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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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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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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火阿三”

一、农民阿三

浙江绍兴,上虞道墟。

田野满足得像是个怀胎十月的孕妇。

麦子金黄金黄,加上正午透澈的阳光,把阿三的脸映出一种紫铜雕塑的效果。看见我,把脚下的田埂踩得踉踉跄跄:“欢迎你……”握着我的手,用力摇着,好象在和我较劲,嘴唇动着,却为不知道怎么称呼我有点为难。

“大可!”我代替他叫了一声自己,“采访过你两次了,这次我却是要好好体会体会你的生活的。”

“好,好。”他转身领我往他家走。啪嗒啪嗒,我和他一样,用脚掌拍着田埂,把草丛里的蚱蜢和田鸡赶得乱跑。

天青地远,平野秀淡。

村落静美,水草葱茏。

丰收的土地,让人升起无限美好的感觉。再看阿三,瘦小的身影,还是那么精干。

“阿三,这乡下真养人。”

“对的,对的。咱做消防工作也养人呢。”灰白的头发,像秋日里的苇草,闪着光泽。

“我说你可一点不会老的呢。还是几年前采访你时的样子。”

“嬉嬉病出,做做力出。存钱存米不存力嘛,这身子就是要多动才硬朗。”

我想起自己刚到省公安厅工作时,那个拎只老式公文包,撕开一包香烟,硬塞给我抽,热情得使我有点为难的老农民。

“哎,阿三——”我心血来潮,“不急忙去你家里呢,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

在一堆芒草边坐下,我从包里拿出路上在客运大巴上发的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

“出了汗喝的水才好喝啊。”一股凉波从嘴里淌下胸口。我把水递给阿三。

阿三喝了一口,用很重的乡下口音说:“力气用掉了,晚上就睡得香。出了汗人才轻。都是一样的道理。”

“队伍现在仍然你一个人在管?”

“一直以来全家一起在搞。村上年轻人也有来帮忙的。忙碌得很。”

“现在国家又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对你的家庭消防队,算是一个不错的发展机会吧。”

“这几年可是一直才保持了个老样子啊。”阿三一抿紧瘦瘦的腮帮子。似乎对自己有所不满。

“我看这很不简单了。一件事,别人想都想不到,你却做了。而且坚持了几十年。”我想,从来就是立大志易,下恒心难。能这么多年坚持自己初衷的人,是不简单的。

“我有我的乐趣呢,就像许多人迷上评弹越剧,牙齿脱落了还唱几句,喜欢着呢。”

阿三眯眼望着齐眉高的麦芒。眼睛和麦芒一样跳动着光点。

“我只是个农民。做了件想做的事,可是政府这么支持我。”

我知道他是指这几年,我们公安消防队常常支援他一些设备。几年前,还给他的三轮消防车上了部队牌照。

“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阿三嗫嚅地重复道。

身体下的草垫软软的,并且能够感觉到地底下传上来的清凉。

小麦特有的醇厚香气,围绕在我们周围。

只有土地,才是最丰厚,最宽怀的。还有这土地上的农民,也是。

阿三告诉我,他现在还是整日忙碌在田地里和消防训练中。他说,不动了,人就会换了骨头,吃不得重。像这田地,几年荒废,再要恢复生气也就难了。

“我也用这道理来抓好我的消防队。”他说。

“这可是最乡土的道理。可是,道理总是最简单的最管用。”我扯下一支麦杆做成麦哨,告诉他,我正是在农村长大的,我完全理解得了他话里的道理。

阿三早年曾走东跑西地为乡亲们阉割公鸡,这虽说是小活计,可阿三却很是投入。

他自豪自己的技术,并且怀念着他流浪在杭嘉湖平原各处谋求生计的岁月。

所以每得机会,就要去看望他年迈的师傅和师傅娘。还有他的同门兄弟们。

“现在还去割鸡吗。”

阿三为难地皱皱有点灰白的双眉,笑道:“绣花还要全身劲呢。现在这手上没有那功夫了。”他伸伸关节嶙峋的手掌,指甲里还浸着机油的黑色。

我看得出,这是一双经常捣弄手抬消防泵的手。因为我也是一个消防兵。

每一双手,都可以从中读出主人的时间简史。

就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双手,是时间给生命的一枚印章。

“阿三,可以记得起到现在一共参与救了多少场火吗?”

