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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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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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筑巢

王贺岭

杨柳青青,燕子穿梭烟雨衔泥筑巢,这时候,父亲也在沟北沿盖房。父亲改天换地的壮举,足以摇晃辽西丘陵上的一个山村,甚至搅动特定年月的中国北方。

一道大沟张牙舞爪,村子被沟壑分成两半,站在沟沿北望,胸口怦怦直跳。我的目光跨过横斜的沟壑,在大沟对岸搜寻,我看见父亲把房子立起来,那房子亮亮堂堂。等我使劲儿揉揉眼,大沟横斜,土崖峭立,杨柳色填平沟壑,一沟清水晃晃悠悠。

父亲盖房,决心不好下。漫漫长夜,我窥视了一场关于盖房的辗转反侧。小叔要成家,父亲得往外搬,可父亲两手空空。父母星夜细语,话语比星星密集,叹息比夜黑。父亲抽着烟,飘忽不定的烟雾缠绕着他,围困着他。那场煎熬,让我喘不过气来。窗外,点点星辉照不亮夜空,父亲被暗夜包围着,他左冲右突向外拚杀。

撤房场,黄胶鞋,烂手套,父亲披挂上阵。一干人马踏平沟崖,挖锨镐头开辟的疆土上,汗水淌成河。东面已有人家,地势越往西越高。父亲说:“高就得往低撤,高出可不行。”父亲严守村子铁律,西高东低,白虎压青龙,不仁义不厚道。太阳定在头顶,纹丝不动,不把汗水榨干,誓不罢休。父亲舞着挖锨慨叹,撤土比盖一座房还难,但父亲不退缩。逼迫出来的坚定,让凶猛的困苦之兽望而却步,让萌生的希望之鸟长出翅膀。

打地基,垒砍墙,石头从村南的山上起。荆条花开,紫色小花装点着山坡。荆条下的石头,拗不过撬棍,撬棍硬,父亲的骨头比撬棍还硬。那些与山一体的连山石,在撬棍和大铁锤的震慑下,顺从了我父亲的旨意,一块一块臣服在父亲脚下。

石头往山下拉,骡马车装满山石,车尾别上木棍,另加一道闸,后面加人掌控着。十八弯的山路,父亲车闸一打,鞭子一扬,左让右躲连拽带抗,一路跑跑颠颠心往外颤。父亲是赶车高手,摆弄牲口不在话下,但崎岖的山路让他肌肉绷紧,神色凝重。车吱吱扭扭跌跌撞撞,沿着歪歪斜斜的山坡路奔下来,慌得迎面走着的人脚步错乱,一个高跳开,生怕躲闪不及。石头挪下山,卸在房场边,平地隆起一脉山峦。

贫穷把人压得小心翼翼。端不出像样的菜饭,母亲局促不安,不进不退一脸歉意。对着几碟小菜,父亲厚着脸,恳切地举起酒盅。我倚紧炕檐,咸鸡蛋香熏得我仰脸朝天。帮工的乡邻不拘谨,一仰脖,喉咙冒出话来:“日子都紧巴,吃啥?”

从艰难岁月走来的土房,在我生命里熠熠闪光。多年后,一幕幕奋斗的壮举重现。我凑近父亲耳根,父亲纵横的皱纹舒展开,埋进时光的感慨迅速发芽,双眼清澈,汩汩淌出少见的温情。父亲说,不是当年他有多强,是一村人的力量强。是啊,奋斗的过往,不起眼儿的乡村,你不懂蕴含着多大能量。

父亲开始张罗脱坯。

脱土坯,房场西侧空地,帮工的拉开架势。挑水的,你来我往追赶。说是沟北沿,真正的沟沿离房场远着呢,辘轳悬在沟沿边,水比沟深。铡草的,一捆捆黍秸被铡刀脆生生咬断。泥坯全靠禳秸把持,离开禳秸像人抽掉了筋骨。和泥的,套上水靴踏进泥溏,洇得半好的泥土扔上禳秸,镐头抡成满月。推泥的,手推车装满泥,人憋足劲,双臂用力擎起,咧咧巴巴弓着身。把模子的,各占一块空地,各把一副坯模子,各备一盆清水。甩了上衣,一抔泥填进坯模子,提起拳头边边角角捶实,捧一捧清水,坯面抹个来回,抖抖双手坯模子轻轻提起,泥点子溅个花脸。泥坯一行行,规规矩矩晒太阳。我夹在中间,不吃闲饭,专给盆里添水,叔伯们笑骂:“小子,别累尿炕。”

土是神圣的,水是神圣的,和泥弄水,水土凝成的泥坯,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父亲跑东跑西,张罗人张罗物。

一口大锅立在空地上,黄豆芽汤久久沸着,葱姜豆混合的香味儿从锅面铺开,向四围向空际弥漫,飘香了一个新世界。后来我常做这样的梦:开辟鸿蒙,乾坤乃定,荒蛮野地之上,一樽特大号的圆形古鼎,鼎上香烟,缭绕千古,弥漫八荒。

