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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柳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20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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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如意

我喜欢这样一句话:“最好的关系,不是接受和给予,不是束缚和羁绊,不是牺牲和将就,更不是嫌弃和指责,而是彼此付出,彼此欣赏,彼此成就,一起向上。” 这句话适用于婚姻,适用于友情,也适用于职场。

吉祥和如意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年同日所生,被村里的长者断言为一对金童玉女。当然,这些都是属于迷信类的范畴。据听说,小时候两个娃娃秉性善良,活泼可爱,走到哪,都是成双入对,形影不离。当然,遇上不知情的外人,还以为是个龙凤胎呢。

据说,两家住得不太远,中间仅隔着一条小河。河面不太宽,河水缓缓而来,水不太深,刚漫过成年人的小腿,里面自然有些鱼虾,蚯蚓之类的活物。村人为了行走方便,就在河里摆放一些硕大石头,一半隐入水里,一半露在水面,一字排开。冬天,人们也懒得再去上游踩石淌河,直接从冰面走过。河小水浅,却也是一条生命之河,更是留下很多童年趣事。每次回家路过,我都会停车驻足,在河边呆一会儿,静静地捕捉一些即将流逝的画面或欢歌笑语,这也许是我一生的秘密。

吉祥和如意两人同时入学同时毕业,更不可思议的是毕业后,两人被分配到县城同一所学校任教,随后两人各自成家,本来互不相干。然而,世间事往往让人捉摸不透,吉祥的婆姨和如意是上大学时的好姐妹,吉祥和如意老汉也是同级同学;而吉祥和如意两家在村里是仅隔条河的邻家,本来两家大人关系处得融洽,而两个娃娃更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只是命运捉弄人。当然,吉祥婆姨和如意老汉都知道这件事,非但没有影响两家关系,而是更加让两家人,四个年轻人亲密无间。

年轻人嘛,同为教书育人,自然兴趣爱好相投,假期里,经常两家人组织活动,或是结伴而行。更多的是在碾子村,度过一个又一个酷热的暑假。吉祥喜欢唱酸曲儿,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喜欢其中的率真美、野性美、原始美、自然美。当然,这更离不开迷糊老汉的言传身教,虽说吉祥二胡拉得没有迷糊老汉娴熟,好在其宏厚的嗓音填补了这一缺陷。一没事,就往后山跑,一老一少此起彼伏,每到高潮迭起时,出山的人,或是即将走入田间的人,都直起身子,所有的脑袋望向后山,当然,根本望不见什么,这一刻,时间静止了,所有的万物都停止了。唯独那一苍老一宏厚两种声音,交替着存活,由远而近,由近向远,最后,随风飘向远方,砸进了黄土地里。

只听苍老沙哑之声唱道:

一颗豆豆两颗米,
 
抱在怀里还想你。
 
铜条鞭杆打狗里,
 
嫌你的胡子扎口里。
……

这边刚落声,那边宏厚有力地唱道:

沙糖冰糖都尝遍,
 
没有三妹妹唾沫甜。
 
羊羔羔吃奶双膝膝跪,
 
搂上亲人我没瞌睡。
 
一把搂定你细腰腰,
 
好象大羊疼羔羔。……

一阵二胡独奏完,只听见人哈哈大笑,人们像在这笑声中渐渐睡醒,万物也好像在春天的微风里苏醒。河流缓流,鱼儿嬉戏,蛙声阵阵。这时两只大白鹅,昂首挺胸,向这条小河走来。不远处的山羊缓缓地低下脑袋,啃食青草。农家院子里,一只老母鸡,正在和一只野猫搏斗,身后的小鸡娃儿挤成一团,嘴里叽叽咕咕,为母亲加油助威。一只毛毛虫缓慢地从一片叶子上爬行,被一场风抖落在地面,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只蚂蚁发现,……

而如意却喜欢绘画,一没事就拿着画板往外跑,有时拉着老汉去看日出与日落,虽说老汉有些不大乐意,也不好发作,只能任由其去。如意经常说:“绘画不仅给人带来一种美的享受,而且每一幅画,都会让人如痴如醉于情境中。”的确,一幅成功的作品可以使人领略到地域特色及其文化历史、大自然的磅礴隽秀、精湛艺术的高超,使人看起来有种身临其境之感,仔细品味,便可以陶冶情操。这样不仅能培养我们的性情、增强我们的艺术思维,还能提升我们的审美理念,使生活更丰富。她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办一次画展,不为功成名就,只为了一生唯一的挚爱。

有一年,碾子村后山水坝边的一片青纱帐,长得格外疯狂,还没有进入夏季,就有一人高,雨水也突奇得多,黄塬上的作物,像浇了油似的一天一个样。假期里,原本打算去外出进修的如意,因为父亲在干农活时,一不小心,从塬上掉了下来,双腿摔成粉碎性骨折,这不,如意只好放弃今年的进修,回家照顾父亲。而母亲一天到黑忙在地里,原本身体就不太好,更是给这个单薄的女人身心致命的打击。而恰好,此时,如意回家主动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

