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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桦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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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尾无头蛇

老吴,快出来,不得了啦,听得老伴失了魂似的喊叫,正在冲澡的吴志立赶快套条湿短裤,就冲了出来。

怎么啦,你看见鬼了!吴志立骂骂咧咧冲着老伴吼。老伴瘫软在一张石凳上,战战兢兢,以手指指水池,惊恐万状地说,那里,那里……

吴志立这才注意到水池里有一团黑抹布样东西在翻滚,他想去看了究竟,老伴凄厉地叫,别——

吴志立看老伴这情形,也有点虚,就将老伴先牵回屋,赶紧寻了一支长手电,一根晾衣的竹篙,披一套长衣裤,套一双雨鞋,回到水池边。奇怪,水池里只有一串泡在冒,不见了那团黑东西。一股腥臭味飘散开来。他用竹篙在水里搅了一番,还真是没捞到什么。这时的吴志立真是有点腿软了。那团黑东西是什么?它又会藏到哪里去?是冤死的黑虎在发威吗?

黑虎是一条狼狗。A栋东一门顶层三十楼郑雄家的。看不惯B栋东一门顶层三十楼泰豪家的土狗,一怒之下,从A栋三十楼顶飞冲出来,摔死在两栋高楼相连接的门面楼平顶上。这个平顶在三楼。吴志立就住在三楼楼道口一个给管理人员用的小屋里。吴志立的屋子不大,但牌子够响亮,社区给挂的。街道的专干往上一吹,电台、电视台三天两头到这找新闻点。“和事佬工作室”,哈,蛮好玩的。冷月市市民管那些热心做调解工作,会协调矛盾的好人叫“和事佬”,吴志立就是当地有点名气的“和事佬”。他当过十五年支部书记的这个小村,原来是个鸟不拉屎的山坡坡。后来通了一条油砂路,房地产这条“恐龙”就踏了过来,自然就有了这个“天天走红楼盘社区”。社区党支部书记兼社区主任吴莉是个乖巧的细妹子,就天天缠着老书记,要拜他当师傅,认他做干爹。吴志立说,当你大学生的师傅我不够格,这个年代叫干爹总不是个味,妹子你负点责也不易得,又都姓吴,如果看得我老家伙起,我做点劝架开交的小事还是可以的。吴莉是个会来事的妹子,当即就和街道报告,要设立一个“老支书工作室”。街道党工委书记说,多好的事,这是党建工作新亮点。谁知回来和吴志立一说,吴志立坚决不同意。他说,千万别挂牌,要挂也千万别挂老支书,惭愧啊,在位的时候,没做过几件有成就的事,我有什么脸面称老支书。吴莉说,过去是条件有限,你又不是没尽心。吴志立有点固执了,说,莉妹子你莫劝,我没想通的事你劝也白劝,如果对上不好交差,你就在这挂个“和事佬工作室”,我万一做不了,你好可以安排其他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来做。

吴莉赶紧又报告街道书记。街道书记是个开明人,回答说,也行的,千万不要为难老人家,他接应来做,我们就要谢他。于是,“和事佬工作室”就挂牌营业了。小区住着六百多户人家,锅里不撞碗里撞,或多或少有点麻纱事,吴志立的主要工作就是穿梭于A栋、B栋这两个高层建筑物之间,力所能及地做一些相关调解工作。老伴呢,本来在给冷月中学当校长的儿子带小孩,可她带小孩的老套路和儿媳妇书本上学的育儿神功接不上轨,一气之下,就让他们请保姆,跑到“天天走红楼盘小区”来了,搓搓小麻将烦了,就盯上了AB栋之间相连的这个两百多平米的平台。她四处搜罗泡沫箱子,又请了下侄儿运了几十蛇皮袋熟土,将熟土拌上已经完全发酵的鸡鸭粪,灌入摆放齐整的泡沫箱子,菜土就有模有样了。她听说自来水直接浇菜是活不了菜的,就差人在平顶一侧砌了一个水池,好囤水浇菜。当时吴志立是坚决反对老伴种菜的,说,你少给我添乱,我是来当“和事佬”的,不是来占小便宜的。就丢那些泡沫箱子,但丢一回老伴又捡回来,再丢一回老伴再捡一回,直到两个楼栋的楼栋长来做吴志立的工作,说是两栋的住户都征求过意见了,门面上的租户也问过了,大家都没意见,你就让吴娭毑种菜吧,她无事也闷得慌。吴志立这才不再丢泡沫箱子了,但和老伴约法三章,一是不准用粪水或带气味的肥料浇菜,二是菜地里多种些葱、紫苏、大蒜,谁家缺点佐料,都可来采,三是水池要做浅一点,防止小孩子顽皮不小心掉下去了。老伴一一应允。于是,这个平时大热天像一块烧红的铁一样烫、大冷天像一块玻璃一样滑的平台,成了一片绿色养眼的菜园子。老伴本来就是菜农家的女儿,种小菜就是小菜一碟。小白菜、冬包菜、秋丝菜、长苦瓜、空心菜、胡萝卜、大蒜、韭菜、葱、蒜一应俱全。反正吃不完,谁家看中了,说一声,顺手带点去,老两口还高兴地说,多带点多带点,反正吃不完的。

还别说,自从这个平台变成空中菜园,这天啊,还没大热过,也没大冷过,这些菜土啊,还没荒过。只到那天,一声呼啸,“噗通”一声响,几个泡沫箱子应声烟消云散,一条黑色狼狗从天而降摔成一团肉泥。这个菜园子,就有了一点点阴影,总让人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是黑虎这狗东西有灵吗?吴志立一手拿着竹篙,一手打着手电,小心翼翼地搜寻,他一个箱子一个箱子看了过去。此刻,他在心底里诅咒起老伴来,这个吃饱了撑的,菜长这么高,要我怎么找啊?找到一个东南的墙角,他看见了一堆东西在缠绕。

这回,他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顿时头皮都发麻了。

“天天走红”这个楼盘的两栋高层建筑,应该是冷水市的标志性建筑,当年开建的时候,开发商命名南栋为“当红楼”,北栋为“正红楼”,可楼还只建到一半,开发商就让政法机关给带走了,听说是和省里某个案子有牵连。接着开发的老板将“当红楼”“正红楼”改成的最简单的A栋、B栋。这两栋楼各有五个单元,每栋的顶层都有一个隔热顶层露台。买房的时候,合同上就写好了的,这个露台由居住在最顶层的住户管理,也由该住房合理使用。所谓合理使用,诸如:种些盆栽花草、菜蔬、果木,立个晒衣架,放个跑步机,摆个茶台,挂个鸟笼,养个宠物什么的,都是允许的。

