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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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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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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鼠巷4号

我独自一人回到祖屋亚鼠巷4号居住。

亚鼠巷在小城的南边,早先,走出巷口就能望见高高的城墙。可惜,在我唇上长出糯软胡须的那年,城墙被拆掉了。亚鼠巷4号的院墙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风吹雨淋,已布满苔藓,乌青发黑。院子里的石榴树早已不再结籽,树干龟裂。

我回到亚鼠巷4号居住,是为了等候一封信。很多年前,我和白果整整通了六年信。每次接到白果的来信,我就连夜写回信,信在路上要走七天哩。白果也是如此,收到我的信,就赶忙回信。这样,半个月后,我和白果都能收到对方的来信了。

我和白果是在赭溪渡口边一间房子的屋顶上相遇的。

赭溪绕着小城漾漾流淌,坐在溪边能望见水底五颜六色的卵石,青色的鱼啄着水草,一串细密的气泡袅袅升起。一群水鸟白在阳光里,摆渡的竹排穿梭在溪面上。

那天下午,一个女人站在渡口边的一间屋顶上。她看见溪边人来人往,看见竹篙出水时激起的水花,但没有人看见她。她听见人们在大声交谈,声音压住了流水声,但沒有人知道她听见。她渴望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朝她挥挥手,但没有人知道她的渴求。这是一个女人的下午,她从屋顶上立起身,伸直双臂朝天空挥手,她一定觉得自己离天空很近很近。

我朝小屋走去,说来也怪,几十米的路平日最多十分钟就能到达,这天竟走了一个下午。到达小屋时,太阳只剩半边脸露在山脊上,最后一缕阳光正巧打在屋顶女人的脸上。她笑了笑,是跟阳光笑,还是跟我笑?

暮色四合,树木花草成了不可触摸的影子,野地里虫鸣高高低低。远处,竹排上亮起了汽灯,四周黑沉沉一片。女人从屋顶上走下来,风吹来,裙角兜满了忧伤。月光落在女人头发上,她朝我笑笑,(这回是对我笑)问:“你见过大海吗?”

我晃晃头,走上前去,一根野草缠住了脚踝。我俩面对面站在那里,眼神流动,无声地交谈着。交流了很久很久,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月亮照耀着,我被月光狠狠地裹着,越裹越紧。

女人叫白果,穿一件橙色(又好像是红色)的裙子。来自贵州(也可能是云南或者四川)。白果说起她的家乡,好像有险峻的大山,还有一片开阔的茅草地。

就这样,我和白果坐上了开往南方的火车,车厢里只我们两个人。

绿皮火车缓慢地爬行在南方的崇山峻岭间,迎面一个接一个的隧道。火车进出隧道前,汽笛长鸣。火车钻进了隧道,车厢里漆黑一片,我和白果兴奋异常,手舞足蹈,大声地交谈起来,屁股下的座椅嘎吱嘎吱直响。火车在隧道里爬行的速度缓慢得让人难以置信。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和白果交谈了多少个话题,火车才钻出了隧道。车窗外绿色浓烈,阳光金黄,我和白果一言不发,倚靠在窗口,目光呆滞。幸亏,绿色的风景总是短暂的,火车又钻进了墨黑的隧道。

大海是白色的,海鸟是金色的。我和白果坐在海边礁石上,浪花飞溅,白果的橙色裙子变成褐色的了。我和白果是在海滩上分手的。我目送白果,一行浅浅的脚印跟海岸线一样长。

我坐在屋檐下等候邮差。江南的梅雨缠人,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月,瓦檐水滴穿了石阶。从春天到初夏,邮差始终没有上门。小巷冷清,院墙的洞窟里望不见行人。居民们大都已乔迁新居,只有几个老人恋家,不愿离开小巷。

