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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8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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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大事件

 

                              

 

         

                          

对于肖怀宇来说,这场事故来得毫无征兆,令他猝不及防。

本来施工中最危险的诸如高空作业、机械起吊等危险系数较高的施工阶段已经过去,大批工人都已经发放了工资撤场,只留下一少部分人收拾场地,做一些收尾活归拢设备和材料,做最后撤场的准备。

这是高速公路建筑工地上的一处,施工队老板肖怀宇在这里承包了几联连续梁施工。紧赶慢赶地,还是在气温开始下降的时候才把最后两联梁的活完成。为了保证混凝土质量不受影响,就按照项目部下发的冬季施工方案对连续梁整体用篷布包裹起来,然后在里面生炉火加温。

事故就出在这个环节上。

这天早晨六点左右的时候,肖怀宇还懒在他那间办公室兼卧室的彩钢房里的被窝里最近没啥紧要活了,他一般得都比较晚,带班老刘就砰砰砰急切拍打着他的房门,声音急切而慌张:“老板,老板,快起来,出事了。”

老刘是个在工地滚了大半辈子的人,啥场面都见识过,早就练就了沉稳的性格,像今天么慌张的时候,肖怀宇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心一沉,一边答应着起身,脑子一边飞速地转动: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肖怀宇来不及穿外衣,穿着内衣内裤把门锁打开,老刘带着一身寒气一脸慌张的一头了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压低声音说:“老板,不好了,看工地的葛亮死了。”

肖怀宇一听头皮发炸,脑子翁的一声坐在床沿上。老刘努力喘匀了气息,苍白着脸色说,一大早,到工地巡视,特别担心在连续梁打更的葛亮半夜懒得动弹忘记给棚内火炉加碳,所以首先就去了连续梁。他先顺着梯子爬到把连续梁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棚内,觉得热气扑人,心里很满意,觉得葛亮这小子还行,没偷懒。然后自己就顺着梯子下来,转到墩柱旁边的彩钢房那。那是一间葛亮住着的彩钢房。老刘想去夸他几句,让他保持住棚温,可是远远地,他就看到彩钢房门口躺着一个人。他的心一沉:这天寒地冻的,谁没事躺在地上干嘛?莫不是葛亮这家伙煤烟中毒了?不应该呀,自己叮嘱他好几次了,进棚内往炉子内加焦炭要戴上防毒面具,而且一定要动作麻利,加完了焦炭马上出来。

心里揣着疑惑的老刘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到了跟前心咯噔一下,仰躺在地上的人真的是葛亮。他身体呈扭曲型躺在冰冷的地上,双腿蜷曲,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一只防毒面具丢弃在身边,滚满了灰尘。那张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脸此刻定格在眉头紧锁、面部肌肉鼓胀的狰狞的表情上,一双眼睛紧闭。

老刘的心立马慌乱起来,机械伸手拽了他一下,嘴里喊着葛亮的名字。葛亮的身体软如棉絮还有着些微的热乎气,缺没了呼吸,哪还能回答他。老刘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努力镇定着自己,想给葛亮上个班的老孙打电话,手哆嗦着几次拨不出去号码。他纷乱的脑子里还是闪过了一道灵光,觉得自己应该尽快让老板知道这事。怎么处理得听他的,就顾不上打电话了,踉踉跄跄向着几百米外的宿去跑去。

肖怀宇一边听着老刘的述说,一边胡乱地穿上衣服,心烦意乱拉着老刘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工地奔去,边走边吩咐老刘打120 。就算人已经不行了,还是要努力争取一下。老刘打完了电话,问要不要报案,肖怀宇想了想说先不报案吧,等我跟领导汇报完了再说。他吩咐老刘把葛亮上一个班的老孙打电话叫到工地,吩咐完就拿起电话,本来是想打给项目经理徐才飞的,一想到时间还早,而且徐才飞家休假,就把电话打给了副经理吴潇

吴潇经过的项目多,也参与过项目上处里这类事件,还是有些经验的,他当即在电话里嘱咐肖怀宇120 ,不管人是死是活,都要送到医院里让医生抢救一下,这样医院会给出个死亡证明书。这个死亡证明书很重要,以后像尸体火化、死者销户等很多事情的处理都需要它。吴潇告诉肖怀宇先不要报警。因为报警以后事情就公开了,上级主管部门诸如安监部门不仅会处罚项目部,拿走一笔不小的处罚同时会在全系统通报批评,那样,项目上损失的不只是钱,还会对今后的招投标有很大的影响,这种影响会波及到处里,甚至局里。吴潇再三强调,只要不是刑事案件,不管在工地是什么原因死的,都最好不要报警。他还特别嘱咐,天已经大亮了,附近村庄的老百姓陆续都起床了,所以得做好保密工作,封锁消息。同时保护好现场,如果人真的是遇害,以备警察勘察现场。自己马上就到。

