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谢贵翔的头像

谢贵翔

网站用户

小说
202311/06
分享

女主人

他抬头看看母亲。那个可怜的老女人僵直地卧在床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身体,只露出一颗头。头发像一丛衰枯蓬乱的白草,脸蜡黄枯瘦,颧骨突起,皮下凸着几弯青筋,眼睛凹陷成两个黑窝窝儿。她闭着眼,眼角处有两颗泪珠儿像要溢出来。他忙抽了张纸去揩。

四月底的天气,本不算冷,可他背心像贴着一块冰,一股寒气直窜进心里去。他感到手指麻木,在颤抖。“啷个办,啷个办呢?”他在心里一遍又一片遍问自己。他没有主意,他恨自己拿不出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垂危的母亲。他抬头又瞟一眼两个木然坐在对面的姐姐,她们也像落了脉一样六神无主,从她们闪动的眼神中还不时流露出浅浅的怨怒。

现在,那老女人的三个儿女都已经赶到了她身边。他们自驾驱车一千多公里,昼夜兼程从石狮奔回来,但他们都束手无策,想不出确切可行的办法。大女儿前年死了男人,还有一个女儿初三即将毕业,一年收入也仅够餬嘴。二女儿虽然两口子都在外面打工,但上有公婆下有女儿读书。两个姐姐都说了:“看幺毛你说啷个办?”他能怎么办呢,他在心里恨自己:我有办法还叫你们来做啥子?

母亲轻咳了声嗽。她的大女儿立即起身去问:“妈,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喝水?”她的母亲闭着嘴,鼻翼轻微抖动,像是无力回答她。她的二女儿看到母亲眼窝里又有泪水,连忙去揩了。两个女儿都止不住泪水滚落,但又不敢哭出声来,怕母亲难过。

他躲在屋子一角大口大口抽烟,泪水流下来洇湿了纸烟,他又掏出一支来点,可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燃。他使气把打火机扔在地上,把烟也捏成了几截。他脑中现出他们三姊妹到家的时候,门虚掩着,屋内阒寂无声,也不见妻子的身影,厨房灶上煮着东西,热气弥漫,拣择淘好的几样菜摆放在案桌上。他们上到楼房卧室,见母亲孤独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他从地上捡起打火机,调动气门,按一下,啪一声响,一股火就窜得老高。

母亲又咳了几声。他的大姐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幺毛,莫在屋里抽,妈咳。”

这时,楼下门吱的一声响,楼梯上就有人走动,也起了说话声。这家的女主人去请了医生来了。女主人进到卧室,看见那三姊妹已经回来了,彼此用眼神交流一下,医生挎着一个老式皮医药箱也跟了进去,笑嘻嘻很和善的样子。他放下药箱,坐到那老女人的床边,大声问:“好些没有?”她听了这话,像是鼓了很大的力气把身子侧向床里边去,痛苦地说:"又是你来了!——你看不好我的病,我要到大医院去看。”

“要到大医院去。你的儿女都回来了,要去!”那年轻的女主人安抚着说。

“我晓得你怕花钱,我自己有钱。我各人有!”那老女人像生气了。

“你有你自己用。给你看病我不怕花钱!”女主人很耐性很温和地说。

医生很为难,但仍笑嘻嘻很和善,对那四个人说:“到大医院去检查一下也要得,看到底是啥子病。”

“三叔,要得!”女主人满口答应着。

医生笑嘻嘻地就往外走。

下到楼来,女主人叫住了医生,并请到椅子上坐,递过一杯茶去,说:“三叔,吃了饭再去,我也有事要请问。”厨房传出炊壶水开了的呜呜声和细碎的壶嘴盖磕碰声,她就折身进厨房去了。

女主人覃素梅手脚很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把一桌饭菜弄上桌了。当然这也是她事先计划着,她的丈夫和两个姐姐到家前她已经就忙着了。前天她给男人去电话:“妈要去大医院看病。——我看不对头,以前她都是痛惜钱的,现在要命不要钱了。还是把两个姐姐一齐叫回来吧。”同时在电话里把福建石狮的家中琐碎对男人作了交待,还嘱咐女儿读五年级了,生活能够自理,也暂时不要回来。

覃素梅是一个多月前回老家的。邻居打来电话,告诉母亲生病,浑身无力,上气接不了下气,走路累得很。两口子一夜商量,决定她回家看看情况。两个姐姐也是在同一个地方打工,她走的时候也给她们商量了的。

当那三姊妹匆匆赶到家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们心里的痛苦或许还有别的可想而知。覃素梅心里很清楚,特别是老太婆向她的儿女们恳求去大医院治病时,她心里真像打翻了五味瓶,酸辛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两个姐姐口里没说,心里肯定却在埋怨,怪她没及时给她们母亲治病。她的男人也似乎不理解,一个劲儿地抽闷烟来发泄不满。

覃素梅心想,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今天必须当着大家的面要商量出个办法来。她站在楼梯口向楼上喊:“大姐二姐,都下来吃饭啦。”

大家落了座,素梅就把一张医院的检查报告单递到医生手上:“三叔,你帮我们拿个主意吧。”医生瞄了一眼,平和的面肌立刻僵硬了,刚才那种看破生死的乐天达观顿时烟消云散,他沉重地把那张报告单递给幺毛,大姐二姐一齐围过来看。她们的泪水怎么也咽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三叔,你见多识广,帮我们拿个主意吧。”素梅平静地恳求说,“老人家她要到大医院去治,不去违了她的心,去治有没有意义?”

“素梅,你该早点给我们说。”二姐难为情地说,“不怕你多心,刚才我在心里还怪你呢!”

“不是我不想说,说了大家又能啷个?大家都不容易得很,何苦整得一家人都揪心扯肺地过日子,现在实在是瞒不住了。之前,老太婆到大医院去检查啷说都不去,怕花钱,还是我好说歹说哄去的。现在,她实在受不住,要去治病了。我估计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到了大医院也是保守治疗,没有别的办法。”医生无奈地说,“八十多岁的人了,肺癌晚期,没有别的法子。”

幺毛无心吃饭,坐到一边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妈她一心是要治病的,”二姐用纸巾揩着眼泪说,“刚才,她拿给幺毛一万多块钱,叫给她治病。”

“她哪来的钱?还不是大家给她的零用钱舍不得用积起来的。”

“哪个老的都一样,没病没灾的时候花一分钱都像剜心。”医生笑笑说。

“三叔,你看要不要把病情给她说?”

“这个就看你们了。”医生也显得很为难。

那三姊妹大眼瞪小眼,拿不定个主意,素梅就说:“暂不给妈说,到最后的日子再告诉她,莫让她带着怨恨去就是了。”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索然无味。

医生说:“还是到镇卫生院住起,那里条件好些,医保也能报销一大笔。”

“就怕妈不去哟,她是铁了心要去大医院看的。”大姐淑贞一副揪心痛苦的样子。

“妈是个要强要面子的人。她是逞了一辈子强的。”二姐淑华用欣赏的语气说。她的母亲在她心里从来就是个输里子不输面子的人,父亲死得早,她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娃二过活,生产队里没得哪个想到要来欺负她这一家。修铁路移民买房到镇街上来住后,左邻右舍的大酒小席她都去参与,遇到有违公德的行为她也敢站出来仗义直言。

“素梅,这一个多月来经佑妈你也辛苦了,”二姐淑华笑着对女主人说,“你休息一下,就在家弄弄吃的。近段时间也免不了有来看妈的三亲六戚。我跟大姐白天黑夜轮换着在医院看护。费用大家明摆着算,过去过来点没事。素梅,你看要得不?”

“有啥子要不得的。”女主人应承道。

“幺毛,你就把里里外外该跑拢来的都跑拢来,免得到时手忙脚乱的。”大姐含着眼泪说。

“你们这样商商量量的做事情,是刘大娘的家风!”医生用手抹着嘴,欣慰地说。

一辆摩托车吱的一声在街边停下来,车上的中年男人就冲屋里喊:”素梅,奚医生在没有?“

”在呢,在吃饭。刘三,你吃了没有?“

”吃过了。老汉儿肚皮痛,我接三叔去看一下。“

奚医生已挎起医药箱出来了,说:”走嘛。“

”三叔,你饭都没吃清静。吃饱没有哟?“老幺把药箱接过去,一手扶着医生跨上摩托。刘三冲老幺大笑:“淑均,你哪阵回来的?”“上午。”淑贞和淑华也从屋里走出来了。淑贞迎上去,高兴地招呼:“刘三,好久没见到你了!刘叔啷个了?”“大姐二姐,你们都在啊!老汉他肚皮痛,接奚医生去看看。”

摩托车就发动了。午时的街道空空荡荡,阳光和煦地照着,街旁树绿意盎然。树阴里,一只黑狗趴在一只黄狗的屁股上,摩托车冲过,受到惊骇,黑狗掉下来,尾部却连接着分不开。老幺捡砣断砖扔过去,偏击中了树干,正待还要扔,瞥见素梅剜他一眼,就丢下手中的石块,拍着手上的泥灰进屋去。他抬脚跨过门槛,门背后嗖地闪出一只猫来,同时哇地一声哀号,奔过街去跃上花台,在一丛月季花下喵喵地一声一声拉长着叫。

”看到我们的猫没有?“女主人突然问,”昨天我和了鱼的饭它都没有动,看起病殃殃的。“

淑贞淑华就在屋里到处唤,不见猫应声。

淑贞见妈身体动了一下,就俯身贴着她耳问:“妈,不舒服吗?”没有回答,见她眼角渗出泪花来,她抽了张纸去揩。她又揭起妈下半身的被子,伸手去摸,感觉尿不湿已经湿了,就扒在门框上探身向楼下喊:“淑华,上来。”淑华上去了。“尿不湿拿个来,床头柜上的。”“大姐,我们给妈擦洗下身体,要不?”淑贞接过尿不湿,一边点头一边说:“把屁股托起来。我要垫平展,不然妈躺着不舒服。”淑华把嘴咬着大姐的耳朵说:“妈好瘦了哟!”大姐的眼泪滚就下来了,滑过脸,从下巴滴到淑华的手背上。她们俩同时抱向对方,泣不成声。

她们俩心情平复下来就想起要做的事,淑华转身下楼去,淑贞找出妈要换的衣服,淑华又折身回来了。淑贞说:”不给妈穿裤子好不,换尿不湿方便些?“”怕妈不习惯啰。要不,把裤腰剪破就好些。“

淑华拿起剪刀对着裤缝要剪,剪刀却滑落了,她双脚跳起,闪过了,剪刀没扎在脚背上,却蹦到床底下去了。这是张老式四平床,床底下放着些鞋子什么的。她弯腰去摸,摸了几把,拉出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来,约一看,差点失声叫出来。她一把拉着淑贞的手就往门外走,张口结舌地说:“猫,猫,那是,——它死了!”

她们拿来撮箕,悄无声息地返回屋去,把死猫弄进撮箕,提到楼下去。素梅见了,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

“不要让妈晓得了。”幺毛抽着烟,又把烟头掐灭。

“抓紧给妈准备后事吧。”素梅回过神来,红着眼睛说。

淑贞淑华又掉了一回眼泪。

她们在给妈擦洗身体的时候,妈抓着她俩的手央求:“弄我到大医院去看嘛,我这个病医得好的。”她喘了几口气,歇过一阵儿,像又鼓足了气似地说,“邱瞎子算过我的命,……说……活过了今年……能活到九十三,还……有十年的寿缘呢。”

大姐淑贞听到这话,心头抓扯一样的悲痛,怎么也按捺不住眼泪。

”妈,我们要送你去大医院治的,”淑华见大姐哽咽而泣,忙接口说,“只是你现在身体太虚弱了,先到卫生院去养几天,待精神好了点儿,马上转去大医院。”

母亲不再坚持。她的呼吸十分艰难,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息,涎水从一边嘴角流出。淑华抽出一张纸去揩了,又抽出几张纸叠了垫在那嘴角下边。

”老幺呢?“母亲睁开眼睛闪了一眼,又闭上了,眼角又渗出泪花来。

淑贞探身向楼下喊:”老幺,妈叫你。上来。“

淑均素梅两口子都上楼去。

”老幺,你去扯五尺红布,把那……乌龟石的头……套住,再买面镜子来,挂在……对着乌龟石头的……墙上。……它在做怪吔!“

”要得,“老幺接口答应,”马上就去做。”

乌龟石是界石移民街头的一个景观,这石是从长江边花园坝切割了运来的。那花园坝是长江水自然冲蚀雕琢而成的石头坝,鬼斧神工,貌若花园,面积一亩多。石头千姿百态,或动物,或鸟类,或花属,不尽名状,栩栩如生。石磊之间有宽纵几米不等的沟壑纵横交错。三峡水库蓄水前是界石镇的一个著名景点,人们闲暇都爱去那里玩耍。三峡水库蓄水,花园坝将尽没江底,三界区政府决定将园中奇石尽皆切割搬运至长江师院,也回报了界石镇政府一块巨石,状如乌龟,搁于移民街头。这个街头市民也就叫乌龟石。

刘大娘当初买这个房子与那乌龟石还有个小插曲,就是这房子先被别人看中,15万元成交,且付了一万定金,但过几天买房人爽约,宁可损失一万块定金也不要那房子。房主心自明白,肯定有夺客,暗中打听,听到有人说那乌龟石的头正冲着他家门口,这房子是坐不住人的。房主自己偷偷去看,也不觉吓了一跳,那乌龟石活灵活现地昂头对着他家门口。房主心下也急,想赶快把这房子脱手算了,好转钱去装重庆的房子。那几天刘大娘也在四处找房子,房主主动找到刘大娘。老幺和素梅也听说了那房子的情况,表示不考虑。房主打听到这个家是刘大娘当家,两个小的说话还算不了数,就专攻她的软胁,斩钉截铁地说:“刘大娘你也晓得我这房子卖十五万,人家定金都是给了一万的,就因为背地有夺客,黄了!也没得办法,没得哪个交得完人。现在我也让一步,这房子我卖十四万,人家交了一万定金,就算给你,你拿十三万,这房子就是你的。你撑一大家子人也不容易,我就撑活你!”刘大娘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早就活泛了,就说:“我们商量了,明天扯你回销。”

房子自然是买成了,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早就随风飘去了爪哇国,今天母亲旧事重提,想当时她哪里听得进儿子儿媳的苦劝,执意要买。儿子儿媳反对的理由当然不是那个迷信,而是觉得这里太偏,现在有个菜市场在,赶场天人来人往有几分闹热,要是往后菜市场搬离,这里就成了死角,就成了第二个汪家沟。果不其然,两年后菜市场搬了,这一带晚上连打鬼的人都没得一个。可见母亲当时嘴硬,图那两万块钱的便宜,可在心里还是绾了一个结,并且这个结至今也没解开,今天却成了她的心魔。

镇卫生院距家不过走几分钟的路,幺毛要直接把母亲背过去,素梅说:“妈虚弱得说话都没得力气,经得起你这样挼(rua2: 揉,搓)唛!去医院把担架借来,我们抬过去。“

把母亲入院的事情处理好,医院那边就交给大姐二姐了,但素梅心里仍然紧箍箍的,像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又具体说不清楚,就像六神无主。走在街上一刻不离地抓住老公的手,还东张西望,担心后面有车会冲撞过来。淑均心里却美滋滋的,把素梅的手紧紧攥着,手指不停地捏弄,传递出夫妻久别重逢的甜蜜。

“妈交待的事你啷个做?”

“真扯块红布去搭起,怕要被人嚼嘴巴子哟。你也相信?”

“不是相信不相信,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开门就见一个乌龟头望着,你是啥子感觉?!”

“还是去买面镜子来挂起。”

“妈的这件事过了,我说,就把这个门封了,在另一边开个门。”

两个人不再说话,被一辆滑过来的小车吓住了嘴。刘三扒在车窗上:“淑均素梅,我看到大婶也在医院的,你们去医院吗?”

“从医院回来了。你老汉怎么样?”

“急性阑尾炎。要炎症消了才能做手术。上次发过一回,医生建议他做手术,他怕痛。这次痛得他足反命(足反命,ban3动物临死时的挣扎),要做手术也做不得。”刘三说着却笑了,他是想起老汉在床上痛得打滚儿的样子。

“你要留个人看到哟。”

“在输水。大姐二姐都在医院,帮我看到的,我出来转转透口气。——素梅你人都瘦了呀,大婶的病,你们都要想开些!”

素梅仿佛要赶快结束谈话似的,转过身去说:“透你的气去吧,莫把车开得飞叉叉的。”

“保重保重。”车已经冲出去了。

那只猫在月季花下蹲着,忽然喵喵的叫了两声,既像是对着远去的车叫,又像是招呼淑均两口子,因为猫缩着头,眼睛似闭非闭,样子慵懒,声音悲凄。

素梅就记起撮箕里的那只死猫,对淑均说:”在我们家整整有十年了吧?“

”那还不,佳佳有几岁就有几年。十一年了。“

”佳佳那年还不满半岁。“

素梅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大年三十的风雪夜。往年都不下雪的,那年的雪下得早,年前半个月就下过两次,大年三十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深沱通往界石外边的路都封了。当时那段渝怀铁路还未征地,她们一家就住着深沱农村的三间土瓦房。乡下年夜饭都早,下午三四点钟到处都响起了请神送神的火炮声。素梅吃了饭就抱着佳佳逗着玩,淑均和妈前前后后忙碌,一边等着看春节联欢晚会呢。

“哪里来的野东西,老娘打死你!”素梅听到妈恶狠狠的话,同时就听到一声凄惨的猫叫。

“打死你!打死你!”伴随着捶衣棒敲打灶台的声音。“哪里跑来的野猫,看老娘不打死你!”

“妈,这样大雪天,你撵它到哪里去呢?”佳佳在素梅怀里猛一抽搐,哇地哭出声来。她一边拍着抖着孩子,话里的意思她妈一听便知。

“你晓得个屁!”

