旧球拍、包子、小说书,可能还会有方便面,甚至偶尔出现面包等难得之物全部奉上。莲蓬在享受知识的红利。他习惯用左手拿起吃的在那享受,我们听说左撇子都很聪明。

莲叶坐在后排,闷不吭声,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学方言油嘴滑舌,一会沉默寡言不问世事。但他喜欢吹口哨、吹叶子,甚至还会吹口琴,如果你在微风拂面的杨树林里或者小河边,听见有类似尖尖的音乐响动,那多半是莲叶在动嘴皮子。

冬天太凄冷,黯淡无光,吹出来的调子让冬日愈加萧瑟,所以莲叶很少出去,最爱吹的季节是春夏,野花遍地,杨柳依依,还有鸭浮绿水,最适合吹出欢快的曲调,旷野的景象太好了,吹得直到嘴皮麻木。有些人一旦有爱好,就像有瘾,挥之不去。

河堰上一天一个样,钻出密密麻麻的绿色,数了又数,永远数不出来有多少种,酸掉牙的那种带毛的草,那种扒开皮之后带甜汁的草,那种草莓一样的红果子,吃多了头晕。暖阳遍地,总是不下雨,那就一天比一天热。草地上像电热毯,坐不下人,莲叶就靠在树荫底下吹,以前吹的是学校里教的歌,现在是流行歌,最多的是一个叫任贤齐的人唱的歌。

河里的人多起来,只穿小裤衩,当然,都是男的。探入河底抓一把骚泥抹在身上,或者从小木桥上往下跳,再或者把小狗儿抛进水里,看他们扑棱。一般人都是要有块布在裤裆遮住的,但桀骜的怪物也不是遇不到。一个男孩眯眯眼,抱着皮球,从水里起来,竟然连裤头都没了,翻开那个小家伙把澄黄的尿液丢进河里,一辆很难见的山地车是他的,他根本不去找裤衩或衣服,骑上车子蹬蹬蹬,裸露的裆部摩擦在坐垫上,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个家伙脑袋泡进水了。

怪异的一幕让莲叶放下口琴,咧嘴笑笑,到处都是人,裸体男孩却不怕被人看,莲叶还是觉得好笑。那个家伙摇晃的脑袋看见了莲叶扬起的嘴角,他不怕被看却怕被笑,扔掉山地车,抓住莲叶一起下河,摁住头发往水里淹,这狗日的小流氓,两个人打起来,惊起大水花,每个人都静止在水里或岸上,看这场水仗。那男孩的私处完全暴露,几十颗眼珠子一定看清楚他裆里的玩意有多么丑。

莲叶这次竟然败了,按理说硬硬的胳膊不该败阵,偏偏打不过那个小流氓。

莲叶一天没去上学,当莲蓬和我见着他时,是在树林里一个水泥凳子上,他睡着了,脸上是抓痕,脖子上是血印。那好吧,莲蓬这鲁气一上来,必定要问个底的。

一个放学的傍晚,夕阳从小河撒过来,排队的学生的衣服都变了色。熟悉的山地车悠悠晃晃而来。

莲蓬说:是这个狗日的吗?

显然他已经掌握了本地方言的通俗说法。

莲叶张了嘴:啊?

莲蓬声音变大:啊什么呀,打你的人?

莲叶说:哦,今天他穿衣服了。

莲蓬跨过队伍,腾空跃起来一脚踹在后轮胎,自己也后仰坐地,那男孩与车相拥滚入旱沟里。我们三个人一起跑,跨过田埂,越过小沟,消失不见。但是镇子很小,学校很小,一个胖妇女拉着一个负伤的男孩,来到我们的窗下,双眼扫射,锁定目标,绕到门口,冲进来喊出一串经典方言,问候祖孙三代之后,开始缠着老师要说法。好吧,就有了你想看到的画面,我们仨(其实我没打呀)耳朵红了一天,好像被扯大了一些。从一个接着一个的办公室进去、出来,像罪犯在末日前的审判。

接下来是星期天,一样的阳光普照刺人眼,一切好像归于平静。待到星期一,大雾四起,看不清是几点,成堆的人在操场上排队,总是排不齐,大家都在讲话,老师喊话让闭嘴,但是没用,他也看不清谁的嘴巴在动。这大雾显然不是好兆头,你知道的三个人,犯错误的我们仨被叫到了名字,在一串名字里听得那么刺耳,透过迷雾我能感觉到男孩都在张嘴,女孩都在撇嘴。

