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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遇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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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人

一 老 抠 门

“小李,你真不错,还能捞得着刘一毛的烟抽。但一定是双喜牌的吧。”同事不知是夸奖我,还是调侃我。

刘一毛,是单位返聘的老电工。他有两样东西,是在小县城出了名的。一是电路上的疑难杂症,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二是生活上的抠门儿,是可以和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相媲美的。

我刚进单位时,在后勤办公室打过杂,跟刘一毛共事了一段时间。不知为啥,他对我这个新人热情客气,从不摆老员工架子。他与我混熟以后,偶尔找我借五块钱、十块钱的。办公室肖主任知道了,正告我:“小李,人家刘一毛是名副其实的百万富翁,他差你五块十块吗?”我晓得肖主任是什么意思。可刘一毛借钱,每次都是在饭点的节骨眼上,人家是个退休老头,说吃饭差五块钱十块钱的,数目又不大,我有什么理由不借呢?

我工作的第一个月,领了工资,心里美滋滋的。刘一毛悄悄溜进办公室,拽拽我的衣袖,示意我出去一趟。他领我到走廊的楼梯下,眼睫毛沾着笑,递给我一支双喜牌烟,低声下气地说:“小李,你能不能借我一千五百元钱?”一下子借这么多,我不乐意了,说:“刘叔,你以前借的钱还没还我呢。”他不恼,嘴角挂着笑,说:“以前的钱,我会还的,这次你一定帮我救个急,”他双手合十,上下划拉着,“小李,求你了!谢谢了,先!谢谢了,先!”身价上百万的人,找我一个刚拿工资的小年轻救急,我感到很好奇,问:“刘叔,你不也领了工资吗?怎么还缺钱呢?”

刘一毛嗯嗯嗯了半天,脸憋得通红,不吭气。

我说:“刘叔,你不说,我回办公室了。”刘一毛一把拉住我,头一仰,下定了决心,说:“小李,别别别,你听我说。我不妨告诉你吧。我手头有九万八千五百元,想凑个十万元整数,存进银行呢。凑不成整数,这笔钱就存不进银行,愁死我了。”

刘一毛手里抓着那么多钱,竟向我这个穷小子借五块十块吃饭。这次又要狮子大张口,借一千五百元。一千五百元,是我将近一半的薪水呢。我的心哟,被刘一毛那十万元整数,扎了无数个窟窿。

我退了两步,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刘一毛,一字一顿地说:“没钱!”说完,跺跺脚,往办公室走去。

“小李,别冲动嘛,”刘一毛在我身后喊,“你借钱给我,我会还的,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我在心里喊:“我信你鬼,你个糟老头子!”

这次我没借给刘一毛钱。刘一毛和我的关系渐渐有点儿疏远了。他在吃饭的节骨眼上,再也没有向我借钱了。

我调到单位行政办,才知道刘一毛的名号是怎么来的。刘一毛的真名叫刘若文,他在经济上是富翁,却是生活中的乞丐。他怀揣上百万,却抠得像只铁公鸡,一毛不拔,因此同事们送了他一个绰号——一毛。一毛者,一毛不拔之意也。

听老同事说,刘一毛家中有一辆老古董永久牌自行车,长年累月,吊在房梁上。他宝贝样的,每天抽空把永久牌自行车从房梁上放下来,擦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又吊回房梁上。无论你啥时去他家,都能看见吊在房梁上的永久牌自行车,闪着幽幽的光。

我不相信老同事的话,又特别好奇,想去刘一毛家瞻仰一下那辆古董级永久牌自行车。可那次借钱,跟刘一毛闹得不欢而散,我开不了口啊。我想,我还是慢慢地等机会吧。

机缘巧合,我去城里培训,刘一毛也去城里出差。他知道我在城里培训,死活要跟我挤一个房间。他说花公家的钱,也应该像花家里钱一样,节约一个是一个。当时,我听了,还有点小感动呢。

刘一毛出差一个星期,每到饭点,就不停地发微信,叫我等着他。他去餐馆,点菜强势得很,抢着菜单,非得他点。他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总点两个最便宜的菜,外加两碗米饭。饭菜端上来,动筷之前,他总要教育我几句,说年轻人出门在外,吃饭要吃简单些,不要铺张浪费,留着钱买房娶媳妇。说完,他拿起筷子,一粒一粒地数着饭粒,细嚼慢咽起来。我吃饭在大学养成的习惯,狼吞虎咽两下子下一半,三下子见碗底。刘一毛摇着脑袋苦笑,免不了说教,说一口饭最好嚼三十五下,既营养,肠胃又好吸收。

我吃完饭,起码等他半个小时,他才能吃完一碗米饭。我去前台结账,他装模作样地站起来,说:“小李,我来我来。”他斜着身子,不动,双手捂着口袋,“我来嘛,小李,我来!”见我到了收银台,他才坐下来,继续吃饭。

如是几次,我不耐烦了。吃饭时,他再发微信,我不回,也不等他。可他有如神助,饭菜没上之前,他幽灵般地出现。我说:“我的我点了,你要吃,自己点吧。”他抽风似的摆着手,说:“不不不,我不点了,我吃不了多少的,从你那份拨点给我就可以了。”他说拨一点,却拨了一大半。我的脸色瞬间转了阴。他若无其事的,低头只顾吃饭。

出差最后一天,刘一毛提出请我吃顿饭。我想,蹭了我一星期饭,铁树开花了嘛。

刘一毛带我到一家特色米线店,点了一份最贵的,便没有了下文。我说:“你不来一份吗?”他终于忸怩了一回,搓着双手,说:“今晚是我请你吃饭,给你点一份,我看情况吧。”

不知怎么的,刘一毛突然问我小时候饿过肚皮没。我说还好,虽是粗茶淡饭,但基本能填饱肚子。他讲他小时候饿过肚子,啥都吃过呢。

他说,他老家河滩的沙泥地上,有一种大长蚯蚓,闻起来特别腥。他饿急了,去河滩,就地取材,采摘一种树叶,挤出汁,和上水,往大长蚯蚓蠕动过的痕迹上浇,不一会儿,大长蚯蚓经不住刺激,便一条条爬出来了。只半个小时,他便能捡半脸盆。

捡回来后,大人像翻鸡肠子一样,用剪刀剪开,洗干净,炒着吃。这时,刘一毛露出痛苦的神色,说:“小李,你知道吧。这种大长蚯蚓,连老家的鸭子都不爱吃。可我饿啊,出了锅,夹了一筷子,就往嘴里塞,那种腥啊,直冲喉咙,”他冲着餐桌旁的垃圾筐干呕起来,抬起头,眼里有了泪水,“那时我黄疸水都呕出来了,没办法,还得硬着喉咙,往下咽。那种腥,那种恶心,我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他的话音刚落,米线上来了。

大长蚯蚓,米线;米线,大长蚯蚓。我强压着胃里翻腾,感觉喉咙痒痒的,顿时没了胃口。

刘一毛请服务员另外上了一套餐具,夹走了一半米线,一半米线留在砂锅里,推到我跟前,说:“这么多天来,我发现你的饭量不大,我的饭量也不大,这一份米线刚好够我们俩吃的。快,趁热吃吧。”他挑了一根米线,哧地吸进嘴里,“嗯,不错,味道真不错!”我感觉一条大长蚯蚓钻进了喉咙,咧着嘴,快速冲进了店里的卫生间。

我爬在洗脸盆上干呕了一两分钟,吐了些清水,似乎大长蚯蚓卡在喉咙,就是吐不出来。我洗完手出来,刘一毛镇定自若地津津有味地吃着米线,我的反应,他佯装不知。他吃完他那一半,见我不动筷子,假惺惺地谦让一番,把我的一半,也填进了他的肚子。

他满足地擦着嘴,剔着牙,用眼睛瞟了瞟我。我心中冷笑,知道他的意图,故意坐着,等着他买单。

十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十分钟又过去了。时间一分一秒地煎熬着我的心。我暗暗告诫自己,挺住,一定要挺住,看这只铁公鸡怎么收场。

刘一毛咳嗽,在餐桌下用脚踢我,用眼神示意,我一概无动于衷。坐了四十来分钟,服务员几次三番暗示我们该结账走人了。刘一毛实在不好意思耗下去了,起身去了收银台。

刘一毛去收银台结账,我应该直接走出店门,不应该跟他一起去。他斜倚着收银台,右手在口袋里捏摸了好一会儿,掏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元钞票,好像占了理,豪气地说:“我买完车票,兜里只剩这十元钱了。今天我请客,你不吃,不给面子,”他把十元钱递给我,“小李,现在给我补点面子呗。”

我愣怔了一会儿,本能地把手背着,跟他僵持着。服务员鄙夷地盯着我俩。

“你工资那么高,这几块钱算啥嘛?”刘一毛不耐烦了,毫不客气地伸手掏我口袋,仿佛我这辈子欠他似的。他的举动惹恼了我。我也不顾及他的脸面了,没大没小地爆了粗口,吼道:“这个一星期,你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三十来块钱你花不起吗?”我学他的样,粗鲁地从他口袋掏出手机,“没现金,可以网上支付嘛。”我打开他的手机,却找不到手机银行和支付宝软件,气得啪地砸在了收银台上。

刘一毛心疼地拿起手机,嘴里哟哟哟吹着,边吹边说:“年轻人火气那么大干什么,不就几十块钱嘛,犯得着发恁么大的脾气吗?”

