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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贺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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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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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垄飞花

是不是,仓颉造字,有些是专给乡村造的?属于乡村的字,活跃在田垄的舞台上,野草一样蓬蓬勃勃,风吹日晒不褪色。斗转星移间,有些字日渐老了,像我老去的爹娘。但我知道,它们都好好地活着。活在村子里,活在村子外的某个角落。活成一个人的蓦然回首,活成一众人酒杯间泪光里的眉飞色舞,活成声势浩大又无比沉寂的乡村歌哭,活成层层叠叠起起落落挥洒不去的乡愁。

草木唱响镰舞金秋的序曲时,娘去地里拔豆秧。走出房门,玉米地一眼望不到尽头,娘瞬间被玉米地淹没了。竖起的玉米秧子枝叶相牵,人在里面走动,细细碎碎的玉米花子簌簌飘落,洒在头顶上,粘贴在身上。玉米地的丛林风丝不透,汗水渗出来,人闷得发慌。叶子扫来荡去,一刀一刀割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

乡村的秋天,有漫天的欢喜,也有无边的疼痛。

豆子是春天簪的。簪是动词,有补的意思。带是春耕时随同其它种子一块下地,簪是等苗出来后再找补。春天,爹只顾扶犁耕种,犁杖走过,玉米地或别的地块簪豆子,是娘的专利。

地里常缺苗,蝼蛄从垄沟钻过,断了幼苗根须,黑豆样的胖牛小子聚拢来,骑在小苗头上咬。地头地脚,犁杖拐不开,犁铧下不去,出几棵苗也面黄肌瘦,旱一场就挺不住。不怕,娘会用豆子找补。大田里面,上方长玉米,下面结豆子,都是土地的馈赠。田间地头,常见到几簇或一小片豆子贴着地面绿油油。

湿漉漉的清晨,幽蓝的炊烟在村子缠绕。娘拢了拢头发,带上豆种急匆匆朝向田野。熬过严寒盼来了春天,娘知道春天不等人。幼苗绽出了新绿,晨露晶莹剔透,地里潮乎乎,娘一垄挨一垄找补。镐头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几粒豆子,弯腰摁进地里,脚面轻轻一荡掩上土。村子靠山,耕地少,娘怕瞎了土地,见缝插针。娘说,补棵苗,心才踏实,撒颗籽,就收一捧。好歹都是绿一场。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娘的镐头刨出细节之美,她撒下的不是豆粒,是满天星,是辉煌浩荡的银河。

娘也往房西的土豆地簪豆子,豆子簪在垄背上,豆秧伸开腰时,圆圆的叶子铜钱一样厚实,枝叶泛着青白色,小树一样壮实。结在枝丫间的豆子扁长硕大,圆滚滚的一枚又一枚,是我见过的个头最大的豆子。后来知道是蚕豆,娘说是树豆,爹嘴里说着菜豌豆。谁叫啥都应。煮了吃,剥去外皮,豆瓤起沙,嚼在嘴里面糊糊甜丝丝。豆种从哪儿来,我至今都不知道。

有娘的爱在,那些簪进玉米地的豆子不寂寞。娘在心里呼唤着,用不了几天,豆苗从土里钻出来,光洁的身子,鲜亮的脸蛋,阳光雨露中人见人爱。它们有的长在明处,有的躲在暗处,一墩墩,一簇簇,昂扬着身姿,和那些高大的庄稼一起,点亮清淡的乡村。

娘簪下的豆子秧苗茁壮,结的豆粒成实饱满。秋天,娘钻进地里拔豆秧,打成捆背回家。院子上空天高云淡时,娘坐在房檐下摘豆荚。左手举起一把豆秧,探出右手往下摘,豆秧晃在眼前,里里外外瞅个遍,确定摘完了,扔在身子边。豆秧一把接一把,摞起来很快高过她。院子秋雨绵绵时,娘躲进屋里剥豆粒。坐在炕上,娘仄着身子猫着腰,一个接一个豆荚剥开,手被划得毛糙糙。剥出的豆子放进簸箕,簸去残存的空豆荚,倒在炕上摊开,铺了半炕晾晒。我去村子里,不少人家都这样摘豆荚,剥豆粒,我确信是跟娘学来的。