爬上讲话台,需要很大勇气,屁股上有很多只眼睛,在旗杆下转过身更需要定力。我们这些个罪犯一字排开,喇叭里传来我们仨的罪状,每一秒都如酷暑时候蹲在灶口烧锅。

能见度不超过两人,莲蓬望望我:我们看不到下面。

莲叶说:下面也看不到我们。

恍然大悟,我们仨裂开嘴,这时候比刚才舒服多了。

后来一想,漫天大雾也未尝不是好的兆头。

学生时代内斗家常便饭,上自习课和放学这些节点都是高发期。没有打架、碰撞的日子是不完整的,那是年轻幼嫩的火气,是向成熟雄性转变路上的力量展示。当大家沉浸在自习的夜晚,后面的桌椅就会突然暴躁起来,两个人、三个人撕扯着,老师大多时候是看不见的,一件又一件,谁能记得那么多。

像这样被拉上升旗台的案例,一年也就发生一两次,作为杀鸡儆猴的管理手段,看谁倒霉。

分班是都要经历的,分隔在不同空间,自然与莲家兄弟交集骤然减少。东门外的操场上,一座老坟铺着厚厚的草皮躺在操场边上,传说那是几十年前的老校长之墓,不晓得真假。我们跑一百米都要以坟为终点。跑在最前头的一定是莲蓬,那时候他最喜欢跑步或者骑山地车,但是他没有山地车。

既然这样,那你就会看到莲蓬弹起健硕的步子去收集各类瓶子,他并不是有收藏癖好,在巷子里像一个黝黑的皮球弹跳自如,带有惯性,要问他为啥喜欢不走寻常之路,对不起,这不是喜欢,只是生存之道,毕竟这个方式攒钱比伸手向空虚的家里要钱容易好多,也轻松好多。他们哥俩是最真实的年少,虽然在这繁闹的平原一代,仍然没有学会我的虚荣。

当莲蓬还没有攒够买一辆山地车的钱,我们就要考试了。

考试就考试呗,他不以为然。

白天的学习已经够让人烦恼的了,反正考来考去还是那没多分数,不升不降,他告诉我,他觉得是不是知识都学完了。

莲蓬依然居在前列,而龙贵的分数就像学校后门外的河坡,越走越低。夜里是最好玩的,你可以在操场上撒欢,撒出绝妙或者扭曲的姿势,也可以打坐在角落建立还没走出过村庄的人生观,或者踢球,无论踢到谁都不怕,只要你像莲蓬那样跳起来跑,谁也认不出你,即使是教导主任。

我似乎跟你说过,教导主任最喜欢在非课外时间抓人,抓你的小辫子然后剪短,有些帅哥最怕剪短,因为头发短了就不能像谢霆锋那样飘逸了。或者抓你在操场上玩,当然是在白天抓,他在操场上巡视,一颗球飞过来,像极了世界杯,可惜教导主任不是守门员,他彬彬有礼的眼镜被崩裂,这还不打紧,裂的最厉害是他的威严,这不尴尬嘛。

于是你将被带到单独一间屋子,接受五雷轰顶,至于那个失去威严的眼镜也要赔偿。所以我们踢球大都选择在黑夜里。

但是莲叶不会像我们一样俗气,他在夜色晃荡里喜欢上一个人,不对,不是独自一个人,而是一个“人”,一个女人。粗树下,厕所背后,院墙九十度角,你会看到一双人影,有灯光的地方你看不到,有月光也不行。

学校就那么大,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你们肯定最清楚不过了。爱情也要辗转到多个场地,不然会生出烦腻感。学校大门走不通,既然熟悉角落,那就从一节断开的栅栏钻出去,然后再把它伪装成完好无损的样子,如果谁钻出去而懒于恢复原样,一定会遭到夜行者们对着空中辱骂。

一条大街进去就是横七竖八的巷子,彩色灯箱一排放好,电线拖地很长,从楼上的铝合金窗户放出招人的立体声音响,就数香港拍的武侠片声音最大,连拳头打人都有爆炸声,那些刀枪棍棒的打杀声,崩踏在土路上扬起烟尘的马蹄声,也有震耳欲聋的锣鼓动感音乐,甚至还会有阴雨霾霾的呻叫,只需要几颗硬币就能呆上一夜,坐在后排的一律是两人成双、浓情一对,然后头发短的小动作明显,头发长的一动不动。

走过一家有彩灯的录像厅,莲蓬说,莲叶在肯定在里面,他不想进去。

他说,录像厅里有情侣的,最好别去,一定没什么好看的。

有谁明白他的意思?