“就是啊,不就几十块钱嘛,说得轻巧,你怎么不付啊?”

“我付啊,可是钱不够了,能怪我吗?”

“好,不怪你,现在给你孩子打电话,叫你孩子付账。”我不依不饶,非得好好地收拾他一次。

“我没孩子电话,”他把手机递给我,“你自己看,我不会存别人的手机号码,甚至你的号码也没有。”

“对呀,你有我的微信,应该有你孩子的微信才是呀。”我夺过他的手机,翻看他的微信。

“那熊玩儿不帮他爸爸加他微信。小李,你的微信还是你给我加上的呢。”

我俩吵来吵去,吵得服务员看不过去了。她说:“你一个小伙子,跟一老头计较干什么?一碗米线钱,推来推去好意思吗?”

“我……”

“我什么我?少找理由。”

“他……”

“他什么他?赶快付钱,我忙着呢?”

我狠狠地抓起十元钱,扔到了刘一毛的脸上,说:“刘一毛,算你狠。你给我记住了,回去统统把我的钱还了。不还的话,我去你家讨。”付了钱,我搡了他一把,出了店门。

刘一毛在我后面紧紧追着,说:“小李,别生气嘛。为了三十几元钱,伤了身子,伤了感情,不合算嘛。”他一路追,一路喊,惹得好多路人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刘一毛小跑几步,追上来,拍拍我的肩膀,喘着气,轻言细语地说:“小李,我错了。我向你道歉。我们和好吧?我们和好行不?我们和好嘛?”我甩开他的手,说:“离我远点,我看你够够的了。今晚,你另开宾馆,不要回我房子去了。”

“什么?另开宾馆?我在你房子住得好好的,就最后一晚了,你叫我花钱另开宾馆。你要我老命,是吧?你要我另开宾馆,不行,我不同意。你实在要逼我另开宾馆的话,甭想我还钱……”刘一毛叨叨一路。

我突然回过头,说:“我的钱不要了,就算给你开宾馆了。只要今晚你在眼前消失,怎么样都行。好不?”

“你的钱要不要,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就像今晚住宿的事儿,你不让住我就不住了?”

我懒得理他,加快了步伐。

刘一毛被我拖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停地嘟嘟囔囔。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上了身,就撕不下来了。

我气得忘了饿,一夜不理他。刘一毛不吃我这一套,一会儿诉苦,一会儿道歉,弄得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洗漱时,他已经离开了。瘟神离开了,我的心情一下子亮堂了,快乐了,刷牙都哼起了小曲呢。

培训回来,我去单位财务报销费用,见刘一毛报销了不少钱。我问会计。会计说:“按单位规定,出差人员可以报销往返车费、住宿费、外加出差补贴。”我的食指压在刘一毛的名字上,说:“他也能报销住……”我顿住了。我没必要当着会计的面拆穿刘一毛。会计见我说话吞吞吐吐,诧异地盯了我一眼,说:“刘一毛的差旅费有毛病吗?”

我急忙掩饰道:“没毛病,没毛病,好奇而已。”

我心里弯着小九九,刘一毛报销了这么多钱,我不指望他分我住宿费和生活费。但是,他最起码得还我以前借给他的钱了吧。

我想得很美,静静地等待刘一毛来还我钱。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我不见刘一毛踪影,我硬着头皮去办公室找他,肖主任说他好几天没有上班了。这正好给了一个我去他家的机会。一直以来,我想去他家,见识见识那辆传说吊在房梁上的自行车呢。

我事先打听好刘一毛家的住址。

一个星期六中午,我突然造访了刘一毛家。

刘一毛家蛮气派的。大大的院子,种了两畦蔬菜,植了四排果树,栽了不少月季花,月季花开得正欢,通往房子大门的通道两边,用轻钢搭着葡萄架,葡萄藤爬满钢架,茂密得透不过太阳光,走在下面,凉风习习,清爽怡人。刘一毛这只铁公鸡,蛮会享受生活的嘛!

刘一毛见到我并不感到惊讶。他让我进了屋,倒了杯白开水,问我怎么有空来他家。他装聋卖哑不提还钱的事儿,我也拉不下脸面,说不出口,只说双休日一个人待着无聊得很,出来散散心,找人聊聊天,就想到他了。

客厅里布局非常简单,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高低柜,上面放在40英寸的大背头电视,没有沙发,有张简易木桌,四条条凳,几张小凳子,还有,房梁上果然吊着一辆锃亮锃亮的自行车。

我问刘一毛,自行车是用来骑的,不是用来吊着欣赏的。有必要像宝贝一样,吊在房梁上吗?

刘一毛不满地瞪了我一眼,眼眶渐渐湿润,捧着脑袋,不断叹气。我无端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儿,碰到了他的伤心处,如坐针毡,走不是,留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刘一毛猛地抬起头,抹了一把眼睛,说:“这事好久没人敢在我面前提了,既然你问了,我讲讲也不妨。”

刘一毛年轻时,头脑非常灵活,凭着过硬的电工技术,很会兼职抓钱。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是远近闻名的万元户。他儿子上小学二年级时,他就给儿子花了三百多块钱,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买了新自行车,儿子爱不释手,不到一天时间,儿子就能斜跨着自行车,满小巷蹿了。

有了新自行车,儿子上厕所,都要骑自行车去的。

一天,儿子骑着自行车去上厕所,拐弯时,没有刹车减速,咚地碰到了墙角根,自行车翻到胡杨林带里,儿子抱着脑袋,在墙角坐了好长时间。

儿子回到家,啥也没说。第二天早晨,到了上学时间,老婆叫儿子起来吃早饭,尖叫着从儿子房间里跑了出来。

儿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体有些微温,手脚已经僵硬了。据儿子头上鼓的包推测,儿子可能是脑出血导致死亡的。刘一毛检查了自行车,车梁有擦痕,前轱辘明显变形。儿子昨天骑自行车摔了跤,回来不提,只说有点儿头疼,也没引起大人的注意。因为这辆自行车,儿子便白白送了性命。儿子突然死亡,让一家人悲痛欲绝。

儿子死后,永久牌自行车扔到一边,无人过问。很快,没人侍弄的自行车掉漆生锈。可刘一毛想儿子想得慌,每天晚上做梦都能梦到儿子。儿子生前用过的东西,葬儿子时,都烧掉了。唯独那辆自行车,幽怨地躺在角落里。

看到自行车,刘一毛仿佛看到了儿子的音容相貌。刘一毛轻轻地抚摸着车把,头脑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他拿出工具,矫正了前轱辘,用机油润滑了车链,擦亮了车身,吊到了房梁上。

失子之疼,使刘一毛性情大变,也使他养成了一个怪癖:每天把自行车从房梁放下来,擦锃亮后,又吊上去。一擦一吊,是刘一毛每天的必修课。这节必修课,必修了二三十年。

他认为花钱买自行车害了儿子。从此,他认为花钱也是一种罪过。

我猜,他抠门,喜欢存钱的癖好,也是从那开始养成的。

刘一毛讲的故事,整得我非常伤感。但我没有走的意思。我俩竟默默对坐了好长时间。

刘一毛老伴从卧室出来,客气道:“小李,在这儿吃中午饭吧?”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说:“行!”

刘一毛鼻子哼了一声,很不满意地盯了老伴一眼。

中午,吃的是面条,清汤寡水的,里面漂了几片小白菜。就这样,刘一毛还嫌小白菜放多了,心疼得不行,说罪过罪过,浪费了浪费了。

我斜了斜刘一毛,故意气他,管他好吃不好吃,吃了两大碗。刘一毛的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写满了心疼。

吃了中午饭,刘一毛老伴又让烟。

刘一毛慌忙拦住道:“老太婆,你把小李教坏了。”

刘一毛老伴说:“上次你从别人婚礼上拿回来的烟,都已经干透了,不拿给小李抽,扔掉不可惜啊!”