淑均都惊呆了:妈的话为啥来得那么陡!素梅抱着孩子走开了。

但佳佳哭个没完没了,哭声从另一间屋子传出来,像声音的箭往人的心头上扎。素梅抱着孩子嘴里喔喔喔地哼,脚不停地有节奏地踩,心里也犯嘀咕:和淑均结婚一年多来,这是妈第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是不是我的话让妈误会了?妈的这句话也不是随口而出,她是听出了儿媳在责怪,故意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但孙女的哭声太抓心,母亲不得不屈尊去迁就孙女。她从素梅手里接过佳佳,用皱皱巴巴但充满慈爱的老脸去熨贴那鲜嫩嘟嘟的脸蛋:“都是婆婆不好,吓到心肝了喔,喔——喔——”

“妈,你莫见我的气哈,我是有口无心的。”

母亲并不答腔,只是看着她的眼睛会心抿笑。孩子的哭声渐渐细微下去。

“妈的话也不好听。”

素梅就把手去勾住妈的臂弯。妈一直以来对这个儿媳非常满意,行事言语都暖人心,眼里有活儿,话知轻重。

“农村哪家不喂个猫呀狗的。我们之前,——大概十几年前吧也喂猫的,后来不喂了,死心了,再不畏那东西。”

“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幺那时不过五六岁,家里也来了一只纯黑的猫,全身上下除猫眼放光外就没一点亮的。听人说来猫不吉利:猪来穷狗来富,猫来盖孝布。就想着要赶走它,可就是撵不走,打跑了,隔一会儿又回来了。——可,后来他老汉给别人砌房子,被掉下来的一块跳板砸死了。——我也是气昏了头,那天把自家的猫用个背篼㝩(kang3,用盖子之类东西盖)起来,在猫食里和了灭鼠灵,心想:你给老子是来害人的!结果把两只猫都痨(nao4,用药等毒)死了——”

“啷个的?”

“老幺不懂事,把自家的猫放出来了。——恁个之后,就再没喂过猫了。”

“怪不得妈刚才气大哈!”

“我啷个没印象,记不得有这回事?“

”看嘛,砍脑壳的又冲进屋来了。“母亲把佳佳交到素梅怀里,绰起捶衣棒就去寻猫,旮旯角落找了一圈,不见,就拿捶衣棒在饭桌腿上嘭嘭敲了几下,”打死你,不跑远些。还敢来!“

孩子又一惊悚,更加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母亲丢下棒槌又去哄小孙女。

”哪里是妈你说的这个意思!“老幺把捶衣棒收起放好,”猪来穷,狗来富,猫来孝,是说穷人家要养猪,俗话不是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么;狗经常往有肉吃的人家跑,能吃到肉骨头;猫来孝,孝实际是耗子的耗,古时孝和耗谐音,是说猫会跑到有耗子的人家去。“

”那你老汉儿啷个就被砸死了呢?“

”巧合吧。“

”反正我见不得那东西。“

猫却从衣柜后面冒出头来,喵的一声叫。母亲拿眼睛找棒槌,嘴里不敢出声骂,抱着的佳佳听了猫叫却应声住嘴,不哭了。猫不叫,又哭;猫叫,又不哭了。

”要死也死到我的头上了。“母亲像是自我解嘲似的说。

”妈,你说的啥子话,新年大节的。“素梅抱过佳佳,嘴里学着喵喵的叫。孩子盯着她的嘴,像在欣赏什么乐器,完全不哭了。没想到素梅喵喵的叫,却把猫逗叫了,竟然从衣柜背后走出来,喵喵地绕着她的脚旋圈。她蹲下身去,手抚猫身,让佳佳也去摸它,摸着摸着她就笑了。

”十一年,大家都相处得像一家人了。“素梅感慨地说。

”窖(gao4,埋)在哪点儿?“

”你看妈的寿地在哪点找嘛?“

”祖坟那边才有我们的地。“

”就把它窖进祖坟吧,让它跟妈一起去。“

淑均把车开过来,素梅把死猫用蛇皮口袋装了放进后背车箱。车向乡下深沱驶去。

淑均被眼前明亮的阳光感动了,日头偏在西边,阳光仍然有力,但嫩得却像熟到刚好的鸡蛋白,温热而柔和。罕见这样冰蓝的天幕,你会认为天空真真是空无一物,浮漾着的炫白的絮云丝丝缕缕片片绺绺,映衬着天空的深邃空阔。山峦,不要认为是孤立的一个个,不,是四周一圈围成盆地的连绵山峦,翠绿的屏障似的山峦,山峦的头上是连绵一圈的白色阵云,却又有高低起伏,高处如雪崩飞溅,激射天空,低处似万丈深壑,飞流直下。

沿江炒油马路蜿蜒起伏而进,路里依山脚,路外傍长江水,马路就像长江的一道浪痕。车在公路上跑,像船在水面上滑。道旁树一闪而过,向车后涌去,把剪碎的花花阳光洒在车窗玻璃上,晃得他双眼迷离。

一个山拐一个山拐地绕过,一朵云一朵云地飘去,所有的山淑均都能叫出名字,所有的云都似曾相识,这些山和这些云都能让他联想到故乡熟悉的一张张面孔,都能想起他们的故事。

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熟人。他下意识把右手从方向盘上移去按按衣袋,感觉到了特意带上的那包好烟。他想如果遇到熟人,要主动停下车来,上去递一支,如有同向的乡里乡亲,当然更要捎上一程。可能是下午了吧,乡下的多是老年人,到了下午就很少有出门的了。

淑均把车泊在老屋基的旁边。渝怀铁路飞跨在头顶上,正有一条列车梭行而来,地皮微微颤抖,声音贴着头皮辗过去,山谷间漫开。

展眼望去,碧空如洗,满山坡是绿油油的苞谷,梯田是绿汪汪的水稻。

老屋基边上有两堆瓦砾,野蒿和茅草丛中有一个石水缸,一个石磨子,四五个腰鼓样的石础,影影绰绰尚可分辨。

“那是只解放鞋底。”

“妈的还是你的?”

“我从没穿过解放鞋。妈上坡都是穿那种鞋的。”

“四五年了,鞋帮没了,胶底还没烂透。——你看那节田坎都垮了。”

他们四处走走看看,让人震惊的是,那些老路基本上都垮掉了。原来的路是田坎上铺了石板,石板路,是大路,赶场下街大家都要走的路。那些路垮了。那些路没垮的时候常常引起乡民的纠纷,因为路两边的田主每年借铲田坎的机会都会铲厚一些,就能多侵占对方一点,积年下来,田坎窄到承不住石板,石板就滑落到田里了。滑到田里了,老一辈田主的年龄逐年也大了,逐年又都去世了。路和人都没了。他们的后代外出打工,也不弄那些田坎了。现在基本上没有石板路了,通到家家户户的是水泥公路。

淑均家的祖坟在一个山脚的缓冲地,也是他家的柴山。在那里葬着他爷爷婆婆和父亲的骨殖。在不远的地方,他们看到一座新坟,造得很气派,墓碑上刻着“王树权之墓”,只有生辰却无卒日,原来这是座活人墓。淑均认得这个人,是邻社的,估谙现在九十来岁了,是个木匠,有一手好手艺。

“整个这片地的风水都不错。”

“你晓得?”

“你看人家都来占了嘛。”

“还是要请阴阳来看。把地看好,不能有败着。”

“肯定啦。听人说,阴地好不好只要看这踏地草木长得好不就晓得,草木茂盛的地方再孬(pie4,不好)也有几分。”

淑均就选一处茅草茂密的地方,挖个坑,把死猫窖了。

素梅突然感到内急,且小腹伴有隐隐的刺痛,就一头钻进苞谷林里去。想一天来忙忙碌碌,水都没时间坐下来喝一口。

苞谷林里骤然响起了涨潮的声音,齐唰唰的奔涌过来。素梅冒出头来,东张西望,不见了淑均,便惊抓抓喊:“淑均——”

“这呢。黄葛树这里。”

素梅就跑过去。淑均在树下抽烟。这棵树长在一块大石坝边,四五抱大,树干中间朽空了水桶那么大一个洞,树身长着了许多青苔。大石坝横着,像根极粗的扁担,原来两端挑着两家,东家是刘三家,西家是刘淑均家。刘三家上下街要从刘淑均家背后的一条小路过,要么就从刘淑均家地坝过。大石坝两边是水田,两家相距不到三根田坎。现在那根扁担挑着的是两个刘家的两堆瓦砾。

淑均站在石坝上,往事历历在目。他瞭望着前下方的长江。

“下起雨啦。这种声音吓我一跳。”

“农村长大的,没见过太阳雨?小时候遇到这种天气,就钻进青杠林去捡菌。”

素梅哪里是没见过这个呢,自己正在观察小便那样黄,就想应多喝些水,劈头就贯来那样奇奇怪怪的声音,触不及防,所以她提着裤子就跑了出来。

她伸开手接住凉沁沁的雨点,阳光照在脸上身上又暖洋洋的,感觉格外的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打道回家的时候,雨下得大了,阳光也没有了。

雨点还在稀稀疏疏地飘洒,街道已经水湿,空气湿润清新,洗人肺腑。西山的上空射出一弯彩虹,像影视里打出的一枚曳光弹。

淑均停好车,两口子往家走。

乌龟石处停着一辆货车,车箱三边放开,看着是小半车嫩苞谷,且有喇叭吆喝:“嫩糯苞谷,好香好甜啰。”卖主守着秤,并无顾客青睐。

一只白鹤径直从空中飞过,不知要赶往何方。

那黑狗趴在人行道上,把头架在两只前腿上,眯瞪着,当有人经过,或听到“好香好甜”这刺耳的声音,它才轻启眼皮,斜瞥一眼。

素梅过去称了几斤嫩苞谷。

“你去换大姐二姐回来吃饭吧。”她对淑均说。

洒水车开过来了。货车发动起开走了。那条狗纹丝不动,淋淋漓漓洒了它一身水。它站起抖动全身毛,舔着鼻子,迈开方步走了。

淑均到了卫生院,乘电梯上到二楼,就听到整个楼层都是刘三的声音。说是住院部,实际就这一层楼。病人都是当地人,能够走动的,基本上都是上午来输液打针,下午就回家了。此时住院部就两个病人,淑均的母亲和刘三的父亲。

值班的是位男医生,姓江,还有位实习的年轻女护士。大家都是熟人,大姐二姐刘三三个就围在护士台前神谝。

江医生笑着警告刘三:“说话小点声。”

“又没得别的人,病房门关倒的。”

“老远都听到你刘三的声音。”淑均靠过去,向江医生点着头说。递支烟过去,他摆手。

刘三并不理睬,自顾自地盯着大姐淑贞说:“有一回倪萍牛群冯巩三个下馆子,服务员端上来一盘肉,味道特别好吃,倪萍问这个是啥子?冯巩说,牛群身上有!牛群说,冯巩身上也有!倪萍问,我身上有吗?两人一齐笑道,你身上有时有,有时没有。”

年轻护士转身走开了。刘三自己先笑岔了气。

“你个刘三,老光棍,文明点哈!”江医生指着笑骂。

“越发乱说了。”淑华说着侧过脸去。

“我还不是听别人说的。”

淑贞还没反应过来,轻声地问刘三:“啥子肉嘛?“

所有的人都大笑起来。淑贞也傻傻地笑,但不知道大家在笑她。

”大姐二姐你们先回去吃饭。——吃了来换我。“

”我也去蹭一顿。“

”走嘛,去将就吃。“大姐说。

三人就走了。

淑均去看了刘三的父亲,一位七十多岁,身体魁梧的老头儿。头发和胡子都已花白,胡子却有半尺长,飘然地顺在胸前。他躺在病床上,并无痛苦状,红光满面的。看来病痛已经解除了。他是杀猪匠,哪怕恁大年纪,过年如有人喊他杀年猪,他也去,但得有人给他打下手。毕竟他年纪大了,主家怕担闪失,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就脱不了爪爪,所以不是实在不得已,不会喊他,他也就渐渐退下休来。每逢赶场天,他的那三个铁杆杀猪匠哥们儿,把肉卖完了,提着预留下的四副猪腰子,聚到醉仙楼馆子二楼上888的一个小雅间。这个雅间,只要是赶场天,中午都是预约了的,无论多晚,这四个人是一定要去的。去了,把四副猪腰子往案板上一丢,就上楼去了。餐馆老板史师傅也不多说话,只说:“好嘞。”心里默契着,把一应吃食——两大盘腰花,四样小菜,一碟泡菜,二斤高粱白酒——弄好,亲自送上去。

他们的费用也不是当天结账,而是一月结一次,四个人轮流结。

”刘叔,你像没事人似的,精神好得很呢。“

”不事吗,有啥事呢?就他妈的个X肠子蒂蒂烂了。“

”还是要保重身体,酒也要少喝点,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刘叔就要从床上坐起来:“哎哟,还动不大得。妈的个X,就这痛要命!”他的腹部被蛰一下似的,乖乖地又躺下去,“你看我这硬实的身板,全靠酒保起!——刘三呢?刚才听到外面搞得闹哄哄的。”

“到我家吃饭去了。他吃了再给你端来。”

”那好麻烦啰。淑均,你妈的病我也听说了。看开些!我这个杀猪匠,干的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生死看得透得很,一口气不来跟一条死猪一样的。“

淑均不再说话。

”你看,我这张X嘴说话就是难听。不过,就是这个理,人啦,活一天就高高兴兴活,死到头上来了也不推杯。——推也推不脱哇!“

”有生就有死。道理哪个都懂,可火石落到自己脚背上了才晓得疼啊。“

”是哟,疼还不是只有咬倒牙巴撑起!你妈今年八十几了?“

”八十四。“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好多人都逃不过这个劫呢。——你妈养大你们三个吃了不少苦,好好送个终,尽尽人子的孝道。人这一辈子到了菜油灯煍背的这天也就算过完了。“

淑均听到这话心里一阵酸楚,就站起身说:”刘叔,你好好休息。我过去看看。“

他到走廊的一头去抽烟。天已经完全黑尽了,天空既无月亮也无星星,既无风也无雨,只是一个无比深邃的、死寂一般的黑洞,能清晰地听到,来自黑洞深处的稀疏的虫鸣声。他的心也空落落的死寂,空得害怕,空得心痛。他害怕踏入他妈的病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母亲正一分分一秒秒地迈向死亡。这种痛,真的是百身莫赎啊!

淑均悄无声息地去到母亲病床前,坐在紧邻的一张病床上,他想这样静静地陪着母亲,就这要安安静静地陪下去。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四围墙壁,白色的灯光,映照着他大脑一片空白。日光灯管似乎发出咝咝的声音,两极的光也似乎在微微闪烁。

母亲一辈子的辛劳,此刻在他脑子里怎么也形不成清晰的画面,眼前的这个骨瘦嶙嶙,体格萎缩的老妪,哪里是自己一辈子都不甘人后的母亲呢!春节,一家人还欢聚一堂,母亲也健健朗朗,她还高兴地说,邱瞎子算了的,活过今年就能活到九十三呢。难道真的是生死有命,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还不到半年光景,母亲就被病苦折磨成这样了。

现在想来,妈虽然逞强好面子,从不在人前告矮,但内心确是苦闷得很。一家人的穿衣用度,每顿锅里煮的灶里烧的,无不落在她一个人身上。大姐初中毕业,家里多了个帮衬,妈才缓了口气。二姐是考上高中的,但那时家里确实困难,再则也因为母亲的旧思想,就中止了二姐的学业。以致后来母亲总觉得亏欠二姐,常常悔恨不已,不止一次在二姐面前垂泪,说她害苦了淑华。但二姐说这都是命,还开导她:你看幺毛不是读了两个高中吗,还不是没考上大学。妈,这些都是命。二姐也只顾一时嘴上痛快,哪里晓得自己没考上大学,却是他对母亲永远的伤痛。

记得自己高中补习那期开学,要交补习费500元,母亲焦烂了额头,到处都没借着,回家坐在门槛上独自抹眼泪。大姐提醒她,”去向刘叔借试看?“

”啷个好意思向人家开口,你的事又回绝了人家的。“

”去问下看嘛,问者不相亏,借就借不借拉倒。要不我去借?“

”你一个女子家家啷个去开这个口!“

淑均后来知道刘叔向妈提起想娶大姐当儿媳的事,可妈觉得大姐比刘三大四五岁,又是同姓,并且刘三给大人们的印象就是有点大大咧咧,不着天不着地,所以就回绝了。大姐当时是晓得这件事的。

还是母亲硬着头皮求到刘叔,向他借五百块,说钱松动了点就还他。刘叔抬手就说:”大嫂,我们是外人唛,一笔能写出两个刘字来不?开学了,娃二要用钱,五百块够啥子?先拿一千去把急救倒!“

妈回来说钱是借到了,心情却苦闷得很,欠人家那么大一个人情,拿啥子还?

”妈,借了又不是不还,欠啥子人情嘛。“淑贞说。

妈瞪她一眼:”你哪里晓得向人开口一时难啰。“

也怪自己不争气,补习一年,高考竟差了38分,比第一年还倒退了22分。他也就死心了,用他二姐的话说,只有出去打工的命。自己打工求生事小,但辜负了母亲的一片眷眷之心。

病人的右手突然向外一扬,像要努力抓住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

”妈,你要啷个?“淑均扑过去问。

她双眼又闭上了,并不回答淑均的话。

”老幺,我怕这次逃不过的个。“

”妈,会好的。我们养两天了就转到大医院去治。“

”刚才梦到你老汉儿划个烂船船儿来接我了。——我说,接我也不划个好船来,你这个破船我怕,就不上去,打他的手,——就醒了。“妈说话显得很辛苦,感觉气总提不起来,在喉咙处就落下去了。

”妈,没上去就好。一定能够好起来的!“

淑均的眼泪掉在手背上,点点凄凉的温热渗到心里去。他赶紧用衣袖揩掉。

“老幺,我的那些钱,——你要答应我,——给我包个坆哈。”

“妈,哪里就到了那一步呢。——别多想,好好养几天就会好起来的。”他搜索枯肠也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只是违心地重复那一句,“会好起来的。”

“你要答应我。”

他抓住母亲的手,把头埋在手上,哽咽不能成声:”妈,我答应你!“缓过气来又说,”不会有事的。会好起来的。“

他把母亲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掖好被子,抽张纸擦了擦她的眼角。他又到走廊一头去抽烟,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大口大口地吐出烟子,烟子缭缭绕绕,像是把他的整个头都包裹了起来。

素梅站在顶楼的露台上,向下看到大姐二姐刘三他们横过街道,朝卫生院的方向走去。

露台的右角是一个不大的水池,池中养着些莲藕,藕叶已经抽出水面一尺来高了。左角有个花坛,植着一棵高盈丈许的黄葛兰树,四季都结着黄葛兰,室内一年到头都能嗅到馥郁的香气。露台的四边摆放着各种盆栽花卉。

这露台很少有外人上来,是他们一家人的私人空间。平日也只有母亲一人留守,到春节时,在外打工的两口子带着女儿回家团聚,整栋楼才多了人气,也就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此时素梅身心轻松下来,这一天她像上紧了发条的玩具青蛙,一刻不停地向前蹦跶。自从带母亲去急救中心检查出晚期肺癌,一个多月来,她就没轻松过,在外,暂时要瞒着老公大姐和二姐,在家里,还要瞒着母亲。最让她痛心的是,她不知道怎样去挽救母亲的生命,没有人能帮她拿主意,只能听从医生的建议。

“有什么办法可以救她!”她含着眼泪恳问医生。

“她这种情况,只能是保守治疗。”那位中年医生,推了推眼镜,很平静地说。

“保守治疗是啥子意思?”