录像厅的声音如此震撼,就是连续几天的暴雨也淹没不了。我好像说过好多次,一到期末考试就下大雨。但如果用数据说话,把每年考试节点测算出下暴雨的概率,估计也不高,那为啥我总认为一到期末考试就下大雨呢?你们有没有一种感觉,你在印象最深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做了好事,那多少年回过头来说道这个人,你就认为他是好人,反之,你清晰记得某个人行为不当,那就给你永远留下干坏事的烙印。

看过多少家录像,依然不能影响莲蓬的高傲的分数发挥出来,与莲家兄弟玩耍那么久,尴尬的却是自己。莲蓬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莲叶次之,而我高不成低不就,暴雨过后无所事事,把塑料袋里的书都拿出来晒。

莲蓬来找我,他的书和试卷已经变现,积攒着那辆看了几年的山地车。

他说,都结束了,晒这个还有用?

莲叶竟然搂着女人也来了。

我说,那我不要了,打火机点过去,从封面开始。

莲叶笑了,别烧呀,留着复读,省钱。

就此分别,我还在乡下,莲蓬莲叶已经进城,不一样的校园,一样复杂的功课。不对,是我认为复杂,也许他们根本感觉不到呢。

当我晚一步进城的时候,大街上戴起来白色的口罩,我以为城里人都那么讲卫生,谁知道学校的大门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小商小贩也要撤离,洒水的三轮车里喷出来的不是水,而是刺鼻的消毒药,到了饭点,隔着栅栏伸进来许多手,递钱交货,还要看门卫的脸色。

学校说,这样的行为很危险,你不知道外面死去多少人,一种让你咳嗽一直到死去的病毒正在侵袭,你爸你妈来了也不能见,那就随便潜入夜行者偷渡的口子,接过父爱母爱家庭之爱,炒菜咸菜煎饼还有水果,父母让你注意安全,你却没一句话要说的,其实锁在校园里是最安全,散落在外面世界才最不安全。

沧海桑田的变化是要经过千万年的演变,变化之巨大,但每一瞬却悄然无息,生物们有生之年是看不到的。而我们活着的时代变迁只需要几年、十几年,每一天都在变,如果你躲在宿舍里一阵子不露脸,时代发展照样快速前进,有你瞠目结舌的时候。现在校园外就流传着一种游戏,每人一台机器,对着屏幕打怪兽,群起攻之,应声喊叫,游戏厅那种老式的机器早已过时,现在流行的叫做网吧,一张网把你我全部打进去。

我说过的,莲蓬一直以来很聪明,新鲜事物到了他那里,不参与进去就说不过去了。外出上网,有两个途径,一是放假回家的路上,二是晚上宿舍熄灯后爬栅栏,显然,封闭在校的人只能选择后一个。走出这一步,一般人会很踌躇,想想晚上查寝的危机,想想父母知道你干坏事的心情,想想自己自甘堕落的可恶,但是总有个别破罐破摔的分子不想那么多,日复一日做一个夜行者,进而在宿舍里营造游戏人生的氛围,慢慢成了带头大哥,一支队伍在别人的酣梦里夜游、轻狂、厮杀、萎靡,莲蓬是其中之一,双手掌握键盘和鼠标,徜徉在一种叫作魔兽的世界,聪明的人不管用在正途还是歧路,都容易显山露水,大家总以他为中心,开展一场场精神战争。

游戏确实充实了精神世界,但精神不能当饭吃,学费一样必须要交。学费的大钱先不考虑上交,当前是留着慢慢解决上网的小钱和欠资。

莲蓬的山地车在沉浸网络之前已经到手,用链锁拴在宿舍床头,一星期擦两遍,骑的次数还没有擦的次数多。吃的可以解决,烧锅炉的老头儿掀开大蒸笼,管他谁是谁,拿吧,自己的盒子不见了没关系,随手扣一个,越快越好,谁的新饭盒不是谁的旧饭盒?铝饭盒蒸出大米饭,像一块砖坯,拿到宿舍向别个的碗里扒拉点小菜,或者一包榨菜对付一下就行,实在不行就回家拿煎饼,厚厚一沓塞进塑料袋,卷上咸疙瘩丝,有一顿是一顿,反正饿不死。每晚投入在网吧的钱,也可以借,有人要租山地车,一次三块或五块,虽说这能弥补上网花销,可是莲蓬舍不得,那么新的轱辘轧在水泥路或者土路上多受罪,借的家伙肯定不爱惜,作罢。

