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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受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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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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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血碉楼


王受庆

 

天还没有放亮,村子里除了一些不知疲倦的小昆虫在低声鸣叫之外,其他的一切都在沉睡中,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更没有人的声音。

突然,刺耳的敲锣声打破了村中的宁静,沉睡的山村开始苏醒,疑问声、开门声、脚步声、孩子的吵闹声、狗儿的狂吠声、鸡的鸣叫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村子中形成了一种惊恐、困惑的气氛。

“各位乡亲,白狗子快要进村了!白狗子快要进村了!请大家尽快赶到碉楼集中!请大家尽快赶到碉楼集中!”正当人们慌乱、猜疑的时候,从村中心的碉楼顶层发出了极其洪亮的声音。

听到喊叫声,人们来不及多想,也来不及收拾家中的细软,有的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像逃命一样朝村中心的那座碉楼狂奔。

位于村中心的这座碉楼,是村民的唯一避难所,始建于清朝咸丰年间。碉楼共有五层,第一层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大门。大门用厚厚的木板做成,外面还钉上了铁板,不怕火烧,非常坚固。二层以上设有窗户,窗户很小,石头做成的窗框。每一个方位设有若干个射击孔,射击孔的设计很巧妙,是外面小里面大的那种,这样的设计可以让里面的人清楚看到外面的情况,实施有效射击,而外面的袭击者难以射杀碉楼里的人。碉楼的最顶层是瞭望塔。

碉楼全部用石头垒成,方型。厚厚的墙壁,弓箭是无法射进去的,威力更大的子弹也只能“望墙兴叹”。

碉楼内有水井、炉灶、粮仓、柴草等等,一应俱全,在非常时期,完全可以满足一百多人生活十来二十天。

在平时,碉楼内没有人居住,只是派出专人负责打扫、管理。三个多月前,一支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住进了这座碉楼。刚才向全体村民发出号令的,就是游击队的队长钟上全。

钟上全,三十刚出头,曾经在这个村子里教过私塾,能文能武,村民们都很喜欢他。后来,钟上全离开村子到外面求学,直到三个月前再次回到村子里。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的钟先生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成了游击队的队长了。

德高望重的私塾先生、为穷苦百姓打天下的游击队队长的话,村民们当然爱听,不一会儿,村民们就聚集到了碉楼前。

喊完话的钟上全从碉楼的顶层急匆匆走到一楼,神情凝重地站到碉楼前。看到村民们都来得差不多了,他便扯开嗓门高声说道:

“各位父老乡亲,刚刚得到确切情报,国民党军陈济棠部的一个团,纠集我们县周边的寻乌、兴宁等地的民团,正从梅坑村向我们这里开拔,估计两刻钟左右的时间,就会赶到我们这里。这一次,敌军来势汹汹,恐怕凶多吉少。为了确保大家的安全,我们必须马上转移!希望乡亲们能够配合!”

 “钟队长,我们怎么转移?”听到钟上全的话,站在最前面、留着长长胡须的徐立行赶忙问道。

“徐老先生,各位父老乡亲!现在,我向大家说一说转移计划。据可靠情报,敌军这一次没有兵分两路,只是从梅坑村那边过来。那么,我们只能沿着寻乌河往北走水路。现在,我宣布:一中队、二中队,你们立即带领乡亲们转移!记住,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一定要确保群众的生命安全,决不能让任何一个群众受到伤害!”

“保证完成任务!”一中队中队长徐建昌、二中队中队长马锦鹏异口同声地回答。随即大手一挥,带领群众离开了碉楼。

“三中队立即挨家挨户去搜查,发现没有转移的群众,立即带领他们转移。不能走动的,背着他们走!”钟上全继续发着号令。

“是!保证完成任务!”三中队中队长李良才响亮地回答。

三个中队走了,村里的群众也转移了,碉楼前只剩下了四中队的十七位游击队战士和钟上全。

看着站在面前的十七位游击队员,钟上全激动地说:“四中队的各位队员们,你们是我们游击队里的精英,善打硬仗、恶仗。今天,国民党军派出超过我们数十倍的兵力来围剿我们,想把我们,还有茶活村的全体老百姓消灭掉。我想问问你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应。

“很好!现在,我布置战斗任务。王皇有,你带领张海、张雄、李立军进入碉楼的第二层,负责近距离的阻击;曹富贵,你带领邝开颜、黄业遂、古大荣进入第三层,负责中距离的阻击,同时兼顾近距离的阻击;林虎,你带领叶镇雄、林立权、刘丕尧进入第四层,与第三层的同志形成交叉火力,共同阻击敌人;刘承祖,你带领钟华章、卢烈辉、陈万鹏进入第五层,主要负责投掷手榴弹。张志军,你负责观察敌情,战斗打响后,负责武器弹药的调剂和后勤保障工作。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各位,这是一场恶仗,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敌军越过我们的火力范围,要想尽一切办法,给转移的群众争取足够的时间!大家有没有信心?”

“保证完成任务!”

