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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真龙

鲁迅文学院学员

散文
2019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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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儿哥,茶溪村

“这是哪家的娃哦?”

“我是茶溪的。”对此,我十分骄傲,那年,我10岁。

在羊儿哥的带领下,仿佛到了找不着归途的原始森林,我心中异常恐惧,羊儿哥却是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摧打着路旁略微泛黄的芭茅秆。“这是兰花,你们城里人就喜欢种,可以换钱。”羊儿哥拿着木棍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株低矮的草,抛着土,轻声呢喃。“看起来是草,其实会开花哩!好香!”他得意洋洋,双手捧着满是红色泥土的兰草。“这里这么多,怎么没看到开花的?”我质疑。“喏,给你,回去养几年就知道了。”我接过,然后和他继续向密林中探去。

那是我在茶溪最美好的时光。

后来,我再大些。羊儿哥便带着我到离家不远的蓄水池旁摘野果子。“这是八月瓜,九月炸,十月就可以吃。”他还未说完,就灵活如猴一般窜上去。我紧随其后,不得其法,即便是双手双腿交叉抱树,还是没有敢上去。那八月瓜的藤蔓顺着巨树蔓延开来,几乎每一爪饱满的果子,都在树枝之巅,徒有艳羡。“喏,给你。”我笑着、捧着、吃着、乐着。

那如同裂开的灰麻色香蕉一般,似开口笑的弥勒佛,一口下去全是清香,以至于那比西瓜子还大的种子,也被我倾吞而下。往后时光,我总是嚷嚷着要吃“八月瓜”。羊儿哥也总是在我来茶溪前的半个月,将它们存放在土罐里,一切都看似刚刚好。后来我才得知,八月瓜是极为难得的山珍,还没成熟便会被乡民摘去,若是真的裂开了口子,便会成为麻雀的果腹物。于是乎,要么去深山老林,要么就是钻研博弈论,思考如何在果子快要成熟的时候第一时间收入囊中。

我依稀记得最后一次见羊儿哥,他还在家门口的石门前,引着我往田坎下面滑,因为那根本不是路,而是满是野草、刺棚的坡。“这叫龙船泡,爬龙船的时候才有,好吃!”只见他站稳后,从我们刚刚滑过的坡上扯来指甲壳大小的果子给我。舌头全部染成了绛紫色,略微青涩中有回甘。尤其是那些或暗红,或鲜艳的果子,让正值初中的我明白了采集与狩猎文明真实存在的可能性。“走,跟我来!”“这果子不能吃多,到时候头疼。”我懵懵懂懂地跟在后面,田间地头、水井旁,一路欢歌一路笑。

也就在羊儿哥16岁的那年腊月,羊儿哥的父亲,我称为“大好伯伯”,哭天抢地。我在茶溪村最好的朋友——我的羊儿哥,在外打工遭遇车祸。那一刻,我呆住,虽说不知生死离别是何含义,但想着羊儿哥再也不能陪我玩了,再也不能陪我摘果子了,我的心,陷入了深深地失落。妈妈说:“羊儿哥对你好,你要记得他。”

在大湘西的老家,按照茶溪村的习俗,没有成年的孩子是不能够举行葬礼的,更不能够竖碑。只是一方黄土和杂草,没有任何石块,更别说是碑文了。就这样,羊儿哥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极为普通却又亲近泥土,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他永远地睡在了他曾经游走的山林之下。而那年清明,当所有人都离开的时候,母亲嘱咐我去给羊儿哥磕头,“他是你哥哥,受得起,你去磕个头。”

“羊儿哥,我想你!”继而在羊儿哥的坟前大哭,母亲赶快阻止我,“大好伯伯就在前面,你莫哭,他听到了又要伤心。”我只好停住。

而后,学业日益加重,爷爷仙逝后,奶奶也搬来城里住了,大好伯伯则去外地打工了。茶溪村的血亲,只剩下了大伯一家了。大学毕业后到张家界工作,我就更没有时间回老家。关于孩提时代的一切,如若我不提,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至于羊儿哥、茶溪村,以及茶溪村的故事,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

2017年国庆,我结婚,大好伯伯送来祝福,但饭后并未多做停留。母亲告诉我:“你和他屋羊儿哥长得像,每次看到你他就想他屋儿了。”百感交集之后,唯有深深的哀叹。当年的羊儿哥,为了给家中贴补家用,刚刚16岁的他就远走他乡打工赚钱,未曾想飞来横祸,一个家庭就此有了一条永远无法弥合的疤。这疤关乎爱,关乎生命。