刘一毛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

干透了的烟我也抽,还抽得有滋有味的。

我没走的意思。

刘一毛和我干坐着,越来越无聊。他站起来,说:“小李,我带你参观一下我家的房子吧?”

我说:“好的!”

房子修得很大,却没怎么装修,也没添什么家具,搞得乱七八糟,挺凌乱的。

到了厨房,倒也特别,别人家都装抽油烟机,刘一毛家却用铁皮砸了矩形样的东西,斜罩在煤气灶上,煤气灶的左边,放了一只碗,碗里装了半碗油。

我指着代替抽烟机的铁皮,问:“用这个能抽油烟?”

“怎么不能?”刘一毛得意地瞅瞅我,“这玩意儿不仅能抽油烟,还能回收清油呢。”说完,他指指煤气灶左边的那只碗。

我说:“那油有啥用?又不能吃。”

刘一毛瞪了我一眼,说:“谁说不能吃?我常常用这油做菜啊。”

我表情痛苦,嗓子眼一阵发痒,匆匆往院子里跑。

刘一毛以为我要告辞了,追出来,怀里抱着一只老母鸡,喊道:“小李,我知道你来我家是什么意思。你把这只老母鸡拿回去,顶了账,又免得我上巴扎(集市)卖了。”

二 老 恶 人

接到鸡骨叔外公去世的消息,母亲非得要我陪她回娘家一趟。

外婆家在一个山沟里,叫桂花冲。桂花冲是名副其实的桂花冲,每年八月,漫山遍野的桂花灿烂开放,香遍了十里八乡,吸引无数游客流连忘返。桂花冲旁边有一大水库,县里抓住桂花冲的自然资源,搞了旅游开发。因此,桂花冲藏在大山里,交通却很方便。可乘车,可坐船,用不着走多少山路的。

我和母亲坐船进山。不到半个小时,母亲指着连绵起伏的大山说:“柳崽,快看,那都是桂花树。看到了桂花树,你外婆家就快到了。”时令虽是冬天,满山翠绿,郁郁葱葱,蔓延天边,令人震撼。

我和母亲在桂花冲渡口下船。母亲已经不认识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桂花冲了。一条冲十来公里,两旁建了风格各异的农家乐。现在是旅游淡季,但有不少游客。进入冲口,母亲回忆着,迟疑犹豫着,竟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外婆家。

我一连问了几个人。他们都摇着头,说是外地人。我走进一家农家乐,一老板模样的人热情地迎了出来,说:“您好!欢迎光临桂花冲。您住宿,还是吃饭?”

“我不住宿,也不吃饭。我想问问,鸡骨家怎么走?”

“鸡骨?家?”老板热情的微笑瞬间僵了,“前几天被烧死的鸡骨?你是鸡骨的什么人?”他皱着眉头,目光如锥。

“烧死的,”我的心头一颤,喃喃道,“村干部通知我们时,可没这样说啊。”

这时,母亲也走进了农家乐。

老板见到母亲,严肃的脸,又绽开了笑,嚷道:“啊,九姑,您老回来了。”母亲定睛打量,猛然拍了一下额头,说:“哎呀,这不是三麻子吗?你小时候调皮,拿镰刀削我家屋后的桂花树皮,还被我揪过耳朵呢。”

“是呀,是呀,”三麻子哈哈大笑,作势捂着耳朵,“九姑,我的耳朵现在还是疼的呢。”

母亲让三麻子带着回外婆家。

三麻子说:“九姑,您好久不回来,不知道吧?四奶奶死后,她的房子没人管,已经倒塌多年了。”

“我鸡骨叔外公家呢?”我问。

“鸡骨仔家啊,”三麻子自知失言,连忙改口,“鸡骨爷爷家,他的房子也住不了人。这样吧,九姑,”他握着我的手,“这位是表弟吧。你们俩就住我家吧。”他抢过我手中的行李,“小时候你来你外婆家,咱一起玩过呢。长大走了样,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呢。”

安排好我和母亲的住宿。母亲再次请求三麻子领我们娘俩去鸡骨叔外公家。三麻子支支吾吾的,满脸不情愿,挠了好一阵脑袋,最后鼓足勇气说:“九姑,您先休息,我立马打电话通知村干部,说您已经回来了,在我家住着呢。”说完,他出去打电话了。

我和母亲坐在房间,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喊:“九姑,九姑,您老回来,恁么不事先打个招呼呢?”三麻子陪着一个瘦高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进来了。

不等三麻子介绍,瘦高个跨前一步,握住母亲的手,说:“九姑,我是六侄欧顺旺。我们通过电话的。”三麻子抬抬下巴,说:“他是我们冲的村长。”

母亲跟她两个侄儿客套了一下,又提出去鸡骨叔外公家。

刚才还热乎乎的,三麻子的脸不好看,欧顺旺沉吟着。

“怎么?”母亲生气了,“你们非要喊我回来办丧事,又不让我见我鸡骨叔叔,是个什么意思?”

欧顺旺看了一眼三麻子。三麻子偏开脸。欧顺旺一把拉住三麻子的手,说:“走,三麻子,我俩陪九姑走走呗。”三麻子狠狠地甩掉欧顺旺的手,说:“那绝户的事儿,我才不管呢。”

“什么?绝户?”母亲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向屋外走去,“我好不容易回趟娘家,你们还变着法子骂我?”母亲头也不回,“柳崽,拿行李走人。我们不管了。现在到哪不能吃啊住啊的?”

三麻子冲出来,左手拉住母亲,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说:“九姑,九姑,您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欧顺旺撸过我手中的行李,说:“表弟,你就不要跟着九姑起哄了。来来来,我帮你把行李放回去。”他放下行李,关了门,冲着外面喊,“九姑,不要生气嘛。三麻子不愿意去,我带您去,好不好?”

也许,大家闹了情绪,去鸡骨叔外公家,一路无言。

欧顺旺和三麻子带着我和母亲在桂花冲转来绕去,走了二十来分钟。“呶,那就是鸡骨叔公住的地方。”欧顺旺说。三麻子拉着个脸,踟蹰不前了。欧顺旺盯了他好几眼。三麻子装着没看见。欧顺旺的腿上似乎绑了沙袋,沉重起来。

鸡骨叔外公的屋子被绿铁皮围了。母亲推开一个缝,挤了进去。我和欧顺旺鱼贯而入。

鸡骨叔外公的房子还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那种泥瓦房,已经破败不堪了,窗户和门都用塑料布蒙着。院子里杂草丛生,枯萎苍白。泥瓦房窝在四面的楼房中,显得很不协调。

母亲疑惑地望了一眼欧顺旺。鸡骨叔叔死了,应该有人操办才是啊?怎么这院子里不见人影呢?母亲停了下来,回头又望了欧顺旺一眼。欧顺旺肯定地点了点头。母亲嘶哑着嗓子,喊:“鸡骨叔叔,鸡骨叔叔,我回来了……”母亲轻轻推开门,见堂屋正中央,用砖头架着门板,门板上用白布盖着鸡骨叔外公的尸体。母亲见此情景,悲从中来,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便嚎啕大哭起来。

我跟着母亲跪下,磕了几个头。欧顺旺犹豫了一会儿,跪下磕了头。

母亲跪着磕了头,哭了好一会儿。我担心母亲的健康,安慰她,扶她起来。母亲年事已高,跪着哭了四五分钟,地上太凉,就有些站不起来。我抱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揉热乎了腿。母亲站起来,抹了一把眼泪,要去看白布下的鸡骨叔外公。

欧顺旺慌了,上前拉住母亲道:“九姑,九姑,九姑啊,您听我讲。您年岁不小了,在鸡骨叔公面前尽了礼数,鸡骨叔公地下有知,会高兴的。鸡骨叔公的遗体,您就不要看了。”他拉不住母亲,抱住了母亲的腰,“九姑,您听我的好不好?算六侄求您了!”

母亲的脾气倔得很,人家越不让她干的事情,她非要分出个三六五来。她掰不开欧顺旺的手,顺势扇了他两巴掌,又踢了他几脚。欧顺旺招架不住,松开了手。

母亲快走几步,掀开白布,尖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我跟在后面,抱住了母亲。母亲才没有摔倒。我搂着母亲,看到了恐怖的一幕:白布底下,不是尸体,而是一坨黑黢黢的东西。我吓得脸色煞白,大叫一声。欧顺旺眼疾手快,搀住了我和母亲,又慌忙腾出手,扯着白布盖上了那黑黢黢的东西。

母亲“呃”地长透了口气,缓过劲来,揪住欧顺旺的衣领,泪流满面,厉声道:“六古仔,九姑问你,你鸡骨叔公是怎么死的?啊?”