离开村子后,我每年都能吃上娘簪的豆子。娘的布口袋针脚细密,珠玉般的豆子缝进去,缝满怜爱和牵挂。蚕豆煮着吃,绿豆熬粥做干饭,红小豆大云豆蒸豆包。我咧开腮帮子喝豆子粥,狼吞虎咽豆子干饭。娘在村里看村外,我从村外看村里,珠玉般的豆子相连。村子里的娘,苦着,甜着,岁岁年年。

簪,是我们村农耕史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别的村用不用这个字。簪如绣,大地的织锦,有青碧的秧苗,有灿烂的花开,有灵动的人物。娘把对田地对儿女的钟爱,写在一个簪字上。

2013年,娘不往地里簪豆子了,豆子簪在我心上。娘青翠成山坡的豆苗,娘灿烂成夜空的红豆,娘弥漫成不散的豆香。慈爱的娘走了,娘的坟茔埋在杏林旁。村南有片杏林,杏树长在缓坡上,棵棵如菩提,树形好看,红白相间的杏花是甜的,落花后结出的杏是苦杏,满树油油绿绿的叶子安安静静。清明过后,满坡杏花开得热烈,明艳的杏花每年都把娘照亮。

农历四月一过,雨水渐多,漫山遍野青苗绿。村子到了薅地时节,地里薅苗的人,让我想起戏台上舞动水袖的青衣。

苦菜的根芽白白净净,大人薅地,小孩子跟着剜野菜。娘说,玉米不算啥,玉米个大苗稀,一堆儿三四棵,薅去多余的,选壮实的留一棵。手要拿稳,眼要看准,一眼得看到老秋。小锄松土掩实,别让苗东倒西歪受风。娘说,难薅的是谷子,小米好吃,地难收拾,每年都头疼。我就看到,谷子苗细密如针,苗下的草芽密密麻麻,沾上雨水,草和苗都疯长。

娘薅谷子,人蹲上垄背,容不得多想,大拇指和十指相对,手指跟着心思走。间去身子骨弱的,留住壮实的,小耪锄跟着松土填实根部,苗间得疏密得当,垄沟里显出鸡爪样的苗形。时候久了,娘蹲不住,跪身往前挪,小半天工夫,还在原地打转。娘起身活动腿脚,蹬蹬蹬往前闯,人站不稳,腰挺不直。才知道小米是娘跪出来的,娘跪天跪地,跪出金黄的小米。娘不说间苗,也不说拔苗,说了一辈子薅地。薅字难写,活儿能不折磨人?

薅苗时节,雨来得急,娘只顾看地不瞅天,别处地块里的人都跑光了,娘还留在地中央。娘不会快跑,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娘快跑过,她只会比平时疾走几步。土路湿滑泥泞,路边是深沟,一个响雷炸开就走不了。有一阵子,我害怕下雨,轰隆隆的雷声里大雨一下,我的心就往一块纵,人在村外,望着家的方向心收得紧,紧得难受。我总会不自觉地去想,娘摔在雨中了,大雨肆虐,雨无情地折磨娘,昏暗的天空下,娘一个人在雨中拚命,她回不了家。

乡间薅地时节,地里的人蹲着、坐着、跪着、匍匐着,那些土地的守护神里,有娘在里面。时光刻下一尊尊雕像,那是土地上不倒的丰碑。

春风不住地吹,农机开进了田野,机器掌控着种子,终于,谷子苗不再稠密了,村里人从艰难的薅中解脱出来。

村边的路修好了,可娘没看到。青色路面向前伸展,硬化的村路平坦结实,踩上去心里实着。要是娘在有多好,娘踩上去会咋想?娘不会快跑,就是雨来了也不怕,慢慢走,大不了淋湿了衣裳,不担心会摔倒。

村边的沟壑张牙舞爪,峭立的沟崖两侧,一墩一墩的树毛子身子蓬松,叶子嫩绿指尖掐出白汁的羊奶子认得我。沟壑不变,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临沟的危险地段加装了护拦,银灰色的护拦挡在沟畔,是村子一道特有的奇观。大沟的边沿变了样,可是娘没赶上。

