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路口眺望的娘

从我记事起，娘就有个习惯，就是喜欢站在大门口，看看过往的行人和车辆，有熟人经过，就说上几句话。按照老百姓的说法，这叫“站街头”。然而，自从我进城工作以后，每到周六的下午，娘就把“站街头”的地点从大门口移到了那个能看到村外公路的小路口，站在那里向着公路方向眺望。她是在等我，她最小的儿子。

那时候，我的工作单位离家比较远，而且我又是腿有残疾，所以只能是一周回家一次。周六下午下班后，我便骑着我那辆手摇三轮车（后来换成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往家赶。到了村口，一拐进那条小路，远远地便看到身材瘦小的娘站在小路的另一端，朝着我来的方向眺望。走近了，我看到娘很欣慰的样子，脸上笑盈盈的。有时候，旁边跟娘聊天的邻居就朝我说上一句：早出来看了好几趟了。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性子又很倔强，很不喜欢让邻居们看到娘在为我操心，脸上便很不高兴，就朝着娘数落道：出来等啥呀！用得着吗？听到我的抱怨，娘只是笑笑，便跟在我后面回家了。

尽管每次都受到我的数落，但娘还是不改，只要一到周六下午约摸我快回家的时候，她还是站在那里眺望。到了冬天天很冷的时候，我就嘱咐她别再去那里等我了，冻感冒了就不值当的了，但娘还是照常去等。有时候我因此对她发脾气，她就轻叹一声，说：傻孩子，你不懂当娘的心啊，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我在城里上了八年班，娘站在路口的眺望也就持续了八年。

结婚以后，我辞职了，回到村里自己创业。在我们村旧村改造的时候，为了能让我住上楼房，娘把老房子拆了，为我换了一套楼房，而她却只能住进了村里提供的周转房——一所闲置的小房子。我在村边开了一个店，离娘近了，平常每隔三四天去给娘送一趟饭。盘算着该给娘送饭的时候，我便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娘的住处。一走上小巷的斜坡，就看见娘站在大门口，还是朝着小巷入口张望。看到我走近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虽然娘只是从屋里来到大门口，但她已七十多岁了，腿脚已很不灵便，我就劝她不要再出来等我了，特别是天冷的时候，可是娘还是不听我的。这样的光景一晃又是几年。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有一天，娘已经没有力气再从屋里走到巷口了。因为伤病，她的腿渐渐地没有了支撑力，走路经常会摔倒，摔倒后就很难爬起来。这时候，我再去看娘时，大门口已没有了娘的身影，她只是无力地靠在正屋里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冬天天很冷的时候，我劝她在里屋呆着，那里有炉子，有电视，别再到正屋里来了。但是娘不听，我来的时候，经常见她还是坐在正屋的沙发上，戴着手套蜷缩着瘦小的身子一动不动，见我来了，脸上也没有笑容，只是抬起脸说：光来干啥，又没啥事。其实我知道，娘很要强，她不愿意自己成为子女的负担。她盼我来，但也不愿我来。

当我也有了孩子的时候，我才渐渐懂得了一颗为人父母的心，体会到了生养孩子的不易，也理解了以往娘在路口盼儿归的心情。然而，这个时候，娘已经不能再站在小巷口，来眺望她的儿子了。

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拄着棍子也走不了几步，一天要跌倒好几次。作为唯一的儿子，我应该把娘接到我家里照顾，但我身有残疾，孩子还小，没有能力照顾娘。在这种情况下，姐姐们把娘接到了她们家里，轮流照顾。

娘住到姐姐家以后，生活上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了，有时候就给姐姐打打电话问问娘的情况。有一次，我给大姐打电话，她刚要挂的时候，又停了一下，笑着说：咱娘说她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当时还觉得很可笑，才多长时间没见啊。后来，听大姐说，娘总唠叨着说要回那个小房子住几天，但一想到还得让我天天去给她送饭，就连连摆手说不回去了。

有一个星期天，我带着儿子去看娘。她的精神还好，就是身子已经瘦得皮包骨了。我知道，娘在姐姐家里，虽然时时有人照顾，每天都有热菜热饭，但她心里总觉得不安，感到自己是给女儿添了麻烦。那天，娘对我说：过年我也不回去了，就在你姐姐家了，你们自己张罗过年吧。但是没想到，就在我看望娘之后不几天，姐姐突然通知我说，娘昏迷了，赶紧来。我们连忙叫了急救车，把她送到了医院，经过三个小时的抢救，娘还是走了，连一句话也没留下，也没有睁眼看一眼我们。上一次见面，成了我和娘最后的一次相见。

一晃数年过去了。每当我骑车经过那条进村的小路时，总忍不住转过头朝里看看，有时下意识地就想一转车头，像以前那样，拐进那条小路，去给娘送饭。但是，猛然又醒悟过来，娘已经走了，在那个能看到公路的小路口，在那个偏僻的小巷尽头，再也看不到娘站在那里向我张望了。娘啊，没想到你走得这么突然，走得这么早，那时候，一见到你站在路旁等我，我总数落你，守着外人不给你好脸看，但其实我心里只是不愿你为我过多的操劳，我也是心疼你呀！我也不知道你当时是不是能理解我，但我希望在天堂的你能体会儿子的一片心吧。

有多少次，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梦境中，我看到娘还是像往常一样，站在路口，一边和邻居说着话，一边向着我来的方向，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