母亲的气势吓着了欧顺旺。欧顺旺低眉顺眼地说:“九姑,您放手,您老请放手。我说,一定说。”他战战兢兢地瞅了一眼床板上的白布,“但这不是说话的地方,咱回三麻子房子,坐下好好说,行吗,九姑?”

我惊魂未定,和欧顺旺一道,搀扶着母亲,出了绿铁皮门。三麻子见我哆哆嗦嗦,气色不好,关切地问我,没事吧。我故作镇定,还是抖个不停。他搀着我,欧顺旺搀着母亲,回到了三麻子的农家乐。

欧顺旺说,鸡骨叔外公是被火烧死的,享年九十二岁。

鸡骨叔外公在九十岁的时候,患有轻微脑血栓(欧顺旺说他满了九十岁,眼歪嘴斜,手脚抖,偏瘫,行动不便,但能拄着拐杖,拖着左脚走路,其症状有可能是脑血栓)。他去世前,坐在火炉边烤火,可能患病了,一头栽进了炉火中。火无情地烧灼着他。他在疼痛着苏醒过来,呻吟着呼救。来来往往的乡亲听见了他的呼救声,却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进去救他。不救他的乡亲心安理得,想法惊人一致:鸡骨仔是桂花冲的恶人,活得够长的了。他死了,桂花冲就安宁了。

母亲再一次爆发,揪住欧顺旺的衣领,吼道:“你们说我鸡骨叔叔是恶人。你们就不是恶人了?就是一条狗不小心掉进了水库,过路人看见了,也该搭把手救救吧?在你们眼里,我鸡骨叔叔还不如一条狗?”

欧顺旺陪着笑脸,说:“九姑,您别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他护着自己的衣领,“九姑,您听我说,这正是我打电话通知您回来处理鸡骨叔公后事的原因呢。”

“六古仔,”母亲的眼里能冒出火,“你的意思是,我鸡骨叔叔在你们眼里连条狗都不如?”

“九姑,”三麻子跟欧顺旺帮腔,“您坐下说嘛。桂花冲七八百号人,都是一个家族的。六古仔哪敢说那个意思呢?明天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您就可以看明白了。”

“对对对,明天您就明白了。要是不棘手,我们哪敢打搅您老人家回来处理鸡骨叔公的后事?我们后辈就这么没用?”

我越听越厌恶,桂花冲的人让金钱蒙蔽了良心,太没人性了。一个老人家生前无论怎么凶恶,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死后也不能让他暴尸房子,坐视不管呀。

当天下午,欧顺旺带着我和母亲去冲里跪求乡亲们,请他们忙中抽闲,帮忙埋葬鸡骨叔外公。桂花冲人的反应非常冷淡,个别人还说些不咸不淡的风凉话。

母亲伤心加着急,哭干了眼泪,跪到最后,双腿僵硬,跪不下去了,竟没有打动桂花冲的人。

我心疼母亲。这样搞下去,母亲的老命非丢在桂花冲不可。晚上,我向欧顺旺讨主意。

“唉——”欧顺旺抱着脑袋,使劲地揪头发,“我们村委会本来不想打搅九姑的。可鸡骨叔公出事后,我们村干部在冲里召集不来人。乡亲们说,鸡骨叔公生前不是强硬得很吗?死了自己挖个窟窿不就行了吗?现在他死了,自己埋自己去呀。没得法儿,我们村干部又去冲外找人,工钱开得很高,可人家听说办的是鸡骨叔公的后事,开再多钱都不干了。鸡骨叔公在七里八乡的名头很响,但都是恶名声。他老人家生前,人家不敢惹,死后,人家不敢也不愿意拢边。”

欧顺旺说的话不假。白天,我见过桂花冲人的嘴脸。鸡骨叔外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大家如此憎恨呢?我无暇刨根问底,问了欧顺旺也不一定会说,当务之急,是让鸡骨叔外公入土为安。

我问欧顺旺,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都在冲里吧。欧顺旺说,他们在呢,听说你回来了,都挺高兴的。

“都挺高兴?”我生气地嚷道,“我回来都一天了,不见他们露面,还高兴?他们去省城,我是恁么接待他们的?唵?其他人坐视不管,我不怪他们。这几个表兄弟不出面,什么意思?”

“表弟,你不要生气。鸡骨叔公生前,恁么讲呢,伤害的人不少,你这几个表兄弟也包括在内。他们不是不给你面子。”欧顺旺苦着脸说,“今天下午,冲里的气氛你感觉到了。我跟你讲,你不要怪他们。他们毕竟要在冲里生活嘛。”

“那恁么办?让鸡骨叔外公烂在家里?”

“我们还得去求你叔太外公,你的叔太公,就是今天下午我带你和九姑去的第一家。如果他老人家能发话,鸡骨叔公的就好办了。”

第二天,我和母亲在三麻子家吃了早饭,去集市买了礼物,再一次去叔太外公家跪求他。

在三麻子家,我们已经商量好,欧顺旺和三麻子不要陪同了。我和母亲去就行了。到了叔太外公家门口,母亲呈上礼物,我咚地跪下了。来往的游客好奇地驻足观望,咔咔咔镁光灯不停闪烁。

叔太外公是极好面子的人。我跪了不到两分钟,就叫人把我搀回去了。

叔太外公比鸡骨叔外公小十来岁,但辈分大。他个头不高,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八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最多六十来岁。

主宾坐定,叔太外婆刚上了茶,叔太外公便兀自掩面痛哭起来。他边哭边说:“鸡骨仔眼里太没人了。他哪个时候把我这个叔叔当回事了?是,他年纪比我大没错,但我辈分摆在那儿呢。桂花冲现在生活恁么好,养他一个孤寡老人随随便便。可他领情吗?整天在冲里骂骂咧咧的,说这个的不是,看那个不顺眼,好像全天下都欠他的。公家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桂花冲打造成旅游村呢,让后代们不用出去打工就能过上好日子不行吗?”

叔太外公哭得像孩子似的,惹得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我靠在沙发上,右手捂着额头,心里暗笑叔太外公老奸巨猾,演哪门子戏呢?哼,流的全是鳄鱼的眼泪。

叔太外公妥协了。我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终于敢露面了。他们召集了一些人,协助我和母亲料理鸡骨叔外公的后事。

鸡骨叔外公被火烧成了黑炭,整个身体蜷缩成了一坨,无法穿寿衣。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用白布一包,装进了棺木,抬上山,草草埋葬了。

埋葬了鸡骨叔外公,我和母亲筋疲力尽,当天就回了省城。上了船,我回头望了一眼桂花冲,暗暗发誓:桂花冲再美,也吸引不了我。我永远不会踏进桂花冲一步了。桂花冲的人,包括我小时候的玩伴,没有一个给我留下好印象。他们冷酷无情,毫无人情味。

也许,我注定跟桂花冲藕断丝连。在我退休第三年的冬天,母亲以九十高龄去世了。老人家在弥留之际,留下遗言,她要跟外婆合葬在一起。她说,外婆辛苦了一辈子,她要去天堂陪外婆。

多年不跟桂花冲的人联系,我颇费周折,才联系上了小时候的玩伴欧七旺。

我带着母亲的骨灰回到了桂花冲。刚下渡口,岸上有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往渡口张望。我想,真不巧,谁家老人驾鹤西去了啊?

“表哥,”欧七旺看见我手中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跪下了,“九姑,侄儿领着娘家人来迎接您老了!请九姑跟随晚辈们回家吧!”

桂花冲人隆重地帮我办了母亲丧事,使我感激涕零。办完母亲的丧事,欧七旺几个小时候的玩伴,留我在桂花冲住些时日。

我退了休,赋闲在家,乐得在青山绿水中流连,便爽快地答应了。

欧七旺、欧来旺、欧盛旺、欧军旺四个表兄弟,跟我年纪相仿,都是当爷爷的人了。桂花冲自从打造成旅游胜地,乡亲们都过上了好日子。我住在桂花冲,他们四个便天天跟我黏糊在一起,又跟小时候一样,带我翻遍了桂花冲的大山,赏遍了桂花冲的山山水水。

在桂花冲逗留的日子,我解开了二十多年前的谜团,重新认识了鸡骨叔外公。

鸡骨叔外公是我外公的堂兄弟。鸡骨是乡亲们给他取的绰号。他的大名叫欧水盛。

解放后,欧水盛和欧七旺爷爷欧水清从部队复员回来。欧水盛在桂花冲当了护山员,欧水清做了生产队长。

不知为什么,欧水盛和欧水清复员回来后,表面上客客气气,却在客气后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那时,桂花冲的大山里,野猪泛滥。乡亲们种的红薯和玉米没收成,基本上让野猪祸害得差不多了。大队干部给欧水盛额外分配了一个任务——打野猪。每打一头野猪奖励一筐红薯,任选野猪身上任何部位。

