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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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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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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孤影

故事发生于公元1972年12月8日,距今已五十年了。

小说家七十岁了,白发丛生,满脸沟壑。四十年前的12月8日,小说家就试图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失败了。他写了撕,撕了写,废稿纸扔满了纸篓子。此后,每隔十年,到了这一天,小说家就丢掉手头的一切事务,备好干粮及饮用水,钻进书房,重新开始写这个故事。

今天是小说家第四次写这个故事。几十年过去了,干粮已从馒头变为面包,白开水也换成了牛奶,自然,方格子稿纸也进化成了电脑。

小说家平日眯瞪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就忘掉了。但鬼使神差,他永不会忘记要写下这个故事的日子一一12月8日。十年前的这一天,小说家躲在书房里写作,竟忘了这天是女儿出嫁的日子。婚礼上不见小说家,妻子派人四处寻找,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他。结果读者一定猜到了,小说家暴跳如雷,挥舞双拳,把人家赶出门外。

今夜,小说家坐在电脑桌前,点燃一支烟,悠然吸一口,心中没一丝波澜,往事都过去半个世纪了。他忽然预感到今天会顺利写完这个作品,因为以前都是在激动状态下写作。小说家这样想:激动的是读者,而不是自己。他伸出双手敲击键盘,顺利地写下了第一句话:丁香的美是骨子里透出来的。

创作异常顺利,文字溪水一样流淌。吸完一包烟后,小说家写下了有关丁香的一段文字:丁香当知青的村庄里,有一半村民是朝鲜族。丁香来村不久,就学起了朝鲜族妇女,东西顶在头上走路,而不像其它女知青肩挑手提。丁香去小溪洗衣服,脸盆放在头顶上,扭动腰肢,飘到溪边。乡里的供销社有十里地,丁香买了东西,照样放在头顶上飘回家。丁香头顶着东西在前面走,男知青重庆都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喜欢看丁香走路的模样。丁香腰肢袅袅,双手垂柳摆动。重庆走着看着,看着走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重庆的感觉很特别,他觉得丁香扭动的身体像溪水一样自由流淌。

大三时,林小豆有了恋人。林小豆的初恋很俗套。他功课平平,嘴又磨盘笨,在班级里不引人注目。但林小豆脚头硬,入学不久就成了校足球队的主力左边锋。墙里开花墙外香,班级外有一大堆女生追捧他。

计算机系的女生小萍,大脸大手大脚,人称东北大妞,她是林小豆的超级粉丝。暑假,大妞不回齐齐哈尔,穿一件玫瑰红短袖球衫,白色沙滩裤,赤脚坐在水泥看台上看球队训练。天上一颗火球,看台上一团火,那是大妞的玫瑰红。

林小豆至今仍淸晰地记得和大妞恋爱的那个暑假。市大学生新民晚报杯足球决赛进入了伤停补时阶段,场上比分还是0:0。林小豆突入禁区,接后腰的传中球,鬼使神差地倒挂金钩入球。场上静黙了片刻,突然沸腾了。终场哨还没响,校啦啦队全涌进了球场。林小豆眼前一亮,他看见球场中央有一团火在游窜。大妞脱下玫瑰红球衫挥舞着,身上剩件露肉的内衣,赤脚绕场飞奔。林小豆听见了她的呼喊:“林小豆,我爱你。”

林小豆的恋爱很神速,分手更突然,亊先竟沒有一点征兆。大学毕业后,林小豆不再踢球了,痴迷上了厨艺,烧得一手地道的海派菜。一个周末,林小豆烧好了几只小菜:狮子头、红烧甩水、荸荠梅圆,等大妞来家吃饭。

大妞到了家门口,拖着拉杆行李箱,匆匆对林小豆说,她要乘晚上九点钟的飞机去深圳。她说,她爱上了一个商人,要去那里和他共同创业。大妞走了,头也沒回。半天,林小豆还戳在门口,醒不过神来。

今夜的写作出奇地顺利,一点没磕绊。小说家飞快地敲击着键盘,写了下面一段文字:知青们都戏说重庆没有脸,因为他们很少见过他的脸,脊背就是他的脸。冬天烧炕的拌子是夏天准备下的,一段圆木,劈成几片拌子,劈好的拌子就垒在屋前当院墙。知青点的拌子都是重庆劈的,人们只看见他赤裸的脊背,看不见脸。重庆赤膊劈拌子时,丁香开了半扇窗,双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一看半天,不眨眼。