一笔网吧费要还,还得再续,不然练的游戏升级就赶不上别人了。欠钱的人就是气短,以往多雄赳赳的一个壮小伙,也得向钱低头,借了两三人,再借三个五个人,辗转还款、再借,这样日子真的很烦,走投无路,那就拖吧,从上个月拖到下个月,从暑假拖到寒假,矛盾积攒到一个否极,必定要付出代价。莲蓬瘦了很多,头发上的油腻像是要滴下来,被几个人男同学逼仄在楼梯下,先是听见称兄道弟,没有几分钟脏话都吐出来了,可是口袋空空、只有命一条,那就一脚、两脚、三四脚,莲蓬已没心气反抗,靠在拐角,白墙上有花色不同的鞋底印,还有新鲜的痰和已经干硬的痰。

当然,我当然不会被错过借钱,这时候走过楼梯,莲蓬勾我过去,我从没见过他露出怂气的口吻,短短不到一年,人怎么可以换了两幅面孔。我被动掏出了所有钱,帮他堵上了一部分漏洞。他跟着我去宿舍,打开饭盒,他吃了一半,却说要把山地车免费借给我骑。

就这样的日子重复过下去,所有人必须要参加考试,考试这项活动是威严的,不管达官贵人子弟,还是尖子生,或是堕落学生,似乎都会有些敬畏,上课人不齐、就寝人不齐,但是考试时候出奇的齐。先不提莲叶了,莲蓬已经变成校园里的奇葩,一学期的夜晚只睡了不到一半,竟然分数还挂在红榜,只是从上方落到了下方。

班主任开始找人谈话,他没有规定谈话的方式,但是据我观察,成绩突出的或者乖巧的,都是站着说话,成绩沦落的或者犯事者都是蹲下仰头说话。莲蓬蹲下了,一膝顶起一膝下压,久久不能结束,长期通宵达旦,他开始发虚,再往下蹲吧,臀部放下,喘着粗气,班主任说,你要是去大便吗?

暂且过一段时间吧,莲蓬的事迹看到的不多、传言的不少。学费是不能再拖了,难不成拖到毕业就不缴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上千元如何去补回来?

莲蓬在班上期待的是语文课,这个不爱说话的老师,只让人背诵古文,或教你写作文。迟到是上网人的习惯,但语文老师也迟到,不用担心,期待的肯定会到,语文是主课,没有哪个老师敢抢。早读站在后墙黑板下,莲蓬就能背完石钟山记,一字不差,顺带能吟几句课外的逍遥游,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他显然不是大鹏,他估计是一只小鸟,一只爱蹦跶又高扬不起来的小灰雀。

我们都很渺小和自卑,却最向往低调的英雄主义,最近厕所里流行一首我是一只小小鸟,宿舍的厕所里冲水桶一直是坏的,龙头下的水滴一直是滴的,但在空空方寸之间,声音最立体,那是莲叶在里面拉屎时候唱的歌,一个月都在哼这几句,让我们一听到这个调子就有屁向往外挤。

早上晨光刚起,隔着玻璃射进窗子,莲蓬中午忍不住了,在桌子上不停地点头、点头,趴下,耳朵之外恍惚。老师拍拍桌子,一个个站起来背书却都呆如木鸡,三两句之后就停顿,莲蓬站起来恍如隔世,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然后他不知所以然了。语文老师脱口一句:怎么你也不会啊!

这句话是莲蓬看作丢人的瞬间,但反过来一想,你那么厉害应该是会的啊,也能看作是老师失望的器重啊。

个把月迎来的假期,莲叶有伴自然不想回去。莲蓬不回去,回去又能干什么?他们的妈妈,也只有妈妈记得他们,她一手提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现炒的家乡菜,还有借来的钱。寻找着两个不着家的家伙,连方言都不地道能找到才怪。

莲蓬爬到床铺上,身上哪里都酸,盯着白白的石灰顶,一个白炽灯,不亮,很久以前的大瀑布从眼前流下来,白白的,钻进潭里变成绿的、蓝的,他也钻进潭底,再探出头,一束束水柱砸得睁不开眼。哗哗啦啦,嘈杂如大雨,果然,雨水就斜斜地撞击玻璃窗。只剩个头的表被压在头下,这一觉睡到大家要吃晚饭了。