肖怀宇干了这么多年的工程,头一次经这样的事情,六神无主的他完全没有了主意,听吴潇这么一说,就强迫自镇定起来,招呼工人拿着苫布把现场了起来。

刚忙乎完,120救护车就到了。急救人员下车经过简单的检查,就说人已经不行了,但还是在肖怀宇的要求下,进行了必要的抢救。最后在肖怀宇的请求下,医生同意把尸体拉到医院,能抢救最好抢救一下,不能抢救最好能查明死因。医生想了想说:“好吧,我可以把人拉倒医院,但是到那了能不能查出死亡原因我可不敢说。”

走一步算一步吧。肖怀宇千恩万谢地求着人家用担架把人抬到了救护车上。救护车呼啸着卷起一路烟尘驶去。这边肖怀宇告诉老刘安抚好工人情绪,嘱咐好工人意保密,围起来的现场暂时要保护好。然后拉着老孙上了自己的越野车,尾随救护车疾驶而去。

肖怀宇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吴潇,让直接去医院。

路上肖怀宇向老孙了解情况。老孙说,自己四点的时候给葛亮打的电话,让他来接班。他来的时候自己刚把棚里炉子添上焦炭,让他六点左右上棚里看看就行交接完自己就回宿舍睡觉去了。走的时候看葛亮一切正常。

肖怀宇问,老葛能不能是被煤烟熏到了,下来的时候走到彩钢房门口不行了。老孙五十多岁的年纪,是个很有生活经验的人,他想了想说,不应该,去棚里加焦炭也就是一会的时间,就算他不戴防毒面具也不会出问题。而且被煤烟熏了,也不能这么快呀。再说我刚才去棚里看了,没有新加焦炭的样子,看炉火着的情况,他应该是没有加过焦炭。

肖怀宇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紧张起来,说,那他会不会是被人害的?老孙想想说,不能吧,他和大家一无怨二无仇的,谁会害他?再说也没看到他身上有啥伤啊。

肖怀宇想想也是,即不像是中毒死的,也不像是被人害死的,他是怎么死的呢?肖怀宇心里不免疑虑重重。

老孙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劝慰他,老板,你别多想了,到医院就知道回事了。也许,也许他是因为心脑血管疾病突然发作死的呢。

一句话让肖怀宇恍然大悟。他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但是心情却轻松不起来。不管怎,人死在工地,自己脱不了干系,花钱不说,还得面对家属。这个葛亮,是手下一个行李的工班长带到工地的,人虽然有点滑头,但是干活还行。本来前些日子撤一部分工人的时候,是想让他回家的,但是他找到肖怀宇,说自己回家也没事,想在工地多干几天,多挣点钱回去,何况带自己来的工班长老李也没走,所以没想这么早就走。谁走谁留都是所谓的事,肖怀宇当时也没有多想,就把他留下了。事情就是这么的无巧不成书,偏偏就是这个葛亮出事了。肖怀宇后悔不已。

                            

在医院门口,吴潇和项目部的两个人已经等在了那里,他向肖怀宇简单了解了一下情况,大家就一起急诊室走去。那个急诊医生敬业,肖怀宇他们透过急诊室门上的玻璃看到,他正拿着电器在葛亮的胸口上做着紧张的抢救。几次电击以后,医生摇摇头,回头冲着门口无奈地摇摇头。然后他对身边的一个护士吩咐了几句,护士快步推门出去。不一会,一个中年医生和护士一起从走廊那边走过来进了急诊室。几个人围着尸体翻看了半天,接诊的医生在病志上记录着。

几个医生从急诊室出来了,示意肖怀宇他们到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在办公室里,接诊医生告诉肖怀宇,可以肯定的说病人不是受到别人伤害而,而是死于呼吸障碍。根据你们的描述,他或者是死于煤烟中毒,或者是死于心梗。吴潇哪种可能性更大?医生摇着头说,这个不好确定,要想确定真正的死因,需要公安局的法医对身体进行解剖,而且也只有他们的认定在法律上才有效。我们的认定,只能做参考,在法律上不生效。看来这个医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对他们不报警的原因心知肚明,但他还是问了句,需要报警让法医来么?