医生看了她一眼,在处方上写着一些也许可以救命的符号。后来她弄清了保守治疗的意思,就把母亲接回了家。

现在她心情没那么紧张了,千斤重担有四个人来扛。也想通了,事情反正要来,也反正要过去。

她拿出睡衣,步入卫生间洗澡去。

她又出现在露台上了。那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少妇,偏圆的脸,凤眼秀眉,个子不高,匀称丰满。灯光把她的姿影时而投在露台上,时而映在墙壁上,像上映着黑白电影。她站在黄葛树前伸手摘掉几片发黄的叶子,又弯下腰去捡拾掉落的黄葛兰花瓣。

她终于看到街道上走近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淑均从医院回来了,不一会儿就上到楼来。

“还是给游哥打个电话,叫他把馨怡和佳佳一起带回来吧。”淑

均瘫坐在椅子上说。

淑均本就生着一张白面皮,此时被灯光映得惨白惨白的。脸壳消瘦了些,脖子就显细长,身材瘦高瘦高,倒有几分女性的柔弱。

“啷个的?”

“刚才妈说她做了个梦,说老汉儿划船来接她了。——估计她自己也往那方面想了。”

素梅拿把藤椅靠着他坐下。

“她还叫我答应她,今后要给她包坟。”

素梅把头靠在他肩上,不知说什么好。他顺势将手探入她怀里。她打一下他的手,把两臂交叉抱着。“少抽点烟,膖烟臭!——去洗潄,早点休息。”

淑均抽身去了。

四周万籁俱寂,此时的夜似乎显得那样祥和安宁,温馨甜蜜。

淑均躺在床上,脑子不安分地绮思旎想。素梅着一袭睡袍款步来到床前,他的双手急切地接住她的身体,偎入怀里。

“你还有心情?”

他松开手,她瘫软下去,那浓密的黑发倾泻如瀑布,把两颗头覆罩住了。

大姐二姐回到医院,轻脚轻手胆颤心惊地去到母亲的病室,见她似熟睡着,就在邻床上轻轻坐下来,生怕弄出声音惊扰了母亲的酣睡。

刘三也跟进病室去,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淑贞向他挥挥手,示意他自己走。刘三向外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望,淑贞就起身跟了去,出到走廊,她说:“走,我去看看刘叔。”

刘叔住在隔开两间的一间病室,外面听去毫无声响,推门进去,见刘叔坐起在吃一根香蕉,紧邻的病床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微笑着,腼腆地望着。男孩面庞白净,瘦削,肩宽腿细,显得发育不良。他是刘叔的干儿子贾尉友。这名字是刘叔给起的,是随他父亲姓的。他还给他取有一个姓刘的名字,叫刘正友,不过只有刘家人,或很熟识的人才叫他正友,在学校都是叫贾尉友。

“正友,你来了。”刘三见到他格外亲热,把端着的一碗饭放在柜上,一屁股就坐到正友身边,抬手就在他腰眼处一挠。正友知道这是他三哥的习惯动作,早把身体歪到一边,可刘三左手又戳了过去,抓在屁股上,整得他呃哟呃哟大叫。

“格老子,两个硬是像亲兄弟一样咹!”

”瘦壳叮当的,你一天饭都吃到哪里去了!“刘三又捧着他的头说。

“刘叔,你好了些没有?“淑贞跟过去问道。

”哎哟,淑贞啦,你快坐呀。——没看到你进来呢。坐,坐。“

”下午就忙我们的去了,没空过来看你老人家哈。“说着就在另一张空病床上坐下了。

”哪里的话。外人唛!刘三,你莫格老子一天逗嘻嘻哈哈的,大姐那边的事你手脚要麻利点哈。“

”我晓得。“刘三把正友搂在怀里,像老子抱儿子。

很少有人晓得刘三的大名,晓得的也不叫,都叫顺口了的刘三。他的小学班主任李应碧老师是常喊他的大名:”刘正良,看你的裤儿又梭烂了,你老汉儿不收拾你!“读书的时候,他就没认真读过一天书,最喜欢的是在学校背后的石坝上梭滩,常把裤子屁股梭破。

“正友,你老汉儿没说哪阵回来?”刘叔问。

“他只说下乡找猪。”正友头缩在刘三怀里说。

“他回来了就叫他莫来了。我出院了自然要找他喝酒。”

尉友没有回答他。刘三拍他的屁股:“啷个不答话呢!说不定,你老汉给你找新妈去了呢。”

正友翻起脸来白他一眼。

正友的父亲是刘叔(名叫刘玉权)三个铁杆杀猪匠哥们儿之一,但他之前不是杀猪匠。他租着一个门面,卖锅碗瓢盆等等杂货,同时经营桶装矿泉水,算是个小小的老板。可他是个相貌丑陋的男人,三角的瘦壳脸,双眼凹陷,鼻子看着只有鼻头,鼻根塌陷,几乎没有鼻梁,嘴皮微微外翻,身长虽近一米七,走路大步流星却弓着背,头向前窜,所以就有人都叫他贾老怪。贾老怪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个个都有模有样,也拿得起事。但贾老怪却找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当然这不是凭他的武式。凭他,只有打光棍。那时贾老怪的父亲还在,一家人就出谋划策:大家凑头钱给他开个小杂货店,再托人在贵州老山旮旯给他找个女娃二。媒婆的嘴,骗人的鬼。经人那么一撺掇,有个姑娘真来了,来时还不到二十岁。嫁出深山的姑娘,像见了阳光沾了雨露的花朵,一天一个样儿地开泛了。之后一连串发生了许多事,那是后话。

“保保,我回去了。“他挣脱开刘三的手,站起跟刘叔说。

”好嘛,楞老子,回去赶紧做作业哈,没得两个月初中就毕业了哟。保保的奖是搁在那点的,看你有本事拿没得!“

”啥子奖,我啷个不晓得?“刘三问。

刘叔正要说,正友抢过去蒙他的嘴,”莫说。说早了敞了气!“

刘叔一阵哈哈大笑:”你楞老子,又把我肚皮扯痛了。“

刘叔看着这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小伙儿欣慰的笑着。

正友蹦跳着走了。

”一点都不像他爸哈。”淑贞也觉得这个娃二乖,赞赏道。

刘叔若有所思,半响才说一句:“为了他,他妈差点把老命都办丢了。”

淑贞睁大眼睛,期待他的下文,但刘叔闭口不说这件事了。

“淑贞,你娃二都好大了哈?”刘叔沉静下来,像个长辈的口气问。

“也是这学期毕业了。跟正友一样大小。”

“哦,时间过得好快哟。”刘叔脸上现出异样的表情,好半天又不说话。

淑贞有所察觉,倒显得有些尴尬,站起身说:“刘叔,你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淑贞回到母亲病房,见淑华已经睡着。她便躺在另一张空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一 0

淑贞满脑子里全是婚后十五六年来的点点滴滴。丈夫是工地的水泥工,专做外墙砖,有活干的天数还是能挣三四百一天,无活的时候就打水漂。她与丈夫的关系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说不爱她吗,他却寸歩都离不了她,说相亲相爱好吗,他又处处时时提防着她,好像她随时随地都会背叛他。

媒婆来向她妈提亲的时候,说:“伍杰配你家大女儿绝对配得过,人比她高过一头呢。“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彩色照片来递给淑贞,”人白白净净的,身体壮实得很,又勤快,眼睛看得到事,嘴巴简直不说了……”

媒婆滴溜溜的眼睛在淑贞脸上瞄着,码满一脸的笑。

“只要人勤快、老实本分,哪有找不到饭吃的哟。”刘大娘应和着说。

“大侄女,你满意不?”

淑贞脸倏地红了一阵。

“嗯,对上眼了。好,我看能成啊。”媒婆直拍手。“这次伍杰是专门丢下活路回来的。他可丢不起,耍一天就除脱几大百啦。这样好不,明场,在界石街后观音菩萨那点见个面?大婶你也去,要是人满意了,我们再去看看他的家屋。”

第二天人就见着了,确实是精壮笃实的一个小伙子,肤色好,眼睛和嘴巴都有点小。淑贞觉得不讨厌,她妈也认可。接着就喊了两个摩的,一车就送到男方家去。

”就是太偏了,古井这个㮟㮟的。“淑贞觉得家庭条件也可以,就是住得太偏僻了,她对媒婆说。

伍杰一句话就给淑贞吃了定心丸,”这房子今后喊我住都还不住呢,要么在新妙,至少也在界石街上买一套房吧!“

这样就算初步定下来了。

这事不知道刘叔怎么晓得了,他专门叫人打听了这个伍杰,对妈说:”大嫂,你可不能把淑贞往火坑里推啊。这个伍杰,人是勤快,皮子也好看,可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他赌博成性,找点钱都输了,存不起财,你晓得不?“刘叔苦苦相劝,都说得动怒了。

但是,那个时候,她已不得不嫁给伍杰了。

是个夏天,伍杰打电话约她去他家耍,说给她买了东西。她打个摩的去了。这也是第二次上他家。他的父母都走人户去了,他们就自己煮饭吃。

午觉的时候,伍杰拿出新买的一款诺基亚手机,让淑贞把手机换了。

”我手机好好的,为啥子要换?“

”你那个棒棒机过时了。这个才配得起我的女人。“

”哪个是你的女人啰!“

”开个玩笑,是女朋友,女朋友。还不是迟早的事!“

”迟早也不行!“淑贞撒娇地说。

伍杰把手机卡换好了,也拨打了一次,铃声清脆悦耳。好听。

伍杰突然冒出一句话:”淑贞,我好害怕,每天做活路都魂不守舍的。“

”好好的,怕啥子?“

”我怕你跟了别人。“

”啷个会。我是你的女朋友就是你的女朋友!“

”空口无凭。“他把手滑到她的胸脯上,抓着衬衣,淑贞几次想推都推不脱。

”莫过分了哈。”淑贞用力一挣,却把衬衣的扣子繃掉了两颗,一抹酥胸乍现。伍杰顿时热血上涌,完全失去控制,翻身压住她,疯狂地扯下了她的裙子。

当刘叔来说那一席话的时候,她的妈是不那样认为的,她认为是因为拒绝了他的要求,而故意说人家坏话。况且,淑贞含泪告诉她,她已经怀孕了。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她妈也只能把淑贞嫁给他了。

只是让淑贞始料未及的是,她的爱情像昙花乍现,还没来得及细品爱情的甜蜜就烟消云散了,接踵而至的是现实沉重而平庸的生活。孩子出生了,丈夫不得不外出打工来维持家庭的开销,好在公婆身体尚好,还能给予她不少帮助。

伍杰在街上买房子的承诺早已成了泡影,只每月寄给她母女两千块生活费。淑贞也常常想,这就是命吧,只有自己认了。

女儿养到四五岁,两口子就把她托付给了父母,淑贞也去福建打工。伍杰要她同在一个工地干打杂的活儿,说外面的社会复杂得很,他不放心。干了两三个月,淑贞实在吃不消那分苦,就到超市应聘了一份工作。开始伍杰死活不同意,把她关在屋里不让去上班,为此两口子打了一架。淑贞愤然离开出租屋,到二妹淑华宿舍去住了几晚(二妹两口子都在同镇的一家染布厂上班)。一天中午,伍杰去到超市,当着那么多顾客的面,噗通一声跪在淑贞面前,痛哭流涕,说:“淑贞,原谅我!”又用手狠狠抽自己的脸,“我混账!我混账!”

淑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懵了。

“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弄得这么难堪。”淑贞的耳边响着一个老妪沙哑的声音,满含同情。

“你就原谅他嘛,一个男人不伤心,做不出来的。”是另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哎呀,在外面都不容易,何苦还要折磨自己!”

……

淑贞母性大发,一把拉他起来,拥入怀里,轻声在他耳边说:“你走吧,晚上我回来。”

伍杰两把擦净鼻涕眼泪,一溜烟离开了超市。

自此,伍杰三天两头一有空闲就往这家超市钻,在远处瞎逛打远吊。淑贞也晓得,只是懒得理他。

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有时淑贞也安慰自己:有人在意总胜过无人惦记。就连他打牌赌博,淑贞也渐渐隐忍了,只要他每月交2000块女儿的生活费,就由随他去了。

她就过着这种半死不活的生活。

直到大前年春节,伍杰的一帮赌友吃转转会,一连几天,白天喝酒,晚上通宵打牌。那天天亮时,他已输得四个衣兜一样重,就昏昏沉沉骑着摩托车赶回家。在一处拐弯,摩托车冲出公路,车挂在悬崖边的一棵青杠树上,人掉下悬崖,摔在一笼竹子里,颈动脉被一根尖竹桩刺穿,死了。

十 一

没有男人,对淑贞来说,并不是就塌了天了。但各人的丈夫毕竟是自家屋脊上一条檩子,缺了这根,肯定会屋漏槨稀,生活就过得更加勤巴苦斗了。

伍杰死了年多两年来,淑贞的日子可以说是黄连煮苦瓜——苦熬着,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思考自己的幸福,也没有心思和能力谋划未来的生活。可是今天是怎么啦?她遇到了刘三,她的心潮掀起了波澜,内心深处有一种喜悦在潜滋暗长着,搅得她心绪不宁了。

淑贞辗转反侧,一会儿盖上被子,一会儿又打开,她的头不知要怎样安放才能使内心平静下来,内心那种冲撞的东西折磨得她身体发热。

她明确地感受到来自刘三的信息,下午他说那些笑话都是在取悦她,就像一只雄性孔雀不停地向一只雌性孔雀开屏一样。那时她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是一种叫人亢奋的冲动。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就是她谈恋爱时也未有过。不,可以说,她根本就没有谈过恋爱,或者说没有谈恋爱的过程。她的那段过往更多的是无知、忧惧和无奈,是惶惶恐恐的不安,是一开始就想要赶快结束的害怕。可今天下午这种甜蜜不期而至了,这么突然,这么势不可挡,如攻城略地一般掠夺了她,占领了她。

淑贞回味着,双手紧紧箍着胸膛,她又回到了现实中来。不要胡思乱想了吧,怎么可能?我比他大四五岁,女儿都快初中毕业了,他还未婚,等等等等,不可能不可能!想得太天真了吧,他说那些笑话,不过是随口胡谝罢了。不是吗,认识他的人不都觉得他是个脚不踮地的人吗?

她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时刘三不是在打摩的吗,第一次去看伍杰的家屋,还是他送去的呢。第二次去伍杰家,也是他送我去的。他明知道我在耍朋友,他如果那时钟意于我,怎么没有一点表示呢?妈是回绝了刘叔的话,但刘三本人为什么不吭声呢?太可笑了,不会有这么荒唐的故事吧,把自己喜欢的女人往别人怀里送!淑贞越想越觉得是自己想入非非。

淑贞内心反反复复挣扎着,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今晚肯定是她的一个不眠之夜了,她干脆起床,移步站到窗前。天空黑魆魆的,无月也无星,下午下过一阵太阳雨,从窗口透进来的风却清新湿润。眼前可望到长江,江面上星星点点的航标灯,勾画出江的轮廓和走向。她饶有兴趣的眺望着,目力所及的江边那块灯火灿烂处,那是蔺市镇,长江在它的脚下拐了个弯又向东流去。

淑贞回望病室里的那两个人,她们都闭着眼睛。二妹呼吸均匀,发出细微的鼾声,她已经睡熟了。但是,她母亲的生命正在分分秒秒地消逝,看着被子下她那扁薄瘦弱的身躯,她心脏一阵悸痛,欲哭无泪。她回坐到母亲床边,把她的手放回被窝里去。她母亲睁开一下眼睛,立即又闭上了。她晓得母亲并未睡着,只是无声无息地极其虚弱地躺着罢了。她无法体会母亲此时此刻的感受和心情,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妈,莫要怕,我会在身边陪着你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

十 二

在这更深人静时难以入眠的还有一个人。

在医院院坝的右角有棵奇姿雄态的黄葛树,刘三就斜倚在树干上。树干比他的腰还要粗得多,约两抱吧,并且光滑润泽,不像在野外常见的那种苍老爆裂、树皮剥落、满身青苔的树干。

他靠着的并非是主干,而是一条粗枝。那条粗枝,在他腰部一般高的位置就横斜生长,长出去约莫一丈远。一个成年人,抓着树干,双脚一垫就能稳稳坐到上面去。常有小孩子双手扣着枝干,腰向上缩,双腿再夹住,身体一扭,翻身就爬到上面了。

在他头顶高的位置,树干就从不同方向斜分成三枝,枝桠向上向外尽力伸展,密密匝匝的枝梢上已经是翠绿繁茂的叶子了,那些新叶的清香在这样静谧的夜里特别醒鼻。举头望去,像撑开着一把硕大无朋的绿伞。

在树干分叉的地方,有一个汤碗般大的坑洞,积年的腐叶腐枝沤在里面,堆了厚厚一层腐殖质。在那里寄生着一笼什么草,叶片如麦冬草,下垂着,在这个失眠人的眼前。他伸手掐断一片,放在鼻上闻,似乎无味,伸入嘴里嚼嚼,有点嫩草汁的涩。

这个人平时大大咧咧,乐呵呵的,给人的错觉有点不着边际,不牢靠,其实在感情上他心细如麻,更不乏情趣。此时,他拿着那叶片,就想起了他的那盆野生墨兰。现在已经分栽成五盆了。那天是第二次送淑贞去古井,回来在山路上见有人挖兰花,就向那人讨了一窝墨兰,还请他传授了养兰花的知识。老实说,那时他对淑贞的感觉很懵懂,他只有十七八岁,平时粗枝大叶的,也少往男女之情方面去想。有天他的父亲跟他的三个朋友在喝酒,父亲唱得有点迷瞪了,见他进去,就说:“我家刘三,一表人才,我不信就找不到女人了!”