A栋东一门的郑家,就是摆衣架,设棋台、茶座。大热天,男主人就这拉个二胡。孩子节假日在这户外阅读。女主人就爱洗洗刷刷,三天两头换衣换被晒地毯晾毛巾的,全靠这地方。B栋东一门的泰家,就搭个葡萄架,摆些大小各异、品种繁多、四季芬芳的淘来的、采来的、种植的花卉盆景,殷勤侍候,赏心悦目。怪就怪在,这么高一楼层,居然还有红的、黄的、蓝的、黑的、粉色的蝴蝶飞来,偶尔还有打空中过境的候鸟按落云头,在这顶层的花架上歇歇脚。当然招鸟引蝶,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女主人是冷月市歌舞剧院退下来的舞蹈演员,有事没事喜欢在这花丛里踢个腿,伸个腰,展露一下曾让冷月市民如痴如醉的舞姿。

当然,这两栋楼其他人家的隔热层还有利用得不错的,但花了代价出了式样,被社区反复推广的就这两家。参观的人一多,大家就给这两个顶层分别取名为“郑家天台”“泰家花园”。两栋楼相距也就20来米,两家好的时候,相互隔空问声好,聊几句家常那也是常有的事。“泰家花园”女主人唐粒子本来在跳“梁祝”,“郑家天台”的二胡声突然拉响“赛马”,这边的女主人有时也就笑一笑,换个姿势跳起骏马舞来。

天底下许多事,真的是说不清楚,如果那天不是刮南风,如果泰豪不是低着头在给茉莉花绑衬杆,如果“郑家天台”的女主人能将每件晾晒物再夹上一个笨夹子,那后来的许多事,可能就都不会发生。偏偏那天的南风特大,唐粒子单瘦的身材站立不稳只好溜进屋去了,却吩咐铁墩一样的男主人去给花加扶衬,莫让风给折断了枝。“郑家天台”胖嘟嘟女主人付娜是不怕大风吹的,除非龙卷风。怕风的,只是她的晾晒之物,风一吹,旌旗烈烈,气势恢宏。付娜见风越来越大,就赶快收起一些已晒干且单薄的东西,刚拿起一样物什,却呼地一声,被一口风夺去了。付娜这边才发出“哎呀”一声,“泰家花园”那边却响起男高音的“呃耶--”。泰豪低着头被一团漂浮物劈头盖脸蒙住了,他慌忙用沾满泥的右手去抓,这块布却越贴越紧,风很大,他甚至嗅到了来自这遮盖之物上的异味。他只好以两只手来扯,扯下来揉成团,拿到葡萄架上,展开来。一看,叫苦不迭。这迎面而来的,真真实实是一条强大无比的棉布碎花的女内裤。泰豪心里一团乌云,焦躁地抓起那团物什,噔噔噔疾步下到房里,一把摔在妆镜前描眉的唐粒子跟前,气冲牛斗地吼,你真是个背时婆娘,这么大风,就不该调摆老子绑绑绑,绑你的尸,满头满脸被这团脏物给绑了!

唐粒子被无端责骂,自然也心有不甘,大楼之巅又不便骂街,就气冲冲出门,上了电梯直降三楼,脚步合着节拍似的,嘀嘀哒哒,三五两下,就到了“和事佬工作室”。戴着袖章的吴志立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抖开唐粒子甩在桌上的物什,就笑了,说,还是你有素质,捡到邻居风吹下来的东西交这来,我等下贴个广告,让丢东西的人家来领。唐粒子尖声说,还要贴告示吗?这两栋楼,哪个女人有这么强大个屁股?吴志立说,那我,还真没个数。唐粒子就噼里啪啦数说开来,如同舞台上的脱口秀。吴志立总算是听明白了。“和事佬”就是“和事佬”,他马上让气鼓鼓的“泰家花园”女主人坐下,叫出正在做饭的老伴倒茶,就说开了,这个,怎么说呢?是风惹的祸,是风惹的,不是郑家嫂子故意的,邻里之间,难免难免,要是发北风,你家葡萄架上的枯叶子还不一定不沾满“郑家天台”上的衣物呢,对不对?唐粒子一想也对啊,就平和了许多,但仍然有点不甘,就说,你还不知道这些大男人?被女人的内裤这么一遮,心里有多晦气!吴志立笑道,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这两栋楼都30层,除了你们这几家,哪一户厕所头上不是厕所,你们还蹲在人家头上拉屎呢。唐粒子就笑了。吴志立说,当然,我等下去一趟郑家,会提醒他们注意的,毕竟,这公共区域,相互顾及点,还是有好处的。

本来这事也就这么圆了的,可有些情况偏偏就不让人省心。

唐粒子正和吴志立的老俩口有说有笑,手机却响了起来,她赶快打开来接,立马就打起了哭腔,你说什么?我老公刚才还在家,怎么会……,买菜,被刮下来的树枝砸晕了……天啦……这,这怎么办?!唐粒子关了手机,对吴志立道,你看,晦气事还真来了,我家泰豪受伤了,救护车刚给拉走了!

吴志立暗暗叫苦,怎这么巧啊,慌忙劝住唐粒子,要她冷静,然后就给社区书记吴莉打电话。

“郑家天台”的节假日,叫读书台。男生郑成章一回来,洗晒的东西收在一边了,嘹亮的二胡也先哑在一角。

胖妈付娜最喜欢看儿子坐在那看书的侧影了。旭日映照下的儿子,有了越来越浓烈的旭刚之气。那英气逼人的眉宇,高挺的鼻梁,细细密密多起来的胡须,凸出的喉结,无不显示着他已逼近成人的序列。

郑雄上学期参加了冷月中学的高一家长会。班主任老师说,郑成章成绩很稳定,人也很活跃,阅读面较广,最难得的一点是,很少玩手机,偏爱纸读物,如果家庭和学校共同配合好,为他营造良好的成长环境,这孩子一定是个好苗子。

可上周,班主任老师打电话来,有点儿迟疑地说,老郑啊你们最近,没给孩子太大的压力吧?郑雄说,没有啊,我们从来不要求他考清华北大,要成个什么名求个什么职,也从来没逼他去学这个艺补那门课,一切随缘,听任他的爱好来。班主任说,最近他……好像有点小心思,注意力也不太集中。郑雄问,这个天气,是不是学校宿舍蚊子多了睡不安稳,毕竟,我家住在高层,蚊子少,这方面也就容易疏忽的。班主任就说,蚊子又不是现在才有,一个宿舍又不只有他,几只蚊子能影响到他的情绪?郑雄说,那也是。班主任就交待,多留意,我这边也盯紧,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要及时疏导,学习成绩一旦垮下来,再扶,就难了。郑雄心底里升腾起一片感激,说,那是那是,您说得太对,劳您费心了,家里面会看得紧。电话一挂,心底里升腾的那片感激,立刻转换成了一团疑云。

从小到大听话的孩子,你是怎么了?