“虽然我有凡事记在纸上的习惯,可几十年了,哪里还记得清呢。”他又补充道:“我文化不行啊。”

当第一次听到邻村火灾的噩耗时,就立志要倾全家财力,办一个像样的消防队。多年的努力,全家人终于办成了一个影响不小的家庭义务消防队。

阿三是个无意于考虑一己得失的人,也不在乎别人的报答。正要他这样性情的人,才办得好服务乡土的事。

阿三不能讲清他所救的每一场火,但我相信,他与火灾斗争的身影,一定会在乡亲们的记忆里珍藏着。

大概这世间生动的故事,首先是要在人的记忆里发芽,然后再移植到字里行间流传的吧。

光在大道照千古。我想起了文天祥这高昂的诗句。是丹心在照亮历史,而不是历史在造就丹心。

虽然我身边这个满身泥土气的农民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用平凡的行动,实践了自己的理想。立志容易,守志难。好比丹心使历史增色一样,理想会让一个普通人焕发光彩。

我在英雄和平民之间,宁可信服平民执著的力量,而不是英雄豪言的价值。

与阿三交往,他一再强调自己“是个农民。我靠自己十根指头,靠天靠地过日子。”“任是谁,我都敢和他比比这田里的活。”——这是一个农民的壮言。

他说:“我年纪大了,但人没有老。过去的不稀罕,要看我以后的。”

顿了顿,又说:

“我有想法。想法让我活得精神。”

“哦……”我沉吟不语。

“而且我总想把事情干出个样子。掘井须见泉,结网须到头。好比地上撒了麦子不管,临来没收成,只有心惶惶的份了。”

“可我记得,当初你家可是穷得只有几间空屋啊。”

“瘦土才韧竹。坡上的庄稼晒的太阳还多呢。”

“十多亩地,四十多头猪,家里十一张嘴吃饭,几个人能挡得住?我和我老太婆却还能建成个消防队!”

阿三很自信:“我的消防队,就像游击队,在这乡下,可有以一当十的真本事。”他又说:“因为我们是一辈子的消防兵,对手里的水枪,对火灾的性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一家人,一台泵,平时把业务练得纯熟,上阵父子兵,又本乡本土的,熟悉这里每一条路,每一道水,每一家人。——战斗力的渊源就在这里。

用阿三的话说,是“白米细面,土中提炼。”

我曾考察了享誉世界的日本消防,发现其最根本的思想基础,也正是保护乡土的意识。我相信,扎根乡土,不拘形式,会是未来消防工作主流。而这,阿三却已经像一个倔强的壮士,特力独行了十几年。

“我的水枪没有十分强大的水流,但我能抄小路,快捷地贴近灭火点。能一锄头扎中七寸。”阿三侃侃而谈,“快猫管三家呢。”

眯着细而亮的眼睛,望着远处大路上青碧的绿化带,以及田野尽头那在温热阳光里微熏着的山峦。阿三的神情踏实而又安详:

“哎——,一辈子的农民,半辈子的消防哟。”

四月南风大麦黄,早稻种田养蚕忙。一群背着竹篓的妇女从身后的渠道上谈笑而过。浮动着的和谐气息里,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于“救火阿三”的世界,有了一种体悟的愉快。

二、一条河流的梦想

我想要坐坐阿三的“消防船”。

“消防船么?”阿三迟疑道,“现在用得越来越少了。也破旧得不像样了。”

担心我坐不来吗,我家就在阳澄湖边,放心吧,我也有过船上生活的经验。我坚持。

当我跳上船时,果然两边的船沿都磨掉了,要从船头到船尾,没有些船上的真功夫,那薄得像手掌的船沿上,休想过得去。

“用了近二十年的了。”阿三说着,身子一晃,已经踩过船沿,站在了船尾。可是就这么一下子,船身晃动起来,水声“啪啪”,像手掌在拍打船身——小船醒来了,竹篙轻轻一点岸滩,就轻快地一头往河心游去。

“阿三,怎么不摇起挂机来呢。”

“到前面宽敞点地方,这里挂机一响,把水搅浑了。”

这时,阿三的手机在腰里响起来了。原来,是他三儿子打来的。好象说是看见船没了,以为有了火灾,正要赶来相助。

我说:“来得好啊。一起来,我们三个可以在水上来次演练呢。”