想吃饭,大米饭,随便来两个菜,可惜没人送,懒得下床。嘴里缺点东西就是不得味,下来吧,翻找每一个床铺,没有一根烟,那个烟鬼郝剑也没有。等着大家回宿舍能剩点吃的带回来,一个打手电筒的影子却进来了,射住他的双眼,像我们在初夏之夜去水沟里照鱼,咬籽的草鲫鱼,一动不动。一问为什么逃课,二问学费何时能交。

莲蓬答不出来。

我和莲蓬殊途不同,我没有他的胆量和瘾。我去找过他,请他吃食堂,他对视我几眼,似乎带点感动。他说,他本想上大学了挣钱再去实现梦想,他说日子过得怎么那么慢,快点高考吧,一天也不想等了。

我在等着他重振。一天半夜,宿舍楼里突然尖叫,每一个角落都听得到,所有眼睛都奔下床,挤在窗口看楼下院子,有人大喊跳楼哇,身披花被的家伙卧倒在地又爬起来,爬不起来了。是谁无聊起来,录音机放在窗台,开到最大声,流行歌曲里夹着一首哀乐,哀乐响起,群鸟沸腾,男的就是冲动,叫唤持续。竟然有个家伙爬到晒衣服的架子上撒尿,落到院子里,那是一个不小心就要与尿同归的危险地点。

一个队伍个个手电筒,是校园查寝队的吧,他们为了学生的未来无所不查,化身学生跟着上宿舍楼,捏住夹烟的手问哪班的,照射每一角落逮住一双双一对对,或是给每一间宿舍巡礼,翻开被子拆开你的小说才华或者音乐梦想。用被子、枕头、衣架或篮球伪装成睡着的躯体,也躲不过法眼。

红榜有他,黑榜也有他。莲蓬就是长期伪装的躯体,蹲在老师的桌下,桌子上立着一面镜子,镜子背后是一张白脸的明星。看看你还有人样吗?你家借钱就是给你上网的吗?

这句话是何等的刺背。

等我们熬完夜课,据说,宿舍里莲蓬的床铺只剩下木板。第二天,他出现教室窗口,示意我出去。一套行囊,棉絮竹席、盆盆罐罐都交给了我,他说:你用吧也好、卖了也好,我用不着了。

这一年,学校里重点大学的数量必将会少了一人。

莲叶也觉得可惜,他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但是心思不在学业,可惜归可惜,他可能没有实力替弟弟继续实现梦想。

从学校里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多年以后,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游荡的也大有人在。

莲叶的女朋友已不在身边,因为她简简单单地去了一个很远的角落,那里的学校不大,那里人不多,天各一方。莲叶还在原地,不想向学校前进,因为前进需要青春和财力来支撑,他最急盼的事情就是挣钱,他太尝过花钱的滋味了。

他像所有急于走出学校的少年一样,随便进入一个随便的厂子,除了一个结实的身体,别无其他。但现在他迷上了另外一样亲密的东西,上班迟到没多大关系,闷在八人宿舍里练那个吉他,一开始都新鲜,那声音是音乐,时间一久,那就是噪音。何况这也不能挣钱啊。

莲叶已经打了几次架,打架也没意思,戾气而幼稚,多大的人了还用拳头争斗。他告诉我厂子里无聊的一切,就在一个夏天的池塘边,他咕噜噜说到太阳映照池塘。我在钓鱼,他在弹吉他,一会认真拨弦,来回那几个流行曲子,最后弹得无聊就胡乱扫弦。我总是钓不到,他说我不会钓,我说是因为天太热,他拿过竿子、提线、换蛐蟮,他也钓不到,然后骂了一声说肯定没人放鱼进去。

晚上,莲叶应该从网上学来的,端个凳子在小镇上的路口唱歌,可惜没钱买音响设备,那把吉他不够雄浑,他张大嗓门喊,扁桃体在嗓子眼跳动,有人注意到,没人会欣赏。更多的人围在西边一排花圈掩映的舞台,外面搭白布,里面铺红毯,几个胖女人在跳霹雳舞,台下蹲小板凳的是老脸横纹的人,接着长头发的中年男人开始唱伤心太平洋,把莲叶的声音淹没到地上。莲叶也想留着这样的长发,但是这长发两天不洗肯定油的厉害。

深夜,假哭的声音透过树上的喇叭吹得到处都是,最后笙和唢呐上场,即使是炎夏,也生出悲凉和轰烈。莲叶在听那几根竹筒绑成的笙,心生好奇,看着比怀里的琴有趣,一种看不懂的有趣。那吹笙的师傅干巴巴身材,小小的头,却生的一副鼓泡的腮帮子,莲叶说那不是生出来的,是吹出来的。散场之后,半夜有一桌酒菜招待,他们再把办事人家付的钱一分,一场每人可得几百块,人之常情。莲叶说这多钱不久就会发了财,对他来说玩乐器不是难事,挣钱才是难事,这么多钱!他又说了几遍。可惜人家不需要他的琴,这么想着抱吉他也显得不伦不类。