“老大,三的事,你莫操心。”

“我就认为淑贞那妹娃儿好,耐看,有旺夫相。可人家,瞧不起我这个杀猪匠的儿啦!”

“谁敢瞧不起我们三。”

“三,你老汉在张罗给你找媳妇呢。”

“那妹娃儿乖倒是乖,你们可是同姓,自家人,我还是觉得要不得。”

“我祖先是湖广填四川来的,又有啥子相干嘛。看你,笑话——”

“老大,你可是刘罗锅一脉的,哈哈……”

从那天过后,刘三一想到淑贞,就总觉得后背热烘烘的,因为淑贞常坐他的摩托车,胸膛不时会贴着他的背,他就会用心去感受那异样的触觉。

这种感觉渐渐滋生为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像有了顽强的生命力,随着那盆墨兰一齐生长,蔓蔓日茂。

他在莳弄兰花的时候,就想象牵着了她的手,搂着了她的腰,她的胸膛贴着了他的背,甚至把她拥入怀里。

他嘻嘻哈哈和她交往相处,甚至开些玩笑,似乎漫不经心。淑贞从未向男女之情方面想过他,有事就打电话叫他的摩托车,纯粹是为了照顾他的生意。坐哪个的车不是坐,都得给钱,为什么不喊自己刘家的兄弟呢。当然他也是有求必应的。

那年的冬天,寒潮来得特别早,古井那片山区年前一个多月就下了第一场雪。那晚他睡得迷迷糊糊,手机响了,一接就冒出淑贞焦急万分的声音:“快来,快来呀!萍儿喊不答应了……”萍儿也就是她的女儿,读书叫伍丽萍,父母昵称萍儿,刘三却喊她萍萍,两岁多了。萍儿生下来不足五斤,妇产医生正告淑贞这个娃二要下细经佑,婆婆爷爷也为这个小生命捏把汗。萍儿体质弱,吃药打针是家常便饭,因为有刘三的守护,也能一次次逢凶化吉。平时从刘三家骑摩托到古井要三四十分钟,这次他在漆黑的夜里二十多分钟就赶到了。淑贞抱着娃二,哭成一个泪人,婆婆爷爷在一边干着急。

刘三见状马上给他的朋友打电话:“剑平,把车子开到叉路口来,快点,五分钟,必须到!”他给他的一个开长安车的朋友打电话。

“半夜三更的,啥子事哟?”是朋友睡意蒙眬的声音。

“少X话,快点!萍萍病了,这么冷坐摩托遭得住唛!我马上送出来!”

从公路连接她家的是条便道,只能通摩托车。刘三小心地把她两娘母送到路口,一辆长安车飞驰而来,接上病人,急速往新妙卫生院奔去。

医生诊断是重感冒,发高烧,娃二休克过去了。

刘三叫他兄弟回去睡觉:“兄弟,迫不得已,害你瞌睡也没整抻展。”

“啥子话哟。那我就走了,你各人看倒啰。”

“回去睡个回笼觉。”他双手抱拳,说。

回到病房,萍萍已经醒过来了,在输液。淑贞浑身还在发抖,不时用手背揩一把眼泪。

“大姐,莫着急,没得事的。”

“还没得事!要没得你,我啷个办?”

“啷个会没得我耶!有啥子事,说一声就到。”

“车费你拿去给人家。”她掏出一把零钱来,“给多少合适?莫要亏了人家。”

“说啥子哟,随喊随到的兄弟伙,要啥子钱啰!”

“不收钱哪个还敢喊你!“

这句话总是能镇住他,当他拒绝收钱的时候,她就说:“不收钱,哪个还敢喊你!“

”那就收个油钱嘛。20块。“

他的朋友黎剑平是不会收这个钱的。有次刘三要把50块油钱给他,他说,”再拿过来拿过去的,我就撕了!“

”撕了,那是你的事。“

剑平真把钱撕了,随手一扬,”要给钱,就莫喊我!——兄弟间哪个没得点急难的事,有钱才拢来嗦!?“

对于淑贞来说,刘三只能把所谓的油钱收到。

后来,淑贞随伍杰外出打工去了,刘三就卖了摩托,买了辆轿车,跑起了私家车。

时间如白驹过隙,与淑贞不常相见,转眼十打年过去了。刘三当年种下的墨兰,现在已经分成了五盆。

今天他见到淑贞,与心中的她两相比较,岁月磨粝了当年的神彩风韵,也失却了不少娇媚润泽,尤显出一种凄美,更加激起了他的保护欲望。他的心情无比激动而舒畅。

他认为他能够俘获她的芳心,不能再闷在葫芦里了,必须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思。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内心却痛苦了,话到嘴边竟难以开口。他取悦她,甚至黏着她……

当此夜深人静,在夜幕的掩护下,他的心潮胜似滚滚长江浪涛。

病室的灯光从树叶缝隙筛下来,把他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拉长在地上。

病室里,淑贞再次踱到窗前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尘世转了一圈回来,那个身影还在原地等她。

十 三

“这么晏了,还不瞌睡吗?”淑贞轻脚轻手向刘三走去的时候这样问。她一时心慌意乱,竟不晓得该称呼他什么。

“你不也是吗?”刘三向她迎过去,手不知要做什么动作,晃动两下又缩回去了。 一股气息向他扑过来,那不是空气中散发着的夜来香,那是带着淡淡甜香的女人的气息,诱惑的、清新的女人的体香。夜色使她的姿影凝重,树叶筛下来的灯光,妆点出她的阿娜,她身上的沧桑味和鲜活的成熟感,无不透出一种无法逃避的媚力。这种媚力不是靠化妆品带来的,而是岁月的积淀从内心挥发出来的。

“大姐,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他终于叫了她大姐,就退过去靠那横着的枝干,右手抱着,好像这样身体能轻松些,心不致跳得那样厉害。

她更加拿不准他的想法了。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那方面”的事,听到这一声大姐,她立刻怀疑自己是在想入非非了。

他掐了几绺什么草,在手指上缠绕。淑贞感觉奇怪,就跨过去。

“什么呢?”

“我也不认得,像是麦冬草。”

“是寄生的吧。——很有意思。”

“是有意思。我种的墨兰比它的叶片要大很多,也肥厚些。”

“你什么时候喜欢种墨兰了?”

“那次拉你去古井回来,在路上向挖兰人讨的。——十五年了,现在分成五盆了。”

“十五年了?”淑贞非常诧异,“拉我去古井?”她脑子里闪过很多画面,筛选出可能的那一帧。

“墨兰有什么好呢?”她似有怨尤。

“它的香味很特别!”他望着她,“并且一年四季都绿油油的,我很喜欢。”

“有什么好呢?”她像自言自语。

“你晓得吗,兰花香味是不能复制的?——有个人很像墨兰。”他赶快抓起她的一只手,像害怕错过机会一样。他不放下,她也没有抽掉,随他轻轻握着。

“都已经枯萎了。”

“才没有呢,夏季却正是开花时节。”

……

谁也没有注意到,夜空什么时候是蓝莹莹的了。一轮缺月,金黄灿灿,在碧空的絮云间慢慢穿行。

十 四

刚才,淑贞去看刘叔,刘叔看到淑贞,当年的那个水灵甜美、白白净净的姑娘立刻就浮现在眼前,自然就想起了十几年前的一些事,便情不自禁地问到她的孩子,还情不自已地感喟时光的飞逝。

淑贞婚后的种种情况,他也有一些道听途说,在心底里也着实埋怨过她的妈,不听他的劝,把娃二害了。所以他跟淑贞说了几句话,一缕痛苦不觉就袭上心头,一时无语。淑贞觉得很尴尬,就退出了病室。

麦粒那样大的一只蜘蛛从天花板上滑下来,抱着碎米粒大小的一团白色的什么,悬停在刘叔的病床的上方。刘三从垃圾桶里捡来一片一次性筷子,要挑除它。

“莫动,让它自己去!”

“要落到你床上呃。”

“不会的。看它要做个啥子。”

那蜘蛛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二三分钟后又收着蛛线上去了。

“把饭吃了。要不,我喂你?“

”没得事,手都抻得起了。“他举起双手试试,”格老子,这次一定要割了,那个痛不是人遭得住的。“

”上次就该做了手术。“刘三把饭递过去,惊讶地说,”㖿,那蜘蛛呢,刚才还吊起的了嘛?“

”爬上去了,看到。“

刘三抬头搜寻天花板,好一会儿:”没得哟,上面也没得耶。“

”它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嘛。“

从他的二女起死回生之后,刘叔就喜欢把眼前看到的奇异现象,与神明联系起来,他认为在特定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某个现象是肩负着某种使命,是来与人的心灵相感应的。

他的二女两三岁时患了肺结核,已经穿了孔,不时就咯一口血出来。在新妙医院治了半个月不见一点效果,刘叔就要求转院,那秃顶的老医生摇着头说:”空花钱个。还是接回去,弄点好的给她吃。“他哪里丢得下,当天就乘船下了三界,转进了区中心医院。就是奇怪,在他把孩子从背篓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背篓里有只死麻雀。他无从晓得麻雀是怎样死在里面的,但他心里像是得到了暗示,这个娃二有救了,这只麻雀替了她。在涪陵治疗了半个多月,孩子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

在他的老四临出生时也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晚饭的时候,他家喂了十多年的狗黄二在屋中卧着,他从它旁边跨过,黄二居然狠狠地咬了他脚踝一口,裤子都咬穿了,血糊糊一片。他预感到老四出生有危险,就送老婆到医院待产。可还是难产,脐带绕在胎儿颈子上了,导致胎儿大脑长时间缺血。医生告诉他,婴儿患了脑瘫。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三天后他接回了母子俩。晚上,他对老婆说:“这个娃二不能喂呀,也喂不起!他格老子是个讨债鬼!”

他怎么能忘呢?那个深冬的夜晚,黑咕隆咚的,寒彻入骨。不小的雨从白天下到夜晚,没有间断过。风吹打树林,呼啦啦的,像着了魔一般。他喝过不少酒了,但并没有醉,很清醒。他必须保持清醒。

醉仙楼老板用摩托车送他到回家的公路口,他到家还要走十来分钟的小路。但他并不急于回去,天已经黑尽了,他还在路上徘徊。

他还记得的。那天的猪肉很好卖,中午时就卖光了。他的两个铁杆兄弟(那时贾尉友的父亲还没有加入)也只剩两片扇子骨,就拿去丢给醉仙楼的老板。

“把酒菜弄上来哟,喝点看暖和些不!”他们一边上楼一边吩咐老板。

“好嘞。”

这几个都是老主顾老套路,老板早安排着,不一会就备齐酒菜,一并送上楼去。

三个倒满酒,那两个兄弟将酒杯一举,说:“恭贺大哥又添贵子!”

刘玉权碰了杯却并不喝,沉重地将酒杯放回桌上,“兄弟,你们不晓得哥哥的痛啊!”一双眼圈立马就红了。

那两个也不喝,也放回了酒杯,两双眼珠骨碌碌望着他。

“脑瘫!——你们晓得的,脑瘫是啥子事!”

“霍足拜子的大儿不就是脑瘫么?”

“你们看那家人过得跟猪狗一样!——后来,怎样?还是死了。”

“大哥,四是?”

“三天啦,我都没见他脸上笑过。”他抓起酒杯仰脖就是一口。那两个不知道怎样开口说话了。

“兄弟,我苦啊!”他又喝一杯。

“大哥,天塌下来,还有兄弟呢。”那两个碰着杯,面面相觑,不敢放开了喝。他们杯中还有半杯酒,刘玉权已经干完两杯。

喝完两杯酒,各人都在半斤左右了。两个兄弟相互挤眉弄眼,心里都明白,其中一个立时打个干哕,难受地说:“遭不住,可能感冒了。”抽身就去了洗手间。另一个也跟了去。

两个挤进去,一个屁股抵着门,说:“酒不能再喝了。大哥今天心里不痛快!”

“搁在哪个身上都遭不住的。——不喝了,今天早点散伙。”

卫生间只能容下一个人,两个人在里面轮换屙尿,还踩了对方的脚。两人返回来,见刘玉权已经扒在桌上了。两人忙扶起,关切地问:“大哥,醉了吗?”

“笑话。你两个,格老子放屙尿筢子嗦。倒起!”

“大哥,我今天人不舒服,不能喝了。”

“你不舒服还是我不舒服?晓得你两个怕哥喝醉了,就这一杯,都不再劝!”

这杯酒足足喝了两个多小时。天色已经暗下来,雨还下个不停。饭馆老板发动摩托车,把雨衣给刘玉权穿上,送他回家去。

他在小路上徘徊,小半夜了才拢屋。三个孩子都已经睡下。他的老婆,一个性情柔顺的中年妇女,头上包着一张枕巾,面无血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蜡黄蜡黄的,静静地躺在床上。她的旁边,是那个脑瘫的婴儿。

“外面还在下雨?”她见男人回家来,欠身问。

“在下呢。——吃过没有?”

“你还没吃吗?”

“喝了酒啦。”

“又饿了。给我煮三个鸡蛋吧。”

刘玉权从鼎鑵里舀些蹄花汤来煮鸡蛋。

当他把一碗鸡蛋递给他老婆的时候,惊动了婴儿。婴儿吱吱地哭起来,像是老鼠叫。

刘玉权抱起婴儿,用手拍着,脚有节奏地踩着,身子也跟着一晃一晃,晃到外间堂屋去。孩子渐哭渐止,声音逐渐细小下来,当他从外间屋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很安静了。

“睡着了吗?”他老婆吃完鸡蛋,把碗递给他。

“睡着了。”

“莫把他挼醒了。轻轻放。”

……

第二天凌晨,他的老婆用手去摸孩子的脸,感觉冰侵人。婴儿已经死了。

刘玉权被尖叫声惊醒。他蒙蒙眬眬的,整个夜晚都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披衣去到老婆床前,见她惊恐万状,双眼怔怔地盯着他。

“啷个啦,惊抓抓的?”

“娃二他——,都冰人了。”

他伸出两个手指碰一下那死婴的脸,像触着了滚烫的火石,抖一下收了回来。他坐到老婆身边去,把她搂在怀里,任由她轻轻啜泣,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妈,你啷个啦?”他们的大女儿秀秀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突然听到她说话。

妈没有回答她。秀秀就怯怯地靠过去,“妈——”

“弟弟没有了,弟弟没有了!”她连声说,有点喘不过气来。

秀秀只有七八岁,不明白话的意思,转身去抱那个婴儿,“这不是唛?”但她迅速丢下了,“哇”的一声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父亲喝止她:“睡去,莫把那两个吵醒了。”

秀秀抽泣着去了。

“你也不要哭了,伤身呢。”

“这个娃二来得不是时候哇!”

“观音菩萨招他回去,还是他上辈子积了德的,免得造孽啊!”又说,“我们也喂不起他呀!”

“还是给他买个小棺材板吧。他来到这个家……”

“他就是个讨债鬼!”刘玉权恨恨地骂。

经此变故,他老婆就得了月子病,一动就头昏,茶饭不思,浑身无力,拖到一年之后,也撒手人寰了。

……

这是唯心的东西,本来就没有什么科学性可言,但要说它纯粹是无稽之谈,也不一定。在这里普遍流传着,如果在堂屋看见有蜘蛛从屋顶吊下来,预示着将有客人到来。所以当那蜘蛛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时,刘三要挑除它,刘玉权制止了,他心里想,或许这是一个好兆头吧。

十 五

长寿江南的一家火炮批发商,从界石自驾过去约一小时。上午约十点钟了,商家门前空空荡荡,阒无一人。淑均把车停在空坝上,按一声喇叭,也无人应。素梅用手拍打挂在铁门上的大铁锁,喊:“有人吗?有人吗?”

“等倒。等倒哈。”从二楼的一间屋传出女人的声音。

这是一栋独楼,钢筋混凝结构,一楼一底。底楼有四间门面,二楼是卧室。楼房前是院坝,可以停放十来辆小车,有围墙圈着。围墙外面还有一块可以停几十辆小车的土坝子,上面只铺了一层青石子。

春节前,这里简直人山人海,车流如涌,有三四个人专门负责安排车位和疏浚交通。去年淑均来买过火炮,从坝子里面把车开出来就用了十多分钟,今年他就没来这里买了。

一个女人在二楼走廊上晃了一下,不见了,一会儿又出现在底楼口。妇女三十来岁,披头散发,一脸倦容,但白白生生,没有皱纹。尽管穿着稍显宽松的睡衣,也能看出她没戴乳罩,隆起浑圆的乳峰,身材丰腴,很性感。她趿着拖鞋,施施地朝铁门走过来。当她看到素梅旁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衣领口,停住脚,扭头回去了,一边说:“等倒哈。”

她再出现的时候,完全换了一副面容:头发在后脑勺捾了个髻,粉色薄针织衫,天蓝色休闲裤,玲珑浮凸,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成熟女性的美。

她并未让他们进门,而是站在门口问:“喜用还是丧用?”

“丧用。”

“要多少价位?”

淑均素梅都没听明白,对睖一眼。素梅问:“啥意思?”

“也就是买多少钱的,我们给你配大火炮、小火炮、烟花、钱纸、香、烛等等。当然你们也可以自己做主。”

“我们也没有经历过,真不大懂。一般你们给别人怎样配的?”素梅警惕着问。

“多的就多,十来万,少的三四千也有。”

“我们就是农村人。老人得了肺癌,医了两三年,把家底完全掏空了……”素梅声音带着哽。

老板娘看不得女人的眼泪,掉头就往仓库走。

这个地形很特别,是两条山脉在这里拱成一豁口,像个躺着的“V”。仓库就建在豁口里,是两排防潮的房子。

“五千,我给你全部配齐,保证风风光光的。”

“恁么贵?四千吧。”淑均说。

“不活人了吗?“素梅打断淑均的话,”老板,你也可怜我们!过年我们都是在你这里买火炮……老人还在医院躺着的,那里还要花钱,”素梅话有些吐不清了,“就三千吧!”

“还没过世吗?”老板娘动情地小声问了一句。

“还没呀。就是准备着……”

“好了好了,姐,你也别难过了。三千五,我给你按五千的标准配好,保证风光体面。——姐姐,我怕了你了!”