果然,他小儿子气喘吁吁在河岸上追来,也不等靠岸,从一棵横到河中央的树上跑到我们船头前,极其轻盈地落到船头。

阿三把我介绍给他,他憨厚地笑笑,算是和我招呼。

听我聊起自己的救火经历,他才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他还当过几年消防兵呢。

他说,部队回来,他做上门女婿,老爸把三分之一的家当:一台手抬消防泵给了他。把家里的传统发扬光大,一直是这几年父亲的心愿。

大哥二哥倒也不让老父亲失望。二哥说,要买车子,老爸一听,说,买吊车!可吊车这乡下那用得上。可是老爸的理由是,一次看见有车子带人翻下河浜,自己下水,费了好大劲,才帮助一起把车子弄上岸。

“爸爸,不是什么最赚钱就往哪个里钻进去的人。他啊,人家危难时需要的,才最最要紧。”他看着自己父亲,“就是这个性格。所以二哥听他买了汽车吊机。”

“老话说得好啊,吃苦记苦。”阿三一绷下颌的肌肉,猛地把挂机摇响起来。

“我是一家之长,有这个主见呢。这吊车,还能当个‘消防登高车’用呢。”阿三几次和我自豪地说起过,他老了,但仍旧是这个大家庭的‘一把手’。老婆小孩,还有儿媳,都很支持他的事业。

“家里十多亩地,我还是主劳力。不愿意分家。好好的为什么要分开过。这不是老观念。因为我自己觉得还有力气做点事情,这么多地,需要一个人来全面主管。我的消防队,也不允许大家分开过。如果一支队伍,平时七零八落,关键时怎能拉得出去。”

“我自己地里种的米,每年元旦还要给敬老院送去几百斤呢。大家都要想着别人,团结起来,棉纱线绊倒石牌楼。救火时,哪里只靠我一家人就可以的呢。”

阿三一边掌舵,一边胸有成竹地说着。

船在河面的水草里轻快地穿行着,沙沙沙沙地,像在春天的草坡上滑行。阳光温和而又明丽。

他那消防兵出身的小儿子,很专业地接好水枪,拉响水泵,一股银练飞起在半空,俄而,随着压力的上升,银练飘逸飞扬起来,在阳光的透射下,幻化出一条彩虹来。惊起了几只青桩鸟,也引来了几只红蜻蜓。

虽然挂机和水泵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可我觉得这四周真静谧优美得很:水草滋润的河面,田野金黄的两岸,碧湛湛的天,在阳光下迷离起舞的水雾。

我也接过水枪,也试着用手指在水枪的枪口处划拨出各式各样的水流:一会儿是水幕,一会儿是水雾……

我们笑着,好象都回到了梦想流淌的从前,变回到了玩水的少年了。

阿三几乎对这里的每一段水流了如指掌。甚至对哪个河道转弯处有棵乌桕树,哪里的河床比较硬滑,都一清二楚。生于斯长于斯,阿三说,自己是从每一条水渠,每一个河岸摸爬过来的。

河网在它心中,不仅有张平面图,还有一张变迁图,哪里在布网养鱼了,哪里开了一片水面在养珠蚌了。所以他的船在紧急时,往往能赶在汽车的前面到达。

“河多塘多,可多数桥只能够开得过三轮车。”

“就是三轮车,也有进不了的小弄堂呢。我这就叫水陆并进。”

“北人骑马,南人行船,这因地制宜的做法,真值得我们思考啊。”我不禁感慨。

“三台泵,三辆三轮,再加上这小船,还有吊车,我们这点家当目前还行吧。我爸爸常常为这个自豪呢。”

“你别忘了还有两台拖拉机呢。”

早在年轻时候,阿三在农活上就是把好手。我早就听说,自从他买了拖拉机,村里的困难户种地耙田就多了个依靠。前村后庄的乡亲们,可没有少得到他的实惠。

还有养猪,也是阿三的一个不小副业。多年前采访他时,记得他说,这每年的水泵维修和油料费,还全要靠那几头猪身上出来呢……

正想着,年轻人用长竹篙一指岸上,“你看——”

我顺着看过去,一户人家的墙角上,一排醒目的朱红楷字:救火阿三,火警电话OOO。

“我们的广告做到了这十乡八里,每一个村子里都有,这也是一种防火宣传。只救火,不宣传,还不是功德。最好不要用到我,但真当上阵了,我们也一点不含糊的。”

“在古娄一带很多地方的厕所里,都有我们的‘防火公益广告’。贴在厕所里效果最好,‘方便’好了,广告也看好了,记得牢。”