下一次放假,莲叶的玩意儿不是抱着的了,是双手捧着的了。他坐在门口的麦地旁,腮帮充盈起来,像杀猪时候取下来的尿泡,下过雪的麦田白白的,一眼连到天边,笙的声音太老了,好像从远古的阁楼上传来,不明亮不张扬,天晴了雪开始融化,身上冷飕得都是鸡皮疙瘩。

莲叶问我他吹得怎么样,我无法评价,扯开话题想到了莲蓬。莲叶说:哦,他在干活,春寒料峭的还在干活,不干活哪来的钱花?

他竟然还用着校长发言时用的书面语。

我老早就听过很多村里人说过,钱难挣屎难吃。莲叶年纪轻轻对钱的渴望,甚至可以精确到一毛钱。时间不停地转动,人也不停地死去、新生,一场白色的舞台,掺杂披着红布粉布的彩色,莲叶站在台下注视,那个吹笙的师傅鼓起腮帮掀起一阵聒噪,他有点老了似乎累了,嘿,嘿,你小伙试试吧,莲叶抖着腿,试试就试试。一个青头小子就抱上了这把沾满口水的器物,声音传出去像人一样幼嫩,但不难听。有人认出了莲叶,就咕咕唧唧地介绍一通。最响亮的一句话是:这学白上了。

夜幕之后声音传得更远了,子夜来了人才会散尽。莲叶说,吹得不累,但是奏乐结束时候会害怕起来,夜空太黑了,棚子里红光融融,是一口棺材。但是钱和酒肉能弥补这一夜的黑。

一把票子到手,莲叶揣进兜里,试一试水也同样拿到一份酬劳,一张张票子可以吃好的并把自己打扮起来。这样的活儿,只是试一试,以后再去找找其他的活干吧。当钱花完时候,才知道这个夜间的活儿太吃香了,只干一场就能顶上十天半个月的厂子活。

一条路走到头,田埂是黄的,横平竖直地围成无数个方框,方框里都是绿色的作物,作物里是馒头疙瘩一样的坟,没有规律地分布到天边。杨树就长在渠头,这玩意开始开花抽叶,青圆种子掉在地上,噼里啪啦把它踩炸,它再飞在空中,亲吻你的脸。莲叶就蹲在这树下抽烟,一手夹烟嘴,一手挠脸,必然是骂着四溢的杨絮,细风把这白色的絮物堆到一起,如棉花轻轻飘落,莲叶把烟头伸过去,白絮蹭蹭魂飞魄散。

他的烟是操办大事的主家一根根递过来,抽不完,坚持抽,因为吹过笙之后,他不爱说闲话,嘴巴就没事做,抽烟解无聊。太阳斜在西头,把人影子拉得长长的,搭好的台子热闹起来,莲叶爬上去,三五个汉子坐下,鼓瑟吹笙。

如果你在附近的小镇上或者村巷里遇到一个老成的少年,双目野野的,上唇冒出青胡子,可能就是叫莲叶的小子。不过长这个样子的少年遍地都是,也可能认错。但后来他留住一头在学校没留成的秀发,披在双肩,站在货车后厢里鼓着腮帮,花圈暂时把他围起来,那一定是荷叶没错了。

很久没见着莲蓬这个人了,两个兄弟越来越不像,包括模样和性情,就像小镇上的棠梨河慢慢从大运河里分岔出来,各自淌各自的。

棠梨河的石桥头,开了一家两元杂货店,通通两元,不买也要去看一看,一时间人流堆积如桥下的蝌蚪卵。一个黝黑的家伙,一只有肌肉的腿伸在桥栏杆,还是那辆山地车,很久时间里,车子仍然有八成新。

镇子地方很小,正如你所巧,莲蓬跨在山地车上,笑眯眯地望我,他可比莲叶老得多,额头上的红疙瘩冒了头。

我说,莲蓬啊,我把你的粉刺挤出来吧。

他说,还有事没?挤么挤。

我说,你现在干什么去了?

他拍拍身后的军绿大包,跟我去西藏吧。

我不信,你脑子少了吧。

他说,我要去洗涤心灵。

他用劲一蹬,从人群里窜出去,一个人消失在河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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