“你们还有寿衣这些卖吗?”淑均翻看着一些纸箱问。

“我全部给配好。姐,我实在是看你这个人心善,别的人,五千,分钱都不得少的。——男性吗?”

“我妈。”

“好大年纪啦?”

“八十四。”

“这个是倒头袱子八十四包,人落气的时候烧的。”老板娘开始忙碌起来,“这是短钱,做道场用的。这是长钱,给菩萨神灵烧的。大火炮、小火炮、烟花、香、烛……“

当他们把那些东西搬上车的时候,太阳已经当顶了。素梅感激地说:”妹,辛苦你了。“

”没有没有,你们多保重。——保重!“

十 六

淑均在门前街道上停下车,按一声喇叭。素梅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淑贞和刘三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刘三好像突然变得腼腆,不会开口说话似的。素梅指着他:“刘三你也来搭把手。”

他们就一起动手从车上搬东西。

“饭都弄好了。”刘三很突兀地说出这句话来。

“你们?”素梅这样问。

“淑华在医院看倒,我们就回来弄饭了。”淑贞像听出了素梅话中的话,赶忙解释。

素梅正要转身进屋,听到有人在招呼她。她回身看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清癯的一张脸,带着浅浅的笑,花白的眉毛下眼皮皱褶,目光却灼灼有神,显得和善亲切。

“你是叫我吗?”素梅看着他。

“嗯。——刘三喊我来的。”

“刘三。”素梅朝进屋去的一个背景喊。

“我找你,素梅。”

刘三已经出来了,见老者,兴奋地迎上前:“黎叔,你来了。”素梅要进屋去,刘三站到她前面:“素梅,这是我血旺兄弟剑平的老汉,是道师。几十年的道师爷了。”

“进屋吧。黎叔,你看起好精神啰!”素梅请他进屋。

“以前开长安车的那个剑平吗?”淑贞听到话接过去问。

“是㘔。“刘三自豪地说。

”黎叔,以前我在古井的时候,剑平帮了我不少忙哩。“

”剑平现在在做啥子?“淑均问。

”人家当老板了。在新妙开了家福乐大超市,生意红火得很。“刘三说。

”也不是啥子老板。找稀饭吃。“

淑贞很快摆好了一桌饭菜,请大家入席:”黎叔,莫讲礼。“

“到时候,就要麻烦黎叔了。”素梅说。

“哪里话,不是外道处。一个人也做不下来,其他的人,反正大行大市给。看阴地,我就免费。”

“反正辛苦黎叔。”

淑均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挂掉了。几秒钟后又响起,他接了:“哪位?”淑均手机开了免提,只听说:

“老同学,我勾利才呀。好多年不见了,发财了哈?!”

“发啥子财哟。想起来啦,勾利才,老狗,哈哈哈……”

“听说你妈要那个了?三社的社长,现在在做道师,到时能不能让他做,他求到我了?”

“老同学,你说晚了,这事别人联系了。”

“不是人还没有落气㘔,把那边推了就是嘛!”

“哪能呢,不能不讲信用吧。”

“既是老同学,又是一个社穿叉叉裤长大的,都不给个面子嗦?”

“老同学,啷个恁个说喔,哪里是不给面子……”

对方把电话挂断了。淑均一脸苦笑。

“黎叔,这个生意随便哪个来抢都抢不去的!”刘三看着素梅说,

“素梅,你看,我们席上要用的东西直接叫剑平送来,批发价,要得不?”

“要得㘔。那,这块你就跟大姐商量。”

“一个电话的事,没问题。”

“坐堂锣鼓,没有联系的话,我也可以联系人。”

“好嘛,到时黎叔你就喊泼坐堂锣鼓来。”

“其它的……”

“素梅,到时有的是人来网,你只想好要做啥子些就行了。”淑贞截住她的话说。

“不是我想,大家想呃。”

“大家想大家想。兄弟媳妇脑壳就是转得快!”

十 七

大家耍笑一阵。黎叔也回家去了。

“二姐是回来吃呢,还是给她拿去?”素梅问。

“给她拿去吧,反正也要给刘叔拿饭去。”淑贞说。

素梅说:“我们今天要买点东西去看看刘叔才好。”

刘三:“东西就不要买了,看看,我不反对。”

“又不是给你买,你着啥子急。买啥子合适,大姐你就看着买吧。”素梅瞟了一眼刘三。

“大姐,你给二姐说,叫她喊游哥接馨怡和佳佳一起回来吧。萍儿在新妙读书,下来快,倒无所谓。”

“嗯。上午妈也没说要去大医院治病的话了,她晓得了吗?”

“没得哪个说哟。可能她也有预感,昨晚她给我交待了些后事的。”

素梅说:“估计也就是两三天的事。最后还是要告诉她,不能让她埋怨我们。”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

“下午,老幺你就不要去医院了。妈昨天给交待的事,老人的心意,还得要去做。我也收拾一下屋里。”

淑均出去了。淑贞刘三也送饭到医院去。

十 八

淑均去超市买镜子。超市门前围着一堆人,议论纷纷,还有的人用手指指点点,指向斜对面的一个便利店。

说中午的时候,老板先是扒在柜上养神,就进店了四五个十二三岁的娃二。老板问做啥子,回说买东西。老板说,看嘛。几分钟后几个娃二就围着老板付钱,只买了一包土豆条和一包纸。可是却有一个娃二提了塑料口袋一大包东西,在那堆人的屁股后面,蹲着一步一步往店外展,不料被送午饭来的老板娘撞了个正着,一把揪住衣领提进店去。全部都撸倒了。那些娃二都说,不认识偷东西的那个娃二,还很气愤地要捶他,说带系了他们。哪有恁撇脱就饶了的事。打电话给派出所,全部带去了。

“派出所还不是只有教育一顿算了。那些贼娃子,抓他又不够年龄。”泥水匠李老头眯着三角眼说。

“在读书了嘛,这些娃二不上学的个?”经常卖菜的汪大娘很不理解。

“派出所拿他们都没得办法,学校更更更——”一位中年妇女擤一把清鼻涕抹在电线杆上,很不屑地摇头。

“你以为现在的学校是你读书时候的学校!那时候,不听,就打你的板子,打得你龟儿子眼睛花儿转!”

“现在的娃二都是金包卵,妈老汉说一句,合不倒他的意就要跳楼的场合,老师敢管不嘛!?”

“这几个娃二,派出所弄去吓一顿,打电话喊妈老汉来领人。“泥水匠李老头一边背着手踱步,一边分析,”妈老汉都在天边打工,还不是婆婆爷爷,或者外公外婆,杵棍戳棒的来接回去。接不拢屋,又跑了!”

淑均看着闹热,猛想起要办的事,忙跨进超市去。自己东张西望,也没个着落,就问服务员镜子在哪点。她抬手一指:“这排过去挡头的。”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镜子都有。淑均一时犯难,买大镜子会招人现眼,惹人非议,买小的吧,不显眼,怕起不了作用。想到起作用,心里暗笑,会起作用吗?就买中和的吧,求个心安。

买回来,站在门口,对屋里喊:“素梅,出来看。”

素梅正在打扫棺材上面的灰尘,听见喊就出去。

“挂在哪点合适?”

“莫挂在门口上头。就在旁边吧。”

“别个那些都是挂在门上方的哟。”

“别个是别个。挂高点,莫把自己照倒了。”

挂好了。淑均站到乌龟石处去看看,西边的太阳正从乌龟石背上射过去,照在镜子上,红朗朗的,像一团火。如果挂矮了的话,正好晃到自己的眼睛。

“刚才勾利才来过,”素梅说,“还提了一大包东西,说是三社那个道师社长买的。”

“你收了?”

“我憨啦!正巧刘三返回来拿他的车钥匙,不由分说就把他撵了。”

“刘三跟勾利才有过节,晓得不?”

素梅期待要听,淑均却闭了嘴,她盯他一眼:”说呀!“

淑均未开口,先忍不住想笑,慢慢说:”初中我们三个都是一个班。刘三和勾利才同桌,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还在放清洁用具的角角上。这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让上课的老师都头痛。有天数学课上,两个东拉西扯摆龙门阵,啷个就互骂起对方的妈来,都骂对方的妈是母猪。刘三突然举手,老师以为他要发言,叫他说,他竟说:老师,勾利才骂你是母猪。老师是位女老师,不到二十岁,高中毕业来代课的。她一听,扭头就冲出教室去,边哭边跑。最后校长和教导主任来把勾利才像提鸡一样弄到办公室去了。“

”那就是刘三不是个东西。“

”在办公室一直站到天快黑,校长才找勾利才问明情况。第二天刘三也遭理抹了,教导主任在他屁股上踢了两脚。“

”小时候的事情,长大了还在记仇唛?“

”关键是两个后来为此打了一架。勾利才输了,就去请外校的几个学生来打。没打成。刘三和勾利才却被捉到派出所,在那里罚蹲马步,整得有点惨。两个都说,一辈子都记得。“

两口子正在紧一句慢一句扯闲篇,素梅的手机却响了。

十 九

素梅接到淑华的电话,叫去医院。接到这样的电话,素梅毛皮就发奓,喊淑均:“快,二姐叫去医院。”

两口子三脚并着两步往医院跑。到了楼下,冷冷清清的,按下电梯,显示还在三楼,淑均拉着素梅走楼梯上去。整个二楼也很安静,值班护士听见有人走动,欠起身伸出头往走廊上瞟,见是他们两个,也不搭话就坐回去了。

他们蹑手蹑脚推开那病房门,见母亲侧身向里卧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素梅示意淑均不要出声,也许母亲已经睡着了。他们到刘叔的病室去,推开门,见淑贞、淑华、刘三他们都在,都面色凝重,如雕像似的定在那里。

“啥子事,神经兮兮的?”素梅喘着气说,“我们丢了活路就跑起。”

“刚才,刘叔建议我们,还是早点把病情告诉妈。”淑华战战兢兢地说。

素梅迟疑片刻,说:“可以,反正都要说的。”

“我们都开不了这个口。我们想请刘叔去说。”淑华埋下头去。

“我下午要做手术,医生说炎症消了。术后两三天下不了床,今天我也去看看大嫂。”

“那就要辛苦刘叔了。”素梅说。

他们就往母亲的病房去。

淑均坐到母亲的病床沿,把几绺遮住母亲脸的头发捋开背在耳后去,轻唤道:“妈,妈!”她的眼皮轻轻闪了一下。

“妈,刘叔来看你。”

她的身子稍稍平过一点,又闪动了一下眼皮。

“大嫂,你好些没有?”刘叔弯下腰去说话。

病人又侧回身去,嘴角就渗出一汪痰水来。淑贞淑华赶紧扯了纸去揩,又叠了几张垫在她嘴角下面。

“大嫂,娃二们要接你到大医院去看病……”

病人的嘴角又流出一汪痰水。

“……今天天气很好,外面都出太阳了……”

淑均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素梅示意他别拍。

“大嫂,我的阑尾炎又犯了……”

“哎呀,我来说吧。”素梅把淑均拉起来,自己坐到床沿上,握着母亲的手,说:“妈,”她的声音却哽住了,“妈,你不要怪儿女们不给你治病!

”妈,我嫁到刘家屋来,十多年了,你没有对我发过一次脾气,没有说我一句不好,我们之间没讲过一次嘴。

“这次,晓得你病了,我就辞了厂里的活儿,回来服侍你。你的孙女佳佳都留给老幺经佑。

”妈,那次我们去中心医院治病,就查出了你得的是绝症。肺癌,已经晚期了。“

素梅噙着眼泪,咬着嘴唇,又说:“妈,我不敢给你说,怕你伤心难过。我也瞒着大姐二姐老幺,不让他们也担惊受怕……我一个人承受着。”大姐二姐难过得开始嘤嘤啜泣。

“妈,你莫怪我!不是我们不给你治病,不是不治啊——”

母亲的嘴角不停地渗出痰水来。眼泪在一个凹陷的眼窝里,积成一汪亮晶晶的泪水。

母亲艰难地移过另一只手来,和素梅的手捧在一起,拚力睁开眼来,看着淑均。

“妈,老幺,都给我说了。你老人家放心,你的要求,做儿女的都会办到的。”

不知什么时候,病室里多了三个人,他们是刘叔的三个铁杆杀猪匠兄弟。看到这一幕,他们都被感动了,凝神静气地站在那儿听。刘叔转过身来看到他们,就喊到他的病室里去了。

“老大,完全跟没事人一样嘛。”尉友的老汉贾廷森,人称贾老怪的,高兴地说。

“正友没跟你说嗦?说你下乡找猪去啦,找到没有?”

“找啥子东西猪哟!回老家去了,格老子两个哥老大在屋里打捶。”

护士来问,准备好了没有,马上到手术室。那三个也要跟了去,护士止住他们。刘叔向他们挥手:“回去,小手术,有啥好看的。回去,过两天找你们喝酒。”

二 十

大姐和二姐继续留在医院里照看母亲,素梅和淑均就回家去了。离开的时候,素梅把大姐二姐叫到走廊上来吩咐,妈的身边一刻都不能离人,怕她想不开走极端。

刘叔已经在做手术了。刘三跟三个叔叔聚在医院院坝黄葛树下摆龙门阵,大家都寻贾老怪开心。

“贾老怪,你两个哥哥打起来,你帮的哪个?”

“我帮理不帮人,哪个都不帮。都是格老子两个堂客动祸(dong2,惹祸),二嫂说妈在大哥家吃孬(pie4,不好)了,大嫂又说妈在二嫂家逗做活路,在她家就像当太太……”

“给她一顿乱日诀噻!”杨络二胡嘴角叼着支烟,斜瞪一双圆眼,阴阳怪气说。

“你格老子莫说那些这些。现时你妈老汉动得,各人坐起的,等死了一个,活起那个又蚴(niu4,干活)不动了,你两弟兄不搞嘴来问我!”

“你们还是一个养一个月嗦?”蒋光头笑嘻嘻地问。

“像啷个的?现在都是这种风气,不管娃二男的女的都抹不脱。我家四个,一人一个月。我条子人,一个月就拿一千块钱,老太婆在哪家就拿给哪家。”

“没得X用,堂客都守不住。”

“络二胡,你格老子莫讲干净话。嘿,——关键是现在人家不要钱了,不接人,叫我各人把人接起走。”

“嫌钱少了,你懂不起唛?”蒋光头在头上挠几下,又用手指去挖鼻孔,挖出一砣硬鼻屎来,屈着一根手指弹飞出去。

“你们四姊妹原来关系恁么好了嘛,啷个生伤成这个样子?”络二胡用脚跐死地上的蚂蚁,看有的蚂蚁往黄葛树干上爬。

“老汉死了噻,现在妈个又蚴不得了,不能帮忙做活路了,都嫌了。”

刘三感慨地说:“人活到这个分上,就没得啥子意思了咯。”他坐在黄葛树的横枝上。

“你看,现在大城市里头,那些养宠物都不养娃二,晓得不?”蒋光头的手指又弹飞一砣鼻屎。

从门诊部的石梯上走下一位中年妇女,一身鲜衣新裤,体态丰腴。她朝住院部走来,看着这堆人笑,刘三就喊起来:“大姐!”

秀秀是跟淑贞三姊妹同车回来的,她先回了蔺市自己的家,看了婆家父母和孩子,今天回娘家看父亲。她并不晓得父亲住院,也没事先打个电话,到家却碰了锁,向熟人打听,才晓得父亲住了院,就赶到医院来了。她问刘三:“爸啷个啦?”

“阑尾炎发了。在做手术,可能快完了。”

“三位叔,你们好哇?!”

“我们都好,”蒋光头挖完两个鼻孔的鼻屎,又在尖着两个指头扯鼻毛,歪着半边脸,说,“就是贾老怪得了相思病,在想他跟人家跑了的婆娘。”

杨络二胡把烟头向一丛花草弹去,很不屑说:“到人家尿罐上屙尿了,想也没用。”

贾老怪脸色一阵泛红,仿佛低人三分,又不好当着秀秀面妈长娘短骂人,就憋着。

秀秀听着他们开玩笑,插上一句话来:“正友的妈现在也过得不好。”

“你晓得她在哪里?”贾老怪问。

“我也是听人说的:她跟人还生了一个娃二,被那边老婆发现了。现在在福建那边打工。”

贾老怪竟然痛哭流涕,哽咽着说:“她就是个山莽子!人家就是玩她!”

“格老子现在又不是你堂客了,你还流眼抹泪的!”

“你们离婚没有?”

“没有噻!啷个不是我堂客!?”

“难道她回来你还要捡起嗦?”

“跟人跑了还有X脸回来唛!”

贾老怪听不清那些声音,狠狠地在地上吐一泡口水。

“我过福建去帮你打听打听,”秀秀同情地说,“看她愿意回心转意不?”

“要得噻,只要她愿意回来,我就在别处买房子去过日子。”

“老怪,看你那点出息,”杨络二胡挖苦他,“没得女人就像不活人一样!”

“络二胡,你是格老子饱汉不晓得饿汉子饥!老怪,我支持你!”蒋光头戏谑地安慰贾老怪。

护士在楼上喊:“病人家属。”刘叔手术已经完了。五个人就往二楼上跑。

二 一

刘叔躺在病床上,跟没事人一样与护士说说笑笑。护士见他们进屋,便与家属耐心交待护理事项:几个小时后就可以下床活动,但千万不能把引流条弄掉了,今天可以喝少量牛奶,屁来了可以吃稀饭,等等。

“老大,你放屁好重要哦?”杨络二胡欻的一口就笑出来,“都抵得上贾老怪金口玉言了!”

“你一天尽放屁,老大的屁好么金贵!”蒋光头开着玩笑,眼睛却在小护士胸膛扫来扫去。那吊牌上有字他不认识,左边是个鸟,右边个包耳。记起老师说过,重庆人生得尖,认字认半边,应该是鸟音吧,就问:“鸟医生,我们老大明天喝得酒不?”

小护士盯了他一眼,“叫啥呢!我姓wū!”

刘三忙帮腔:“是邬医生。”

“我们石沱没姓邬的,你不是我们这点的人吧,鸟,唉,邬医生?”

“我是垫江的。”

“那差不多,在石沱还没有看到恁么好看的人呢!”小护士瞟他一眼就出去了。

“狗吃屎,改不了那副德行。”络二胡酸了一句。

“打眼睛牙祭,都牵你眼睛唛!”