娘的薅,染上黄连的苦味,娘就是戏台上舞动水袖唱苦情戏的青衣,眼见着日子都好起来了,可娘没那个福气。

一场雨,一遍锄。雨点子一砸,田垄板结。草气势汹汹,地上密密麻麻铺开,一眨眼工夫伸开了腰。松土锄草,顶着日头一遍一遍耪。田野的舞台上,爹尽情舞了一场,锄杠捋得光滑闪亮,岁月荡起五谷香。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的清新恬淡,遮不住乡间劳作的艰辛。爹和长把锄头合舞,锄把递出去,弓身拽回来,一锄接一锄。草和禾苗争天下,爹举起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棵杂草,闪电般落下。

1982年的夏季,天高地阔,天蓝地绿,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横在我眼前,绿叶子油光发亮。老师说,回家等信儿吧。我知道学校不留我了,慢慢收拾书本,缓步走出校门,一步一回头。回到村子,扛起锄头跟爹走,隔了一条垄的距离,模仿爹探身下锄。爹扶住锄把回转身看我,一地青苗也看我。爹说:“看你耪地的样,怕考不上。”爹不是咒我,他是夸我,可我无论如何高兴不起来。阳光灼痛我的肩膀,我在焦躁中耐着性子,田野里停不下锄。

那个夏天,我把通知书拿在手里,爹眉毛扬起,拿出耪地的劲头,村里村外四处炫耀。兴奋过后,爹着急了,一柄锄头耪不出通知书里要的东西。

耪了多少年?一柄锄,成了聚满相思的老物件。用尽多少心思,锄杠才被捋得光滑闪亮?那一端,田野里站出爹的忍耐坚毅,这一端,房檐下静默的锄,用力怀想耪的往事。十六岁在玉米地胆怯地望着我。那时的我,怎么都不会想到,田野会有不耪的一天。

不耪,田野不荒,院子荒了。爹年纪大了,房子交给了锁头。草木的根扎在乡下,爹想家。我们回村,大门一开,人愣住,草逼得脚步连连后退,砖缝里长出草,房前屋后长满草。草悠着性子,带点野蛮。从村子出来的人不敌视草,在乡村,草木最能安顿飘泊的灵魂。

那是与青苗有关的一场农事。我分明记得,某期的《人民文学》里面,有过趟地的木刻版画。不是牛春耕,是毛驴夏趟。

趟青苗,先施肥,后培土。一捏子一捏子化肥弓身撒在玉米根部,刺鼻的青氨味呛得人喘不过气。玉米小腿高,爹谨慎地低头扶犁,我在前头小心牵牲口。田垄松软,牲口走得急,生怕踩断秧苗。偶尔倒了一棵,爹心疼地自责,停住犁,蹲下身,双手捧土埋实,有时都断了还郑重地埋进土。大沟截断田垄,犁杖在地头拐得快,犁铧扫了青苗,爹不骂我,怨牲口。牲口不说话,任劳任骂。我也不说话,我知道不怨它。

我们家趟青苗的牲口是毛驴,有的人家也用马,用骡子。骡马精神头都足,颈上的鬃毛凛凛生威,干活有劲,不好摆弄。毛驴脾气倔,不知为啥,后来村子还是毛驴最多。

庄稼种得有早晚,趟的农事,延续十天八天。赶上牲口卖了没买上,上集捎信儿,等亲戚家的牲口。赶集不只是买东西,集市是方圆十里八村的集散地,担负着邮递的功能。靠脚板丈量的年月,路远的亲戚,来回一趟不容易,以集市为中心,递个信儿,捎点东西,集市成了理想的去处。

这时节,见面一句话,趟上了吗?趟完地,村子有些闲了,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说了算。草薅不败,乡村最不缺的就是草,草是乡村的子民,村民是草民。爹有事没事去田野转一遭,扛一捆青草回来,毛驴脆生生咀嚼,满院青草香。

有一天,倔脾气的毛驴不见了,村子里特有的长啸,像缠缠绕绕的炊烟,余音袅袅不散。毛驴长时间陪伴过村子,家家院子里有毛驴。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毛驴知道村子农耕的变迁。

村子里有牛,牛还在吃草,但不拉犁,圈养在牛栏里。胸膛里一声低吼,声音仿佛从土里钻出来,浑厚茫远像龙吟。我想起田野里有过的一种声音,沉闷,悠长,不知道来自地下还是天上,说是地牛,一种虫,地牛是什么牛?