本来要强一辈子的父亲安富有,没想到老来老竟然会摔了大跟头,本来不抽烟的他,整日卧床不起,心如油煎,不得不依靠旱烟来安慰着急的心。好在邻里邻居的帮忙,夏田基本上施完肥,而这其中,吉祥父子总是忙完自家的,就去如意家帮忙。夜里,吃过晚饭没什么事做,吉祥他大有时过来坐坐,陪自己这位老兄弟,说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或是农作物的长势,安富有总是感激地说些暖心的话,有时安家做些吃食,都会端上一碗,摸着石头过河,送给河对面的老大哥家里。

那日,吃过晌午饭,如意听迷糊爷爷说,后山水坝边的青纱帐,今年长得特别出奇,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等迷糊老汉一走,如意简单收拾一下,背起画架,打算去后山瞧瞧。他大赶紧阻止,说近年来,不知道咋回事,碾子村出现了一些蛇,有时竟然会爬进院落,晚上睡觉前必须关好门窗,冷不丁从哪儿冒出来,虽说是一种无毒性的,但是总会让人瘆得慌。如意是农村长大的娃娃,却从未见过,所以左右为难不决,末了,突然想到在家帮父母干活的吉祥,就跑过河央求吉祥带她去瞧瞧,谁知吉祥也正有此意,说:“回来多日,也忙得没去看看迷糊爷爷,最近,还想着这事。”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吉祥说等他一下,转身回去,从家里拿了些吃食,背上多了一把二胡。两人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向后山走去。

且说,两人还没有走进后山,远远地就听见迷糊老汉拉着那把掉了漆面的二胡咿咿呀呀,二胡声一停,只听见迷糊老汉用他那独特的饱经岁月洗礼的沙哑声音唱道:


 
想你哩想你哩,
 
口唇皮皮想你哩,
 
实实对人难讲哩,
 
三哥哥呀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
 
头发梢梢想你哩,
 
红头绳绳难缯哩,
 
三哥哥呀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
眼睛仁仁想你哩,
看见人家当成你,
 
三哥哥呀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
 
舌头尖尖想你哩,
 
酸甜苦辣难尝哩,
 
三哥哥呀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
 
浑身上下想你哩,
 
见不上哥哥心慌哩,
 
三哥哥想你哩。

等两人走近时,迷糊老汉已经搁夹着二胡,靠在半山腰的那棵柳树上,正在迷瞪。吉祥低声说:“如意,你先在这等会我,我先过去把吃食放在迷糊爷爷的小屋那边,然后再陪你过去。”说罢,转身向小木屋走去。如意静静地望向这迎风起舞的青纱帐,还有那水波粼粼、银光闪闪的水面和水里自由自在游弋的野鸭和鸳鸯,她被眼前的景色所陶醉,豁然想起一位从黄塬走出的诗人写过一首诗,不禁念道:

 

大自然的语言

 
亲爱的朋友
当你从地上拾起一片绿叶时
你能感受到它的是
生老病死?
还是,永恒?
 
而那些墨绿的颜色
恰似向你倾吐大自然特有的语言
它教给我们生命的美好
然而,正是这些基因造就了如今生机勃勃的大千世界
同时已孕育着人类这一伟大的智慧生命
 
亲爱的朋友
透过那一片叶子
你能否感受到大自然的热烈与无畏呢?
还是因为有了这些颜色基因
大自然才呈现出如今的五彩缤纷与色彩斑斓
 
也许,
在苍茫的世界里,我们高傲地站在这里
面前的景色重叠
给人们带来喜悦, 而如此美的景色
从来没有被惊醒过

 

不知道什么时候,吉祥走到如意身旁,静静地聆听,并没有打断她,而当如意念完后,默默地望向半山腰的迷糊老汉时,午后的阳光,没有晌午的毒辣,温柔而又散乱,暖暖地洒下来,这刻,迷糊老汉好像沐浴在佛光里,一片金黄。吉祥看到如意如此虔诚,被这女人独有的柔美感动,虽说两人心里早就把彼此容纳,但是,有些时候婆姨没有如意那般清纯,具体哪一方面,说不上来,今日吉祥豁然明白了。