大队的举措,大大地激励了欧水盛的积极性。他四处布置陷阱,天天抱着鸟铳在大山里转悠。他一年到头,可以打好几头野猪,保护了集体的粮食,改善了乡亲们的生活,还给自己增加了收入。

也许是造化弄人吧。生产队的水牛跑丢了。欧水清上山寻找,不幸踩上了鸡骨叔外公布置的机关,一个削得尖尖的木棒,结结实实扎进了右腹。他惨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

到了傍晚,欧水清不回家,家里人着急了。他儿子欧建国上报了大队。大队干部组织乡亲们点着火把,上山地毯式地搜寻。乡亲们找到欧水清时,欧水清已经神志不清了。

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把欧水清抬下山。那时的山民迷信,欧七旺的奶奶怕丈夫死在外面,见丈夫快不行了,就没送山外医院。由于木棒扎得太深,没有人敢动那根致命木棒。

欧水清在家躺了一天一夜,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第二天早晨,他嚷着喝了点稀饭,突然泪流满面,大骂欧水盛:“他娘的,盛古仔,我晓得你的秘密,你就下狠手。你他娘的心肠太毒了吧?”骂完又哭道,“老天爷,救救我吧。我不能死啊,我孩子还小呢……”说完,他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欧水清咽了气,他老婆愤怒不已,把丈夫的死归结到欧水盛头上。她带着儿子欧建国跪在欧水盛家门口哭骂,害得欧水盛响当当的汉子,不敢迎战,缩着头躲在屋里。

欧水清出殡,欧水盛硬着头皮前去帮忙。欧水清老婆不依不饶,揪着欧水盛又抓又挠,他的亲属也归咎欧水盛,不仅任欧水清老婆耍泼,还对着欧水盛吐口水。

欧水清老婆闹够了,对着欧水清的棺材磕了过去。乡亲们吓坏了,有的掐人中,有的灌清水,现场乱成了一团糟。欧水清老婆醒过来,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强撑身体,给乡亲们磕了三个响头,缓缓站起,倚在丈夫的棺材上,死死盯住狼狈不堪的欧水盛说:“大家听好了,我对这个人又打又骂,”她指着欧水盛,“你们以为我过分了,冤枉他了。我当着大家的面讲一个事情,请大家评评理,我丈夫欧水清是不是他害死的。”

欧水盛喜欢乱杀人,是她丈夫欧水清亲眼所见。

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一天,欧水盛和欧水清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在当时,他俩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利用夜色,潜入了日军的前沿阵地,准备第二天的凌晨发动突然袭击,一举端掉盘踞在山上的日本鬼子。

天渐渐破晓,整个大地如同披了一件银灰色的轻纱,朦朦胧胧的。万籁俱寂,空气中弥漫着大仗来临的紧张气氛,一声鸟叫也叫人触目惊心。

突然,从山侧的小路上,蹦蹦跳跳走来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姑娘。官兵们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姑娘路过部队潜伏的地方,不经意发现树丛中有人,吓了一大跳,“妈呀”,尖叫一声,掉头就跑。

潜伏的官兵们懵了。开枪肯定不行,枪声会暴露目标;呼喊也不行,那样小姑娘愈惊慌。如果任其惊慌失措,仓皇尖呼,一路奔跑,势必会引起日军的警惕。如果日军觉得情况不对,就会派人抓住小姑娘,进行盘问。一旦小姑娘说,山下树丛中隐藏着人,日军会毫不犹豫地开枪猛烈射击。这样,部队就要吃大亏,不仅如此,还会打乱部队整个作战计划。

情况万分危急,官兵们紧紧地攥着拳头,攥出了汗。

连长有意无意地看到潜伏在欧水清旁边的欧水盛,那眼神好像在示意、在命令他把这个棘手的事情处理掉。说时迟,那时快,他一跃而起,猫着腰,飞奔出去,追上惊慌的小姑娘,右手一下搂住了小姑娘的脖子,跑了几步,遁入路边丛林。他没想到,小姑娘窒息身亡。

一切归于寂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树丛中的官兵们对刚才那一幕,看得真真切切。

部队顺利完成了作战计划,打了一个大胜仗。部队褒奖欧水盛,为他记了功。

可立了功的欧水盛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部队的官兵们自从那一战以后,似乎跟他隔着什么,都不愿意跟说话,包括同村的兄弟欧水清。得不到官兵的谅解,欧水盛也无法申辩,偷偷恸哭了好多回。欧水盛的眼前始终晃动着小姑娘的脸。他萌生了寻死的念头,打起战来不要命,一个劲地往前冲。可子弹就是不长眼,偏不往他身上钻。

解放战争时期,他和欧水清做了解放军的俘虏,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全国解放后,他和欧水清复员回家。离开部队前,他要欧水清发誓,永远不准提国民党部队的事儿,特别是那件让他百口莫辩的揪心的事儿。

因此,欧水清和欧水盛回到桂花冲。欧水清回家当了生产队长,信守了他对欧水盛的诺言,对战场上他误杀了小姑娘的事儿,从不对乡亲们提起。

有一回,欧水清和欧水盛为了一件小事,拌了几句嘴。欧水清在家喝了闷酒,在床上跟老婆嘀嘀咕咕,说漏了嘴。欧水清老婆不是多事的人,知道了欧水盛的秘密,不是欧水清死于非命,也会烂在肚子里,不会当着乡亲们的命,出欧水盛的丑。

欧水清老婆讲完这件事,出殡现场静悄悄的,空气好像也凝固了。所有乡亲们盯着欧水盛,像打量怪物一样,满是讶异。欧水盛面无表情,挤开人群,捧着欧水清的棺木,咚咚咚用额头磕了三下,说:“水古仔,不错,你是我害死的——”声音凄厉,似狼嚎一般。他转身,潸然泪下,缓缓走出人群,突然举起双手,大叫:“是的,我喜欢杀人,喜欢乱杀人——”

从此以后,桂花冲的乡亲们躲欧水盛像躲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

乡亲们越躲越躲不开。欧水盛幽灵般的,无处不在。我的叔太外公,欧水盛的堂叔叔,一天中午挑着粪桶从欧水盛的门口过。欧水盛正在吃中午饭。粪臭搅乱了他吃饭的心情,他放下碗,冲出门,就破口大骂起来。我叔太外公知道他不好惹,急忙放下粪桶,跟他道了歉。欧水盛哪里肯依?说他粪臭熏坏了他的堂屋,非要我叔太外公立即买檀香去他家熏一熏。

我叔太外公也是有脾气的人。他见欧水盛胡搅蛮缠,仗着自己辈分大,懒得理他,挑起粪桶走了。

“砰”,一声鸟铳响,我叔太外公猛地一激灵,回头看。欧水盛岔开脚,抱着鸟铳,虎视眈眈地瞅着他,吼道:“万德婆,我打死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我有什么不信的?”我叔太外公放下粪桶,“我现在回去拿钱买檀香,行了吧?”

“我那一碗饭也被你的粪熏坏了,你要赔。”

“好好好,我赔。”

有一年春天,阴雨连绵,连续下了二个月。桂花冲很多人家没柴火烧。个别人家甚至把自家的楼板抽出来,当了柴火做饭。

我小时候的玩伴欧军旺从山上放牛回来,顺带拾了一些枯桂花树枝,顶在头上,喜滋滋地回来了。

欧军旺哼着曲儿,下了山坡,就被欧水盛逮个正着。欧水盛凶巴巴地说:“兔崽子,谁叫你砍树枝来着?”

欧军旺一见是欧水盛,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没没砍,是是是捡捡的。”

“捡的也不行。没收充公!”

欧军旺哪敢说个不字,扔下枯桂花树枝,扭头就跑。

欧军旺回家跟父亲说了。他父亲拍着胸脯说:“我去要吧!看他还不还?孩子又没砍树。”他母亲拉住他父亲,死活不让去。他父亲说:“没有柴火烧,叫你们都吃生的?”他母亲无力地松了手。

去了不多久,欧军旺的父亲扛着几块楼板回来了。他母亲骂道:“死鬼,你扛的是谁家的楼板啊?”

“欧水盛家的。”

“他家的楼板你也敢扛回来?”

“他给的。恁么不敢?”

欧军旺的父亲当着孩子的面,豪气万丈,说去要回孩子捡的枯桂花树枝,但去欧水盛家,却胆战心惊,是硬着头皮去的。他的右脚踏进欧水盛家的大门,感觉阴森森的,就后悔极了。

欧军旺父亲在欧水盛的逼视下,吞吞吐吐,总算把家里的情况说明白了。

欧水盛摸着下巴,说:“枯桂花树枝是公家的东西,不可能还给你。”欧军旺的父亲听了,心凉了半截。他点点头,悻悻地转身离去。

“站住!等一下!”