“还有厂子邀我去讲课呢。”

立夏后的河面上,浮动着的草木气息,让我胸口充满一种鼓鼓的憧憬。

船突突突地轻快地开着。惊起许多细碎地浪花水泡,快活地跟在船尾。

窄窄的河道,像深深的绿色小巷,一群群秀眼鸟从这边飞出来,又唧唧喳喳地投入对面的一丛丛蔷薇花树里。翅膀扑楞楞地,振起一片片轻盈的花瓣。

“这条船跟着我这么多年,劳累得真像是只牛啊。担粪、运肥、迎亲、粜米,这几年又用它救火。用牛见了筋,用船见了钉,他也就该休息啦。”

“其实,我还有一条十二吨、一条二十四吨的大船。想要用来搞运输,可近来不大用得上了。”

阿三又说:

“河道其实越来越窄了,两岸塌得厉害。再加上水草连年腐烂,水田泥浆下流,又没有人打捞河底的泥肥,河床浅得开不快船。”

“但是陆路比以前宽了,好走了。”他儿子在旁边补充。

“所以我正考虑年底买辆小面包车,改一改,可以当消防车用。面包车里可以换衣服,现在救火淋透了,不像以前,熬一下,自己穿在身上也就干了。这骨头,是有点老了呢。”

“有一次,天冷得不得了,我爸爸救火好了,想要借件衣服穿,可没有人愿意。”

“这个怎么说呢。身上脏成这样。也怪不得人。”

我说,冬天里,不穿多,乘坐没车罩的三轮车又是那么大风,衣服就算没有湿,也是很冷的。再则说,火警多数在半夜,急忙爬起来,就更加冷了。

“面包车年底要到了。牌照省消防总队在帮忙办。我做一点好事,国家、政府这么鼓励,我是一心只想为大家多做点什么,才能心安。而且,到我这个年纪,身体这么好,又天天开心地忙碌着,这些啊,可都是‘救火阿三’这名字给我的呢。”

“其实你是在开一种好风气呢,所以国家肯定你,支持你,还有许多记者要来采访你,报道你的事迹。”

阿三听了,紧紧锁着的眉毛,像个浓浓大括弧压在两双坚定的眼睛上,望着河巷深处,缓缓地说:“我对救火工作,是有种感激的……”

三、老屋里的故事

一个个荣誉证书的镜框,挂满了堂屋的墙。荣誉和口碑已经渐渐不为人所重的年代,阿三却对每一张奖状怀着童真般的自豪感。

阿三对它们的来历侃侃而谈。那热烈的眼神,使我感到精神的追求,对于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舍小我,顾大家。”这原是一种何等高尚,又让人何等愉快的追求。

站在一口三眼大灶旁的老伴阿菊,看着我们,脸上也流露出骄傲的光彩。58岁的她,是阿三事业最忠诚的支持者。

“他老老早早就一直和我讲,要成立个消防队,我说家里这么穷,能过下去就好了。可是他有了目标就不会轻易放弃的,竟被他还搞出了点样子来了。这下好了,祖宗留下来的救火的事业,总算还是撑起来了。”

“救火是我家的传统,到我这里已是第七代了,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焱炳,一个名字里面有4个‘火’,你看我还能不去救火吗?”

阿三说,救火在我家,要追溯到清朝一个叫陆奎堂的祖宗。以后就代代相传,直到今日。功德最大的要数第三代的陆清鉴,一生除了救火,还修了23条路、14间凉亭和5座桥。“救火的事业,怎么能断在我这一代上?”

站在两只大水缸之间,阿三一边舀着自酿的米酒,一边娓娓道来。老伴从灶台上端来一碗清蒸的咸鱼,将熟的米饭香里,飘出一股股醇醇的霉干菜蒸肉的味道。

阿三把满满一青边碗米酒推到我面前。望望香气扑鼻的青白色米酒,不会喝酒的我有点为难。

“试着喝喝看,甜丝丝的呢,我每天要不喝上一斤,人就没有力气。”他用筷指指那两只大缸,“我的力气一半就在这两大缸酒里。”青筋暴露的胳膊,伸着竹节一样的手指,那豪侠神气,像要去打蒋门神的武松一般。

“酒是好香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酒香的迷人香味,“好喝,一沾舌头就又甜又软地滑进了喉咙。”

“还有六大缸呢。我可是从没有醉倒过。”