如意一回头,发现吉祥傻傻地望着自己,如意轻轻地走过去,问道:“吉祥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吉祥急忙把目光转向旁边的青纱帐,说:“我刚过来,正打算叫你呢。”等两人再次抬眼望向半山腰时,迷糊老汉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懒散地伸着腰。吉祥说:“如意,快看迷糊爷爷醒了,我们这就过去。”如意说:“好的。”两人一前一后向半山腰走去,还没有等两人走到迷糊老汉跟前,迷糊老汉寻声问道:“是吉祥吗?”吉祥赶紧说道:“迷糊爷爷,是我,你看我给你把谁带来了。”如意在吉祥身后问道:“迷糊爷爷想我没有啊?”迷糊老汉豁牙漏齿地说:“想啊,你们这些娃娃,哪一个不是听我的酸曲长大的。”而后又自言自语嘟囔道:“我说今日眼皮子跳动,原来是你俩来看我。”等两人走到迷糊老汉身边时,如意仰着头,问道:“迷糊爷爷,你刚才唱的什么歌?很好听啊!吉祥笑着说道:“歌名叫《想你哩》,不知道迷糊爷爷你想谁了?”迷糊老汉笑着说:“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球势了。”两人听后,一阵哈哈大笑。

如意说:“很长时间没有听你们两人合作唱歌了?”吉祥附和道:“是啊,同样更想念迷糊爷爷。”迷糊老汉有点得意,盘腿坐定,拿出二胡,定了定音。唱道:

绵羊山羊分开走,自己的对象自己瞅。 

  风尘尘不动树梢梢摇,相思病害上好不了。 

……

迷糊老汉歌声刚落地,吉祥接着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也不后悔。 

  前半夜想你点不着灯,后半夜想你翻不转身。 

  绿格铮铮麻油炒鸡蛋,这么好的朋友鬼搅散。 

……

等两人唱罢,如意一幅夕阳红的临摹也刚好完工,三人有说有笑地向碾子村走去,吉祥回过头,望向刚才的地方,发现那棵树坐落在夕阳中,一片大红,好似秋日里的枫树。

一辈子究竟有多长,没人预测。光阴似箭,也许,不得不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心态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改变。那时,我们只能听天由命不停走下去,任何人当然也包括森罗万象的世界都不能给自己量身定做,唯有顺其自然。或许,是生存环境影响了心态,渐渐不再急躁,人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安静下来。似乎很多身边正在发生的事物,和自己无关,生活的节奏也慢了起来。然而,正如迷糊老汉所言,不管夫妻还是情人,会不会走到最后,这些都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这个假期即将结束之时,吉祥和如意各自收拾好行囊,而这行囊只不过是一个大蓝布包而已,里面无非装些换洗衣物及书籍,当然,少不了碾子村的特色酸枣。而这酸枣,自然不是普通的酸枣,比一般地方的酸枣大一倍,酸中带甜,食后,给人口里留香,久久不会散去,更是活血补气,一种良药。每到中秋过后,黄塬附近的人,老幼结伴而行采摘,是另一番景象。

翌日,两人结伴而行,一同乘车离开碾子村,慢悠悠地驶向县城。在离近县城一段盘山路,一处下坡急拐弯处,由于山体滑坡,当驾驶员发现前面的滑坡时,为时已晚,虽说也采取了紧急制动刹车,由于车辆下坡惯性,导致侧翻掉入路边的山沟里。

某日,两支送葬的队伍,在后山某个交叉口相遇,据听说,当时,晴朗的天空飘了少许雪花,而两家的老人相互扶着走过一段路,最后,两人分别埋葬在碾子村东、西相对的狼山。我曾想,也许活着的时候,有缘无分,死后却遥遥相望。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可以遗忘的,有些事情会一直让人无能为力,还有些事情执着一阵子才懂得放下,唯有用爱与生命让你永远值得用一辈子来纪念。

这几年来,听过不少情感故事,也越来越明白,两个人想要携手一生,不可缺少的是彼此的共同付出。直到日子周而复始,突然回首过往,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满足他们的期待、迎合他们的夸赞,唯独没有善待过自己。这事就拿碾子村迷糊老汉的话来说,前世修来的姻缘,有缘无分,每说到此处,老汉迷糊着眼,望向苍天,长叹一声,“哎!天意啊。”同样,这事也成为碾子村人的惋惜。

莫看迷糊老汉憨厚、老实巴交极了,但是谁也没有他浪漫得很,风流得透彻;能把这些老掉牙的酸曲唱出来,这种酸,酸得舒服,酸得乐心,酸得甜蜜,酸得自在,酸得如神仙般快活。

每当后山被夕阳所罩得只剩下山尖尖时,迷糊老汉的那把掉了漆面的二胡,在落日的余晖中,咿咿呀呀,响透整个碾子村,最后,一头扎进陕北的高原黄土中。而这简短的暖场过后,只听见一种沙哑的声音,由远而近,犹如从黄土地里冒出来,唱道:

青草草开花一寸高,
唱上个酸曲解心焦。
眉对眉来眼对眼,
嘴对嘴来脸对脸。
洋烟开花四片片,
调过你三妹子的白脸脸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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