晚上睡在床上,反反复复不落觉。

窗外的月,探头探脑,像是藏着什么秘密故意不说他听,郑雄就有了焦虑。

他起床,光着脚去客厅里寻凉开水喝。回到床上,没躺一时半刻,尿又胀了起来。又翻身去趟厕所。等冲完一泡尿回房,付娜亮着灯,一脸怒容,道,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是只猪也教变了。郑雄说,大晚上谁惹你了?付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你说我一天到晚洗洗洗,苦不苦累不累,你是存心让我不安歇了,是吗?郑雄觉得老婆这火发得不应该,苦了累了你少洗几回不就得了,想起老婆就这个德性,就说,睡吧,都这个点了,说完,夸张地打了三个真真假假的哈欠。付娜不吃这套,牛眼瞪起来,厉声道,我说你上厕所,拖个拖鞋会掉下一块肉啊,光着一双脚,能保证没一点尿星子水印子带到这纯白的褥子上来。郑雄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就赶紧找拖鞋,回到内卫,找洗脚的小木盆,接水洗脚,洗了一遍感觉心不诚,再洗一遍。感觉教训深刻,又洗一遍。感觉有负老婆苦口婆心的教育,还准备清洗一下。那边,付娜就发话了,说,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吧?郑雄不敢和老婆说起和班主任通电话的事,他怕老婆一惊一乍,要是儿子一回,她又是搜包又是拷问,准把事给搞砸,他就说,金盆洗脚,痛改前非吧。付娜就笑了,笑得脸上胸上腰上大腿上的肥肉波涛汹涌。

等回归床上,付娜那副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墙”就压了过来。郑雄一边消极抵抗,一边积极寻找合适的话来和老婆沟通。毕竟,儿子的事才是天大的事。虽说有先成人后成才一说,但成人与成才,两者之间毕竟是连体的概念,难以割舍哪一头的。

郑雄说,还记得我给你递纸条,是初三还是高一?付娜一把推开他那双抹抹揩揩的手,说,你这老不正经的,你说那时才多大,就你那一纸条,让我当年没考上重点高中,被我娘骂惨了。郑雄笑道,没考上多好,考上了就别人的老婆了。郑雄这么说时,就想,当年为什么会给她写纸条,是因为她成绩好?漂亮?嗯,应该都不是。他记得很清楚,学校大扫除,付娜最积极,很高的窗户上有蜘蛛网,本来可以用鸡毛帚对付一下,她非要搭几张凳子,让人扶着,上去用抹布擦干净。他被付娜点名,成为护驾人。这回除了领教了付娜的精明能干,还让他一下打通了从懵懂少年走向成年男子的秘穴。他怕付娜不小心摔下来,不时抬头提醒她,就在他第三次抬头的时候,付娜正折着身子在清蛛网,她那件紧绷在身上的白衬衣已汗湿,有一线晚霞的光,正好投射到她衬衣第二粒纽扣和第三粒纽扣绽开的空档处,那一片比同龄女子更肥沃的白色土地,让这个少男猛地感到了过电后的酥软,他在这一瞬间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了。当时他发出的是一种求救似的呼喊,付娜--!上面的付娜吓了一跳,以为搭的架子要垮了,要跳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马上改口道,别弄了,差不多就行了。付娜就下了架,喝道,你们这些男孩子就是马虎。郑雄第一次抗拒男孩子这个称谓,说,什么男孩子,男子汉!说完,书包一背,气冲冲走了。从那以后,郑雄的脑海里,总时不时晃动着那片晚霞镀亮的白。上课时在晃,课间操在晃晃,跑步时在晃晃晃,睡觉时在晃晃晃晃。直到晃得实在熬不住了,他就写了一个纸条,悄悄塞到付娜的书包里。他压根都没想到的是,付娜第二天就找到了他,说,你真的愿意做匹骆驼,天天让我骑着搞卫生?他说,是的。付娜就在他身边说了一句悄悄话,星期六去我家,我爸妈搞培训去了,我要搞卫生,正好少个脚手架。就这样,就黏糊上了。那时才多大啊,初三?是初三吗?儿子高一……。这么一想,郑雄突然就坐了起来,付娜把他扳倒,他又坐了起来,付娜就再把他扳倒再把两腿压上去,嗯,严严实实的。付娜问,老实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思?郑雄说,没有。付娜的腿加了一点力,语气里也多了一些刚的成分,确定没有?郑雄这才有点心虚,说,有……有的。这一下,倒是付娜慌了,腿一缩,翻身就坐了起来,道,你说你是看上谁了?说,敢说假话,你卫生间睡!郑雄叹了口气,说,什么年纪了,我连自己家的一头猪都喂不饱,还敢……,我是怕儿子……。付娜就笑了,大腿一拍道,说儿子哦,那不是吹,我最不担心的就是儿子,这小子,绝不会给女孩写条子,要写,也是女孩子写给他,唉,就不知是哪家女孩子有这个好运。郑雄看不得付娜的陶醉样子,正色道,假如真有女孩子,写条给他,我就怕他分神,高一,关键的关键啊!这么一说,付娜还真给说出担心来了,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们那会不也是晕了头了,你一张纸条,我就云里雾里……。看这神态,郑雄又提醒道,孩子回了,你少给我问这问那,只是从侧面提醒一下,让孩子把心思放到学习上就行了。付娜说,你那时心思放在哪了?郑雄说,还不都放在你暴满的胸上了。付娜踢他一脚,笑骂,死鬼!