难怪《水浒》里说好酒喝得嘴滑,果然,这地道的美酒使人情不自禁,让人只管举杯。

太湖佳酿的精灵,在胸中悄悄吟唱。我抬头看着满墙镜框和锦旗,想起了阿三的母亲——一位满头银丝,戴着眼镜,慈祥又庄严的老人。

“老奶奶过世几年了。”

“有六年了吧。以前还能帮我接接电话,按按火警电铃呢。”

“老奶奶真是让人怀念啊。”老奶奶是那种平和,而又有着家族感召力的老人。

她留下的遗言是,要把水龙头传下去,要把好事做下去。

一位能写瘦金书,会讲日本语的老人,沉静地像老屋里的一本线装书。

再平凡的人,朴质谦卑得像草一样,只要拥有纯净的精神追求,就不能不让人由心里敬重。

正是那虽不起眼,却最懂感恩的无名小草,才真正普遍地装点着我们这个世界。丰碑固然重要,小草却更不可少!

我举酒和阿三相碰……

“我阿三不是能人,但我可以鼓动大家来做好事的。独木不成林,只鸟不成群。就算自己再有能耐,也救不好火。”阿三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永安龙陆杰、永胜龙陈茂、太平龙汪方、民安龙刘犇……”

“都是村子里上几代救火村民的名字。三兄四弟一条心,门前泥土变黄金啊。”阿三说,他要把这些名字刻在碑上,让更多人向他们学习。

在另外一本学生练习簿上,我看到除了阿三的儿子外,许多年轻人也都跟着阿三参与经常性救火:大力、伟壮、刚强、铁蛋……

“做了好事,应该不声不响走得远远的。可我记着他们的名字,是要更多的人来学习他们,参与到我们救火的工作中来。”

这时,一阵风似地进来一条汉子,笑呵呵地招呼我香烟。

“兴男,猪喂好啦。”

“全好了。”一屁股坐下,就转头喊道:“饿了饿了,先来碗饭。”把刚端上来的酒碗推到一边。

他妈妈笑嘻嘻地,端上盛得尖尖高起的一碗饭来。

“我指望着他呢。”阿三已经在考虑他的第八代传人了,他看中了34岁的二儿子兴男。

正男和立男,是阿三在火场上的左膀右臂。特别是小儿子立男,几年消防兵没有白当,救起火来挺有一手。但阿三觉得二儿子是汽吊机手,在以后的救火中,汽吊能发挥很大作用。

“老祖宗的时候,救火全用木制水龙。到我爸,有了三台消防泵。现在有了汽吊,又是一个进步。”

“文要像读书人,武要像救火兵。这祖上的书我没有接过来,这水龙头可丢不得。”

“年初买汽吊时,借下了不少钱。但我们争取年底还清。县消防大队很关照,时常有生意介绍给我的。”

“什么时候我们也要修修这老屋呢。”阿三老伴也坐下来说道。

“这个倒不急忙。”阿三家指着灶间墙壁上的一块小黑板,黑板上用粉笔歪歪斜斜写满了字,“为民救火,人人有责”八个大字特别显眼。“我还有想法呢。”酡红的脸上写满了信心。

老伴看着他,脸上的皱纹笑得弯弯的。像开着一朵菊花。

老夫妻俩,几十年来一起朝着一个个高尚又实在的目标走着,这难道不是一种动人的幸福吗?

老屋也和阿三夫妇一样,镂刻上了许多岁月的痕迹。阿三说,这个房子都快100年了,可住惯了,很有感情。

我想,时光会让很多颜色褪去,但终究也会沉淀下来些什么的。

这沧桑的砖木房子,正像一个岁月的聚宝盆,所以才让阿三有所留恋吧。

那大灶台,水缸,酒香,是一道风景;墙上挂着的消防服装和工具,也是一道风景;围着八仙桌的阿三家人,又是一道风景。

我陶醉其间,频频举杯,不觉微醉。

阿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到旁边屋里拿来一本记录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东西:1959年,跳下池塘救起7岁小孩;1960年,去邮局取汇款,邮局张华同志不小心多给了10元,发现后马上归还;1971年,老婆在路上捡到一个钱包,里面有100多元钱和布票、粮票,拿着钱包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失主潘福;1994年,在国道上看到一起车祸,伤者躺在路上,拦了车,又替人垫了1000多元医药费;给敬老院送粮食;为生活困难农户耙田……