“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决不能开枪,要跟上次一样,分层次地打击敌人,要做到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决不能浪费一颗子弹!手榴弹的投掷更要做到恰到好处。都听明白了吗?”

“都听明白了!”

“好!马上进入战斗岗位!”

随着钟上全的一声令下,十七位队员跟着钟上全的步伐进入了碉楼,并很快站到了各自的岗位,快速地做着战斗前的准备。

看见队员们进入碉楼,钟上全小跑着在村子里转了一圈,边走边喊话,确信各个宅子里都没有人之后,这才回到了碉楼,关上大门,然后将一根长长的木栓拴上。

拴好大门后,钟上全来到了各个楼层,细心地察看队员们的准备工作,并一再交待,务必节省子弹、手榴弹,尽可能做到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要投掷手榴弹。

检查完战士们的准备工作,钟上全来到了二层,在碉楼的一个射击孔前站好,一双眼睛死死地望着前方,仔细地观察着敌军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远处渐渐传来了马蹄声和行人的脚步声、说话声。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负责观察敌情的张志军跑到钟上全的面前报告,敌人已经进入村口。

茶活村四面环山,通往外地的道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因为道路狭窄,敌军只能是单一队形慢慢前进,根本无法携带辎重。

不知是长途跋涉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敌军一个个毫无斗志,钟上全从敌军稀稀拉拉的行军队形中已经看了出来。但他绝对不敢轻敌,毕竟敌军的兵力远在游击队之上,而且装备也比游击队精良。此时,他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前方,头脑高速运转着,思考着可能遇到的各种可能和应对办法。

二十米,十米,五米,敌军已经走到了钟上全他们最强的射程之内。

“打!”

随着钟上全的一声令下,碉楼上的各个射击孔立即弹射出十七颗子弹,子弹精准地射向了敌军的要害部位。被击中的敌军还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倒了下去,一命呜呼了。

看到自己的队友倒下,跟在后面的敌军立即调转方向,不顾一切地往后面挤,原本还算有序的行进队伍,此时恰似遇到外力影响的蚂蚁群一样,到处乱窜。撞伤的、踩伤的、跌入路边小溪的,骂娘的、喝令的、哭诉的,各种形态、各种声音不断叠加,丑相环生,好不滑稽。

看到眼前的一切,钟上全他们忍俊不禁,朗声大笑,枪声也随之停了下来。可国民党的军队依旧在后退。

“蹦!蹦!蹦!”正当国民党兵拼命往后退缩的时候,突然传来三声枪响 ,随之便是咆哮般的怒吼:“谁敢临阵退缩,格杀勿论!”

枪声与吼叫,让国民党兵止住了后退的步伐,也停止了前进的脚步,他们全都用惊愕的表情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看去。

开枪和吼叫的,是他们的团长,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的高大男人,此时,他正骑着一匹白色大马,缓缓地朝碉楼的方向走来,边走边咧咧:“你们简直是一群废物!游击队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根本没有一点军事素养,也没有好的枪支弹药,我们堂堂国军难道还怕他们?!各位都给我听好了,谁敢临阵退缩,军法处置!”

“团座,游击队员的枪法太准了,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死掉了十多位兄弟了,每一枪都打在了头部,一枪毙命,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一位身着军官服的人跑到团长面前,颤抖着回应道。

“游击队也是人,有那么可怕吗?!上!”团长又是一声吼叫。

国民党军得令后又开始颤颤巍巍地往碉楼的方向前进。

“蹦!蹦!蹦!……”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声,枪响之后,走在队伍前面的国民党军纷纷倒下。

看到同伴倒下,跟在后面的国民党军又开始后退了。

“蹦!”骑在大马上督战的团长见到这番情景,迅速地拔枪、上膛、扣动扳机。随着枪响,一名士兵倒在了地上。

前进是死,临阵退缩也是死,国民党军们不知如何是好。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另外一位军官大声呵斥着。

国民党军又开始往前走,与前两次不同的是,他们兵分多路,除了继续沿着进村的唯一小路继续前进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国民党军爬到了路两旁的山上,然后沿着进村的方向前行。他们边走边往碉楼上放枪,敌我双方开始了激烈的枪战,原本安静祥和的茶活村立即成了血与火的战场。

战斗异常激烈,躲在碉楼里的十八位游击队员从早上一直战斗到傍晚,肚子饿了,啃一口番薯;渴了,喝一口生水。在一天的战斗中究竟开了多少枪,扔了多少枚手榴弹,他们谁也说出清楚,但他们知道,身边的子弹已经打完了,所有的手榴弹都扔光了,从射击孔往外看,国民党军的尸体遍地都是,鲜血染红了村子里的那条小溪。

游击队员们的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扔完了,可国民党军的子弹还在猛烈地向着碉楼扫射,游击队员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威胁。

“队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队长,想突围出去那是不可能的了。我们该怎么办?”

“是啊,我们该怎么办?”

看着眼前的这十七张年轻的面孔,听着他们略显稚气的问话,钟上全的心里五味杂陈。是啊,该怎么办呢?