周末,郑成章回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变化,还是那么安静地吃饭、阅读,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付娜第一次将儿子的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郑成章瞧见,就说,妈,你找什么?付娜尴尬了,说,我……我看你有没有脏衣服要洗……。郑成章就笑,妈都更年期了吧?老忘事,昨晚一回来我不都洗好晒平台上了?付娜说,哦哦,我真老了,刚才不见你衣服,我琢磨着是不是有哪个女同学帮你洗了?说完就观察儿子脸上的表情。郑成章说,女同学会帮我洗?一个个懒成鬼了,宿舍都成了垃圾场。付娜问,你去女生宿舍?郑成章觉得妈妈有点大惊小怪,说,每周有值日老师,将各宿舍卫生状况用图片曝光在学校的公示栏内。付娜放心地笑了,妈以为……。郑成章说,以为什么,都那么没气质的一群小丫头,妈你还以为什么呢?付娜感到儿子懂事了,就说,什么气质?郑成章脸上有些憧憬,说,那种艺术气质,那种特别特别的味道……。付娜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高深,就不接话了。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去收拾餐桌。郑成章在书架上找了一本网上书店买的某湖南作家的长篇小说《乡村候鸟》,就往平台上去了。

郑雄从外面办事回来,天色向晚。客厅、房间、卫生间都不见郑成章,他就问付娜,儿子呢?付娜在洗澡,就在流水声里答话,在书房吧。郑雄说,没有。付娜就关了喷头,吐了两口流到嘴里的清水,说,这么晚了,不可能还在天台上看书吧?郑雄一想,是啊,以前这个点,他早回书房里看书了,天台上?小子是不是在打电话,有意躲着爸妈?郑雄就脱了拖鞋,悄悄地走上通往天台的楼梯。天台上的小灯没有打开,丝丝晚风鼓荡起晾晒的两张垫子,天空的鹅毛月像刚刚漂洗过。要在平时,郑雄立马就手痒了,二胡独奏是最适合在这样的夜晚拉开序幕的,但现在,郑雄心里满是忐忑,窥视儿子的秘密,似乎有一种于心不忍又欲罢不能的感觉。郑雄发现了儿子,他没有打手机也没有看书,而是专心致志地紧盯着某一个方向,似乎被某块磁石吸附着,从他的身体到他的灵魂。从他一动也不动的背影里,都能感知,他是屏住了呼吸凝望什么。他的面部朝向的地方,恰恰是北向B栋的“豪家花园”。

郑雄悄悄退了下来,回到自己北向的房间,捺开平时不太开着的窗帘,找老花镜戴上,又移过来单人沙发,小心翼翼地站稳,朝儿子瞭望的方向看过去。

这一看,他只差没叫出来。

“豪家花园”的葡萄架下,几束小灯聚焦在一尊人像上,形成了独特视角的一幅特写。一个身材绝佳的女人,将她的左腿搬了起来,高高举起自己的头顶,居然像一棵树一样,一动不动,尽管有了二十多米的距离,但似乎能感受到她轻若游丝的呼吸,能触碰到她洁白肌肤上焕发的柔美光泽。这个姿势维持了几分钟,女人放下腿,站定后,向后翻身下腰,两只纤细的手轻触地面,丰满的胸迎接着两束光的亲近,像两朵陡然开放的饱满夏荷。要命的是,这个女人,穿戴的是肉色的三点式,看上去纤毫毕露,显山露水。

郑雄终于发现了儿子的秘密。

对面这个女人,无数次要求自家的女人给她家道歉,就因为那条横空而降的女内裤,对面的女人就认定了那是让她家男人伤残破败的原因。而现在这个女人,为什么选在这个时间点,这一身妆扮,这一个姿势,这一个角度……,有意,还是无意?她要干什么?

郑雄双手抱紧自己,他感到又一丝寒意让自己颤抖。

郑雄找到了“和事佬工作室”。吴志立听了,也觉得这事不是件简单的事,但又不知道怎么去做工作。人家就是个舞蹈演员,而且就在自己家练功。穿三点式练功,谁能够说不允许?她又没请你看,反而是你A栋的大男人、小男人偷窥,她不告你耍流氓就算了,要把别的什么人还当这是个小福利呢。吴志立不能说破,就想着改天和吴莉汇报,看怎么来做两家的工作。吴志立安慰了一下郑雄,说,你先别那么紧张,问题应该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的小孩一周也就回那么一两个晚上,你自己用心管管,千万别去吵闹,特别是不要让你老婆去掺和,邻里之间,一吵一闹就会没完没了的。

这事本来也还只是一种担心和揣测,对面的女人说不定不是有意为之。郑雄心底里也安慰着自己,说实在的,要不是郑成章,而是自己偶尔看到,也会对那一滴水一样凝在那里的小巧精致的女人目不转睛的。老婆付娜虽是个会生活的女人,但大半辈子在郑雄眼里她演的就是“宽银幕”。

如果不是郑成章的班主任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电话,说郑成章上课不专心,月考成绩很不理想,不愿与人交流了等等,郑雄是不会下决心检查儿子的手机。他知道,孩子大了,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自己是他这么大的时候,甚至还爬过计生服务站的窗,偷过避孕套呢。但这一回,他是决心探一下儿子的底,如果真与对面的女人有关,他就会不顾一切将她拿下,不许她祸害自己的儿子。

在儿子睡熟的一个的晚上,郑雄端着一杯冷开水去了儿子房间。郑成章睡着了,两条腿夹着被子,侧卧着,两只手平摊在大床上,似乎特别疲惫。郑雄将水放在儿子的床头柜上,两眼四处搜索。奇怪,放哪了?他又不敢去翻动被子,床头柜上的充电器,数据线一头是空着的。正疑惑,突然感觉到脚尖触碰到什么,一低头,看见了木地板上的手机。

郑雄做贼似的,将手机拿到了天台上,打开,嗯,有密码,进不去。是他出生年月?输进去,不对;是家里电话号码?输进去,还不是;会是什么呢?会不会最简单的123456?应该不会,儿子没有这么简单。郑雄一边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一边按下这一连串数字。呵,还真的就打开了。这手机是自己用过的,郑雄操作起来轻车熟路。他直接打开相册,一下就惊呆了。我的天,密密麻麻的,全是那个女人的照片,甚至还有她某些部位截图放大的图片。

郑雄心里的火一下就冒了出来,感觉自己要变成一头狼,要猛扑进去,撕碎那个不要脸的女人。

蛇!吴志立分明看到,一团比竹蒿还粗的菜花蛇在缠绕。

天啦,是一条,两条,还是许多条?这是从楼上掉下来的,还是从餐馆里跑出来的?是打死它们,还是驱赶它们?万一蛇跑到楼道里伤了人怎么办?他看见蛇在快速地缠绕,比看见摔碎一地的黑虎还发虚。