这,让我想起清朝一个叫熊赐履的人来——传说他用黑棋表示自己不良的念头,用白棋表示正直的想法,到了晚上,以黑白棋的数字,来检视自己一天的思想。

《菜根谭》里说,一个人要做得到半夜三更,仰对青天,而内心无愧,才是真君子,大丈夫。

阿三说,这本日记一样的本子,不是用来炫耀,而是要自己认真去做好事。可以促使自己,在晚上下工后,在灯下回想时,给自己一个交代。

“有人觉得没事做。说,哪里去找什么好事做呢。其实,好事是做不完的呀。”

好事是做不完的,这很简单的话,让我深深一震。我想如果一个人过于看重自己,在内心标举自我,确实是要连该做什么好事,怎么做好事都会茫然不知的。

所以说,莫以善小而不为。做好事,也要一颗时时关切,善于发现的心啊。

四、流星以飞落写诗

阿三一手摩挲着“阿三义务消防队” 白底木牌,深情地说:“我喜欢家门口有这块牌子。”

走在狭长的弄堂里,澄清的天色渐蓝,渐紫。回首阿三家的门廊,百年的时光,让它显得沧桑又肃穆。

古娄陆家,曾经是此地的望族。一直把行善、救火,奉为传家祖训,到阿三已经是第七代了。“我不图什么,只知道我这样做是积德的事,是善事。”阿三说。

弄堂两边苔痕斑斑的墙上,一路是红漆画着的箭头,和一排点画认真的字:“救火阿三,电话OOO。”

走出弄堂,是村道,刚要伸手与阿三握别,后面有个声音招呼:“阿三,阿三,站一站。”一个老人快步赶来。

我和阿三应声站住,“来,抽一支,抽一支。”

“九阿爹,我……”

“我知道你戒了,来,抽一支!”说着香烟往阿三手里推。

“你年纪比我大,怎么好意思……”

“抽得,抽得,来!”说着,枯瘦的双手,拢起一团柴火。

阿三凑过去,低头点燃了一支。

“这么多年来,阿三坚持做好人好事,不容易啊。救火、修路、砌河坎,样样都做。”老人花白的胡子对着我一翘一翘。

我说:“是啊。‘救火阿三’的事迹,引起了公安部消防局领导的关注,正在筹建的中国消防博物馆中,准备把他的事迹纳入展览内容。”

“要的,要的。他这个人啊,就专为别人操心。他和经常一起救火的队员还有个‘约法三章’,你知道吗?”

“规定每月演习训练两次,定时对消防泵检修保养……?”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阿三向他的队员们约法三章:一是不管日夜活计多忙,一有火警立即出动;二是救火时上屋入室等危险活由他干;三是救火的汽油费、修理费由他个人承担,并对队员每年补贴球鞋两双。”

老人扳着手指,认真地说着。阿三笑呵呵地站着,有点为长者的赞扬而为难的表情。

最大的丰碑是口碑。看着老人,看着阿三,站在牧歌似的宁静乡村里,我这样想着。

暮色渐渐弥漫过来,浮动着土地和炊烟的气息。

人家窗户里透出的灯晕,温馨而又迷离。

不知从哪里,飘来细细袅袅的弹词开篇:人说是,上(么)有天堂,下(么)有苏杭……

老人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阿三执意继续陪着我往村外走一段。

“你看,我啊,就图这些:老人家的赞许,同辈的尊重。我去村里小学上消防课,连孩子们也很喜欢我。”

落日桃红,似娇似羞,像热恋的心,退到了云帏雾幔后。

而西天的云彩,却像盛开着紫荆、木棉和芍药的大花园。花园的上空,湛蓝得让人心动。

“大家对我的尊重,说明我做的事是对的。我活这一世,还要什么呢?”

“今天本意是采访你。可你让我学到的,真是很多啊。谢谢你!”我伸手与他握住。

“你们来,实在也是对我很有促进的啊。我要谢谢你呢。”

天上的星星,眨着钻石般亮晶晶的眼睛,悄悄地听着我们说话。

很小的时候,我一直向往自己成为东坡、稼轩一样的诗人,后来,渐渐地褪去了这份理想。可是,今夜在这璀璨的星空下,我重新升起一种诗意,心里回响起了曾经写的几句话来:  

流星以飞落写诗,

大海以感动写诗,

……

(谭勇奇写于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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