五年前,我离开了小城,四处游荡。离家五年,我和白果失去了联系。白果写给我的信肯定是被退回去了,老收不到回信,她自然也就不再写了。

五年时间里,自己去了哪里?干啥去了?我一点儿也忆不起了。我只记得出走和回家那天的情景。

出走的那天清晨,雾浓烟一样滚动,我被裹在蛋壳大的空间,世界竟変得如此小。脚下的路无头无尾,短得象一根拐杖。几步外,房子、电线桿,任何东西都失去了原形,变成捉摸不定的影子。雾真浓,我听到了它流动的声音。我长长地吐口气,雾涌动起来,扑打着我的脸。

在雾中,沒有了前后左右的概念。雾真厚,伸手就能抓住一大团。我看见一个人向我走来。近了,脸贴脸,才看淸是亚鼠巷北头的瓶儿。她眼睛晶亮,身上的香味向我袭来。瓶儿是小城最标致的女人,丈夫死后,引人注目,就更标致了,名字天天吊在小城人的嘴角。走在小巷里,会有人突然从拐角处冒出来,冲你说一句:“瓶儿今天沒出门。”上街买菜回来,隔壁邻居家聚集了一堆女人,有人嚷着:“瓶儿昨天穿了件大红衣裳。”

我不知道瓶儿清晨出门干么去,她一路尾随着我,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城。雾薄了些,向四周退出些领地,远处的杨树林露出了黑脸,看得见身旁的麦苗在耳语,有鸟儿叫声划破雾传来。

我和瓶儿黙黙地走在雾中。瓶儿突然加快了脚步,超越了我。人往前走,雾往后退,人怎么也走不出雾的重围。瓶儿跑了起来,我认为瓶儿是想冲进雾中,让雾裹紧自已,把身后的世界隔开。但,雾是无法隔开世界的。

小城从此有了自己的传奇故事,当然,这是后话。在此之前,小城人讲的都是外乡人的故事。很多年以后,小城人还常常围拢一堆,舔着嘴唇,有滋有味地传说:一个漫天大雾的清晨,瓶儿赤身裸体走进了雾中。

瓶儿消失以后,小城全体居民分成二派,争论了几十年,至今仍喋喋争论不休。争论的焦点是:瓶儿出走时,是裸体还是穿了衣裳?邻居之间,朋友之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同事之间,无一例外的加入这派或那派,参加了辨论。

五年后,当我从外地回到小城的那天傍晚,月亮正巧落在屋脊上,滚来滚去。女儿正围着锅台转,看见我,她水淡地问:“爸,你去哪里啦?”女儿不等我回话,就转身走向屋子中间的摇篮,一个婴儿在摇篮里咯咯笑。

我离家这五年对女儿来说,也许就像昨天去了趟她外婆家一样平常。我立在屋子里,怔了半天,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离家出走了五年。

五年不见,女儿成了个唠叨的老太婆:“爸,家里什么都不缺,你干嘛往外跑呢?”

是呀,干嘛往外跑呢?五年前,一天到晚,我老是盘算出走的事儿。

我不顾女儿劝阻,回到亚鼠巷4号居住,等待白果的来信。屋子里已没有我生活过的任何痕迹。记得一面墙壁上写满了当年我随手记下的一些句子:蝴蝶是张白纸片,从空中跌落。云雾涌动,大山像醉汉摇摇晃晃。墙壁上的字迹沒有了,也不见有擦洗的迹象。抽屉里,白果的一迭来信也不见了。

回到亚鼠巷4号的第二天,我就给白果写了一封信。半个月后,信被退回。信封上几个潦草的钢笔字:查无此人。白果迁居了?有悲惨的事儿发生了?我不敢往下想。

夏深了,树上蝉声密集,聒噪入耳,让人心烦。我把面粉揉成团,放在水里漂洗,直到洗成面筋。然后,在长竹杆的头上抹一点面筋,仰头寻找正在鸣叫的蝉。寻到了,举起竹杆,用杆头轻轻一触,就粘住蝉的翅膀了。整个夏天,我都在玩无聊的捉蝉游戏。

我回到亚鼠巷4号居住,是盼望奇迹出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邮差会突然送来白果的信。

