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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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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4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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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片田野上

稻草人在倾听(组诗)

 

防风林

 

我长身体时,母亲从没让我站在墙根

画上一道杠做记录

她每天很早就去做农活

在东洼的棉田或西洼的麦田里

裤腿湿到哪儿,庄稼就长到多高

 

母亲开始腿疼的时候我比秋天的棉花矮

母亲开始腰疼的时我比秋天的玉米矮

田野广大,外围的防风林一直挺拔

母亲同样没为任何一棵树做过记录

事实上那些树怎样抓着的树冠

把自己往上提,母亲是知道的

 

当它们彼此够到对方的枝杈

我在春天的田野上

目测满身新叶的防风林和拔节的田野

风、鸟儿、劳作的人,什么都不少

只有母亲不在,她累了

 

田野上的母亲,都是一棵树

直到把自己连根拔起,才把没来及记录的

连同所有枝叶托付给了防风林

 


杨树在路旁

 

光是那样一动不动就值得感佩

要是再披上一身雪

就值得我在热泪中卸下一身疲惫

为田野,也为田野上的庄稼和杂草

生长,要是对阳光和雨露太过依赖

再怎么欢实,再怎么葱郁

也不是生长该有的态度

 

这不是最冷的冬天,一动不动的庄稼、草木

以及蹲在树上的麻雀、喜鹊

因为内心装满了雪,反而各有各的生动

院子和火炉都太好了,它们不感兴趣

 

杨树在路旁有风没风都不再摇摆

我也在路旁但不可能一动不动

对于风和雪,我有时渴望

有时厌恶,这是我跟一株杨树本质的差别——

 

雪挥着风,风吹着雪。我渴求着雪与风相遇的瞬间

那种生命般的律动,而杨树只是站在路旁

田野和村庄都在它内心装着,雪怎么下,风怎么吹

不值得关心,它只是冥想并积攒

 


在狂风中

 

当我坐在田垄上,狂风无所思

它拼命地吹着

麦苗和没拔干净的麦蒿

是永远不出声的笛子

 

什么也顶不上不得不弯腰的时辰

什么也比不了重新直起腰背的心

 

是的,确实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

可风并不坏,狂风也没存心折断什么

那飞扬起来的,只是不清楚怎么摁住自己

而麦苗和麦蒿身上有足斤足两的定力

 

狂风无所思,我只能让自己

那颗已不完整的心

在其中多周旋一会儿

不急于跟等待镰刀的麦子相认

 


 不只是我

 

星星无论怎么燃烧都无法抵达灰烬

我们都是故乡的失踪者,眼神里的田野

和表情上的田野都有种收割后的寂静

每当我们注视一颗星星,泥土中

就会多出一粒草籽,我们知道夜空

独有的层次丰富的凉,知道光线不等于根须

 

我们愿意承认,根须抓紧泥土

也是一种燃烧,不同于星星的是,草木会熄灭

 

我们将手伸向半空,再收回来

掌心虽然是空的,却仿佛握住了什么

 

异乡的夜通常更广袤,不只是我

我们,所有知道何为疼痛的事物

身上必有什么,仍可用来失去

即使不能像星星那样燃烧

但内心的那片泥土已挤满了旧年的草籽。多好啊

异乡总比故乡多一场秋风,比秋风多一场寸草结籽

 


只有消逝的才属于我

 

只有消逝的才是属于我的

刚刚吃掉的苹果

早些时候遇见的一树野桃花

更早的时候旋转的一场雪

还没发生的都有另外的归属

麻雀不飞

就属于一片即将成熟的玉米地

我想走近又怕走的太近

又怕成群的麻雀突然飞起来

 

有些事是必须去做的

有些事是用来错过的

在田野上,你若一直看不见麻雀飞起来

很可能它们已经飞过了

 

 

稻草人在倾听

 

他什么也不想要,这使他免于

像我们一样平庸

那件蓝布上衣已破旧不堪

他不在乎,他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双臂

很久了,竟然连荡开麦浪的风也没拥抱过

 

自打在田野上站起来的那一刻开始

他就谨慎地,小规模地督造心灵

那不仅是用来感受世界的

麻雀们不喜欢淋的雨他淋

我们认为过时的事,他做。现在

我们收走了玉米和高粱

秸秆上和地垄间不多的籽实

是我们无法尽取的部分。此刻

几乎空了田野上

麻雀们并不嫌弃我们剩下的善

饱食的鸟儿有多满足,稻草人在倾听

 

 

在这片田野上

 

一粒种子就算不能发芽,泥土也愿意

把它认作亲朋。麻雀从田埂上弹回树梢

又从树梢扑簌簌地撒向田埂,是为了保持

别有深意的交流。我们怕是不能完全听懂

任何一个句子。在这片田野上,词语

有另外的含义,它既不是我们的特权

也不是我们随便能动用的工具

 

天气晴好时,极高的能见度把更远的物象

拿给我们看,不必指望成为田野的一部分

虽然我们也土生土长过,虽然茅草和打碗碗花

从没改头换面,但我们已无法成为

任何一个名词的偏旁,只有这些野生的物和事

还替母亲保管着我们的乳名。在这片田野上

看见什么都没有再也看见的,令我们更疼

 