他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吴莉的电话。

吴莉尖着嗓门喊,叔啊你千万别去动,我喊几条壮汉子来。

几条壮汉?等吆喝喧天赶来时,吴志立才看清楚,还能是谁,下面餐馆里杀蛇的几个帮工。壮汉来了,第一件事就是声明,这蛇,不是我们店里的跑出来的,我们店里蛇没这么大的。楼栋里有人听见动静,陆续有人跑出来看热闹。吴志立看见了A栋郑雄和他老婆付娜,吴志立也看见了B栋泰豪和他老婆唐粒子,A栋郑雄和付娜也看见了B栋泰豪和唐粒子,B栋泰豪和唐粒子自然也看见了A栋郑雄和付娜。郑雄喊,快看,是几条蛇?泰豪分明看见了有两条尾巴在缠绕,刚想应声,两条!抬头见是郑雄在问,就将答案换成一口痰吐在地上。

杀蛇的汉子拿带来的工具在拨动蛇,想找出蛇的头来,好抓住蛇的七寸。突然领头的那个四川汉子说,我不抓了,我怕。吴志立喝道,你天天跟蛇打交道你怕个鬼!郑雄也说,你每天要杀几十条呢你怕?四川汉子说,这是一条怪蛇,我没见过的。

泰豪不以为然,说,再怪,也就一条蛇不?又不是一条龙。就将吴志立手中的手电接过去凑近那蛇。

这一端详,不要紧,只听泰豪喊一声,不得了,双尾无头蛇--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的,付娜听说郑雄要牵回一条狼狗,抗议声变成咆哮。郑雄说,你少啰嗦,反对无效,这一回,你听我的,别的我都依你。付娜第一次看见郑雄这坚如磐石的姿态,就满脸疑云,走过来摇摇郑雄,说,这是人住的地方啊,一条狗,吃喝拉撒,还要人侍候,狗毛要沾上我的衣裙、被褥中我怎么活,老公,你是不是有病啊,这一阵子你好像哪里不对头啊我觉得。郑雄说,买狗的定金我都打过去了,三万。付娜只差没哭出来,说,老公啊,你这是成心不想跟我过了是不是?我是十四、五岁就跟你,你可能烦了,好吧,狗可以来,那我走,不行吗?郑雄铁青着脸说,你走!付娜一听,嚯,你还来真的了,就要发飙。郑雄按住她,说,你到冷月中学去住一学期,陪儿子,房子我已租好了。说着就在裤口袋里掏出一片钥匙。付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急嚷嚷,我说你这是……,儿子才高一,陪读有必要吗?你说你要我、儿子都跟一条狗腾房子,你是哪根筋搭反了?

郑雄说,这个事不给你说清楚,看来你是不罢休的,这样我说出来你少给我散开去说。儿子这段时间有些抑郁,我找了一位大师来这看过,他说这里以前叫野狐岭,有一只母狐精,看见不得漂亮的红花伢子,看见了就要变成绝色女子来诱引,吸血吸精,祸害孩子。大师说,这里没开发时,就有一个标致的男孩子,好好的,会打篮球还会读书,只一个夏夜在柳树下坐一会儿,回家就萎了,两眼无光两腿无力。上医院一查,又没病,一回家,又流诞滴水,唉声叹气,书也读不成了,路也走不稳了,拖了半年就撒手归西了。付娜听着,有点畏。郑雄说,儿子近段时间总有点倦,我就瞒着你找过那位大师。付娜急问,大师怎么说?郑雄只得继续编下去,说,我们A栋正是当年那个出事的伢子坐过的栽柳树的地方。付娜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肥大的身躯坐在沙发上,孤立无援地望着老公。郑雄心里有几分不忍,就说,放心吧,大师说,有化解的办法。付娜说,什么办法?出多少钱都成。郑雄这才言归正传,说,大师说,喂一条凶一点的狗,才能镇住这只野狐,让儿子先避一阵子,让狼狗来看管。付娜总算是领会了郑雄的意思,为了儿子,女人愿意迎受雨打风吹。付娜说,我都听你的,老公,我都听你的。

就在付娜住到冷月中学去的当晚,郑雄就将黑虎接到了“郑家天台”。

黑虎是一条两岁的狼狗。这么一条成年犬,到市场上去买,至少要五千元到一万元,但郑雄拿了三千元,就将黑虎牵回来了。

将黑虎交给郑雄的,是一个公司老总私家别墅看家护院的老人。

老人说,老板欠了一屁股高利贷跑路了。老板娘也不管事,天天泡酒吧里。黑虎也养不起了,它一天要吃一副猪肺。我也有两个月没发工资了。问老板娘,老板娘说要钱没有,要狗有一条,你牵出去卖了,卖几个路费滚蛋吧。郑雄盘算了一下,哦,两个月工资……,就说,我多的出不了,一个月我没几个钱进帐,给三千吧。老人说,三千,够了够了,三百元我都要卖了。老人就将狼狗牵了过来,仔仔细细将狗毛给梳理了一遍,又提过一个箱子,对郑雄说,这狗的药,梳毛的梳子,剪指甲的剪刀,公安登记过的卡,打疫苗的卡等都在这箱子里。然后,老人又唤过狗,对它说,黑虎,不是我不想招呼你了,是这个家容不下你和我了,我们在这,都会饿死,我给你寻了一个好主,你跟着这位贵人去,一定要听新主人的话,乖乖的,不惹事,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黑虎?黑虎低下头,趴在老人穿着拖鞋的脚上。郑雄分明看到,老人老泪纵横。黑虎的头在老人的脚背上轻磨,发出类似呜咽的含糊不清的声音。老人就又将黑虎的习性,喂养的方法,若干的注意事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交待了一遍。最后说,先生你来摸一下它的头,它会认你的。

郑雄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狗链,在黑虎的头上轻轻拍了拍,毫不含糊地说,黑虎,跟爸爸回家!这个蹲着的猛物就站了起来,跟随郑雄的脚步,上了吉普车。

郑雄还没有教会它黑虎上厕所、进食、饮水、巡逻等全过程功课,手机就响个不停。他看了一下号码,没接,继续给黑虎讲授。他给黑虎反反复复嗅着付娜、郑成章的衣服、鞋子,说,这是妈妈、哥哥的味道,你记住了?手机又响了,一看,依然是那个电话,郑雄只好来接,对方才一声喂,黑虎就立起来,回复了一声“汪”,郑雄就没听见对方回话。