吴潇肖怀宇对望一眼,赶紧说,既然可以肯定不是死于外人的伤害,就先不报警吧。医生说,这个可以肯定,因为死者身上没有一点外伤,而且是窒息而死,脖子也不见一点勒痕,所以完全可以排除他杀这点。

吴潇就恳请医生把尸体简单处理一下,暂时寄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医生说可以,但是提醒说医院的太平间只能给保存三天,建议他们尽快把尸体转到殡仪馆。吴潇肖怀宇谢过了医生,出门商量对策。

肖怀宇早已没了主张,倒是吴潇还算镇定。他告诉肖怀宇了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但是既然事情出了,就得面对,而且要尽快解决,解决的越早越有利。他说,解决这样的事情无非就是钱。死者家属会悲伤,但是悲伤过后就是想多要点钱来补偿。那么大家就要坐下来谈了。往往大家都有这个心理,那就是私对公,往上冲。人死了,死者家属肯定会抱着公家大腿不放,尽力想多要些钱出来。公家又怕声张,把事情闹大了,只好答应家属的条件,往往是答应了这个条件还会有另外一个,没完没了。所以按照经验来看,处这样的事项目部不露面,由施工队老板出面和家属交涉,说所有的赔偿都是由施工队来负担,以私对私,这样的话,总会在比较理想的价格上谈妥。吴潇告诉肖怀宇,接下来,肖怀宇将自己面对一切,项目部只能站在背后给予支持。并告诉他首先要做的是,让带葛亮来的那个工班长赶紧通知家属,让他们来人。而且要做好工班长的工作,让他和家属说些有利于工地的话,在必要的时候,最好让他和肖怀宇一起做家属的工作。其次,做好接待工作,抽调精干人员料理后事,找个能吃住的中档宾馆,开好房间,等家属一来,就无条件地安排好家属的吃住和对死者祭奠等一切要求。总之就是一切要让家属满意,让他们尽量感受到温暖,这样多少对以后的谈判会有所帮助。当然了,做的怎么好,最后还是得靠钱解决问题。这边我会马上向领导汇报,让领导把这笔钱留出来。而你呢,首先要了解死者的家庭状况,咨询律师,因为不同的家庭情况赔偿的标准不同。当然,也别指望人家会接受法律意义上的赔偿标准,肯定是要多要些钱的。但是我们拿出这个赔偿标准和家属谈,有个大体的框架,让他们知道这个标准,对他们漫天要价能起到约束作用。

肖怀宇嗯嗯答应着,这个时候的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自己就得面对,打起精神把它解决好。

吴潇交代完这些就走了,临走时安慰肖怀宇说,一定要尽快把事情处理好,至于钱么,项目上会按惯例给予考虑的,不会都让肖怀宇承担,自己这就回去让计核部门联系保险公司,让保险公司的人尽快到场。项目上给每个工人都投了保的,所以钱的事你不必太担心。

肖怀宇答应着,送走了吴潇,就开始忙碌起来。他让带班老刘联系那个工班长,立即给葛亮家属打电话,但是不要说人已经没了,就说病重,家里的至亲能来的都让他们过来。之所以不让说人已经没了,是为了家属情绪不必太激动,虽然心里知道咋回事,但是毕竟还有一些幻想和希望。肖怀宇这么做,也是想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人死在自己工地了,自己怎么为人家做,都不为过。

接下来肖怀宇又马不停蹄地在市区内找了家比较合适的宾馆,和死者的老乡,工班长老李核实了家属来的人数后,加上这边自己准备的接待人员,肖怀宇一下子开了八个标间,并和宾馆餐厅打好招呼,说近期每天都要有二十几个人在餐厅吃饭,希望他们有所准备。

工班长老李按照肖怀宇的吩咐留在他的身边。老李和家属的电话沟通一直都没有断过。家属已经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一直在追问人是不是不在了,肖怀宇让工班长一口咬定人还在,但是病危,希望家属早到。家属就提出雇专车过来,说这样节省来回倒车的时间。近一千公里的路程,雇专车中巴过来价格不菲,但是肖怀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项目经理徐才飞给肖怀宇打了个电话,问了下情况,安慰他别想得太多,一心把事情处理好。并说自己今天就回项目部。