羊儿哥与茶溪村,成为我童年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没有羊儿哥的岁月里,我偶尔从那个曾经挖兰草的小土坎走过,只是再也没有见到过兰草。更没有见到过水塘旁边,那一株高大如盖的树上面的藤蔓以及八月瓜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乎不用双腿粘泥的银色哈达,和那几乎延伸到晒谷坪的“村村通”公路。噢,对了,茶溪村的学名终于被我弄明白。我是茶溪人,父辈的茶溪村就是湖南省沅陵县太常乡茶坡村。

2008年的冬季,我成天沉浸在高中紧张的学习氛围中。父亲说,“一起回茶溪看看,奶奶跟着大伯在茶溪要住上一段时间。”恰好,那年通村公路修道了后山的田里。

堂哥驾驶着他的商务七座车,我们一大家子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大伯和叔叔早已经生火做饭,那几十公里外的腊肉飘香,似乎顺着汩汩酉水顺流而下。在溪子口码头,我们焦急等待着甲板船载车过河。生于沅水长于斯,这场景并不见怪,至于读大学后和人分享被好奇围观,那是后话。好在运气很好,只是等了两趟就到我们了。这不足千米的河面,硕大的甲板船往返一趟需要整整半个小时。蹲在地上,靠着车背躲风,侃侃大山,那是再熟悉不过而又温馨的场面。车行白田乡,从宽阔的两车道弯进3.5米的村道。十来公里,足足行驶了45分钟。“还好,今天天气好,路没结冰,前几天就悬咯!”堂哥自言自语道。望着阳光,从老屋的背后穿过,当年辛苦跋涉之地,都成为了坦途。“爸,这路现在都修了吗?船还在开吗?现在都坐车回来吗?”我的一连串问题,爸爸笑着给了我答案。

“从来没想过这里能通公路。”那一年的奶奶笑着感叹。是的,当初我们从县城到茶溪。先是坐小面包车到大石门,然后对着河大喊:“过河。”人多的时候,2元一位,人少则是20元包船。到了对岸之后,便开始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爬山。半山腰上有一棵硕大的梨树,乘凉的绝佳地。每每在此,会碰到的熟人,聊上两句,再走上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老屋。当然,从县城直接乘船到山脚下也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每天只有一趟,十几分钟的车路,坐船却要两个多小时。如此下来,当天基本上是没有办法往返的。以至于老屋的谷仓二楼总是留着。

通车那年,谷仓被拆了,将晒谷坪拓宽了,老屋的一侧也修了新房子。“现在运水泥方便些,没有这路根本修不起来房子,喊人从河头扛水泥,那是要‘豆腐盘成肉价钱’,哪门划得来嘛!”大伯住了一辈子的房子,终于由黄色的泥土变成了刷上白漆的砖房。

如今,即将而立之年的我,主动要求父亲将祖辈们的坟茔所在之处告诉我。因为我知道,父亲也已年迈,父辈们的记忆还需要延续,那坟茔与祖辈,就由我们去祭奠、仰望。

今年2月,我驾驶着自己的城市越野车,穿梭于当年完全不敢想象的通村公路上,又是思绪万千。孩提时代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而当父亲领着我去找祖辈们的坟茔之时,我才惊讶的发现:羊儿哥带我穿过的山地,此刻已成为了一马平川!那石阶不见了,那牛道没有了。但那恨不得比天高的芭茅秆,却长得更凶猛了。

归程,见着原本3.5米的通村公路的两旁,被挖下去二三十厘米深的坎时,我问父亲:“是不是要拓宽路了?”父亲点头,“计划4.5米。”“都没几户人家,好好的路怎么又要拓宽?”“时代进步了,国家发展了,几户人家也要有好路啊!”父亲笑着。是啊!我想起了精准扶贫,在那高山之上,在那绝壁之巅,不是有着千千万万的筑路工人,为着乡民能够出行有马路,而艰苦奋斗吗?下“绣花针”功夫,不让一个人掉队,这是中国共产党对亿万中国人民的庄严承诺。茶溪村,拓宽道路,怎么就不值得?这拓宽的分明就是人心、拓宽的分明就是美好生活。

车回太常乡的当年码头处,甲板船已经消失。30分钟一趟的过河,被一桥飞架南北的酉水大桥取而代之。2分钟后,越过酉水,回到了沅陵县城。

大伯在乡下陪奶奶住了3个月,水电冰箱一应俱全,就连手机信号都是4G的。“路修好了吗?”“早就好了!现在都可以会车了。” 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前夕,大伯和奶奶一车,从山上,又到了我们家。一条路,让耄耋之年的奶奶可以在城里享受天伦之乐,又可以回乡过她的潇洒日子。一条路,让从我的记忆之中的山高水远,成为了一脚油门就可以回去的茶溪村。

如今的太常乡在乡镇合并中已经成为了沅陵镇的一部分,环城公路正在如火如荼的建设中。

夜里,梦正酣。我拉着羊儿哥的手,告诉他:“这是智能手机,这是4.5米的通村公路,这是我们的茶溪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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