丁香喜欢看重庆的脊背,肌肉层次分明,她觉得重庆的脊背是张表情丰富的脸。重庆古铜色的皮肤上滚动着白亮的汗珠,丁香看着看着,忍不住深深吸几口气,她觉得汗味咸咸的,醉人。阳光流动在重庆的脊背上,有许多木屑粘在上面,这时,丁香又觉得重庆的脊背像一幅色彩斑驳的油画。

-日,林小豆突然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要他去参加毕业十周年的同学会。同学会在闸北公园里的一间酒家举行,酒家深藏在花草树林中。林小豆如约到了酒家门囗,却迟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树林。近旁传来熟悉的声音,过来几个多年未见的同学,林小豆紧了紧脚步,躲进花木丛中。

踏着园林中的小径转了几圈,林小豆又回到了酒家门囗。他踏上几级台阶后,又转身下来,躲进花木的阴影中。如此反反复复,在酒家和园林之间转圈,被生活磨成瘪球的林小豆,实在沒有兴致再会当年的同学。

林小豆不想再折磨自己了,决定回家。就在那一刻,他突然看见安妙从一棵棕榈树后钻出来。安妙愣住了,盯了林小豆一会,读出了他的心思,说:“走走吧!”转身就朝花木深处走去。

林小豆和安妙是同学,从小学一直念到大学都同班,这在生活中似不多见。

安妙是校舞蹈团的独舞演员,读大三时,有了男朋友。男朋友是高一年级的学长,校学生会主席。主席大学毕业后,进了北京的国家机关单位工作,就跟安妙提出了分手。

林小豆和安妙绕着花木转圈。草丛里的夏虫比着嗓子嘶鸣,花木像蒙面人,在夜幕中游荡出沒。林小豆和安妙半天沒说话,脚碰得小径旁的草叶嗦嗦响。林小豆在一棵白玉兰树下立下来,脚底来回搓着草皮。低头轻声问安妙:“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安妙不说话,仰了头望天。远处,城市的楼群若隐若现,灯光画出了滿墙的窗户。

林小豆说起了自己在房产公司里上班的情形:就像和尚撞钟,天天带顾客看楼盘,拣好话说,磨破嘴皮动员他们买房。

安妙突然笑出声来,说:“单位里的人几乎忘了我的名字,都喊我:快枪手。”安妙说起了自己的日常工作,她在局秘书科工作,给领导写发言稿,汇总各科室的总结材料。这种千篇一律的文字早己烂熟,不用花蚁大的心思了。安妙就分门别类,在电脑上编了几套程序,到时候,根据领导指示精神,填上去就妥了。因此常得领导夸奖,被誉为快枪手。

林小豆和安妙又沒话可说了,黙黙地踢着路旁的草叶。沉黙中,安妙突然问:“还踢球吗?”

林小豆晃晃脑袋:“连球赛也不看了,还踢球?”林小豆对安妙说,他现在可是公司里出了名的安稳孩子。朝九晩五,上班下班,钟摆一样来回晃荡。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有时竟忘了今天是哪天。好几个周末,脚头顺跑到单位上班,上了电梯,进了空荡荡的办公室,才想起今天是双休日。

安妙笑笑说,她更荒诞。这几年养成了一个特殊的习惯,周末就去商场,不购物,只是闲逛。东方商厦、新世纪广场,一间间地逛,一层层地转。商场是一个浓缩的世界:影院、咖啡馆、健身房、餐厅、儿童游乐园、首饰金店、化妆品铺、电脑城、玩具部、绅士淑女服饰广场,走在商场中,才觉得自己跟世界还沒完全脱节。

小说是虚构的。但最使小说家感兴趣的是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分界,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的那个朦胧区域。

五十年前的生活已恍如隔世,小说家写着写着就恍惚起来。有时,他分不清这一节是小说中人物的原型一一当年和自己朝夕相处的那对知青恋人的事情,还是小说中的虚构人物丁香和重庆的事情?但下面这段文字的确是当年小说家亲耳听到的,那对知青恋人对话时,小说家正在溪边钓鱼,一块巨大的岩石遮挡住了他。

小说家把这段对话原封不动地写进了小说。

丁香说:“重庆,今天团支书找我谈话,说团支部过几天要讨论我的入团问题。”

重庆说:“太好了,你家庭成份不好,入团一事都拖了好几年了。”