他赶紧喝住黑虎,将电话回拨过去。电话里头的吴志立说,老郑你没事做些什么不好,养狗这玩意不是个好玩的事,带狗上电梯,你就吓哭了15楼的毛香妹子,吓得她都不敢上电梯了,这个事你能不能……。郑雄没等“和事佬”吴志立说完,就说,不能,这狗我花了三万元,三万元是什么概念?都可以买台小车了,你说我能不要了?我住顶层不碍谁,不有个天台吗?我有地方放养,伤不着谁?我让黑虎来防小毛贼的。吴志立说,什么小毛贼?你住那么高。郑雄说,西门四单元三十楼的谭家不就偷了么?现在的贼多的是办法,别说楼层高,再高也高不起贼的手法,我也不指望小区的保安、摄像头,人防不如技防,技防不如狗防。吴志立急了,说,我说你这人怎么……。

郑雄挂了手机。他知道猛地多出来一个这样的家庭成员,“和事佬”是不敢贸然来上门做工作的。

以唐粒子的专业水准,完全可以征服了老年大学所有学员。

冷月市老年大学,舞蹈班报了一百二十多名学员,校长说分三个班吧,反正有三位专业老师。校长说的三位专业老师,除了歌舞剧院退役的唐粒子,还有一位市文化馆的舞蹈专干危卓平,一位冷月中学退休的舞蹈老师张思。唐粒子了解到,张思大自己五岁,危卓平小自己六岁,就感到有点踏实。刚开始的时候,她总觉得自己会不会太老了一点。毕竟,老年大学这班所谓学员,更多的是一些退休的老干部,平时这些人忙得不得了,开会、写材料、搞调研晕头转向,突然一下子闲了下来,就有点手足无措了。老干局的同志就会打电话或上门做工作,提醒到,要不,您就上老年大学去,有写作班、绘画班、舞蹈班、音乐班、摄影班,每班每期就交三百元学费,还可在那吃个中餐,老年大学平时活动挺多,还有专业老师授课,好玩呢。于是许多的人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来老年大学报了名。唐粒子收到老干局的聘书时,就想,这些人,平时在机关里,有年轻妹子倒茶递水,一个个眼睛都长在额角上了,这会来一个比他们小不了几天的人当他们老师,他们会不会嫌老,还会有精神学跳舞没?等唐粒子到校,看见满头白发的张思和中年发福的危卓平,顿时就放下心来。

老年大学校长毛正峰,对学员和教师说,这样吧,三个班我也不好怎么分,辅导老师就以年龄为序,五十五岁的张思老师一班,五十岁的唐粒子老师二班,四十四岁的危卓平老师三班,明天,请各位老师亮一下绝活,各位学员被哪位老师给征服了,可以选择想去的班级,当然,都往一个班去是不行的,人太多了我还是要调剂的。毛正峰当过多年的冷月市人事局长,所以满脑袋的“竞岗上岗”“双向选择”,分个班都不忘使出点新花样来。

唐粒子的自信倍增,当然来自于知己知彼。她早就打听了,张思老师最擅长的“红歌”伴舞,而危卓平最擅长的是蒙古舞,而自己的新疆舞、傣族舞绝对还保留在原来做专业演员的水准之上。当然,“泰家花园”这个练功平台,也绝对不是个做做样子的摆设。

晚边子,唐粒子在门面上的餐厅订一份秘制口味蛇,看见社区书记吴莉正带林业局野保站的执法人员检查餐馆,看是否有贩杀野生保护动物的行为,并在反复交待,小区住户多,花草树木多,蛇类绝对不能跑出来,否则就闯大祸了。吴莉看见唐粒子就说,当大学老师了,你好厉害,又干上老本行了,多好多好!唐粒子笑得观音菩萨样,说,托书记的福,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都成老妖怪了,是他们不嫌弃,我只好硬着头皮上。吴莉看到唐粒子打包的蛇,有点惊诧,说,你这么纤弱,敢吃这货?唐粒子就显摆,说,书记你还别说,我年轻时都说我是水蛇腰,还真可能是与爱吃蛇有关,吃了,腰有劲。吴莉不太相信这个说法,就说,我听说那个年代不太吃蛇的,那时茅草屋多,屋顶上躲蜈蚣,老一辈的人都说,蛇和蜈蚣是对头,屋里一煮蛇,蜈蚣就在梁上吐涎,毒死人都不一定,谁敢吃蛇?唐粒子就笑,唱戏的还有不敢吃的?那就是吴书记你没在剧团混过,搞不清我们这班大叫化了,出去演出,一下去就几个月,每天伙食费就那么一点点,一日三餐大白菜小白菜白萝卜红萝卜酸菜汤海带汤,又没有几滴油珠,吃得人都吐清水,一天要演三场,这班人熬不住啊,一有点闲,那些男演员就溜出去,摸乌龟、抓青蛙、捡田螺、捉黄鳝、熏老鼠、掏喜鹊窝,如果山里碰上个黄鼠狼、穿山甲、菜花蛇,还会有放跑的?就是抓一只落水鬼,也会被他们打汤吃,那蜈蚣吐涎也听说了,所以蛇一般在舍外煮……。吴莉听得津津有味,好羡慕过去的演员生活丰富多彩。羡慕归羡慕,但社区书记还是不忘轻声给唐粒子说个别的话题,她说,有个事呢,我本来不想给你说,我感觉嘛,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是,都在一个小区过日子,大家相互体谅一点,可能会好一点。唐粒子最怕人绕圈子,就说,书记有话就直说。吴莉迟疑了片刻。唐粒子说,书记你直说。吴莉说,这事,本来想要吴志立老书记来说,他一大老爷们也不便。唐粒子就有点话硬了,道,直说吧!吴莉就躲躲闪闪、拐弯抹角说了唐粒子着三点式打着灯光练功,有可能影响到另外楼栋青春期男生的事。唐粒子开始以为自己或者老公惹上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听是这么个茬,就感觉这是天下最滑稽的事,仰天打了三个哈哈,说,什么年代了,我的年轻美丽的吴书记,别说三点式,就是全裸的表演,打开电视、手机、电脑,还不是一连串,我一个老太婆在自家连练功,还练出一只狐妖来了?就那屋子人的德性,还能教育出什么正经苗子来?