摊煎饼,五奶奶笑容可掬。空旷的田野里,五奶奶黑网子网住头发,顾不上举手捯饬,胸前围裙拉下,一把木勺搅天地,鏊子面上做文章。身下,看住火苗慢添柴,台上,神情悠然定主张。五奶奶木勺拿得稳,手腕转得匀,舞着花样,变着魔术,一张大煎饼摊好揭下,小木铲除去鏊子面上的碎屑,一勺面稀泼下,从头再来。煎饼豆芽汤,平缓着累人的活计,支撑起乡村憨实的躯体。

父亲抬脸看天,默默祈求上苍。可别阴天,雨点子会把泥坯砸烂,天敞亮,三四晌土坯翻个个儿,立住脚,瓦刀砍平底部,四围修齐整,晒五六天就能码垛。可别有雨,土坯经不起折腾。辽西丘陵的五月,特定年月的中国北方,天高高在上。

立门框,我被庄严的仪式震慑着。三大爷是木匠,提着钉锤的手臂垂下,另一只手扶住门框,斜斜眼,吊吊线,左挪挪,右摆摆,小心翼翼,直到不失毫厘。山村红日喷薄,一付门框平地竖起,一副对联两侧高悬,一个爆竹兴奋点燃,一抹耀眼的光亮蓝天一闪,一声脆响震山河。

父亲远远地站定,脸上绽放笑容。

房子上笆,震动全村,一沟清水都在晃。村子啥都没有,就有人心。房上房下,嘈嘈杂杂的人声传遍四野,丁丁当当的音响惊天动地。我记得上笆那天热火朝天齐心合力的劲儿,人们风风火火,像赶在暴雨前,手忙脚乱收拾自家院里的碎柴禾。

父亲光芒万丈,阳光给他披上金辉,众人用目光捧着他。村子添了新房屋,敲敲打打是真的。在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面前,在万众嘱目当中,父亲俨然是王。王幸福着,辛苦着。所有人都围他转,缺东少西找他要。父亲跑细了腿,却跑得有劲儿。

奋斗,没有什么不能实现。

沟对岸有了我们的房子,我不再隔着沟壑看缥缈的海市蜃楼。土坯房从贫困岁月立起来,仰望,房比天高。

三十年过后,家里重又盖房子,父亲奋斗的激情再一次燃烧。

父亲不再撤房场了,村里的房子越盖越高,什么白虎青龙,被时代甩开老远。靠帮工盖房子不成了,村里许多人外出打工,雇工时代开启了。土房子走下历史舞台,从前的房子越扒越少,平板房,尖顶瓦房,墙面镶上白瓷砖,那才叫真正的亮堂。

父亲不再两手空空,盖房子有了些底气。盖啥样的房子呢?父亲心里犯核计。这种难,比起三十年前,多了甜蜜,少了苦涩。

父母星夜细语,话语比星星密集。夜色澄澈,晚风轻拂,树上的叶子发出好听的声音,像流水,像絮语。

建设我们家,父亲一马当先。父亲东奔西走备料,奔得那么有劲。找建筑队谈工钱,几次讨价还价。选好日子开工,满满的仪式感。房子没怎么费劲就盖起来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十五年后,母亲去世了,亲人离世的悲痛不好熬。好久,父亲慌着的心才静下来。父亲一个人守着房子,守着充实和寂寞。父亲当母亲在着,相片摆在柜面上,干活回来,和相片说话,母亲的身影就动起来,言笑就填满了各个角落,屋子里的就有了先前的温度。

房子,见证着苦辣酸甜悲欢离合。

又六年,父亲种不动地了,推着自行车上集买菜,想探身骑到车上已多有不便。我劝父亲离开,他起初不搭垄,后来勉强答应了,但迟迟不动身。

2019年3月,父亲锁好房门,看看墙,摸摸窗,围着房子转。父亲和房子的感情,与我和房子的感情,不可同日而语。房子,承载着太多太多,生活的细节装满一屋子,填满一院子。父亲不愿离开房子,像叶子不愿离开树。

春天,城里的老年公寓,楼下草木萌芽。草木连着乡下,连着山野气息。父亲瞅着我说话,眼神明亮,柔情似水。父亲说:“想回去看看。”我知道,山野间有我们村子,有父亲盖的房子,有一沟杨柳色,还有扑鼻的紫荆花香。我知道的,父亲更知道。

寻一截草棍儿,捡一根绒毛,衔一口春泥,燕子穿梭烟雨筑巢。雏燕飞了,燕子去了,那捂热身体养育儿女储藏真情的巢,连同草木乡村,牵肠挂肚依然升温。

有多少房子,滴滴心血筑就,如今装满乡愁。深深回望,奋斗的激情连同感恩的心,瞬间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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