碉楼外依旧响着猛烈的枪声,子弹打到碉楼的墙壁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一些碎片从射击孔里弹射进来,然后掉落在碉楼的木板上,发出令人揪心的响声。游击队员们躲闪着,期望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过钟上全,他们都希望足智多谋的钟队长能够想出破解眼前这场危机的好办法。

可手中没有武器怎么去打击敌人?怎么突围出去?看看碉楼的四周,到处都是手握钢枪的敌人,他们手中的枪都填满了子弹,如果贸然出去,还不打成筛子?如果一直躲在碉楼里,同样不是办法,敌人终究会破门而入。出去是死,躲在碉楼里还是死。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怎么去死才更有意义。

“各位好同志,好兄弟,今天,我们为了掩护群众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根据时间推算,转移的群众应该早已经到达了安全的地方,我们已经圆满地完全了任务。你们都是好样的!现在,大敌压境,我们根本无法突围出去,敌人也会很快破门而入。敌人一旦进入碉楼,我们要么成为俘虏,要么被敌人当场打死。”此时的钟上全眼眶里已经噙满了泪水,声音几近哽咽。他拉起衣袖抹了一下眼泪,努力地平复着激动的心情。

“队长,不要难过,我们都不怕牺牲!”十七位年轻的游击队员几乎是脱口而出。

“可你们都很年轻。我没有保护你们,对不住你们啊!”钟上全摇了摇头,叹息着。

“队长,不怨您,是敌人太凶残!”

“不怨您!”

“要怨就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

游击队员们你一言我一语,控诉着这万恶的社会。

“各位兄弟,你们都是好样的!我为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而骄傲!你们有的跟着我闹革命三年,有的两年,最短的也有几个月了。你们手中的枪都是我亲手授予的。不知大家记不记得,当初我给你们授枪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当然记得!”钟上全的话音刚落,十七位队员立即回应。

“我们手中的枪,是用来杀敌的,无论在什么时候,我们手中的枪都不能对准劳苦大众!都不能成为屠杀阶级兄弟的工具!今天,如果敌人将我们杀了,或是将我们俘虏了,他们就会将我们的枪缴了去,然后用我们的枪去射杀我们的同志,去屠杀我们的阶级弟兄。请问,我们能够答应吗?”

“决不答应!”

“很好!现在我提议,我们都到一楼去。”

“是!”

跟着钟上全的脚步,大家来到了一楼。

“张志军,你去将洋油全部拿来,各位动手去抱一些柴火过来。

洋油和柴火很快拿到了钟上全的面前。

“同志们,请大家将枪放在柴火堆里,把洋油泼洒在自己的身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携手去见伟大的马克思!”

听到钟上全的话,队员们亲吻了一下跟随在自己身边的钢枪,十分不舍地将枪丢到了柴火堆里,随即拿起洋油泼洒到自己的身上。

钟上全招呼大家聚拢在一起,然后从衣兜里掏出火柴,擦出火苗,点燃了柴火,十七位游击队员在钟上全的带领下走向了柴火堆。柴火引燃了游击队员身上的衣服,火势越来越大,最终形成了燎原之势。

碉楼外的枪声停了下来,国民党军陆陆续续地聚拢到碉楼的四周,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虎视眈眈,像一群饿狼瞪着盘中的一坨肉。其中一位军官站在高处、拿着一只铁制的喇叭筒在大声喊叫:“碉楼里的人听着,你们与国军作对,与国民政府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希望你们放下武器,乖乖地缴械投降!”

里面没有动静,只有通天的火光从碉楼里投射出来,同时飘来了一股难闻的气味。

“别跟他们啰嗦,赶快将大门炸开!”团长在副官的陪伴下走到碉楼前,打着饱嗝,咆哮着。

听到团长的话,刚才拿起话筒朝着碉楼喊话的那位军官,用他那略带沙哑的嗓音高声说道:“一排一班的人立即用手榴弹将大门炸开!”

大门很快被炸开,国民党军像潮水一般冲了进去,可立即又退了回来,一个个掩着鼻孔,有的还在不停地呕吐。

看到眼前的景象,团长的脸色骤变,他从腰间掏出手枪,朝空中放了两枪,咆哮道:“饭桶!怂蛋!一群乌合之众就把你们吓唬成这个样子!三营长,你带人进去!把那些游击队员通通抓起来,割下他们的头颅,拿回城里挂在城门上示众!”

“团座,游击队员全都自焚了。”听到团长的咆哮,三营长赶忙回应。

“自焚了?”团长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问道。

“是的!”

“都看清楚了?”又是一句反问。

“都看清楚了。”

团长仍然不相信三营长的话,他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三营长一眼,然后走进了碉楼。

碉楼里的火仍在燃烧,十八具尸体手挽着手一同倒在了柴火堆上,形成了一尊共同拥抱光明与温暖的群像。

看到此情此景,戎马大半生、对共产党人抱有极大偏见的团长,情不自禁地摘下了军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向着柴火堆里的十八具尸体深深地鞠了三鞠躬,然后迈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碉楼。

国民党军撤退了,被迫转移出去的群众在游击队员的带领下又回到了茶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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