丁香说:“可团支书要我跟你断了,说知青中还沒有人谈恋爱的。”

重庆说:“断了吧!入团事重。”

丁香说:“不能断!我不入团了。”

对话中断了,黑暗中传来女孩呜呜的哭声,哭声持续了很久。脚步声响起,拖沓,沉重。

小说家在这一节的结尾这样写道:最终,丁香是知青中唯一不是共青团员的。

那天晚上,林小豆和安妙沒去参加同学会,在园林中转了半天后就回家了。俩人告别时约定,今后每个周末聚一次,分不淸是谁先提议的。

从此,每到周末,不是林小豆去安妙家,就是安妙来林小豆家。林小豆再也不会记错日脚,跑到单位去上班。安妙也不再漫游商场了。

林小豆和安妙很快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兴趣点,喜欢饭后靠在沙发上,看战争题材的纪彔片。生活很合拍,这让俩人很开心。

一天晩上,林小豆和安妙靠在沙发上,看凤凰台大视野栏目反映朝鮮战争的纪录片《断刀》。

安妙忽地一拍手,说,“我舅舅的名字真逗,叫援朝。我沒见过舅舅,他是个英雄,在黑龙江插队时扑灭山火牺牲了。舅舅十七岁去黑龙江插队时,我还沒有降生呢。”

日子一天天过着,林小豆和安妙交往好几年了,俩人已无话不谈,但谈婚论嫁始终没摆到桌面上。安妙等待有一天林小豆向她求婚:你嫁给我吧。林小豆心里希望有一天安妙说出:我俩结婚吧。

林小豆和大妞分手后,又谈过二个女朋友,他记得最后一个女朋友和他分手的理由,那女人说他吃相难看,大嘴巴叽巴叽地响。

安妙听了,心里一乐,说:“这是个不错的理由,直截了当。”

安妙和学生会主席分手后,又谈过一次恋爱。男朋友和她分手的理由有点怪异,说她是洁癖,每晚要洗脚。

林小豆乐了,手捂住嘴嗨嗨笑。

这世上已沒有爱情了,还是俩人都惧怕爱情?其实,林小豆和安妙都沒想明白。

一日,林小豆和安妙觉得生活实在太乏味了,商量离开都市去旅游。但是去哪儿呢?三亚、拉萨、大理,说了十来个地名,林小豆和安妙达不成统一意见。这些地方,不是林小豆去过了,就是安妙去过了。再说,就是俩人都没去过的地方又怎样呢?又不是刚出校门的年纪,睁大眼睛看世界,满怀对新生活的期待。生活中,已沒有什么事会让人激情燃烧。

林小豆和安妙不说话了,闷头想主意。安妙忽然提议去黑龙江,她想去探寻英雄舅舅生活的足迹。

寻找英雄,这个想法让林小豆和安妙兴奋不已。当下是个没有英雄的时代。

俩人靠在沙发上,商量如何寻找英雄的足迹。自然,第一步,要先从安妙母亲和知青插友那里了解情况。

小说家在键盘上敲下了两个字:意义?他靠在椅背上,一支接一枝抽烟,烟雾罩住了头脸。小说家写着写着就卡壳了,五十年前,一对知青恋人的死亡纯属意外,但意外背后深藏着的发人深思的历史意义又是什么呢?小说家一时理不清,陷入了沉思。

听从医生的告诫,小说家平日写作己不再依赖烟。但今日的写作意义特殊,昨日已备了一条好烟。小说家点上一支烟,在键盘上敲击出一句话:二条鲜活的生命消失了。小说家嘴巴念叨着:消失了,消失了。

小说家又点上一支烟,支起肩窝,深吸一口,再吐出来,浑身荡了一下。小说家决定不再被“意义”俩字缠住,他继续写道:那年冬天真冷,寒气直往骨头缝里渗。村庄矮了半截,窗户贴在雪地上。瓦檐下的冰棱足有一尺多长,孩子们兴奋地拿棍子乱敲。

小说已近尾声,小说家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不停地抽烟。突然,他把烟在烟缸里拧灭,双手飞快地敲击键盘:那个清晨,男知青们还裹着被子呼呼大睡。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慌得一屋子人跳下床。众人旋着头,四处张望,迷迷糊糊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定下神来,才发觉门差点被敲破了。开了门,女知青们一窝蜂涌了进来,嚷成一片:丁香不见了。

