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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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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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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志

虽然昨夜“放毒”放到很晚,可小温仍然六点准时起了床。他伸个懒腰,来到镜子前。镜子里的小伙儿高高的,壮壮的,粗眉大眼,山根高耸,嘴唇棱角分明。小温冲镜中人做了个鬼脸,朗声自语:“嗨,生日快乐!”

吃罢自己煮的长寿面,小温拎着漆桶和油刷出了门。从家到抗美援朝烈士陵园这段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过去。王家包子铺旁边那棵老桑树上的喜鹊窝哪天搭成的,恒顺生鲜超市那地儿换过几次行当,瑞致纯剪的顾客为啥总是那么多,他都如数家珍。

这段路,小温已经走了三千多天。

九年前,他到镇上办伤残证时得知,政府正在招烈士陵园管理员。那一瞬间,他莫名地听到了自己“笃笃”的心跳声。回到家,他跟父母商量此事,父母起初不同意。小温说:“爸,妈,我从小就想当兵,可现在这样……哎!你们想想,那些长眠地下的烈士们和我年纪相仿,如果躺在那下面的是我,你们不希望他们有人陪伴吗?”父亲听罢,长叹口气:“儿子,你长大了。你能这么想,爸爸支持你。”报名时,在场众人先是见他稚气未脱很惊讶,可当发现他的伤腿,目光立刻转换成一种夹杂着一丝可怜的释然。自打车祸后,这样的目光,他已见过多次。这样的目光,比带着嘲笑和鄙视的眼神,要有些许温度。

第一天上岗赶上雪天。小温带着棉手套,拎着社区发给他的糜子扫帚和大号铁锹,拉开烈士陵园生锈的铁门栓。一群寒鸦闻声惊飞,发出“嘎呀嘎呀”的叫声。陵园里,苍松的枝条白白皑皑,厚厚的积雪将伏地的墓碑埋在下面。此时,雪虽然停了,天还没有放晴。小温连扫带戳地忙活起来。时间随着阴云的变幻一点点流逝,积雪幽昧的清辉氤氲着他深浅不一的脚印。当火红的夕阳挤散阴云,笼罩相继露出本来面目的有名无名的墓碑时,小温已在“抗美援朝烈士永垂不朽”的纪念碑前堆起一个敬礼的雪人。做完这一切,他才感到与义肢相连处的皮肉渗出鲜血。为了缓解强烈的痛感,他蹲下身,将左腿放平,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望着雪中整齐肃穆的墓碑,他感到此刻的疼痛和平时的疼痛有些异样。他说不清这种异样是什么。也许是静谧空旷的这里,没有挤压伤痛的沉重的空气,也没有悬在伤口上宛若小刀片般剜人的眼神。

昨晚喝酒时,同学老铁问他:“前两天老李头跟我说,他儿子想让你去他的工厂厂办上班,是真的不?”

“是真的,可我不打算去……”

还没等小温说完,老铁一蹲酒瓶子,大声道:“小温,你是不是傻?明天你就二十九岁了,你还真打算守着烈士陵园过一辈子?这是多好的机会啊,不比你现在赚这三瓜两枣强?虽说这几年市里给你不少荣誉,可荣誉顶屁用?荣誉能变成美女跟你过日子?你守着陵园整整九年了,够意思了,你走谁也说不出啥来。”这样的话,小温没少听,每一次他都笑笑作罢。他心里明白,说这类话的人大多是好意,比说他“净干些没用的,守着死去的人能得来啥”“年纪轻轻的守着一堆坟头,也不怕晦气”的人心存善念。但他们不懂他。

小温时常望着从身边匆忙走过去的神色各异的人想,人活着到底为个啥?难道只是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他深知,人回不到过去,他更找不回车祸时碾碎的小腿。那恨不得撞墙死了的痛和心如死灰的冷,那无数个噩梦中出现的车祸时留存在脑海中迸射的漆黑血光,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个什么滋味。从想自杀的阴影中走出来的那一刻起,小温越发明白,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所遭遇的一切。他不需要别人的可怜,活着,就得让自己站直了,就得对得起自己的心。他帮走路困难的老李头修水泵,帮老赵家卖苹果,给失火的德全家送棉被,这些事儿,他从没记在心上。他觉得做这些就像自己的左手发痒,右手给挠一挠一样简单,他不图什么回报。看到人们脸上现出真心的笑容,他就觉得值。

路经陵园山坡前的那片荒地时,小温采了一大把远志。

进了陵园,他来到刘玉刚烈士的墓前深鞠一躬,蹲下身,伏在墓碑上,一点点将褪色的烈士名字涂红,再用手套小心地擦去溢出的油漆,然后将编好的花束放在墓前。望着那一簇簇紫色花瓣顶端流苏状的花序,他想起四年前的那天上午。

烈士杨清福的侄儿看到小温整理上传到烈士网上的资料,特地从南召赶过来寻找和拜祭叔叔的陵墓。还没走到烈士陵园门前,老人突然泪如雨下,声音颤抖着喊道:“哎呀,终于找到了!叔叔就在这儿!我感受到了……”喊完也没用小温领路,踉踉跄跄地走到杨清福的墓碑前,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小温在老人喊那句“我感受到了”时,直觉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下,眼眶瞬间潮湿了。他理解老人感受到了什么。这些年,在打扫陵园、修剪草木、修理设施时,他时常感到被一股无以言说的、庄严愉悦的气息围裹。

送老人离开时路过那片荒地,随行的一位年纪偏长的晚报记者指着满眼盛开的远志对小温说:“小温,你多么像它们啊!身如小草,根为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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