欧军旺回过头,欧水盛噔噔噔进了厢房,上了楼梯。等欧军旺父亲反应过来,几块楼板已经扔下来了。

“告诉孩子,公家的东西恁么都不能动,”欧水盛把楼板递给欧军旺父亲,“几块楼板拿回去做饭吧,不能让一家人吃生的呀。”

欧水盛去世,桂花冲的乡亲们都不管。村干部欧顺旺不得不给我母亲打电话,通知她回来处理欧水盛的后事,是有一定的道理的。乡亲们认为,如果我母亲也不管,只有让欧水盛臭在家里了。

我外公年轻时,跟他一样被抓了壮丁,生死不明。我外婆生下我母亲后,带着我母亲不改嫁,苦等着我外公。孤儿寡母,家里的顶梁柱不在,难免挨外人欺负。

欧水盛复员回来,我外公依然杳无音讯。他是我外公的堂兄弟,房子是并排着的。欧水盛单身,我外公不在家,我外婆为了避嫌,不让人嚼舌根,就把大门改在房子侧面了。这样出出进进叔嫂就碰不上了。

成为旅游胜地之前的桂花冲,卫生条件非常差,乡亲们在自家厨房后面,要挖一个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满了以后,就清理出来,挑到地里当肥料。

我外婆的大门开到房子侧面,邻居欧来明欺负我外婆男人不在家,他家的厨房在房子后面,故意在他房子侧面,我外婆的大门口挖一大坑,盛垃圾盛洗碗水。我外婆跟欧来明交涉无果。欧来明反而变本加厉,做得很过分。高兴的时候,他家人把洗脸水倒在我外婆的家门口;不高兴的时候,他家人把洗碗水甚至洗尿桶的水倒在我外婆家门口。有一回,欧来明把刚挑过粪的粪桶立在垃圾坑,搞得我外婆家门口臭烘烘的。我外婆嘀咕了几句,就踢了粪桶一脚,粪桶掉到垃圾坑里去了。

这下可点燃了火药桶,欧来明老婆跳着脚,指着我外婆的大门口,破口大骂。我外婆见来者不善,不敢搭腔,悄悄躲在屋里流泪。欧来明老婆得理不饶人,骂得更起劲了。

欧水盛干活回来,听见欧来明老婆骂大街,不以为意。他听着听着,听出来是骂他隔壁的堂嫂。这还了得,欧水盛的火气一下子撩得旺旺的。他进屋拿了一把锄头,一锄头敲破了欧来明家的粪桶,填平了欧来明家的垃圾坑。欧来明老婆不识趣,骂得更凶更难听,骂欧水盛和我外婆奸夫淫妇,在人前装得清清白白,在人后却干着见不得光的事情,败坏了桂花冲的风气。

在桂花冲,全冲人见了欧水盛绕着道走,唯独欧来明老婆敢摸老虎屁股,是有来头的。欧来明家兄弟八个,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冲里人只要惹了他家任何一个,八兄弟就会围上来。那阵势碾压过去,人家八兄弟不骂你不打你,也会吓死你。

好男不跟女斗,欧水盛本不想搭理欧来明老婆。可欧来明老婆骂顺溜了嘴,以为欧水盛怕她,什么脏话都往外扔。欧水盛火起,像拎小鸡一样拎过欧来明老婆,啪啪就是两耳光。

欧来明老婆捂着脸,尖叫:“杀人啦!杀人啦!”她披头散发,在地上打起了滚。

欧来明兄弟八个,从冲里不同方向涌向欧来明家。不由分说,掀翻欧水盛就是一顿打。欧水盛上过战场打过仗,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人家兄弟八个摁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外婆出来拉架,也挨揍了。我母亲小,见妈妈挨了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好心的乡亲强行抱走了。

欧水盛和我外婆躺在地上,无招架之力。欧来明老婆狠狠踢了欧水盛一脚,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两绝户搞一起,还是绝户嘛!”

欧水盛爬起来,平静地擦掉脸上的唾沫和灰尘,扶起我外婆,无声地拨开人群,送回屋里,便向他家走去。

欧来明老婆不甘罢休,溅着唾沫星子,骂得起劲得很。

“乡亲们散开,”欧水盛双手端着一杆鸟铳,背上背着两杆鸟铳,杀气腾腾扑了过来。

围观的乡亲们见欧水盛凶神恶煞,一哄而散。欧来明兄弟八个也愣住了,但不信邪,攥着拳头,乜斜着欧水盛,蠢蠢欲动。

“咚,”欧水盛向着欧来明兄弟的脚下,扳动了扳机。欧来明兄弟站在前面的,倒下了几个。倒下的大哥捂着受伤的腿:

“绝户!”

“咚”,欧水盛把手中的空鸟铳狠狠砸向墙角,从背上取下一杆,抠响了。他的眼里随着鸟铳冒着火。倒下那几个兄弟的腿上,又增加了几个细砂眼。

“盛古仔,你他娘的,乡里乡亲的,你要下死手!呜呜呜——”倒下的大哥抱着腿,骂着骂着哭了起来。

那几个没有受伤的兄弟,欲跟欧水盛鱼死网破。受伤大哥吼道:“寻死啊?你们不长眼睛是吧?人家第三枪要射你身上了,不晓得嘛?还不退下!”

欧水盛扔掉空鸟铳,从背上取下第三杆鸟铳,说:“算你们大哥识相!你们兄弟只要敢冲上前一步,老子今天就收了你们!”他用鸟铳指着欧来明兄弟,“你们家不是拳头多拳头硬吗?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们的拳头硬,还是我的鸟铳硬。”他怒目圆睁,杀气不减,“统统给我大嫂跪下!从今以后,谁敢欺负我大嫂,下次我的鸟铳装的可不是细铁砂!”

欧水盛的话刚说完,却获得了围观乡亲的叫好声。桂花冲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欧来明兄弟的欺负。欧水盛固然可恶可恨,但他打掉了欧来明兄弟的嚣张气焰,为大家出了一口气。

从此,欧来明家的兄弟老老实实,失去了往日的威风。

从此,欧水盛在山上搭了一个草棚,吃住在桂花林,专心打野猪和守护桂花林。直到我母亲出嫁,我外婆跟随我母亲住在了我家。欧水盛才从山上搬回了家。

我母亲说,叔外公每年春节,还要出山给我外婆拜年。

欧水盛和我外婆到底是什么关系,桂花冲人从没看见他俩单独在一起,不好说。他们只知道欧水盛那么个暴脾气,在我外婆面前却很乖,收稻子、插秧苗、烧山开荒、锄地种红薯、啥重活都抢着干。我外婆做了好吃的,也不忘叫我母亲端一碗给隔壁的欧水盛。

桂花冲开发旅游业,强行收缴了欧水盛护山持有的鸟铳。他十二分的不满。乡亲们生活富裕了,欧水盛又是孤寡老人,也不计前嫌了。可欧水盛不,有人对他太好,他骂;有人怕他,对他不理不睬,他骂。他吃饱了饭,闲得无聊,整天站在冲口骂骂咧咧的。游客好奇,问乡亲们这个人咋了。乡亲们悄悄回答:“不要理他,这个人是疯子,脑壳有毛病。”

冲里的老人说,鸡骨的绰号就是这样来的。欧水盛像块鸡骨头,卡在人的喉咙,吐不出咽不下,梗死人啊。

三 老 婴 儿

“海蜃小区38栋一单元地下室好像有人哼唧!”蔡警官值班接到报警电话。

李副所长带着一位警员,迅速赶往海蜃小区。报警的郭先生带着李副所长一行两人,下了地下室,擂门,里面果然有人呻吟。

“这是谁家的地下室?”李副所长问郭先生。

郭先生搔搔脑袋,说:“是——应该是五楼左边的。”

李副所长掏出手机,很快查出了一单元501室的详细资料。

户主:欧顺利,三十五岁,未婚,在县地震局工作。

母亲:邹金枝,六十七岁,已婚,丧偶,已退休。

李副所长拨通了地震局魏局长的电话,请他通知他单位的职工欧顺利回家一趟。

欧顺利个头不高,鼻梁上架一副厚厚的眼睛,猛然看上去,长得不胖不瘦,细看却给人虚胖的感觉。他见到李副所长,手足无措,未说话先脸红,结结巴巴地说:“警官先生,您找我有事?”

李副所长犀利的眼光像X光线,扫了欧顺利一遍,说:“去地下室,把门打开。”

欧顺利的脸上毫无表情,哦了一声。

他打开门,拉开灯,愣怔了一会儿,搂着里面的人,哽咽道:“妈,你躲在地下室干嘛?我找你好多天了,以为你失踪了呢!”