“你幺不倒台,像老大这回子恁个,毛毛根根价给你挦得干干净净的!”贾老怪突然想起他老婆生娃二难产的情形。

“老怪,阑尾在哪点,晓得不,关屌毛啥子事?”

“老大摸摸看,看屌毛还在不?”

刘叔都没在意,手术过程就像睡了一觉,被人弄醒后说,手术已经完了。此时手伸进裆去,硬是光板板的,惊异地问:“老怪,你遭过的唛?”

“遭过的噻。”他只是顺口打哇哇,不好意思说他看到老婆难产的事。

大家七嘴八舌又往贾廷森身上搁,直到护士进来招呼小声点才收场。

刘叔突然看到秀秀,像有些难为情,说:“你啷个来了?哪阵回来的?”

“坐淑均他们的车回来的。爸,你觉得怎么样?”

“咳,没得啥子事。”

杨络二胡就在一边喊:“老大,我们各人去喝酒了,你这点不好耍。”

“去去去。过两天找你们。”

三个人吵吵笑笑挤进电梯箱里去了。

淑贞听那几个走了,就过去看刘叔:“刘叔,你感觉怎么样?呀,秀秀,你拢了。”一边说一边拉着秀秀的手。

“就是现在不敢动,其它没感觉恼火。”

“可以喝点牛奶的。今天一天你都没吃东西,”淑贞就取出一盒牛奶来,插上吸管,”我问了医生的,说一次少喝点,一盒喝个三四次。“秀秀让他稍微侧点身,就可以喝到了。只让他喝了两口。

”你妈现在怎么样?“

”绵起的。——有啥子办法噻!“眼泪又在淑贞眼眶里打转。

淑贞就掩面离开了病室,到走廊的尽头,用矇眬的泪眼瞭望长江。刘三跟了出去,站在她身旁安慰:”你也不要太难过,生老病死,没得哪个逃得脱的。“

”你各人去嘛,我想个人待哈儿。没得事,你各人去嘛。“

”我拉你去兜风耍,散散心。“

”不去。刘叔才做了手术,你跑了,想遭诀哟!“

”不怕。大姐在噻。“

”你不怕我还怕呢。“说着,她转身进她母亲的病室去了。

二 二

素梅和淑均从医院出来,还未到家就接到二姐哥游礼平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经在车上,明天中午就可以到家了。

经常卖菜的汪大娘背有些驼了,背着个小竹背篼高耸耸的,上半身就往前面戳。背篼里还有一把藤藤菜。素梅招呼她:”孃孃,你走哪去了来?“

”哦,卖两把藤藤菜。素梅,还有一把,你拿去吃。“

”不要,孃孃自己拿回去吃。你恁大年纪了都还在做,该享福了呀。“

”哎呀,素梅,能够做得动就是享福呢。拿去拿去。“边说边把菜往素梅手里塞。

”孃孃,那我给你钱。“就掏出两块钱来递给她。

”哎呀,我是送你的,你倒给钱,啷个好意思!也要不了恁么多,补你一块。“

”不用不用。“素梅连忙双手按着她的手。

汪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说:”你硬是又有钱又小心!——素梅,你们妈恁么晏了还要走哪去哟?“

素梅两口子都目瞪口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听说她病了,看来好了哈。我看到她提着个布包包往箢篼崖那边去了。我心头还在想,嘞老婆婆这阵还要走哪去?“

”不可能啰!“淑均惊疑地说。

”她穿的一套像老虎皮颜色的衣服。“汪大娘非常肯定地说。

素梅淑均撇下汪大娘就往家跑。汪大娘也一时狂眉狂眼的,心想得罪人家了唛?

两口子回家打开衣柜一看,那套豹纹绒衣还好好的放着,是淑均这次从福建回来才给母亲买的,她重来没有穿过。

二 三

“汪大娘恁大岁数了,看花了眼吧。莫疑神疑鬼的。”淑均稳住慌乱的素梅。

素梅还是不放心,给二姐打电话:“妈怎样了?”

“绵起的。她刚才问过一句佳佳哪阵回来?”

“游哥说明天中午就能到。他没给你打电话?”

“手机没电了,在充电。”

素梅挂断电话,想说什么,竟一时想不起来。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把我都感动了。”淑均撩情地望着她,“老婆,你真好!”

“尾巴又在开始翘了,不晓得你!”素梅把淑均的手打开,“就嘞点晓得老婆好。”素梅突然想起了刚才想说的话,“你莫不相信,还记得我们两个第一次见面不?”

“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素梅说:“我也跟你说过的。头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跟我说,在观音菩萨那棵黄葛树下,就将见到我喜欢的人。你说怪不怪,我从来都没朝这方面想过。那年我高中毕业,高考落榜,正是心灰意冷,硬是跳黄青梁的心都有,哪有心思想这些!哼,要不然,我堂堂石沱街上的妹儿,看得起你这个农村娃二。”

“我说你嫁给我就是上天注定的吧!”他把她拥入怀里,亲了下额头,两个平躺在床上,娓娓地说,“我那天也是鬼使神差的。——连续两届高考都失败,在家睡了几天,那天竟想去赶场。山路弯弯曲曲,快到观音菩萨那点,那时,白亮亮的骤雨从江边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笼罩着茂密的山林。很快我来到黄葛树下,放眼望去,重叠的山峦,绵延的树林,蜿蜒的长江,一派艳丽的秋色,让人实在目不暇接。此时,没想到一只落汤鸡也扑了过来——”

“你才是落汤鸡!”

“两只落汤鸡。“淑均嘿嘿地笑,”我说伞该还我了吧?你问什么伞?还爱理不理的,一脸鄙夷,像我骚扰你一样。”

”没骚扰吗?!你看你的手放到哪里来了。“

“反正一把旧伞也不值几个钱,不承认算了。我哼一声掉头要走,你却不依不饶,非要我说清楚。”

”至今都没说清楚。明明就是想搭讪,还编,你那点花花肠子!你送伞的那个人至今都没找到吧?“

淑均沉默不语,百口莫辩。

”我倒还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淑均心思已不在故事上,越发放肆起来。素梅坐起身,整理好衣服头发,噌噌噌下楼去了。

二 四

他们弄好晚饭,淑均就打电话给大姐,叫只留一个人在医院,其他人来吃饭。大姐刘三和秀秀就先回来了。大家吃了饭,收拾完碗筷,又往医院那边去。锁了门正要离开,素梅说,二姐的饭都忘拿了,又开门去拿。大姐说:“素梅,这两天你人都忙得恍恍惚惚的了。”素梅说:“大家都一样。要过这一关啰嘛。”刘三说:“只有我是吃闲饭,没出力。”“你出的力还少哇,”素梅笑着说,“东东西西都是你在联系,我看到时总管这个活路就交给你啦。”“相信我不嘛?相信,我就不推辞。”“我是有点不相信,我感觉有人在偷我们刘家的东西!”说罢,自己大笑起来,睖一眼淑贞。淑贞窘得脸飞红,不来搭腔。“素梅,你这张嘴能说会道,待人处事又干练周到,淑均啷个把你弄到手的?”秀秀也笑了。“他呀,花花肠子多得很,不然啷个会落到他手里㖿。”大家说说笑笑就到了医院。

在医院里陪伴母亲,这种陪伴是最令人心碎的,看到自己最亲爱的人在死亡线上挣扎,无能为力。素梅想起了曾经看到过的一个视频,说台湾一位著名主持人叫什么的不堪胰腺癌折磨,选择去瑞士安乐死。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他平静开心地与家人道别,最后喜乐地死去。她还记得当时看后的情景,心痛得胃痉挛,直打干哕。现在看着母亲,真不愿她遭此折磨。不觉再次泪崩。

从医院回家已是十一点多钟,洗漱之后两个就沉沉睡去。

素梅从梦中惊醒,一把掀开被子,把淑均弄醒。淑均埋怨道:“火烧火燎的做啥子,半夜三更的?”“快点起,肯定有事。快穿衣服!”她自己翻身起床,把衣服裤子迅速往身上套。“啥子事嘛?”“我刚才做了个梦,说你老汉划了个船来把你妈接走了。是大海,船向大海划去了。我拚命喊。船越划越远,回来不倒了……”“一个梦你就惊抓抓的。”淑均看手机:“看,才四点多钟。我给大姐打个电话。”正要打电话,素梅的手机却响了,是二姐打来的:“妈可能不行了,你们快点来。”淑均把衣服往脚上套,怎么也穿不进去,素梅一把抓过来再扔给他,“这是衣服!”眼泪就包不住。

跑到医院,见大姐二姐刘三秀秀围成一圈,病床上母亲呼吸微弱而迫促。汪医生看着素梅:“过不了今晚的个,建议你们接回去。”

“好,接回去。”素梅答应了,“刘三老幺去把担架拿来,大姐二姐快点收拾东西。”

“弄好的了。”二姐说。

汪医生说:“我换个氧气枕放在担架上。”

大姐二姐抱母亲的脚,淑均刘三托母亲的肩,素梅扶着头,要把母亲平移到担架上。淑均刚好把母亲抱在怀里,就听到“嗝”的一声。医生说:“已经落气了。”一时,呜呜嘤嘤地哭作一团。

汪医生慰劝道:“也不要难过了,人生百年都有这一劫,抬回去准备后事吧。”他把氧气枕收回去,“这个就用不着了。”

二 五

灵床设在门面屋,就是两条长凳上搁一块凉板。素梅把母亲床上的一张旧包单拿来铺好。大家齐手把母亲遗体从担架上移到灵床上去。素梅把一大包寿衣提来,八件套,都是一件一件套好了的。外套是大红的丝绸面料,绣着彩凤,很福气。

“二姐,你来试穿一下。”素梅把淑华拉过来,她却扭身闪开了,说:“大姐来嘛。”“你呀,妈生前恁么心疼你!”几个都嘲笑她胆子小。淑华性格乖顺,妈从小当心子尖尖一样怜惜着的。大姐就接过来穿在身上,大家一件一件整理伸展,然后她脱下来在手上拿好。素梅和淑华把母亲上身搊起来坐着,素梅说:“妈,你和便些,我们给你穿衣服,你漂漂亮亮到极乐世界去享福!”遂脱掉母亲左臂衣服,大姐拿过寿衣来换上,又脱掉右臂,一曲伸就穿上了。大姐说:“妈的衣服好穿,还不硬枝硬杆的。”“我跟你说,我们现在说的话,妈也许都听到的,她也晓得我们在做什么,只是她说不出来而已。”大姐的手抖了一下,毛皮一阵发紧。“她晓得她的儿女都孝顺,把她的后事办得好好的。二姐,你还不给妈赔礼道歉。“淑华就胆颤心惊地说:”妈,你晓得我从小就胆子小,你莫骇我哈!“大姐笑她:“你听素梅的嘛,她骇你呢。”“倒不是骇,我听人说的,说人心脏停了,大脑却没死,所以她心头是明白的。”她们把寿衣一层一层理顺,从里到外一件一件把带子绾结好。换裤子就容易些。再穿寿袜寿鞋,戴上寿帽,放上噙口钱,在眼睛上放一叠钱纸,头下和脚下也垫上钱纸。

淑均在灵床下点起长明灯。已经开始烧倒头袱子了,屋里浓烟弥漫,让人睁不开眼。她们就到街沿上去。刘三把第一饼火炮放过了,又在解开第二饼。这时天已经麻麻亮了。

二 六

一辆小货车开过来,司机停好车跳下喊一声:“来搭把手。”他是街上丧葬一条龙的老板罗三,拉来了冰棺和八个花圈。淑均递上烟,“三哥,辛苦啦。”“这几天逗死人,冰棺还不是昨天上午才拉回来。”刘三和淑均就过去抬下冰棺,推到灵堂去。罗三说:“撕两条白布我。”

素梅抱出一捆白布来,罗三自己掏出小刀在一匹白布上割两条口子,欻欻撕下两绺来,说:“抬起来。”淑均把母亲上身搊起来,他穿过布条去,就在遗体肘关节处紧紧地捆一道,又在膝关节处紧紧地捆一道,说:“抬进去。”大家就齐手把遗体放进冰棺。罗三把冰棺盖盖上,通上电。他点燃三炷香献上,又烧一帖钱纸,毕恭毕敬地作三个揖。旋出门,就把车子开走了。

素梅叫过刘三去,“八个花圈你是啷个安排的㖿?”“我晓得的话,至亲的一家人夫妻送一个,娃二单独送一个,就是六个。我送一个,我老汉送一个。我是恁个考虑的。”素梅向他抻了个大拇指,笑着说:“总管这一摊事就交给你啦,我就不照你的火了啰。”“我也是第一次做哈,你要随时提醒,不能打甩手哦!“”没看出你刘三还能干迺,之前只晓得你一天吊二甩甩的。不错,我支持你!“”有你这句话,我心头像喝了蜜糖样的安逸!“

紧接着黎叔领着两泼坐堂锣鼓进场了。哀乐也响起来了。帮忙打杂的也陆续来了。空气里充满着肃穆悲哀的气氛。

黎叔站在方凳上,往右手门墙上抹浆糊,就有人递给他一条挽联:“疾劳早夺慈母命”,左手边门墙也有人在抹浆糊。黎叔从凳上下来,有人搭手扶着他,开玩笑说:“掌墨师你爬上去做啥子哟!该让年轻人来。”一看是泥水匠李老头,就在他手板上打一下,转头去把另一条挽联递过去:“悲风难诉儿女情”。

一个苍老沙哑的骂声颤抖抖传过来:“格老子,刘大娘,你妈的个X,躺倒做啥子?昨天格老子,看到你才戳戳地往箢篼崖那边走,你妈的个X说走就走了咯!”大家齐把目光盯在她身上,只见汪大娘趱趱倒倒摇着身体过来,径直往灵堂跨进去。大家张皇不知二五,都在纳闷。素梅说:“昨天下午汪大娘说她看到了妈往箢篼崖那边去了。”“难怪她在诀哈!”黎叔说,“传说只有火焰低的人才能看见鬼邪,看到了,最好的方法就是诀脏话,就能把鬼邪吓跑。”汪大娘站到冰棺跟前,用手拍了两下,又骂道:“你格老子倒好,妈的个X,躺倒了,还有我汪老婆婆来给你守尸,二回我们这些,哪个来看一哈哦!”边骂就抽出三炷香来点了插在半边芭蕉梗做的香台上,又烧些钱纸,“来嘛,多拿些去用,你儿女孝顺,给你准备恁么多,多拿些去用嘛!”就用手背不住地擦眼泪,不知是真正悲伤,还是屋里烟子太大薰的,但她出到街沿上来,眼泪还在流。

二 七

吃过早饭,黎叔跟淑均说上午去把墓地看好了来。黎叔拿出自己准备好的一个小白布口袋,叫淑均去盛半袋米来,放进随身的挎包里。淑均把车开过来,黎叔坐进车里去。

到了镇街后面的半土片(pian3,斜坡地)崖,淑均告诉黎叔:“这是棺山坡,镇上一些鳏寡孤独死了都埋在这里。”黎叔叫他:“把车开慢点。”他一边看一边说:“这个半土片崖确实说不上好风水,是片流沙地。你看,那里却有座古墓,说明那踏地风水好。停下来看一下嘛。”车停了,他俩下车,就在公路上看。黎叔以手指指点点:“给你说,多看古墓的地势,久而久之你就成半个阴阳师了。你看,古墓后面是正对着一个山脉的,山脉恰好在那里平下来,像一个窝,右面虽然是片流沙地,但上边就是崖崖,这片流沙地到墓前已经很平坦了。白虎还是很硬的,左面的青龙稍弱,但有一片竹林衬起,并且环境清幽。前面的明堂开阔平坦。墓的朝向正对长江的一个洄水沱。这个坟的后人应该很发财的。就是当时,也是有钱人家才建得起这种墓的。”

他们继续驱车前行。“黎叔,你是跟师学的,还是无师自通?“”我二十几岁就跟师学㗏。“”文革中遭整没有?“”还怕。大队干部些当倒外人时整我,背地里悄悄又来给我下软话,说没得法,不然交不了差。那天在公社开我的批斗大会,一个工宣队的头头,给我戴尖尖帽,让我跪板凳。晚上他肚子痛,他妈问他是不是白天动了不该动的东西,他说去把观音桥的菩萨砸了。他妈连夜派人来请我。我看到他妈啊娘啊地呻唤,像要过命的。一看就是打绞肠痧,我说你该找医生,找我做啥子?他噗通一声就给我跪下,说大人莫记小人过,求我救他。我在他两个手前口掐一阵,两只小臂上抹刮一阵,在手腕处用两根干谷草捆倒起,几分钟就好了。过后,他就不傻整我了。“

到了淑均家的坟茔,淑均说看择得起不,不合适也可以在附近找。黎叔一眼就看到了前两天淑均窖死猫儿的地方,他把那米口袋从包里取出来放在地上,再把罗盘放在米袋上,调整了一会,说:”这里就很好。山管人丁水管财,山形生得好,水势平缓,明堂也开阔平坦,右边还有个笔洗,坟山正对前面的笔架山。这个是后人出文人的地势。“”聚财这方面呢?“”啷个的哟?书中自有黄金屋㗏。这个地势好。“

黎叔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刀来,去砍下一根桑枝,削成两段,在摆好的白线的两端,打两个桩。黎叔说:“最好是你自己带人来挖阴井。头的天莫挖完了,下葬那天再起好,起好后就要留人照看。”

两人正待起身离开,却见附近包谷林里有人影晃动,一闪就不见了,只见包谷天花穗子浪动着。

二 八

回到家,汪大娘拉着淑均说着什么,各种响器的声音太吵,他根本听不清。汪大娘就从黎叔包里取出那个米口袋,咧嘴笑着,把米倒在那张桌上,那几个白头妇女就一个抓几把,用纸包了揣进怀包,说着话,像很满意的样子。她们又继续糊那些象征衣裤袄鞋袜等等东西,一叠一叠放进纸箱子里去。

近亲远戚都陆续赶来了,花圈立了一墙壁,祭幛也搭了一竹杆,孝子们披麻戴孝跪在灵前,道师领着在做道场。

在响器班歇气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开过来了,从车上下来三个人。汪大娘放下手上的东西就迎过去,拉着游礼平(她与他沾点亲戚关系,淑华与他的亲事也是她介绍的。)的手就往灵堂走,大声喊:“刘大娘,你二女婿孙女外孙女赶拢了。——你们都跪倒起,烧香磕头!”三个一齐跪下,作三个揖,上三炷香。孙女刘佳佳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二外孙女游馨怡也呜呜地哭,大外孙女伍萍萍早晨就到了,此时从孝子堆里抽身出来,站在他们身后,也控制不住,嘤嘤啜泣。一时满堂孝子没有不落泪的,围观者没有一个不伤心的。