吴莉见她这个态度,多少有点不悦,但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

一盆口味蛇,一瓶黑啤,唐粒子是给泰豪补腰的。一年前树枝被砸伤,他的伤就没好痊过。唐粒子十多年来,每天晚饭都不吃,还吃蛇?她晚上的全部营养就是一杯鲜榨的果汁。少吃、多动、足睡,就是她保持好身材的秘诀。看见泰豪吃上了,唐粒子就到房间里换行头。尔后,交待泰豪说,你吃完了,将碗筷放水池里,那榨汁机你给拆下来放那,我练完功,再来洗。泰豪听说唐粒子明天要和老年大学几位同事“打擂”,就说,你都练了一辈子了,还练什么,要是明天你得了擂主,一百多个人都要跟你,还不累死,我要是你,不练了,睡,明天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少一些人跟你,还轻松些。唐粒子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抢白他,所以啵,就你这副德性,开个的士,都拉不到几个客。

她到屋顶花园,将披在身上的长纱巾挂在架上,放出录音机里傣族舞蹈葫芦丝伴奏曲。所有的疲惫,在这音符的洗沐下逐渐褪去。

唐粒子纤细的手指,点到灯光开关上,她突然犹豫了一下。

她觉得,吴莉那番话很有些来头,说不准,是对门那户人家,还真的跟吴志立说过些什么。

嗬,说过什么又有什么呢,她按下了灯。

慢,这事,是不是……真不妥?她又关了灯。

我当的是光明正大的演员,我又不是开妓院,我怕什么怕,她坚决按下了灯。

这回,她告诫自己,不准灭,不准灭!不开灯了,还以为我真做错了什么。这么一想,唐粒子有了底气,调大了音乐,调亮了灯光,开始了舞蹈前的准备动作。

“呜汪!呜汪……”“郑家天台”突然滚出一串惊雷。

唐粒子像一片被弹弓击中的黄叶,瘫倒在地,就没爬得起来,只有尖声哀嚎,泰豪,泰豪——,快来救我!

泰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抓一个空啤酒瓶就冲了出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

“郑家天台”,有一头像是要猛扑过来的饿狼,以狂吠对抗着这边男人的愤怒。两栋楼的大多数居民被惊扰了,许多人家打开窗子,伸出头来探究。B栋的人家就看见了一只哮天犬。A栋的人家,却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个瘫软的近乎赤裸的女人,从天台上下来。至少,有十户人家的电话,打到“和事佬工作室”、小区物业管理办。

老伴死死抓住披着衣服就往外冲的吴志立,说,老头子,这个事你管不了!吴志立急了,说,管不了也要管。老伴是真的怕了,就说,这怎么看,都是件大事,弄不好要搭条命。吴志立有气,想扯开老伴的手,扯了两下没扯动,跺着脚吼,老糊涂了你这是,这事不管,要我干什么?老伴说,这不是你当支部书记的时候了,那都一个村的,共塘吃水,同路出入,这如今,小区里居民虽在一片天底下,人却来自天南海北,你搞不准他的格局和来头。吴志立看不惯老伴一黍米大的胆子,就说,我推到社区去管啊?吴莉她一个细妹子,荷花才出水,有点三差两错,你对得住她三天两头一声叔一声婶的叫?!老伴一听,有了迟疑,说,要不,干脆报警……。吴志立火来了,猛地甩开老伴的手,说,你是怕公安没事做,什么事都报警?还“和事佬”呢,什么事都推啊,我这是和什么和,和稀泥啊?

“啪”地将门带上,吴志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双尾……无头……,这一大堆?就一条蛇……。

围观者有些骚动,胆小的,就慢慢退回各自的楼道里了。

吴志立正不知所措。突然听见付娜惊呼,天啊,神蛇显形,这小区又要出什么 “横事子”了。冷月市市民管那些冤枉事,不吉利的大事,叫“横事子”。比如泰家的男人树枝砸中,比如郑家的黑虎坠楼而亡,都属于“横事子”之列。

吴志立正要斥付娜几句,这什么话,还迷信上了?话还没出口,却见B栋的唐粒子跪在地上,合掌拜道,神蛇啊,你若有灵,你就让那害人的家伙遭点报应!

这下,火药桶点着了。

付娜抢着那根竹篙就要扫过来,她要打这个嘴不积德的女人,她吼,妖精,你害死我家黑虎,还嫌不够惨,是吧?老娘让你就抵命!

A栋和B栋两个顶层的男主人,马上也寻起家伙准备冲锋。

吴志立一急,喝道,还嫌不够乱吗?还嫌不丢人吗?还嫌社区这班人和我这个老家伙工作做得不好吗?

众人也赶紧劝住冒火的两家子。

只有餐厅的几个杀蛇汉子不敢分心,一直死死看守着那蛇。

开了六次调解会了,双方的火药味还是那么浓烈。吴志立深感无能为力。或许,当初就应该听老伴劝,不该一杆子插在这片沼泽中。

“泰家花园”的女人,因为突然受惊,至今站立不稳,别说跳舞了,晚上睡觉都恶梦连连,怕开南向的门和窗。这还事小,麻烦的小区内人多嘴杂,事情传着传着就走了味,有人甚至传,是女人老不正经,与野男人在花园幽会出的事,说什么到底是个戏子,几十岁的人了还露胳膊露腿,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气得这一家人吐血。“郑家天台”这边的孩子,也没因为周末住校就恢复了状态,尤其是事件闹穿后,付娜这胖女人一跳八丈高,比黑虎还叫得响,郑成章无地自容,成绩更加下滑。班主任老师和吴志立一样,徒叹无奈。

在这样的背景下,任何一项提议都会遭到涉事某方的竭力抵制,双方都无法妥协。郑家说,儿子要考不上大学,两辈子都和你家没完。泰家说,你害得我晦气被树枝砸伤,害得我女人痴痴呆呆,我两口子每人被你家谋去半条命,你家要管我两口子下半辈子生活。

吴莉书记看见老支书吴志立心事太重,就安慰道,叔你老也别太着急,凡事总有个解决的办法,这两家,说事大也大,说事小也小,街道司法所、社区居委会都出了面,您凭着党性,凭着良心在做,两家的路都跑大了,嘴都磨破了,还要是调不拢解不开,就不调解了,让他们直接到法院起诉,让法律说了算。吴志立何尝不明白这个理,他心底里还有一个坎,自己都迈不过去。“和事佬工作室”,这是块响当当的牌子,是冷月市五百八十多位退下来老支书老有所为的地标,这牌要是砸了,对不起自己还是小事,还让社会上看不起这一大批披风沐雨泥翻水滚中闯荡过来的老支书,这事,就不是说小不小说大不大的事,而是实打实的大事。

现在,吴志立最不放心的还是泰家。调解到第5次时,泰豪就有点心灰意冷,直接就说了,别费心了你们,我是一想起那些事就窝心,我也没有想调解出什么好结果来就那家人的态度,老吴啊你信不信,我在这边安一门土炮,只要一根火柴,就可以一锅端掉那窝公狗母狗狗崽狼狗。泰豪这么一说横话,吴志立就睡不安稳了,让老伴天天关注着,看紧泰家两口子上楼下楼都携带些什么东西,怕一不小心,弄成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还好,这狠话放出来一两个月,泰家并无任何不正常举动。