村子里也有羊,小羊叫得嘹亮,咩咩声抓人,院子里传出,扯开一条细线,绽出一串小花,像孩子喊妈,叫声颤颤悠悠娇艳欲滴。

青苗绿着屋舍外的农田,趟字活进字典里,一种农事演变成一种怀想。

剥和搓

枣子红了,早晚回凉了。玉米从秧上扯下来,干枯的玉米皮子磨烂了手掌。秋阳下,低洼不平的土路上,大车小辆你来我往,装玉米,卸玉米,村子里鸡犬声高亢。

白天忙地里,夜晚一家人围拢来,守着玉米堆屋檐下剥玉米。一枝枣横斜在头顶,枣枝挑起深绿的叶,大红的枣。借着窗口的光亮,扯开外皮,剥出光洁的玉米棒。指尖抠得疼痛,弄根竹签子先挑开前端。娘干活细致,玉米须子摘得最干净。一穗接一穗,秋收的喜悦逼退夜晚的清寒。爹把简易的玉米楼子搭在院中央,一筐接一筐倒上去,玉米棒黄橙橙金灿灿,闪着秋月的光辉。玉米温暖着院子,玉米的光辉照亮整个秋冬。

冬天炕上搓玉米,先用短木棍敲打,颗粒砸掉一些后,再把冰凉的玉米棒攥进手,掌心用力搓动,冰冷和尖硬让手掌麻木。沾了冰雪,一冻一化,玉米粒粘在玉米芯上,锥子先间隔着穿掉几行,再上手搓。娘用簸箕簸干净,半簸箕玉米粒端进碾道,玉米面粥玉米饼子离嘴就近了。

日子艰难地往前走,艰难的永远是大人。小孩子欢腾在暮色里,聚成堆再散开,越是破败不堪的地方,越愿意涉足探险,村前村后吵嚷,合着家禽家畜清亮的叫声,笼在炊烟中的村子热热闹闹。

再回村子时,我早已不是村里的孩子。村子里打转,看不到几个人。好房子,破房子,空起来的越来越多。我愣愣地看村子,心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好在有望一眼就相互心软的村里人,如水的眼神,温柔地把我拽进家门,让我重温往日的亲切和温暖。

我想起秋冬的剥和搓,分不清是甜美还是苦涩。村边的玉米地,我不敢再说熟悉了,播种,管理,收割,加工,我熟悉的过程,早成成了老黄历。牛奋蹄拉犁,垄沟里的忍耐和坚毅,村里的孩子不知道。玉米的各种吃法,我张口就来,孩子们说不出。顿顿吃为解饿,偶尔吃是养生。我走过泥泞的土路,孩子们蹒跚学步就走平顺的路。走过泥泞是坦途。我不希望孩子们有我的经历和感受,我愿意相信,田野里住着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女人呵护着她的后世子孙。

凑近年长的老人,我翻阅村子改版的字典。生活变好了,要求也高了,几亩地留不住人,年轻的铁了心都往外走。守在村子的,种点地,搞点养殖,闲时到村外打打工。专门种地也行啊,离开村子的人多,承包一些,有地种就有收入,只要人不懒,日子都过得去。种地不是早先了,全用机器,差不多不薅不耪,不追肥不趟地,人轻闲了,扣膜滴灌有保障。

田垄飞花,一朵又一朵,从我心上往外飘。一些字,附在老旧的农具上,顶着乡情亲情的晨露,在岁月深处盛开,花开明艳,香远益清。又有一些字,争相走到前台,生成花,生成东方初现的早霞,成为光,成为火,温暖着心中的草木乡村。

旧字新字,都不是简单的符号。文字神奇有灵性,相传仓颉造字,惊天地,泣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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