一天深夜,门被敲落了一块木屑,邮差突然而至,送来一封信。这是一封普通信件,信封的上方写着收信人的姓名:林钦文。这是我的姓名。信封的右下方写着寄信人的地址:本埠龟背巷93号。寄信人的姓名也是林钦文。我马上联想到,这一定是笔误,寄信人肯定是个懒惰的粗心人。但我随即呆住了,“林钦文”三个字分明是我的笔迹。“文”字的最后一捺向右上方拐了个V型,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母亲用竹梢子打我也改不了。

我惴惴不安,不,确切地说,是感到恐惧。急忙拆开信封,信笺上只一句话:你不想见到我吗?

我开始寻找龟背巷。小城不大,卧在群山的环抱中。从东到西,从南至北,我踏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始终找不到龟背巷。

历经半个世纪的拆迁,小城只剩下了一条老街一一花街。花街上,有几十条无名小巷,向街两侧延伸开来,狭窄、弯曲、幽暗。我决定逐一考证这些无名小巷,也许它们本来有过名称,只不过湮没在历史的变迁中。

一日上午,我拐进一条小巷,巷宽只容一个人进出。小巷弯弯曲曲,巷两旁的石头墙阴暗潮湿,滴沥着水,水声神秘。卵石路面布满了青苔,散发出幽幽的绿光,弥漫着一股逼人的寒气。走着,走着,我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巷两旁人家的木门都紧闭着,门牌上虽沒巷名,但却写有门牌号。木门已糟烂,露出许多洞窟,可以望见院内影影绰绰活动着的人。

我穿行在小巷里,瞥见一扇门的洞窟中露出两只眼睛,闪着白亮的光点。接着传来瓮瓮的声音:“嗨,先生,这里叫龟背巷,只不过几十年没人进出这条小巷了,人们似乎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我眼前一亮,精神亢奋,在小巷里拐了几道弯,找到了93号。门牌倒挂着,在风中晃荡,9字变成了6字。我推推门,门没栓,吱嘎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老人坐在屋檐下,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目光深邃。老人站起身,向我走来,驼背,比我矮一点。灰暗的光线下,我认出了这位老人就是我自己,但老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没有错,你是我的过去。我这是在做梦吧?”白发老人盯着我说。

我分辨出这是自己的声音,浑厚的男中音,只是比现在的我略为沙哑。我心里想:自己不至于老成这个样子吧?昨天,我才刚满五十周岁呀。

老人听到了我在心里说的话,颤抖着手,指着我说:“我们是两个人,又是同一个人。在梦中相遇一点也不奇怪。”

我梗着脖颈,说:“问题的根本是要弄清楚,究竟是你在做梦,还是我们两个人同时做梦?”

眼前的小院是多么的熟悉呵!雕花的木墙、木门,雅致的木格子窗,还有院中镶嵌着卵石的地面。我恍恍惚惚,自己好像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老人晃晃头,对我说:“时间过得真快呵,一晃,阿尔法狗战胜柯洁不知过去多少年了。围棋是人类智慧的象征,可在阿尔法狗面前,不堪一击。”

我说:“这的确是件令人悲哀的事。”

我耸耸肩,说:“今天真怪,我来的路上,书店门口乱哄哄的,队伍排到了街拐角的弄堂里。”

老人直视我,目光锐利,说:“你搞混了,那是多年前的情形,那个年代,人们还喜欢读书。”

望着面前这个比我老几十岁的林钦文,我搓把脸,问:“是我搞混了吗?”。

老人说:“我搬到这里居住的头天晚上,和草树、伤水等几个诗人喝了顿大酒,醉瘫在街边。”

我拍拍脑门说:“前天,我还碰到过伤水,他看见我走在街上,就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老人说:“瞧,你总喜欢回到从前。伤水大醉一场后,把家里所有的书籍付之一炬,跟一位俄罗斯商人走了。”

我说:“这是件令人沮丧的事呵!”