但,泰家总是有些不舒适。只是一看见“郑家天台”游走的黑虎,泰豪就想抓个酒瓶砸过去。想归想,这身伤注定他扔不了那么远,再则,三十层楼顶,他也没这个胆扔炸弹。

活该要出事的,还是那天吴志立疏忽了一个细节。

那天傍晚,吴志立在竹椅上打瞌睡,老伴把他推醒,说,这个,应该还算正常吧?吴志立迷惑了,问,什么?老伴说,泰家的女人带着一条狗上了楼。吴志立问,她也买了狼狗?!老伴比划着说,什么狼狗,这么长一条小土狗。吴志立哦了一声,放下心来,他眯着眼喝口水,就给老伴分析开来,这泰家女人啊,一年半载也做不了事,在家闲得发慌,喂个小狗解解闷吧。老伴还是有点奇怪,说,那她看见我时,不自在,藏藏掖掖的干什么?吴志立笑说,不藏藏掖掖还能干什么,一条小狗,怕咬着人,还能让她的小狗叫你奶奶?老伴白眼一翻,动了真气,说,都是你,让我操闲心!

老俩口正在斗着嘴,忽听外面人声鼎沸、狗声大作。老俩口慌忙跑到他们的空中菜园里,就亲眼看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幕。

泰豪带着一条小土狗在葡萄架下叫阵,小土狗虽然刚到这家来,却很能会意主人的意图,挑衅的声音一点都不示弱。这边的“郑家天台”上,郑雄和付娜,还有他家的黑虎,一齐怒吼。黑虎将双腿搭在护栏上,狂吼声试图压住对面毫不起眼的同类。谁知土狗不吃这套,一句又一句顶了回来。如果有人懂狗语,估计就是,汪,你有本事来咬我,就是要气死你,汪汪。

正当邻家纷纷隔窗相劝之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黑虎被这只不懂味的土狗彻底激怒了,只见它后退了两步,一声长长的怒吼,估计狗语就是,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小崽子,这个意思一出,它加足了马力,闪电一样,腾空跃起,朝对面的“泰家花园”飞扑过去。

黑虎——!付娜一声惨叫。

哎呀,不得了啦,众人叫道。

只听见“噗通”一声,这一条唤作黑虎的狼狗,终于没能飞越A栋和B栋之间的二十来米,当它发现自己的身上,并没能长出一双翅膀时,已经迟了,它甚至没来得及表达一丝后悔,厚实的身躯就已将吴志立家的空中花园三只泡沫箱子拍成标本。

蛇还在缠绕着。

奇怪啊,怎么会有这样子的蛇啊,我都活到九十七岁了,从来没见过双尾……无头的蛇,西门一楼白胡子老爷爷说。

这条蛇两头一样粗细,吴志立让杀蛇的四川汉子用竹篙挑起它,但竹篙不堪重负。驮了几个回合,蛇还是滑脱下来。

这时吴莉书记来了,她不信有什么神蛇,要说在这种自然环境下,生物有些变异,还说得过去的。她带来了几个防汛时用来装砂卵石的大蛇皮袋,指挥着大家,说,来试一下,看能否将这蛇装进袋子里,送到研究所去,看那些专家怎么说。话音刚落,却见蛇沿着墙角拉直,哇,足有两根扁担长,更奇怪的是,蛇的双尾好像在朝不同方向在用力,拔河一样。

大家屏住呼吸,看着这条双尾无头菜花蛇,看它要变成什么花样来。

本来心有余悸的唐粒子死死抓住泰豪的手,生怕这蛇幻化成妖,突地喷出一团白雾或火光来。

吴志立盯着这蛇看了这么久,算是看出点名堂来了。他对还叉腰站在一边的郑雄说,你胆大一点,你拿一个袋子准备装蛇。他又对瞪眼吹胡子的泰豪说,你再拿一个袋子,准备装蛇。两人都没吱声。吴志立吼道,怎么啦,我一糟老头子,求你们办个这样的事,都不给面子?付娜觉得这老头子奇奇怪怪的,就说,一条蛇要几个袋子装?吴志立没理会她,对两个餐馆来的壮实小伙子说,都戴了手套,好,那就没事,听我的,你们来帮这蛇拔河,我叫一二三,你们抓住蛇的两尾巴,各自朝一头拉,然后赶紧松开。吴莉说,这行吗?吴志立肯定说,我看行。两个杀蛇的小伙子只好照办。大伙只好纷纷闪开来。吴志立待两个拉蛇的人抓定那不断缠绕的尾巴,就喊,一!二!!三!!!两个壮汉一同用力。嚯,这蛇从中断开,露出两个蛇头来。

大家这下算看明白了。所谓的双尾无头蛇,原来是两条大小差不多菜花蛇,一条吞下另一条的脑袋,进不得,出不得,生不得,死不得,难解难分。

唐粒子这才敢走拢去看,问,是两条啊?付娜也在问,差不多的蛇,都这么狠啊?吴莉有点不解,问吴志立,叔啊您怎么就看出不是一条蛇呢?那边郑雄又插嘴了,说,这么活吞,那要多大的狠啊?是争蛇王,还是争母蛇呢?吴志立没空搭腔,待两个杀蛇人将蛇捉住,放到袋子里扎牢,吴志立就将两个蠕动的袋子提起,放在黑虎跌落的地方。

趁社区吴书记在,吴志立正好要将话说破了。

吴志立说,我也在琢磨,这两条蛇有多大的恨呢,说不准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互不相让就只是这样子,还好,它们接收了调解,否则,估计吞的和被吞的,都活不过明天。

餐馆的小伙子这个时候会算账了,请示吴志立说,要不,您就将这两蛇给我们做工钱算了?这么狠的家伙,杀了吃了,也是它们该的。吴志立不这么看,他说,你们两个啊,还是做点义务算了,两条蛇都是无毒蛇,我还是要到半岛上去放生,还想要将它们放一起,如果相互再咬,也是没人救得了的。大伙一听,感觉有点没劲。这号恶蛇还放生?大家就七嘴八舌议开了。

吴莉看见这个事圆满了,就寻找A栋郑家和B栋泰家的人,准备告诉他们,明天冷月市矛盾调处中心有人来开协调会,请他们两个两夫妻参加,一下却找不到人,就对吴志立说,叔啊,你年纪大了不方便,去半岛公园的芦苇荡里放生的事,就交给我,您呢,帮我通知一下那两家人吧。

(作者邓建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专著14部。短篇小说《双尾无头蛇》首发《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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