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甘蔗林

今年，村里的张家老二张兴旺种的一大片甘蔗长势喜人：一棵棵又高，又粗，又壮，紫红色的茎里面，蓄满了滿满的汁液。每一棵甘蔗都是那么粗，那么壮，足有四五米高。砍下来，即使去掉梢头，每棵也有十七八斤重，尤其是地头上路边上的更厉害，因为光照足，营养足，又得风，一棵足有二十多斤重。按市场价格，每斤一块八计算，一棵甘蔗就能卖三十多块！

偌大一片甘蔗林，该卖多少钱呀！

这甘蔗林的地头上有一条大路，当然断不了来往的行人。收获前夕，为防甘蔗被盗，张兴旺和媳妇白玉梅索性关门闭户，在甘蔗林靠近大路的地方搭了一处“人”字形窝棚，安了个临时的家，带上锅灶和柴米油盐，吃住在窝里，提心吊胆地守护着希望。

这大路上的来往行人，远远看到路旁的窝棚，想弄棵甘蔗尝尝的念头便打消了。

张兴旺不怕生人，就怕熟人。

生人路过，互不认识，对方不好意思停下来弄棵甘蔗带走。而熟人呢，见了面，人家打招呼，你把头一扭，转过身子不理，实在失礼。你若虚招呼一声，让对方带上几棵甘蔗走，又害怕对方当真弄几棵带上。那样一来，熟人多，一来二去，损失可就大了。

这张兴旺有办法，躲在窝棚里不露头，待听到行人路过时，或者哼几句不成调的歌儿，或者大声咳嗽几声，告诉别人：别轻举妄动，这里有人！

待行人走过，他便钻出窝棚，站在路旁，盯着别人远离了甘蔗林，他才收回目光，转过身来。

这一日，张兴旺的表哥赶集路过甘蔗林，刚才还远远地看到张兴旺在窝棚外站着东张西望，大约发现了来人，转身又缩回窝棚里去了。当然，这情景被越来越近的表哥全看在了眼里。

表哥骑的是自行车，窝棚里的人听到链子响，知道来人到了跟前。

只听来人下了自行车，喊道：“兴旺表弟，今年种的甘蔗不孬哇！”

表哥早就知道兴旺种甘蔗的事，因为他时常路过这里去赶集。

窝棚里的兴旺不能不钻出窝棚跟表哥搭话。他心里突突直跳，担心表哥停下来，说一句“弄一棵尝尝！”而兴旺也坚持着不这样说：“表哥，等一下，我弄几棵甘蔗你带上！”

二人聊了一阵家常，兴旺热情地问了大姑近来身子骨可好。兴旺始终只字不提甘蔗的事。临别时，表哥牵着自行车走了几丈远后，回过头来，笑着对兴旺开玩笑说：“表弟，夜里我会来偷甘蔗的，你可别睡得太死！”

谁知这张兴旺启而不发，依旧只是笑，那一句“表哥，不用晚上来，我这就去砍几棵甘蔗你带着！”实在没有勇气说出口来。他害怕这么一说，对方真的停下来，真要带走几棵甘蔗。

收甘蔗的时候到了。

张兴旺和媳妇分头从村里找了几个男人和女人，帮忙收甘蔗。这些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居们，情愿出力帮忙，尽尽义务。是呀，在农村，邻里之间互相帮忙的事，一般情况下，总是不计较什么报酬，因为，谁都有遇上难处的时候。例如，谁家有了喜事，被邀请去帮忙；谁家有了丧事，被邀请去料理；谁家给玉米脱粒，隔壁听到动静，就会主动赶过来伸伸手等等。

张兴旺这次找人帮忙收甘蔗，大伙满以为最后是这样的：每人送几根甘蔗，带回去，大人和孩子一起尝尝。

没想到，最后收完了甘蔗，这兴旺嘴上只是一股劲儿表示感谢，说是撂了自家的事来帮忙，真让人感动，以后呀，有情后补！

兴旺双手抱拳，转着圈儿表示感谢，大伙只想听到一句“你们随便带几棵甘蔗回去吧”，竟然连一个字也没听到！不免心里别扭。这甘蔗，又不是什么金条那么主贵，这兴旺两口子也太抠门儿了吧？大家又不便说出口来。只有二愣子嬉皮笑脸地指着甘蔗堆问：“还有啥事没有？”

这兴旺两口子启而不发，装聋作哑，装拼呆傻，又一次双手抱拳，连说：“没啥事了，谢谢大家了！”

一帮人来到大街上，越想越觉得这兴旺家两口子“死抠不拐弯儿”，太不近人情，忍了吧，心里窝囊，不忍吧，又不便直言。还是二愣子说：“对这种人，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你忍了这一次，他还有下一次。这样吧，咱回去向他要工钱！”

