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佟掌柜的头像

佟掌柜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1/12
分享

樟松林

月亮早已升起了,是满月。

富财斜靠在炕头的被摞上,腿上搭着一条暗紫色团花毛毯。毯子是结婚时翠花娘家陪送的。那年月毛毯金贵得很,翠花一直舍不得铺盖,可自从去年深秋,富财被检查出肝癌,翠花就把它从箱底拿出来给他压脚。

翠花晚上烧饭的时候特意多添了把火,炕还温热着。电视里正播《大村官之放飞梦想》,富财看到:浩然跟花花说“我要给杨官屯打几口井,等明年开春儿,就能把那片闲置的洼地种上无公害水稻”时,笑了。

坐在炕梢正用钩针给孙女钩小包包的翠花一抬眼,正看见富财笑,她鼻子一酸,赶紧把头扭过去。

这几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跟儿子说,儿子却让她别胡思乱想,还说前几天老爸去樟松林时精神头可足了。

那天,被疼痛折磨得一夜没睡的富财,天刚亮就逼着儿子去周老坦儿家借马车,他要去村子前那片樟松林看看。

翠花知道老头子脾气倔,他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就帮他穿上厚厚的棉衣,还在马车上铺了一床厚褥子。

四月初,正春寒料峭。非要跟来给富财赶车的周老坦儿,时不时倒换着拿马鞭的手,嘴不失闲地和富财聊了一路。

“老书记,看你这精神头不错,大伙儿的心就踏实。”老坦儿慢悠悠地挥动着马鞭,尽量让马车平稳。

“哪有不生病的人?我没事,老天爷还不想收留我呢。”富财凝望着眼前这条伸向远方的公路对老坦儿说。

“你这大半辈子啊,净为大家伙儿忙了!要不是当年你跑断腿地去县里、镇里求那些当官的立项,这条路猴年马月能修上?”老坦儿顿了顿,继续道:“那时候家家没钱啊,但你说能行,咱都信。你还记得不?你天天带着俺们白天顶着大日头、晚上顶着星星,手担肩扛、马拉人拽的干活。这路一修通,王辉那犊子先得利了,第二年他就养了五十头牛,成了咱村第一个年收入过万的富户。”

“咳咳……那是2002年吧?当时你周老坦儿可没少发牢骚。”

“老书记,瞧你说的,当年说怪话的可不只我一个,为修路搬家的李老根的老婆还骂你八辈祖宗呢,但后来谁不说你这决策英明?没有这条路,俺们上哪脱贫去?”

车轮吱嘎嘎地响着,偶有喜鹊在视线的前方飞来飞去。

“老书记,从前咱这块儿哪能见到喜鹊啊,整天风卷着白沙子,走对面都看不清人。”

“可不是,我记得小时候,刮一宿风,门被沙子堵得推不开,只能从窗户跳出去。”富财的儿子插话道。

“这村子25年前曾被宣判生态死刑,国家让咱村整体搬迁。咱们都想,搬迁多好,可不在这破地方住了!可你爸把大伙召集起来,说,‘咱们走到哪,哪也不是咱们的家啊!老祖宗把咱们扔到这儿,咱得认,这章古台就是咱们的根!咱们必须要治沙!’当时大家都说你爸病得不轻。治沙谈何容易?在这漫漫白沙地上能种树,那政府不早种了?可你爸就是个犟种,他说干就干,整天一肩扛铁锹、一手拎水壶地在这沙地里种树。你说也奇怪,大伙儿咋就禁不住他挨家挨户地劝呢,大家就一起跟他干。头一天把树栽上,第二天早上一看,树苗都刮跑了,再种,再刮跑,再接着种,当沙地里刚出一小片绿时,咱全村人都哭了……”周老坦儿说到这儿,揉了揉眼睛,“那些活儿,现在想起来都累得慌。你爸可狠了,种下的树苗他都用手拔,能拔动的必须返工,不少女的累得直哭。”

“坦儿叔,你还说呢,那年因我爸包下200亩荒沙坡贷款一万元,我妈没少跟他吵架。”

“可不是,你爸当这么多年书记,你家愣是没沾过一点儿光。不只没沾光,还竟跟他遭罪了。”

马车终于停下了,樟松林就在眼前。它像一望无际的海洋,在这刺骨的春风中,呼啦啦地起伏着波浪。富财久久地凝望着这片林子,彷佛看到樟子松庞大的根系在沙土下织成大网,牢牢地禁锢着白沙。

富财裹了裹棉袄,在儿子和周老坦儿的搀扶下,走进林子。他粗糙的手掌摩挲着一棵棵并不茂盛却傲然挺立的樟子松,像抚摸自己的孩子。

“儿子,等爸走那天,就把爸埋在这,俺要永远守着这片林子。”富财的语声坚毅,目光中散发着灼人的光亮。

儿子和周老坦儿都没言语,狠狠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林子里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村子。那天后,富财再没下过地。

翠花再抬眼的时候,发现富财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为他盖好被,关掉灯。

半夜时分,翠花被富财推醒了。富财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异样地说:“花儿,你听,咱家房顶的砖头裂了,有人进来了……”

翠花竖着耳朵听了半天,什么声音也没有。她正想说“哪有声?”发现他又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富财也没醒。

翠花赶紧喊来儿子和媳妇,一家人正研究要不要送去镇医院,省宣传部的梁部长从沈阳驱车赶来看富财。

翠花趴在富财耳边说,“老伴,你醒醒,咱家来贵客了,梁部长来看你了。”

富财缓慢地睁开眼,停顿了几秒,朝梁部长抬了抬干枯的手掌。

梁部长赶紧用力握住,说:“老富,我代表省委、省政府看望你来了!你带头创造的沙地变林海的奇迹,护卫着100公里外以沈阳为中心的辽中南城市群,政府和人民都记着呢!有什么需要一定要提出来,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富财听梁部长说完,眼睛里精光一闪,微微点了点头。

梁部长走后不到三小时,富财再次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的人和贴满奖状的白墙。窗外的风猛烈地吹打贴着大红剪纸的窗棂,村外那片崭新簇绿的万亩樟松林剧烈地摇晃着,发出一阵阵低沉沙哑的呜咽之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