男知青们猛醒过来,齐刷刷扭头看铺位,这才发觉重庆也不见了。

屋外白茫茫一片,雪封盖住了原野,连根茅草也看不见。知青点几十个人全出动了,四处寻找。村头的破庙,村外的路廊,河边的桥洞,全找遍了,就是不见丁香和重庆的影子。

有个男知青突然醒悟过来,说有个夏夜,他看见丁香和重庆从知青点屋后的菜窖里钻出来。

知青们拔腿就往屋后跑。远远看见了那个菜窖,四周白茫茫,只这菜窖的盖板黑乎乎的,冒着烫气。

有位胆大的男知青掀开窖板跳了下去,突然炸响一声:死人了!那位男知青猛地窜出菜窖,仰面倒在雪地上,脸比雪白,气喘得厚棉衣一鼓一鼓的。

林小豆和安妙开始了寻找英雄的行动。

安妙向母亲问起舅舅,母亲仰头眯着眼说:“你舅舅是只活蹦乱跳的小猴,成天屋里屋外乱窜,从沒见过他安稳地坐在凳子上。”母亲说她己想不起哥哥的模样了,哥哥去黑龙江支边时,她才八岁。关于远去的英雄,安妙的母亲只知道他是扑灭山火死了。

安妙的母亲说,知青们回城后都散了,她只知道哥哥有几个知青同学,经常在报纸上露脸。根据母亲提供的信息,安妙决定去找舅舅的几个同学了解情况。

林小豆和安妙先找到了申江集团的董事长王建国。王董正在高尔夫球场打球,听了来意后,转身挥舞球桿将球击出。然后,回头对安妙说:“你舅舅扑灭山火牺牲了。”用词简洁明了。

林小豆和安妙又找到了市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丁庆生。丁先生听了,搁下手中的毛笔,语气不容置疑:“援朝牺牲了。”

林小豆和安妙最后在戏曲培训班找到了越剧团退休的王彩玲老师。王老师眼圈红了,半天说不上话来。末了,掏出手帕,摘下眼镜,不停地擦拭,说:“过去的事,不再提了。”

当安妙问起舅舅扑灭山火牺牲时的具体经过,几位知青同学都含糊地说,当时山火太大了,现场太乱了,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已记不得了。

当年一道插队的知青竟忆不起英雄扑灭山火时的点滴细节?林小豆和安妙感到很失望。

小说家边缘是安妙舅舅援朝的同学,传说他俩最要好,但安妙和林小豆一直寻不到他。安妙向王彩玲老师打听。王老师说:边缘是个怪人,整年不知躲到哪儿写作,谁也不见。

夜里,林小豆和安妙坐在沙发上发呆。林小豆梗着脖颈说:“几个知青难道都患了老年痴呆症?怎么会忆不起一点细节呢?时间真的会抹平一切吗?”

安妙心灰意懒,头往沙发背上一靠,说:“没心情去黑龙江了,雪原盖住了英雄的足迹。”

林小豆立起身,伸手拉起安妙,紧紧抱住她,说:“不再寻找英雄了。嫁给我吧,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安妙说:“好,结婚吧,当今时代已没有英雄了。”

小说家埋头继续写道:那个寒冬的清晨,人们在菜窖里发现了丁香和重庆的尸体,还有一盆没熄灭的暗红色炭火。俩人在菜窖里生火取暖,中毒死了。

知青点立即召开了会议,团支书说不能往知青脸上抹黑,对死者亲属只能说扑灭山火牺牲了。会上达成了一项决议:全体知青回家乡探亲时必须严守秘密,不得泄密。

小说家写到这里,突然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渗了出来。

画面永远停格在了五十年前的那个清晨,小说家当年才二十出头,胆壮力大,他第一个跳下菜窖,把两个知青恋人的尸体拖上来。

小说家在五十年后的这一天一一12月8日,写下了最后几行文字:两个知青不是扑灭山火的英雄,他们因谈情说爱而死。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它却是真实的。几十个知青都返诚了,活在当代热闹非凡的世界里,只撇下丁香和重庆孤单地守着雪原。

小说家边缘写完最后一行文字,猛地抓起桌上的那盒烟,使劲砸向电脑屏幕。他极缓慢地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突然泪流滿面。

边缘看见了那片令他魂牵梦绕的雪原,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两行浅浅的足迹。

2023年3月17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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