二 九

刘三安排几个帮忙打杂的撑起一张布棚来。太阳已经偏西,阳光斜射进布棚去,地面上就有许多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影乱窜。

来吊唁的客人,主人都是来不相迎去不相送的,有的不坐席,上个号人就走了。如有刘三认得的,他就去散支烟,认不得的,也不用打招呼。

天上飘着些白云,西边的几朵特别的大,像一簇拥成一圈的雪山,雪山上空是一片蓝蓝的天幕,就像是一个敞开的巨洞,地上的风仿佛是从洞中吹来的。刘三翻看手机,天气预报明天下午是有小雨的。

孝子们可以出去休息的时候,伍萍萍回头看跪在身后的刘佳佳和游馨怡,不见人,以为是先出门去了,出门去看,四处望都不见那两个。淑贞一把拉她过来,揽在怀里一阵亲热,头上戴着的孝帽就掉在地上,她正要弯腰捡,淑华却捡起来给她戴好,她就问:“二姨,馨怡呢?””没看到吔。“”哼,丢下我一个人。“她就要跑开,刘三走过来了,拉住她的手说:”要跑哪里去?萍萍,还认得我不?“她眨几下眼睛,偏两下头:”想起来了,刘叔叔。“”要有礼貌哈,叫人没有?“淑贞对她说。”刘叔叔好!“她又叫一声。”小时候你是个病砣砣,是刘叔叔经常送你去医院看病呢。“她望他一眼,问:”你晓得佳佳和馨怡哪去了不?“”晓得,但不告诉你。“她就吊着他的手撒娇:”告诉我告诉我,好刘叔叔,快给我说!“”反正是在地球上的。“她一下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就要走。”来来,我引你去。“走了几步,刘三却停住了,把手往楼上指,萍萍就飞去了。

道师又在催孝子们进去了。

三亲六戚,左邻右舍来坐席的陆续围坐在席上,师傅们在紧张地出席了。

三 0

伍萍萍明白了刘三手势的意思,就到楼上一间屋一间屋找,见一张床帐子是放下来的,掀开一看,佳佳和馨怡像两只猫一样蜷着睡得香甜得很。伸手就要摇醒她们,转念一想,昨晚她们在车上可能就没睡觉,就罢了。自己也侧身顺上铺去,馨怡臀部却冷不丁起了不雅的响声,她触电一样翻转身去,捏住鼻子,直憋得脸红脖子粗,全无了睡意。

楼下各种响器都停歇了,像一下落入了阒寂的深渊。那两个人却浑身一掣,如受了惊吓一般,都醒过来了。看到伍萍萍蜷在另一边鬼笑,异口同声地问:“笑什么?”“馨怡,”萍萍仍合不住嘴,“馨怡你放屁好臭!”游馨怡狂眉狂眼,不晓得此话从何而来。佳佳笑着说:“笑屁笑屁,无志气。”三姊妹就在床上耍闹起来。

素梅上楼来见三个在床上玩耍,就问:“你们吃了饭没有?”三个都答没有。“那还不去吃饭,怕要煞搁了!”三个趔身起床,奔下楼去了。

三个跑去安席的院子,席都已经收完了,两个妇女在水龙头处清洗餐具。佳佳有点失望,都怪萍萍在那里乱说一气,游馨怡说:“没事,我们去吃烧烤。我请。”“还吃烧烤?肯定馨怡经常吃烧烤,放屁膖臭!”“佳佳,我们经常吃烧烤吗?看到你在,我才请你,不吃算了。”“谁说不吃了?不吃白不吃。”佳佳转身却踩着了萍萍的右脚后跟,皮鞋就趿着了,她跍身去扯,瞟眼看见那老头从冰柜里取出一块肉来,丢进潲水桶了。她立马叫住佳佳馨怡,躲在墙角处看他要做啥子。那老头挑着潲水桶朝她们走来了。她们转身就跑。

刘三去看了他父亲,屁已经通了。秀秀熬了稀饭他吃。尉友在陪着他摆龙门阵。

乐队已经开始热场,团邻四界的都带着凳子去占位了。

刘三正在街口走着,伍萍萍等三个跑过去拦下他,说:“刘叔叔,有人偷肉!”“莫乱说。”“真的,”她们朝身后指,“在他潲水桶头的。”刘三看是泥水匠李老头。他们就等着他走近来,刘三一把抓住扁担,要他放下来。刘三在两匹菜叶子下面捞出来三四斤重的一块保肋肉,摊在地上。他掏出手机打电话:“高师傅,你妈的个X在哪点的?肉遭偷完了你都不晓得。——不信,你来看噻,我等倒你!”已经围过来不少人了,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个年头还少吃的唛!”“条子人,又没个经济来源,靠喂两个母猪赚钱,也不容易。”“明说,端两碗肉去吃又有啷个嘛,偷偷摸摸的就卑鄙得很。”

李老头恼羞成怒道:“哪个偷哪个偷,黄口白牙的喊黄嗦!我倒潲水,我啷个晓得里面有肉?”李老头耍起横来,满脸胀得通红。

“李老头,你格老子做事不睁眼睛嗦,老子上个厕所你就做出这号事情来!“高师傅气势汹汹扑上来就在他肩膀上打一拳,李老头抡起扁担就要上。双方各有人抱住,就指指戳戳地互骂一通。

已经围了很大一堆人。素梅匆匆跑过去问啥子事,有人小声说李老头把肉藏在潲水桶里,被人发现了。素梅平静地笑着说:”啥子大不了的,还动起手来了。家里办丧事,大家给我个面子,都是邻里邻居的,不要为小事伤了和气。也许是师傅洗肉的时候没有捡干净呢,不能凭空乱说。大家就散了,台子上我们请起人来表演节目的,好看些!“有几个就笑着走了。伍萍萍那三个孩子把素梅拉到一边小声说:”我们亲眼看到他偷的。“素梅拍拍三个孩子的肩膀说:”莫说了。“

李老头还很不服气的样子,气鼓鼓地冲着高师傅,提起一桶潲水就向他泼去:”你看看,有没得肉嘛,有没得嘛?!“高师傅左躲右闪,状若蛙跳,一点水星都没沾着,围观者哈哈大笑。李老头还要提另一桶,就被素梅按住了:”李师傅,你都恁大年纪了,大人有大量。都有脸皮,能下台就下台哈!“李老头松了手,素梅就拉他到旁边,”李师傅,你休息下。刘三,你过来。“素梅迎过去,对刘三耳语了几句。刘三就拉着高师傅走了。不一会儿,刘三回来了,手里提个塑料袋子,素梅接过来,对李老头说:”李师傅,这是碗喜沙肉,你拿回去吃。“李老头犹豫着接下了,两眼酸酸地看了下素梅。李老头找来把扫帚把地上的潲水扫干净,再把那桶潲水转一半到空桶去,挑着回去了。

三个孩子愤愤不平,对素梅颇有微词。伍萍萍说:”舅母,你太火巴皮(pa1,软弱)了!“”明明偷了我们的东西,像还怕他似的。“”他还像很有理的样子。“素梅一时语塞,望着孩子们,最后语重心长地说:”第一,不能得理不饶人。第二,吃得亏才打得拢堆。第三,大事小情,要分得清楚。“佳佳讪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这是妈的口头禅。“

三 一

三个孩子就去吃烧烤。要到上街才有一家烧烤店。

淑贞把供案上的果品粑饼重新摆好,把供饭撤下去。淑华在灵前上香化纸。

乐队的演出很闹热,台下坐着黑压压一坝人。

淑均在桌边坐着抽闷香,一脸愁容。刘三过来也点一支,吧嗒两口就咳嗽,呛着了鼻子,还打喷嚏,笑自己:“这个东西,我硬是学不会!”“学会了你就会厌烦。”淑均蔫蔫地说。“你在焦愁啥子?”“挖阴井的人还没找好呢。”“喊几个人就是了。”“恁撇脱,有讲究的。黎叔说,最好是儿女双全父母双全的。你说现在都基本是独生子女……”“我觉得这个可以变通一下,有子女就行。”“我也觉得。就是变通也难哪,壮劳力都出去打工了,农村尽是些走路都喘的蔫老头。”“我有人选:我老汉儿的三个铁杆!”“好是好,但是,贾叔的情况特殊哟。”刘三也为难起来,把一支烟捏挼得茸糟糟的。素梅从里屋出来,看见三个孩子一个端一纸桶烧烤过来,笑着说:“烤肉没得?不能开荤啰。”馨怡说:“糟了,有火腿肠。”“幺儿没事,小孩无忌。“她亲昵地抚摸她脸蛋,”你外婆不会怪你的!”她看见刘三在捏烟玩,心神不属的样子,就过去坐下说:“啥子事,把两个大男人难得愁眉苦脸的?”淑均说了他们的想法,打阴井的人还没落实下来。素梅说:“就给刘叔打电话,叫他请那三个叔。——不,你亲自到医院去给刘叔说这件事!两个大活人差点儿遭尿憋死了!”

乐队演出结束的时候,淑均从医院回来了。事情解决得异常圆满。他去医院的时候,那三位叔正来医院看刘叔呢,淑均把情况说了,三位叔满口应承,只是贾叔接着说:“我是没得堂客的人啰,会不会犯忌讳哈?”淑均说:“贾叔,想多了!”“嗨,老怪,要说你最安逸,”杨络二胡打趣他,“耍个十个八个也没得人管。现在这个社会,不想有外遇的有几个!”“只要你不介意,我就没事哟。”“那明天来吃早饭。工具我准备好。”

刘三到哪里借了一铺麻将来,好守夜消磨时间。素梅喊住伍萍萍:“你们三个娃二先去睡,下半夜你们三个来守。我们也要休息一下,明天还有很多事。萍萍,你是姐姐,要招呼好那两个,就在楼上去睡。”

三 二

早饭后,淑均带着三位叔去挖阴井,他把车泊在路边黄葛树下,还要走五十来米的茅草路。茅草路实际是一条排水沟。到了金地,淑均没有找到昨天打的桩,告诉三位叔说没有找到桩,四个一齐找,也没有。淑均想起昨天踏地时包谷林里有人影晃动的事,说:“咦,格老子有人装迷窍!“

淑均赶紧开车回去把黎叔接来,重新合了线,打了桩。黎叔说肯定是有人存心的,这次得长个心眼,还打两个暗桩。淑均说:”在生产队我没得梁子客呀!大酒小席我们小的虽没在家,妈也在走哇。这是哪个恁大仇恨似的?“贾老怪说:”人心隔肚皮,哪个结交得完人。“”今天只挖个大概行了。明天九点半才落圹,提前再来洗好,那就要有人照倒。“蒋光头说:”明天我们早点来,弄好了就守倒起。“

黎叔发现旁边草丛中有挖开的新土,问:”这是哪个挖的?“淑均说是我挖的,窖了一只死猫。就把家中猫儿如何来的如何死了,如何就把它窖在这里了说了一遍。黎叔说:”看来,这块地该你妈享受。福人埋福地,不是哪个都能埋到福地的。“杨络二胡眼睛都听得眯了,着急道:”说说,我听听如何个是块福地!“”福地不单是人想占有,就连蛇呀鼠呀青蛙呀这些东西也想,但是如果从地里挖出来这些东西,这福地就破了,不能再用了。这只猫窖在这里,那些东西闻到猫的气味早就跑了。这只猫跟你妈有缘有情呢,这就叫先驱蝼蚁!“黎叔接着又说:”所以说,要积善积德,积寿积福!“”我们三个是积不了善积不了福的啦,每天都是干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淑均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呢。“”成佛了,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呀!“”莫杵起锄把吹空牛,手也动起来哟。“淑均就先送黎叔回去。

不到中午的时候,挖阴井的四个就回去了。素梅也听黎叔说有人悄悄毁了桩,就问淑均,淑均说不晓得是哪个干的,昨天踏地时是有人在包谷林里晃,也没看清是哪个。素梅心里就闷闷不乐,心想我们一家素来与人无怨无仇,也没做啥子过头事,还结有这么大一个梁子客!

三 三

已经开始了走围城,素梅就去加入到孝子行列,也懒怠再想,只是跪在地上随着一群孝子游走。道师口里念念有词,但大都听不懂,从围观者的表情可以知道开始是比较严肃的内容,后来就有些像在开玩笑,围观者也被逗笑了。

踩桥仪式是看丧家的自愿,不愿意做就算了。道师说做了可以减轻亡者的罪孽,在阴间少受罪。素梅说当然要做。她就去调换些零钱。现在一角两角的零票很难找到了,伍角调到一些,一大把都是块块钱。道师凑了七张桌子,在桌子上架起板凳,便是搭成了桥。桥上贴着道师用红纸和黄纸墨汁书写的桥头、桥尾、血山、血海、血湖、血河、血池、血盆、平等殿、奈河桥、鬼门关等字样,还摆放着牛头马面、油煎锯解、取命无常,桥下有铜蛇铁狗。道师引领着孝子在桥上走六遍,要撒钱买通各路关卡,免亡灵遭罪……

淑均端着灵牌,跟在道师屁股后头转,偷不到一点懒,特别是游城,一会跪一会站,起起跍跍,两眼就发花。素梅说踩桥你就别去了。他就站到旁边去抽烟,刘三就过去跟他一起摆龙门阵。

晚饭后,刘三安排人把几箱烟花搬到乌龟石附近。这边最后的法事一完,烟花腾空而起,映亮了半边夜空。

三 四

第二天七点钟就开始了入殓仪式。灵堂的正面,张贴着醒目的火单,把所有包好的请柬袱子、过案袱子、老袱子一封封并列于火单之下,供奉的猪头、鸡鸭、各种菜肴水果都已经摆好。

全体孝子跪在灵堂前,锣鼓声、火炮声齐响,袱子焚烧的烟子在屋中萦绕。黎叔召唤孝子向母亲和列祖列宗作揖磕头行叩拜之礼。待袱子烧完,黎叔大声呼唤:“恭请宋年芳老人,入住大屋!”

淑均脱下衣服在棺材里抹几下,再铺上棉花,刘三撑开一把黑伞,几位孝子一齐动手将母亲遗体从冰棺移进棺材,然后合上盖子。

罗三和几个帮忙的人把冰棺滑出去,抬上车,拉走了。

抬龙杠的人把棺材从灵堂请到街道上来,放在两根板凳上。吃过早饭的左邻右舍、亲戚好友都陆续来参加发丧仪式。腰鼓队尽情捶打着,莲箫队舞出各种花式花样,军乐队演奏出豪壮沉雄的乐曲,所有都彰显着备极的哀荣。

黎叔诵读完祭文,一位年轻妇女就开始哭丧,哀婉凄绝,孝子们抑制不住情感,也纷纷嗡嗡哭泣,引得不少旁观者也陪着潸然落泪。淑均目光透过泪眼,看那哭丧的妇女,心中异常惊愕:她的面容身形跟素梅简直酷似,不就是十多年前淑均借伞给她的那个人吗!素梅也异常惊讶:世间竟然有与自己相貌如此相同的人!淑均侧身看素梅,两人目光相遇,微微点头示意。黎叔又引导着孝子们绕棺。他手摇杆铃,念诵超度经文,绕棺三周,邻里亲戚们就与亡灵作最后的告别。

火炮震天,锣鼓齐鸣。一只红公鸡拴在了灵柩上。“火耀子”点燃了。“买路钱”撒下了。抬龙杠的把棺材请上了车。花圈装上了车。所有送丧的车发动了。淑均扛着“招魂幡”坐进一辆车去,送丧车队就缓缓移动了。

车队到了路边的黄葛树处就停下了,只能穿行五十米左右的茅草路过去。可是路口却被砍来的几根黄葛树枝桠拦住了,一个黑黑胖胖,细眼睛突嘴唇,穿着一件条纹体恤衫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不许通过。淑均上前看,竟然是老同学勾利才。几年没见面,变了很大样。淑均忙到刘三那里拿包烟来,塞给他,说:”老同学,恁个做起你是要做啥子?“”这个时候,你想起是老同学了!“”不说老同学,就看在一起穿叉叉裤长大的,这个面子你也要给噻。“素梅从后边靠过来,问:”啥子事,你要恁个做?“”你晓得,你们这么多人踩过去要踩倒我多少包谷。下边又不是没得路,硬要往我土中间钻。“素梅说:”下边那个路要多绕三四百米。踩倒了包谷,赔你损失就是。你和老幺是老同学,大家又是一个社的,恁个做起,还是不像话哟!——给个面子,刘三,还拿一包烟来!“勾利才把刚才捏在手中的那包烟扔在地上,发狠嚷道:”我没有吃过烟唛!天上说到地下都不得行!“送丧的人都吼起来,简直太欺负人了!黎叔对素梅说时辰要到了哟。挖阴井的三位叔听到吵骂声,急忙奔跑过来,见这个阵仗,捞脚扎裤就要捶人。素梅制止道:”莫冲动。“又转身对勾利才说,”我知道你有怨气,你来帮人联系生意,没有答应你,你认为是不给你面子……“”那关我屁事,我才不稀罕。——浑不说黑不说的,给我把桑枝砍了就是个!“素梅一听砍桑枝,就想到打阴井的桩被人毁了的事,一时黑血上涌,掏出手机来打电话,拨的却是110,说有人打架,怕要出人命啰。她打完电话,跳过去就给勾利才两耳矢:“给我把他按了。派出所马上就来!”三位叔及几个亲戚就扑上去,把他摁倒在地,抽下他的皮带把手反绑了。

不一会儿,警车鸣着警笛呼啸而来。警察简单了解了情况,把勾利才推上车带走了。

三 五

丧轿抬到了墓地,把棺材落入阴井。孝子们跪在阴井周围,黎叔挥舞着招魂幡念诵经文。念毕,进行开棺仪式,四人扯起一张包单布遮在棺材上空,挡住阳光。一位道师磨开棺头盖子,淑均为母亲最后整理遗容,也让亲人们见最后一面。有人喊:“老幺上来,莫把影子关进去了!”淑均就被人拽上去。道师口中念道:“此别再见难上难,除非只在睡梦间!”遂合上棺盖,钉上七颗子孙钉。