“他要说，手里没现钱，先欠着，以后给，怎么办？”有人说。

二愣子说：“咱就对她说，没钱不要紧，用甘蔗顶，把甘蔗按市场价格估出钱来，然后把甘蔗带走。”

这办法受到大伙的一致赞同。

大伙重新返回兴旺家。

二愣子代表大伙儿说：“兴旺呀，大家撂下自家的事给你帮忙好多天，损失大了去了。这样吧，大家商量了一下，没多有少，你还是给每人开几个工钱儿吧。”

兴旺两口子吃惊不小，万万没想到，原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这回泡了汤。

兴旺很尴尬，勉强装出笑脸来，问二愣子：“你不是开玩笑吧？乡里乡亲的，帮帮忙哪还能要工钱呢？”

接下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这个说：“耽误我们这么多天，别处打工还能弄几个外快呢！”

那个说：“没钱送甘蔗也行。”

“计算一下，这几天，每人该摊多少工钱，就送多少甘蔗。”

兴旺两口子，见大家不像开玩笑，这才慌了。不答应吧，人家不走；答应吧，乖乖，这要白白送出去多少甘蔗呀！

有人说，计算起来太麻烦，还要过秤称重，不如随便拿些甘蔗回去吧。

兴旺一想，也行。

这甘蔗，一棵棵又粗又长又重的，即使随便拿，一个人也拿不走多少。于是，便答应大家随便拿些回去。

众人这时候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挑选起甘蔗来，他们专拣那些粗的，长的，没虫眼儿的，而且把甘蔗的梢头全掰了去。有人甚至从院子里找了绳子打捆。兴旺说，捆多了背不动。回答是“我先捆好，再回家喊来老娘们儿抬回去！”

不一会工夫，大伙有抱着的，有背着的，有夫妇二人抬着的，有兄弟两人抬着的，有父子两人分别抱着的，离开了兴旺家。好在兴旺家收的甘蔗多，才没有被抱光抬净。

大伙走后，兴旺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长吁短叹，一个劲儿说：“这伙人咋这样祸害人呀，怎么一点儿也不顾脸面！”

兴旺媳妇坐在甘蔗堆上，呜呜地哭起来，数落丈夫：“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地里收工时让他们带几棵走哇！”

甘蔗刚收回家来，媳妇白玉梅得知娘家那位上了年纪的大姑病了。

看病人，不能空着两只手去呀。好在有满院子的甘蔗，带上几棵不是挺好吗，何必再花钱买什么鸡蛋呀，牛奶呀，那些东西太贵了！于是，捡了两根细点儿的甘蔗，斩头去尾，再将皮削掉，截成一段一段的，每段一尺左右长短，用塑料袋子装起来，赶往大姑家。

说也巧，娘家堂姐白玉兰提前一步也赶到了大姑家。这兴旺媳妇白玉梅顾不上跟堂姐白玉兰说话，提着礼品赶到大姑床前，将礼品提得高高的，生怕大姑看不到，说：“姑哇，啥时候病的，重不重呀，吃饭咋样？”

得知大姑不过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兴旺家的说：“我一听说你病了，急得睡不着觉，心疼得吃不下饭，心里猫抓似的。唉，不严重就好，这我就放心了！姑呀，来时慌里慌张的，也没啥好东西给你拿，今年俺种的甘蔗收成不孬，这不，我给你带来了两棵，把皮也让我削去了，你想吃，可别凉吃，煮一煮再吃。”

大姑是个很喜欢听说好话的人，笑着说：“真是好孩子，让你费心了！”心想，孙子们放学回来，见了甘蔗一定跳着脚乐！

坐在一旁的堂姐白玉兰再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忍不住说道：“我说玉梅呀，你真孝顺，想得真周到，我问你，咱姑今年多大岁数了？”

这白玉梅略一思索，转向床上的大姑，问：“姑，你今年高寿呀，是不是八十六了？”

老姑在枕头上点点头：“是的是的，还是俺玉梅，这么忙，还记着姑的年龄，好孩子！”

白玉兰声音不高，微笑着，不慌不忙地又对堂妹白玉梅说：“你凑近看看，老姑嘴里还有几颗牙。”

这堂妹白玉梅探过身去，凑近看了看，又直起身来，对堂姐白玉兰说 ：“还有两颗，一颗门牙，一颗腮牙。”

白玉兰依旧从容不迫地说：“你不住地显摆给大姑带来的甘蔗，我问你，大姑是能咬得动，啃得动，还是嚼得动？”

白玉梅闹了个倒憋气，那张脸顿时通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时白玉兰来到大姑的近旁说：“姑，那甘蔗你是不能吃的，还是把我带来的鸡蛋煮几个，再热一包牛奶喝，比啥都强！姑呀，我家里挺忙的，你歇着，我回去了。”

这白玉兰临别时，恨恨地瞪了堂妹白玉梅一眼，扬长而去。

身后的屋子里，好一阵没听到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