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本书来,说;“我来龟背巷的路上,看到诗人草树在街头卖书。我看草树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掏出二块钱,买了一本他的诗集。”

老人说:“你又搞混了,你说的还是许多年前的情景。那时我还年轻,诗集可卖个白菜价钱,现在白送都沒人要,拿着嫌手累。诗歌早就消失了。小说近些年已被名称改革机构规定为“佐餐读物”。”

我说:“哦,我总把过去和现在混成一团。”

老人叹口气,说:“你总也弄不清今年是哪一年。现在的报刊杂志有了新规定:佐餐读物每篇限500字以下,含500字,500以上均不予采用。”

阳光已照到屋檐下,台阶上明晃晃的。老人忽然扭头朝屋里喊:“小川,把我的书稿搬过来。”

有人在屋里大声应道:“林老,听见了,马上就来。”一个年轻人从屋里出来,双手抱着一迭书稿。年轻人来回搬运了几趟,书稿堆满了屋檐下的空地。

我蹲下身,翻看着近旁的几本书稿:《囚禁的十六条理由》、《灵魂游荡在窗口》、《心不在焉的眺望》。我抬头问老人:“你写了这么多书,没发表过?”

老人低下头,说:“从未发表,编辑部每回的退稿信都打印着同样的字:作品没有佐餐意识,快餐精神,故不予采用。”

我说:“这好像不是你一个人的遭遇。”

老人抬头指着院中的桂花树说:“这棵树是二十多年前栽下的,我搬进龟背巷93号时还没有它。住到这里后,我埋头写作,直到花街上最后一家百年书店倒闭,我才停止了写作。太不可思议了!几十年的时间里,我足不出户,一个人乐此不疲地写作,津津有味地读自己写的书。”

门外突然响起一串脚步声,声音嘈杂,拥进来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大声嚷嚷着:快来,快来看呀,太阳一照到屋檐下,傻子又在翻晒书稿了。小孩们围着书稿翻看,乱纷纷说:这么厚的书,乱七八糟写得什么呀?

老人挨个抚摸着小孩的头,说:“拿去,拿回家去,藏好,总有一天会有用处的。”

一个小孩仰起头,晃荡头对老人说:“没用处。学校里现在只教单词,还有简单的句子,比如:绿灯亮了,过人行道。勤剪指甲,勤洗手。”

书稿被小孩们翻得乱七八糟,他们纷纷嚷着:不好玩,不好玩。小孩们扔下书,一窝蜂跑了。有几页稿纸被翻碎了,尾随在小孩们的屁股后,摇摇晃晃飘出了院门。

我忙蹲下身,伸手整理翻乱了的书稿。

老人说:“不用整理了,写信叫你来,就是要你帮助我烧毁这些书稿。”

我说;“小川也可以做这件事呀。”

老人说:“叫别人做这件事,是件令人羞耻的事。”

我从屋子里搬来一口大铁锅,和老人一起动手焚烧书稿。我一页页撕碎书稿,扔进铁锅里,稿纸一红,随即变黑了。火焰快活地跳动着,白色的灰烬飞扬在空中,虚无漂渺。

告别老林钦文,我走出了小院。外面没有了弯弯曲曲的小巷,阴暗潮湿的石头墙也不见了。一条宽阔的大街出现在眼前,街上蠕动着大大小小的汽车,喇叭声振耳欲聋。

外面是个不一样的世界,等待我的是另外一个梦。

我回到了亚鼠巷4号。

多少年沒人敲门了?我记忆模糊。我独守小院,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等候邮差。喜欢看树叶击碎阳光,摇摇晃晃飘落。地上的黄叶不用扫,它还沒有死亡,只要有一丝风,落叶就嗦嗦响,随风翻滚的样子多么生动。

白果的书信依旧未至,院子里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秋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走了。

下雪了,大地白的令人绝望。雪把一切生动的形象都埋葬了,让人忘记曾经的存在。我望着白茫茫雪地想,很多年后,邮差会不遗余力地敲响了门。地址沒错,亚鼠巷4号,但收信人不会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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