黎叔再次用罗盘校对方位,然后向棺盖撒上一把五色粮。孝子们每人向棺材抛三抔泥土,就到附近找柴(因谐“财”音)带回家去。大家看到半壁土坎上有笼黄荆,就争先恐后去搣。淑均怕摔倒人,就自己爬上去搣了递给大家。其他的人就乘车回去,磊坟的事就交给了三位叔。

午饭后,淑均又随黎叔去墓地“买山”“纳地”,淑均跪在墓前,黎叔宣读买田置地的契约,宣告此地已归于新亡人宋年芳所有。

傍晚时分,道师引领孝子们举行散灵仪式。一路火炮燃放,敲锣打鼓。淑均捧着灵牌,其他孝子护送灵屋等等祭奠物品,转到背过屋脊的箢篼崖塆塆处焚烧。

散灵的时候有一个特殊的人来放了一挂火炮。他灰头土脸,原本就黑而胖的脸,显得更加黑了。只有素梅晓得,其他的人在一片闹腾中没有谁注意到他,他就是勾利才。

三 六

勾利才在派出所关了三个小时,詹所长,大家都称詹所,就打电话给素梅,要她到派出所解决问题。詹所见素梅进屋来,叫她坐,就去把勾利才带过来。勾利才进屋去,一脸的羞愧,不敢正视素梅。他那肤色,看起像炭圆快燃尽的颜色。

詹所直奔主题,说:“勾利才闹事他说有两个原因:一是送丧人多,要踩死他很多包谷;二是你们砍了他一根桑枝,没给他打招呼。事情已经出了,刚才我们也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对。覃素梅,因为是你报的警,所以要你来当面签字销号。身份证带来没有?”“詹所,我不是为难你,这件事要解决好了我才签字的。”“你看怎样才算解决好?”“我也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今天他勾利才冒犯的不是我覃素梅,而是死者我母亲,让她老人家不得安息,他必须向她老人家赔礼道歉!”“怎样个赔礼道歉?”“买上香烛钱纸火炮,到她老人家坆上作揖磕头。”詹所把目光掟向勾利才:“勾利才,你看呢?”勾利才把两片厚嘴唇拱得老高,嘟囔着说:“那,做不到!”“那你能接受哪种形式?”勾利才沉默着,好一会儿又嘟囔道:“最多给她说。”同时用下巴朝素梅点了点。素梅坚毅地回敬道:“那不行!詹所,实际情况并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我母亲还没落气,他就打电话给我老公。他跟我老公是小学初中同学,从小一起长大,又是一个社的。他要给一个道师联系生意,当时我们已经联系人了,并且联系的人当时就在身边,是关系非常好的人。勾利才要我们把他推了,让他介绍的人来做。那啷个可能,哪个也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我们回绝了他。他就恼羞成怒,背地捣鬼,把我们头的天挖阴井打的桩给偷偷毁了。今天他又寻衅滋事!””勾利才,你还狡猾嘛,这些情况你都不说!跟我到这边来。“詹所又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去了。

一进屋,詹所就把门关了,对勾利才说:”勾利才,你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不?寻衅滋事!你听到的,这话不是我说的。我本想帮你,堂客跟人家跑了,条子人,又没得经济来源,但如果人家拈到你不放,你晓得寻衅滋事的严重性不?处五日以上十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情节较重的,处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一千元以下罚款。你不要跟我戆起,我帮你打圆凿,晓得不?买饼火炮去放又折肉!“”那,就麻烦詹所嘛。“他们又回去。

素梅被凉在那里,心里已有几分不高兴,正欲起身,他们进来了。詹所表情很严肃,说:”勾利才确实做得不对,但不对也是你们在先!覃素梅,你们是哪个在做这个事嘛?“素梅不回答。”你站在勾利才角度去想,那就是欺负人嘛!你办丧事就可以不打个响片,就可以话都不舍一句!但话又说回来,死者为大,你勾利才就是有天大的理由也不该这种情况去冒犯死者,覃素梅的要求也不过分。我打个折中,勾利才不必到坆上去,就在灵前——还没散灵嘛,去放饼火炮,就算向死者赔礼道歉了,两位如何?“勾利才点头说要得,素梅说:”火炮不能买掟子恁大点哈!“

勾利才用黑塑料袋提着火炮去的时候,正在进行散灵仪式。他麻利地撕开火炮,混在人群中就把火炮放了。素梅对勾利才说:”勾利才,本来丧家是不留客的,但我要留你吃了晚饭再走。我也给你道个歉,事情忙了,考虑不周。希望我们不要成为冤家。“”啷个可能呢!“”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就吃了饭走。“勾利才犹犹豫豫,看看天又看看脚,到底不好抬脚就走。

三 七

天擦黑,淑均就要去点引魂灯,萍萍、馨怡、佳佳三个娃二得知后也要跟着去,淑均就让她们上了车。馨怡说:“我有点害怕。”佳佳说:“想起婆婆我只想哭,一点都不害怕。”萍萍说:“我也不怕。爸爸去世的时候,我倒很害怕,总感觉他一双眼睛盯着我。妈不让我去看他,我还是偷偷见了,浑身都是血,死得很惨,很吓人,两三晚上都睡不着!”馨怡抠着手指头不再说话。

车泊在路边黄葛树下,他们穿过那条茅草路,见两边的包谷被踩倒了许多,现在都扶起来了,绑上了竹杆或者树枝。也有踩断了的,已经被割除了。勾利才就浮现在他眼前,晚饭的时候,他和素梅都和他端了酒,要赔他包谷的损失。他死活不要,把不愉快都用酒浇了。在坟前,淑均作了三个揖,孩子们也跟着作揖,点燃了引魂灯就离开了。

回到车上,淑均发动了车子。馨怡惊叫起来,问她啷个,她用手指着行车记录仪,那里趴着一只半拃长的鬼蚱蜢。淑均也诧异,伸手捉了放到车外去,心里默默祈祷。

刘三已经把各处赊账都已经结清。腰鼓队是淑贞请的,莲箫队是淑华请的,军乐队是刘三请的,这些都由他们自行负责费用。所收帛金不能敷出,尚差三千多块,淑贞淑华要求平均承担,素梅坚决不同意:“这不是看扁了老幺这个儿吗,自己的妈都埋不起!”“你这是重男轻女的思想。现在社会都时兴儿女平等,共同赡养父母的。”“我晓得社会时兴这个,说得好听是儿女男女平等,说得不好听就是溜肩耍滑,不想承担责任。妈老汉有点利,嫁出去的女儿要去抢,妈老汉有个三病两灾,儿子就往女儿身上推,落得来妈老汉是个累赘,还喂娃二做啥子!”“你不是置我们于不孝吗?”淑华说。“我阻止过你们尽孝了吗?”素梅态度诚恳坚决地说。淑贞淑华就不再坚持了。

屋里起了像是蟋蟀叫的声音,大家都听到了,却找不到,最后在墙角处发现了龙头拐杖,龙头上趴着一只蟋蟀。那拐杖是佳佳从福建石狮给她婆婆买的,散灵时是要烧了的,却落下了。淑贞说:“妈来要她的东西了。你看她好稀奇佳佳。”佳佳就从屋外进来了,问:“说我啥子?”大家就说了。佳佳说:“刚才我们在车上也发现了一只鬼蚱蜢。”素梅说:“妈,我们记得的,烧七的时候就烧给你嘛!”就把蟋蟀放到屋外去了。

三 八

刘叔本来上午就可以出院,但刘三这边没空,就安排在下午,结果拖到了晚饭后,把这边的事情忙完了才去接他。淑华他们一家就回自己的家去了,说定望坟那天再来。淑均和素梅一下子轻松下来,感觉内心空虚而烦闷,就要去接刘叔出院以此放松一下。淑贞自不必说。

到了医院,秀秀和正友都在,早把东西收拾好了。他们一到,就把东西提下楼来。刘叔跟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两辆小车就向“刘氏山庄”驶去。

此去刘氏山庄有十来分钟的车程。山庄在镇街背后,是一栋独立的乡村别墅楼,楠竹环绕,旁边是一口水塘。建渝怀铁路移民时,刘叔没有在镇上买房,而是在这里买了别人的旧屋基,请人设计,自己起了房子,并且定制了“刘氏山庄”四字的磁砖贴在墙壁上,所以老远就能看到那四个大字。

人们下车来,一条黑色的狗狗就迎了出来,在刘叔刘三和秀秀之间绕来绕去。刘三说:“小黑,来客人了你不欢迎!”小黑就嗯嗯低吠着,摇着尾巴,绕着那几位客人小跑着。“好了,别得意了!”它就看几眼刘三后,乖乖地坐到一边去了。萍萍和佳佳就奔去搂它。它的嘴是古铜色,胸部是块十字架样的白色,眉毛有指头大的两点白色,其余全身是纯黑色,有绸缎一样的丝滑和光泽。

淑均从车上取出鱼杆去钓鱼,素梅带着孩子们也跟去玩耍。

刘三领着淑贞参观他的院落。院里收拾得很整洁,全不是没有女主人的样子。院子前面是许多造型精致的盆景:劲挺红艳的映山红、绿枝婆娑的金弹子、虬曲盘绕的罗汉松、如蛇缠绕的小叶榕树、如熊熊篝火的红花继木、一脉堆叠得起伏有致的假山。在假山的五个凹窠处养着五丛葱茏的墨兰 。淑贞想起了刘三讲过的关于墨兰的故事,感觉心里一阵暖热,就用手指去勾刘三的手,刘三却把手搭在她的腰上。淑贞说:“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些会是你做的。”“我以前给你的印象是啷个的?”“热心肠,讲义气,有点毛冲冲的,脚落不到实地。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哈。”“看来给人印象不好很害人,让我差点错过了你!”淑贞沉默不响,好一会儿说:“我总觉得亏欠你很多。”“我觉得上天终于把你还给我了。老天爷就不亏欠我了!”两人相依着,心里荡漾着缱绻蜜意。

太阳下了山,暮色苍茫,半规月亮却在东方半空中隐隐地悬着。起风了,楠竹林唦唦地像波浪一样起伏有声。三辆摩托车从竹林口拐进来,吱地刹住车,三个人从车上下来,各提着一包东西,叫嚷着喊老大。刘叔在屋里一半心思看电视,一半心思在看淑贞和刘三。心里的滋味是复杂的,他对淑贞总有一种莫名的喜欢,感觉亲近,像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的感觉。秀秀在把父亲换下的衣服搓洗了,听到外面嬉笑谑骂的声音,看父亲却没出去应酬,就喊一声:“爸,三位叔来了。”刘叔捋着长长的花白胡须,朗笑着跨出去:“格老子,你三个来,我的酒虫就爬出来了。”“老大,把桌子搬到院子来,就在这里整啰。”杨络二胡就去抱桌子出来,把三大包菜肴摆上,贾老怪和蒋光头就去提椅子。刘三和淑贞上来打了招呼,说:“才吃了,还吃得下?”贾老怪说:“老大的肠子都生锈了,给他清洗下子。”鱼塘那边传来喊声,叫把舀篼拿去,钓到大鱼了。刘三就取了舀篼去,不一会儿就提着一条五六斤的草鱼回来:“大家有口福啦!”

蒋光头抱着摞盘子出来摆在桌上,把菜肴分盛在盘子里。淑均他们也回来了,兴高采烈的。

天黑尽了,院子里灯火通明,大家酒兴正酣。女人和孩子都没再上席,说要节食怕长胖。刘叔突然说:“啷个差个人呢?”大家都觉得奇怪,相互看看也不差谁。刘叔就喊刘三:“你去把正友给我接来。”贾老怪说:“喊了的呀,他不来。”“就说干老汉的命令,不来不行!”杨络二胡吞下一口酒,笑道:“四个老汉命令他,必须来!”蒋光头也笑道:“五个老汉都在了四个,他敢不听!”刘叔左手捻着他的胡须,右手端起酒杯,一边说:“光头,这个话不能再说了,特别是当着正友。娃二大了,渐懂人事了。”杨络二胡笑骂他:“你格老子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辈子就这事叫我抬不起头!”贾老怪满面通红地说。“我自罚一杯!”蒋光头举杯就喝了。

原来贾尉友的亲生父亲不是贾老怪,是来修渝怀铁路的一个小包工头,姓喻,他的大包工头叫他得道,他的手下工人叫他喻老板,四十来岁,湖北人。他能当包工头,能耐不在手,全在一张嘴,树上的雀雀都能呵(ho1,骗)到手。那时贾老怪的杂货店经营着纯净水。贾老怪的老婆也是媒婆从贵州老山㮟㮟(ka1,偏僻的地方)呵来的。山里长大的妹儿本来就缺少心眼,姓喻的没使啥手段就把他骗到了手,还怀上了孩子。贾老怪当然被蒙在鼓里。可他老婆生娃时偏偏是难产,大出血。产后要输血,好在夫妻两个都是0型血,就抽贾老怪的。麻烦就出在血型上,医生发现他们的孩子却是A型血。医生当然不能明告诉贾老怪这里面的秘密,就在私下议论。石沱本来就掟子(din4,拳头)恁么大个镇,一股风就能撩起所有人的头发。贾老怪相貌是丑陋,但心劲却不简单,暗中盯着老婆,有天就把那两个按在床上捉住了。贾老怪的杂货店就在醉仙楼旁边,这天又是逢赶场,打骂声惊动了不少人来围观。刘玉权三个杀猪匠正在醉仙楼上喝酒,听到在捉奸,就去看闹热,一看是个外地人乱搞了本地的堂客,一哄而上就去打帮忙捶。姓喻的被打得跪地求饶,就有他手下的工人来拆架,他就乘机溜脱了。从此姓喻的不见了,贾老怪报了案,派出所去也没捉到人。没几天,贾老怪的老婆也跑了,丢下不满两个月的婴儿。

贾老怪已无心经营生意,就把杂货店转让了,一门心思落在娃二身上。刘玉权觉得自己三兄弟对此事负有责任,要是那天他们不去打架,也许人家闹一下就算了,吃个哑巴亏,至少能保住家。现在家破了,丢下个奶花花。看着贾老怪就过意不去,有时就把到下场都没卖出的边角肉送给他。这天三兄弟在醉仙楼又喝得有几分醉意了,蒋光头说:“老大,你就收了那娃二当干儿子,我们也跟着当个干老汉。”杨络二胡也说要得。就叫醉仙楼老板喊了贾老怪来,说明了,贾老怪满口答应。这样,贾尉友就有了四个干老汉,亲老汉不晓得死到哪去了。

后来贾尉友上了学,贾老怪就跟着刘玉权学杀猪,当起了杀猪匠。

秀秀端着一大缽鱼肉上席来,听到他们又在开贾叔的玩笑,就说:“贾叔,正友的妈有消息了。”大家都不说笑,酒也停下了。“就在娟子的厂里上班。”娟子是刘玉权的二女,到石狮打工就嫁在了那里,婆家开有一个制衣厂,有两三百工人。娟子就管着这个厂。蒋光头说:“你不就在你妹厂里上班吗?”“别说我,就是她婆家的三亲六戚都不得在他们厂子里上班。熟人也不行。工人都是从学校或社会上招。”

“那她是啷个进去的?”“我就不晓得了。我把情况给娟子说了,叫她也做下工作。”“贾老怪这下有戏了。”蒋光头一巴掌拍在贾老怪头上。贾老怪却哭了,像小孩子,呜呜的哭。蒋光头挺难为情的,也不说话。大家也不说笑了。

刘三的车回来了,并没有接来人,说正友说明天要考试,晚上想看看书。刘叔说:“好嘛,看来他格老子还惦记着我的奖金唻。你几个哈,老汉不是楞个好当的哟,正友考上重点高中,各人把奖金准备起。”

素梅笑道:”四位叔,明天我在界石酒店请你们吃饭。这几天把你们辛苦了!”几个顿时欢呼雀跃,说今晚悠倒点喝,明天喝够。

刘三说:“请客不请我嗦?”素梅乜着眼道:“你吗,有人请嘛!”目光就往淑贞身上引。大家顿时明白过来,立马就像炸开了锅,要求淑贞过来倒酒。淑贞脸羞得泛了红,拿着酒瓶说:“四位叔,这几天辛苦你们了。”就要倒酒,杨络二胡手一拦,说:“这样不行,得一个一个倒,从老大开始。”淑贞只好依从,说:“刘叔。”三个立刻不饶,嚷着要改口叫爸。刘叔捻着胡须抿笑。淑贞镇定下来:“不是我不敢叫,只是怕你们都没有准备红包!”几个呵呵一阵干笑,不得不放过她。“刘叔,我只给你倒一点,你才做了手术。”蒋光头说:“你看老大脸都笑烂了!”淑贞就依次给他们敬了一杯酒。之后淑均也给大家敬了一杯,直喝得尽兴方散。

三 九

第二天是个雨天,从头天晚上后半夜开始下,直到中午都下下停停的。素梅在界石酒店请客,能喝酒的都开怀畅饮,其乐融融。

淑均已经联系好包坟的师傅,讲定了价钱,决定在春节前做。

又过了两天,游礼平打来电话,说厂里催他回去,他想他们一家人早点过石狮去。素梅说:“淑华必须待烧了头七才能走。”游礼平问,车是啷个安排的,坐得下不?淑贞说:“我不过石狮去了。萍儿马上初三毕业了,我在家照顾下她。”大家都心照不宣,为刘三高兴。素梅就对游礼平说:“你自己坐客车过去。淑华和馨怡跟我们一起走。”

游礼平就先走了。烧头七的头一天下午淑华和馨怡回来了。第二天天不亮他们就赶去望坟,摆上各种祭品,喊妈起来洗脸梳头,烧钱化纸,燃放火炮,作揖磕头。

烧头七把所有七七的钱纸都烧了。佳佳把龙头拐杖架在钱纸堆上,很快就燃起来了,烟子弥漫空中。一只黑蝴蝶在烟雾中翩翩起舞,大家都惊叹,见它一会儿落在佳佳身上,一会儿又飞去贴在馨怡衣服上,馨怡正要伸手捉,它又飞到了萍萍肩上。素梅说:“妈还是心疼她的孙女外孙女些。”说毕就作个揖,在场的都作起揖来,黑蝴蝶就一漾一漾地飞走了。

下午,淑均他们就驱车离开家乡了。素梅坐在车里一时恍恍惚惚,感觉身体飘荡起来了,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越飘越远,越飞越高。

2022年8月18日初稿

2022年8月29日二稿

2023年10月19日三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