“儿子,没事!妈妈老糊涂了,进来锁了门,打不开锁了呢。”

母子俩抱着哭哭啼啼,倾诉着衷肠。李副所长他们站在旁边面面相觑。

欧母邹金枝不算老啊,拉上门,竟然打不开锁。李副所长检查门锁。门锁很好开的呀。

李副所长好言安慰邹金枝,又叮嘱了欧顺利。妈妈失踪了,应该四处好好找找,或尽早报警嘛。

邹金枝千恩万谢,欧顺利满口应承。

欧顺利搀扶着母亲上了楼。郭先生送李副所长走时,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摇了摇脑袋。

半年时间,邹金枝被三次关进了地下室。李副所长第三次接到报警,从欧顺利手里接过钥匙,亲自去开门,发现门锁是反锁的,邹金枝在里面根本打不开。

欧顺利涉嫌虐待母亲。李副所长把邹金枝母子俩带回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邹金枝矢口否认儿子虐待自己。欧顺利也坚决否认虐待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跟他住在一起。他上班,母亲侍候他的吃喝拉撒。他怎么舍得母亲受罪呢?

李副所长认为邹金枝撒谎,门锁是在外面反锁的。如果不是欧顺利把她锁进地下室,难道她有分身术,自己进去后,又能出来把门锁反锁?他认为欧顺利也在撒谎,如果不是他把母亲反锁在地下室,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呢?

李副所长耐心地做邹金枝的工作。请她打消家丑外扬的顾虑,倘若儿子虐待她,早解决比晚解决好。

邹金枝的表情木木的,任李副所长说破了嘴皮,不吭声。

在邹金枝这儿打不开缺口,李副所长只能从欧顺利身上找原因。

面对李副所长的问话,欧顺利怯怯的,双手放在膝上,使劲地绞着。他微闭着双眼,只重复四个字:不是!没有!

李副所长见欧顺利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说:“《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规定:虐待家庭成员,情节恶劣的,处二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管制。你不配合的话,我们有权把你移交法院。因为你的行为已经构成虐待罪了。”

欧顺利猛然睁开眼睛,脸红到了脖子根,争辩道:“我没有。我是守法公民,我没犯什么虐待罪。我妈妈可以作证的呀!”

“你妈妈刚才承认了。”李副所长慢吞吞的,一字一顿,“她说你虐待她。她说她被关进地下室,是她儿子你故意的。”

“什么?”欧顺利突然暴怒道,“这妖婆……”他见李副所长满脸愠怒,犀利的目光像把利剑,“不不不,这老妈妈,糊涂了么?”

“从你动怒的样子,我已经看出来了,”李副所长一拍桌子,声色俱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说的话,我们拘留你,你就什么都没了。”

“我说,我说,”欧顺利擦擦额上的汗,嗫嚅道。

十五年前,他刚走上工作岗位,是个活泼开朗,热情洋溢的年轻人。父亲不幸遭遇车祸,突然去世,母亲经受不住沉重打击,整天恍恍惚惚。为了照顾母亲,他把母亲接过来跟他同住。在他的精心照顾下,母亲逐渐走出了阴影,精神渐渐好了起来。

母亲的精神好了起来,却添了一个新毛病:对他照顾无微不至,简直像新出生的婴儿。他下了班,只需躺在床上,就可以了。他过上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他稍有忤逆,不遂母亲的心意,母亲就会黯然神伤,甚至整天以泪洗面。母亲跟他住一块,他不能出去探亲访友,哪怕周六跟朋友小聚,母亲总是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催。有时单位派他出差,母亲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跟着他。他和母亲发了几次脾气,母亲便恍恍惚惚,恢复父亲去世时的那种状态。他吓坏了,不得不对母亲言听计从。他冲不出母亲“照顾”他的藩篱,亲朋好友慢慢地疏远了。他开始自我封闭起来。

二十八岁那年,他试着找了一个女朋友。

他在网上找的女朋友。他和女朋友聊了一年,见面后蛮有眼缘的。女朋友要求双方家长见见面,如果双方家长没意见,这桩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母亲和女朋友的家长见了面。他们惊喜地发现,母亲和女朋友的妈妈是老同事。女朋友的妈妈换了单位后,母亲跟她很少见面了。由于孩子恋爱的缘故,她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母亲那天非常高兴,喝了不少红酒。

因为要谈恋爱,他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母亲自然越来越不高兴。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呢,没时间顾及母亲的情绪。他谈恋爱,母亲同意的。他当时没想那么多。

一个星期六,他打扮得清清爽爽,准备去跟女朋友约会。临出门时,他接到了女朋友的短信:咱分手吧!

他以为女朋友跟他闹着玩儿呢。他打电话过去,对方是忙音。他疯狂追到女朋友家。邻居说,前几天这家搬走了。

他懵了。他每隔几分钟,拨一次女朋友的电话,都是忙音。对方已经把他拉黑了。

他头脑一片空白,像喝醉酒似的,东倒西歪,好几次差点卷进了呼啸而过的汽车轮下,司机大骂:找死啊!

他当时真的想找死。女朋友谈得好好的,没有理由没有原因,说分手就分手了。他不知在街上闲逛了多久,他的电话被母亲打爆了。他生气地狠狠地把手机摔碎了。他毫无目的,幽灵般地转啊,逛啊,逛到一家闪着霓虹灯的酒吧门口,突然有了喝酒的冲动。他踏进酒吧,在吧台前,咕咚咕咚喝了一瓶洋酒,酒精呛进肺里,涌上脑袋,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醒来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想尿尿,挣扎着起床,头炸裂般的疼,站起来,天旋地转地,差点摔倒,右手不小心摁在了伏在床沿睡觉的母亲身上。母亲倏地惊醒,见他摇摇晃晃,急忙伸手搀住,哽咽着说:“儿子,你是何苦来着呢?啊,为了一个女人,何苦来着呢?”说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临床的病友说:“小伙子,你以后可不敢这样了。你没醒,你妈妈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呢。你妈妈对你多好啊!不为别的,为了妈妈,也不应该喝成这个样子啊!”

他叹了口气,上了卫生间,躺到床上,又昏昏沉沉睡去。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母亲忙前忙后,尽心尽力地侍候着他。她毫无怨言,不怕苦不怕累,。邻床病友时不时夸奖她是一个慈祥有爱任劳任怨的好妈妈。母亲在叹息中,常常透露出一丝丝满足。

他康复出院回家。白天还好,上班忙忙碌碌,哪有时间想其他事情?可到了晚上,特别是夜深人静时,他脑海里漂浮着女朋友的身影,回忆着他跟女朋友的点点滴滴。想着想着,他亢奋了,导致无法入睡。

他每晚都失眠。

他的黑眼圈越来越深。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带着他跑了好几家大医院。医生说:“这病要靠自己医治。如果抛弃私心杂念和胡思乱想,辅以药物,定能立竿见影,好好睡觉。”他被女朋友伤得太深,一时放下,还做不到。

他遵照医嘱,盘膝跌坐,上体正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到双腿麻木,亦无睡意。他躺下数绵羊,数到了一千,头脑依然清醒。他加大了安眠药的剂量,才勉勉强强入睡。好不容易睡着吧,又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母亲继续带他上医院看病。她不烦不燥,不疑不怨,甚至饶有乐趣,带着某种说不明道不清的亢奋。

上了很多医院,看了很多名医,还是睡不着。他上医院看医生吃药,成了家常便饭。他理所当然听从母亲的安排,享受着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因为他是病人啊。

五一国际劳动节来临之际,他接到一个同事的结婚请柬,打开却如晴天霹雳:新郎是他的同事的儿子,新娘正是他失联的前女友。

当天晚上,他又去酒吧买醉,醉得稀里糊涂的。

第二天,他仗着宿醉,踉踉跄跄地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

在酒店门口,他睁着血红的眼睛怔怔地盯着新娘。新娘有些发憷,苦笑着,礼貌地伸出右手,请他进婚宴厅入座。他嘿嘿傻笑着,突然上前抱住新娘痛哭起来。

新郎慌了,使劲掰着他的手,欲分开他们。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紧紧搂住新娘。新娘喘不过气来,哑着嗓子喊:“放开!放开!神经病!”她艰难地呼吸着,憋红了脸,憋出了眼泪。

在场的亲朋好友慌忙上前帮忙。哪能分得开他们呢?婚礼场面一度失控。

门口的吵闹声惊动了他的同事。他同事虎着猪肝色的脸,吼道:“行了!放开我儿媳妇!妈的!人家说你有神经病,我还不相信!神经病,放开我儿媳妇!”