 

起点

 

我们未必看得起一粒玉米在泥土中做梦

未必看得起鸟儿为了一口吃食认真的要死

时间有的耐心田野有

时间没有的伤口田野也有

问题是,我们的心思早已被看透而不自知

 

多年以后,院子、半亩良田都在

守着家的人不在了,只有农具、手推车

倚着墙角,把手上母亲的掌纹还在加深

 

在激烈的事物中辗转,我们成了一根颤抖的线

再也找不回那根用来缝补的针、那个起点

当我们所剩不多,就希望回到收割后的田野

就希望自己身上至少还有一寸那样的寂静

就愿意相信,母亲的田野满是不忍又布满了隐忍

 

 

声音

 

倘若野蜂没有找到与它匹配的花朵

那不间断扇动的翅膀

应是寻觅最好的命名。我们可以把翅膀

称作新鲜的震动或静止

野蜂有理由不以为然

它不在意我们追逐的那种幸福

它想要的那朵花不仅是盛开

相遇还没发生,它已不怕失去

对它来说生命的意义也许就是找到

最想要的那种痛

趁彼此还没学会掩饰自己

原野上必有最好的爱情,或是一段等身的蜂鸣


边缘论

 

雨水有理由笑话我们给时间加注的标点

作为银河里出走的浪花,雨不需要承认

不需要维自己注释

 

雨有时下在天气预报之中

有时下在一切预见之外

万物各得其所

只有我们需要撑伞出门

 

而草木有掌声田野有怀抱,最小的河流也不排斥

垂直行走的雨瞬间俯下身子

仿佛时间从上游而来,逆流中

 

只有我们总有做不完的大事,没空去想

被我们称作雨的水是否给自己取过别的名字



此刻

 

麦子和野花,世上最好的善意。不设防

不生猜测之心,田野把清晨拉长到视野尽头

我有用不完的光,敢于跟那只麻雀比一比

谁能但凭天真,爱上农历。是的

 

无法走进去,只有真正的劳作

才能获得那种特权,我只能在田野上感受

一种把时间固定在原地的力量,这就足够了

毕竟时间再怎么流动

我也长不出鳞片和尾鳍。

我的心麦粒般饱满,我周围的空气在还原

时间的另一面,像风过水面

轻柔地张开不动声色的波纹,漾出田野

 

 

同一个名字

 

我必须坐一小会儿,必须矮于五月的麦子

一切可能和不能的风,只要吹拂麦田

就吹拂着隐身其中的我

一切可能和不能的雨,只要认出麦垄

就认出我陷于他处的沟壑

 

我感到寂静,感到开始,感到重新敞开

让我再坐一小会儿吧

一切可能和不能的好天气

只要找到这片田野

就找到了小到不能再小的我,以及

麦子那颗与我共有的为任何命运准备好的心

 

 

 

草窝窝

 

那些雨后冒出来的小蘑菇,现在只剩下名字了

“草窝窝”,一个个小小的身体

灵巧儿敏捷,就像善于藏猫猫的孩子

躲在荒草滩上。沉闷的夏日,人们还在午休

 

一场雨就把它们喊了出来,就像没来由地

多出来一件事情,在草与草密不透风的纠缠之间

那纤瘦而灵巧的小身子,硬是挤出

一点缝隙,但它们真正想做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就算风不吹,雨过也能等来天晴,满天乌云

早就堆积的只等一散了,而田野和村庄之间

一块荒草滩发生过更多迅疾和奇迹。当阳光

掀开一角天空,那些小蘑菇撒腿

就跑没了影,原野是它们的远行空无是它们的归来

 

 

我听见自己在哭泣

 

我喜欢的绿色是返青的麦苗连着返青的麦苗

就像刚刚醒来的春天连着梦里飞出的新燕

风不动,露水坐在麦苗上

正是一闪一闪的麦地

将田野由内而外擦亮

 

清晨捧着亘古的金

现在,节俭地消耗这美妙的金色

也许是拥抱田野的唯一方式

在此之前,我甚至没想过

母亲躬身领着的麦苗

终有一天要自己长大,我甚至没想过

麦苗会将某个瞬间拉满,又突然松开

 

光阴的慢箭还是射穿了自身

在我甘愿俯下心来的田野

麦苗有奔向饱满的恳切

坐在麦苗上的露水一闪一闪,我听见自己在哭泣

我喜欢的绿色还是麦苗返青连着返青的麦苗

 

 

变成一只鸟儿

 

如果摆脱前程只关心前方

如果这不是假设,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

就不必费心破译鸟儿说话

就会变成一只鸟儿

一只喜鹊或麻雀,一只野鸽子

护送田野从收获抵达发芽儿

如果我们坚信尘世中仍有烛火之心

就没有哪个鸟巢在大雪中坠地

 

大雪是暖的,因为田野胸口是暖的

它把草木的籽实藏好

是为了把俯首可拾的事儿拉到劳作中去

鸟儿们不至于太饱

不能顺手碰到万物的施舍

如果我们是其中一只

就在深了三寸的田野上

把周身的暖护送到落雪内部,茫茫的怀抱中

一棵麦苗、一粒草籽都在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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