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法

男人，瞎了一只眼——

那年春天，男人在工地上干活。他是出了名的建筑工，打灰、搬砖、砌墙、抹匀一气呵成。工友们说说笑笑，倒也给枯燥的工地添了几分乐趣。

一天，男人正在工地上干活，一铲一铲地将打好的灰铲进灰桶里。男人正转身铲灰——一辆载满钢筋的货车倒车卸货，毫无征兆般一根钢筋巧合般地戳进了男人的左眼。瞬间，男人“啊”地一声嚎叫，司机一脚踩死刹车，由于惯性，钢筋瞬间插得更深了，仿佛整个头颅都要被戳破了。工友们“哗”地一下就开始往男人这边跑去。

整张沧桑布满络腮胡的脸上已是血肉模糊，加之迸溅的水泥和尘土，仿佛空气疼痛到凝固一般。工友疯了一般拿着切割机就去切钢筋，切片与钢筋碰撞的那一刻，钢筋的抖动连同男人因剧烈的疼痛而产生的抖动，更加加剧了他的痛苦。他已经几乎快疼到失去意识了。整张血淋淋的脸上渗着豆大的汗珠，牙床碰撞牙床的“咯咯”声直响，青筋暴起的脖子，咬牙时凸出的颧骨，连一口呼吸仿佛都怕疼到男人身上。

男人扶着插进眼里的钢筋，他被工友们送到了医院。女人喘着大粗气，一边大哭，一边喊着“大夫”，女人哭得哽咽，时不时说不出话来。男人透过还渗着血的痛苦的脸上唯一一只看得到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哭什么哭，又不是死了。”女人尽可能压低哭泣声，医院走廊里等着看病的患者和陪护的家属都被眼前这悲惨的一幕吓到了，谁也想不到，男人承受着如此惨烈的疼痛。

男人被推进了手术室，手术整整进行了三个小时。钢筋从男人的头颅里取出，血肉模糊的钢筋上还粘黏着零碎的眼球和毛细血管。左眼临时做了些填充。由于一脚刹车的惯性，钢筋插到了左侧大脑的神经，从此丧失了肢体协调能力。

再见到男人已经是半年后了，女人搀扶着他来到医院做康复治疗。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如同一个偏瘫患者，加之失去的左眼而带来的视力无法聚焦，每走一步，我都生怕下一步他会摔倒，心随着他每走一步而愈发沉重。

“孩子读大学了，不用我操心了”，“赔了不少了，咱命还值几个钱”，“干不了重活，干个扫大街的活总干得了吧”，男人说得风轻云淡，仿佛瞎了一只眼并没有发生在他身上一般。

我叮嘱他后面要多锻炼，让家属多陪着走走，会康复得快一些。他临走时朝我笑了笑，也没说话，这是我见到男人的最后一面。

或许，男人和女人去了孩子所在的城市，在那里摆个早摊，炸个油条，包着馄饨，生活肯定也有滋有味。或许，男人和女人拿着赔偿金去了一家更好的医院，得到了更好的康复治疗，男人的坚强也肯定能支撑着他一步步变好。或许，男人和女人回到了乡下老家，靠着几亩薄地，养着一群鸡鸭，过上了恬静的乡下日子。

我时常想起这个男人，因为他是我目前见过受伤最严重的病人。也因为再也没有了他的音讯。我一直在想，他会过得很好么？其实我又不敢去想一些不好的事情，生怕在我想象中的世界里女人会过得很苦。仿佛我不去想象，他就不会发生。

天底下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有人醉生梦死地活，有人卑微苟且地活，有人出人头地地活，也有人懦弱无能地活。可是，那个男人是打不死地活，恰似“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种生命的韧性与坚强，让我在失眠的深夜里再一次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