神经病三个字如同惊雷,震得他一哆嗦。他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在场的小伙子立马像虎狼似的扑上去,捉住他,要把他塞上车,带离了现场。

他拼命挣扎着,歇斯底里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哪里做错了?我哪里做错了?你说!”

新娘瘫在新郎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回答:“为什么?神经病,你还有脸来我的婚礼上闹,你回去问问你老娘不就得了。真是神经病!”说完,新娘嘤嘤哭了。

新郎的亲朋好友在他家门口,一脚把他踹下车,狠狠道:“回家给我乖乖待着。今天不是看你这儿有问题,”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揍不死你!”说完,他们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他摔得不轻,却忘了疼,双手撑着膝盖,费力地站起来,头脑清醒了许多,迈着沉重的步子,向家里走去。

他家住五楼。他左手抓住栏杆,一步一个台阶,不知走了多久,才回到了家门口。他掏出钥匙,抖抖索索的,竟找不到门锁眼。母亲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打开门,见他灰头土脸,惊问:“不是去吃喜酒了吗?怎么搞成这样?”说完,弯腰给他递拖鞋。

他踢开母亲递过来的拖鞋,有气无力地说:“这要问你呀!”径直回到卧室,和衣躺在床上,蒙上被子,不争气的眼泪,又来了。

母亲推门问了几次。他不吭气。母亲不敢再问了。

他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但强撑着身子,去上班了。

老同事见到他,劈头盖脑地臭骂他。他搅了人家场子,给人家的好事添了堵,自知理亏,打掉门牙往肚里咽,忍气吞声的,任老同事骂了一个痛快。

在单位受了气,回到家吃中午饭,母亲出于关心,问他到底怎么了。他掼下碗,粗声粗气道:“都是你做的好事?还有脸问我。”

他的话点燃了母亲的脾气。母亲狠狠地把筷子砸在碗上,说:“我做的好事?我做的好事就是好好侍候你了。家里的油盐柴米,洗衣做饭,哪一样你沾过手?”说着说着,母亲激动了,一把鼻涕一把泪数落道,“我这老妈子也当够了,整天侍候你好吃好喝,到头来,还不如一条狗。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好了,”他猛拍着饭桌,“我问你,你到底跟我以前的女朋友说什么了?”

母亲一愣,抹了一把眼泪,说:“以前的女朋友?你以前哪个女朋友?”

“不要装傻,”他攥着拳头,“我长这么大,就谈了一个女朋友。你说是哪个女朋友?”

“我我我没做啥?我我我能说啥?”母亲的气焰一下子矮了不少,畏畏缩缩地说。

“看你的样子,你肯定做啥说啥了。”

“我没,真的没。”

“你老老实实说出真相,我不怪你。你要是不说,今天不是你离开这个家,就是我离开这个家。”

“我没……”

“嗯——”他站起身,向卧室走去,打开衣柜,收拾衣服。

“别别别,儿子,”母亲吓着了,她拉住他的手,“我说,我说,千万不要生气,儿子。其实我也没说什么,是那个姑娘爱你不深,才跟你分手的。”

他靠着衣柜,死死盯着母亲的眼睛。

“其实我真的没说什么,”母亲低垂眼帘,不敢看他,“我只给她看了你的病历,讲了你的实情,说你身体不好,照顾不了自己,特别是脑袋,看了很多医生都……”

“他们难怪都骂我神经病。妈呀,你真是我的亲妈!你要让我死啊!”他一下子爆发了,冲出卧室,又哐当把客厅门打开关上。

下了楼,到了单元门口,邻居家的小狗不知趣地汪汪汪向着他狂吠。他暴怒地踢了小狗一脚。小狗痛苦地打了一个滚,不甘心地反扑,伸长脖子,吠得更欢了。

他在单位挨了骂,在家弄清了失恋的原因,窝了一肚子火呢。他圆睁着双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小狗的脖子,抛向了天空。

小狗摔疼了,汪汪惨叫,一瘸一拐地逃跑,还不忘回过头吠叫。

他捡了路边一块石头,追了上去,摁住小狗,凶巴巴地举起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歇斯底里地吼着:“叫你咬,叫你咬,叫你咬……”

小狗的主人赶到时,小狗已经被他砸成了肉饼。

小狗的主人要跟他理论。他举起滴血的石头,凶神恶煞地吼道:“你再啰嗦,连你一块砸,你信不信?”小狗的主人胆怯地哑了火。

小狗的主人告到了他母亲那里。他母亲提着礼物,向邻居道了歉。他能猜到,母亲会给邻居说些什么。

自从他砸死了邻居的小狗,整个单元的人见到他,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这也罢了,最让人不可忍受的,以前见面打招呼的人,见了他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得远远的。母亲好像做错了事儿,在他面前变得小心翼翼了,单位领导给他调了专用的办公室,安排工作和蔼可亲,同事们包括那位训过他的老同事,跟他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

他开始有些不适应,后来便心安理得,装聋卖傻,蛮享受这种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特殊待遇。

一天下午上班,他忘带小区大门的门禁卡了,在小区门口,等待有门禁卡的人。

一个中年妇女骂骂咧咧的,而且跟他面对面。

他表面上享受着种种特殊待遇,但心里是压抑的。他知道,人们都不把他当正常人对待了。他警告这位中年妇女,不要辱骂他。中年妇女见他搭腔,更来劲了,骂得更难听了。

他压抑很久的怒火再一次爆发了。他大吼一声:“泼妇,叫你不要骂了!”说完,扬起手掌,扇了中年妇女一耳光。中年妇女也不是吃素的,伸出十指,扑上去,挖他的脸。他愈发暴怒,抓住中年妇女的胳膊,使劲一推,把中年妇女推倒在地,还趁势踢了她一脚。这时,有人进小区,开了门,他顺势逃了出去。中年妇女从地上爬起来,门已经关上,望着他逃之夭夭的背影,大喊大叫地骂。

正值上班的高峰期,小区很多人目睹了刚才的那一幕。人们出奇地冷静,走自己的路,上自己的班。

后来,他才知道,那位中年妇女刚搬来小区不久,脑袋有问题,看见谁骂谁。他想去给中年妇女的家人道歉,可转念一想,去道歉也没人相信他的话,便拉倒了。

他跟精神有问题的人起冲突,吓到了母亲。母亲一改以前的小心翼翼,他下班回家,便唠唠叨叨,搅得他心烦得不行。可母亲不能骂不能打,只要母亲在他面前消失,他便安静舒畅了。

这个机会终于来了。

有一天吃完中午饭,母亲叫他一起去地下室拿东西。刚进地下室,他的手机响了。他出来接听手机,无意中反锁了地下室的门,就去办事了。

他回到家,不见了母亲,耳边少了聒噪,浑身舒畅得很。他以为母亲串门去了,等了很久,自己泡了一包方便面当晚餐,又看了几集电视连续剧,母亲还没回来。他这才想起给母亲打个电话。母亲说她被他反锁在地下室了,快来地下室开门。

他放下手机,拿起钥匙,临出门,他又改主意了。要是母亲总待在地下室,他在家里少了她的唠唠叨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多么地惬意啊!

对,就这么干。他放下钥匙,拿起了方便面,绕到地下室的小窗跟前,把方便面递进去,说:“老妈,我不晓得把钥匙扔哪儿了。家里找遍了,都没找到。地下室有床可以休息,你先在地下室委屈几天吧。我给你送饭。”说完,他把方便面扔进去,回家给母亲取了一壶开水。

母亲被关在地下室,让邻居发现后,报了警。母亲回到家,变本加厉地唠叨,他听烦了,又想招把母亲关进了地下室。

李副所长非常震惊,一个瘦瘦弱弱的小伙子,竟干出这么荒唐的事儿。可仔细想想,他是受害者,幕后的罪魁祸首是他的母亲。

李副所长去了隔壁房间。

邹金枝不吭气。

李副所长说:“事情的来龙去脉,你的儿子已经说了。我只想问你,你怎么舍得把一个正常的儿子,照顾成了一个婴儿。你怎么宁愿儿子单身,也不愿意看着儿子成就一桩好姻缘?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邹金枝的嘴角歪了歪,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丈夫突遭车祸去世,她感到非常愧疚和自责。她认为她没有照顾好丈夫,才使丈夫惨遭横祸。因此,她把对丈夫的愧疚和自责全加在了儿子身上。她要竭尽全力对儿子好,哪怕自己粉身碎骨。照顾儿子是她毕生的使命,一旦儿子离开自己,她就非常恐慌。为了把儿子留在身边,她宁愿天天带儿子上医院,宁愿儿子单身,宁愿做牛做马侍候儿子,享受这种侍候儿子的快乐……

李副所长盯着哭诉的邹金枝,无奈地轻轻地叹息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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