尽管项目部的领导对这事都很重视,也在尽力帮助他,但是肖怀宇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势单力薄。工地出了这么大事,应该让自己的家人来的,就算不能干别的,帮着出出主意说说话也好。但是肖怀宇心里没有合适的人选。自己是家里的独苗,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不在了,只有妻子女儿是他的亲人。妻子一直在老家侍候女儿读书,女儿正在读高三,明年夏天高考。妻子一直说,等女儿考上大学就好了,自己可以和他一起走东闯西,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免得他自己一个人在外饥一顿饱一顿的,怎么辛苦劳累,脏衣服还得自己洗。女人怎么好,心也窄,既然她在家出不来,这事就先瞒着她吧,免得她知道了担心,晚上又该失眠睡不着觉了。

亲人不能来,自己还有项目部的领导和工人呢,肖怀宇宽慰着自己,打起精神,准备迎接死者家属的到来。

                              

载着死者葛亮家属的中巴车第二天凌晨四点多下的高速。肖怀宇和一干人开着工地的两台车在高速公路口迎接。双方在比较开阔的地方下车见面。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手拉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在众人的搀扶下踉跄着脚步奔向工班长老肖怀宇已经通过老了解到了葛亮的家庭状况,知道这对母女就应该是葛亮的老婆和唯一的女儿了。

女人直奔老过去,满脸焦虑带着哭音问道:“大哥,亮子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哽咽着点点头。他们都是一个村出来的,撇开本乡本土的情谊不说,自己把葛亮带出来却不能给带回去,他的心里也是充满了愧疚。

女人见他点头,拖着长音嚎叫了一声,当场就昏在了地上。同来的两个男人急忙把她软如面筋的身体架了起来,又有两个女人为她扶胸掐人中,长一声短一声的叫着她的名字。小女孩抱着她的腰哭着叫着妈妈。

跟在老后面的肖怀宇心情无比的复杂,既有对家属的惭愧,又有被这场景渲染的心酸,他硬着头皮往前走着。两个被带班老刘选出来的精干的工人跟在他的后面,怕他被情绪失控的家属打一顿。老已经在和家属们握着手,并向肖怀宇这边指了指,介绍说这就是咱们老板。并低低地说了些什么。

许是老的话起了作用,许是来之前家属们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而且已经商量了对策。所以当肖怀宇和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尽管大家态度冷淡,倒是没有人对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也没有人想打他。倒是那个十几岁的孩子,见母亲醒过来了,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抱着她的大腿,哭喊着:“你还我爸爸,你还我爸爸。”

那个女人已经恢复了神志,她挣脱了别人的搀驾,踉跄两步,噗通跪倒在肖怀宇面前,哀嚎着:“老板,你还我丈夫,还我的丈夫。”

母女俩的举动让肖怀宇眼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流下来,他抚摸着孩子的头,无奈地望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机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被老介绍说是葛亮弟弟的中年汉子,使劲眨眨眼睛,应该是努力控制着眼里的泪水,他使劲摆下手对身边的人说:“把孩子和我嫂子扶起来。”

说完,他扭头问肖怀宇“我哥现在存放在哪?”他的穿着和举止与同来的那些人的农村人装束完全不同,目光中透着威严。肖怀宇判断这是一个机关干部。肖怀宇知道这个人可能就是此后几天里谈判的对手。他告诉对方,葛亮的遗体现在存放在医院的太平间里。对方就摆了下手说:“走,咱先去看看我哥。”

大家就纷纷上车。肖怀宇的两台车在前面领路,家属的中巴车跟在后面。肖怀宇发现,工班长老已经不在自己的车上,而是去了对方车上。他心里开始觉得不快,但是很快就释然了:人家是老乡,现在这种情形肯定是亲近的,可以理解。这样也好,他们正好可以通过老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让家属知道工地上能做的也都尽力做了。

到医院的时候,天还没亮,太平间大门紧闭。和医院门卫沟通无果,家属也坚持先不去宾馆休息,坐在车里等。有人去了24小时营业的殡葬用品店,买来香烛冥钱,那母女俩悲悲切切跪在太平间门口烧纸祭奠。

肖怀宇原来坐在自己车里,可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就下车地上走动。这边的中巴车上的人也都陆陆续续下了车。肖怀宇就往人群靠了靠。不管怎样,都是要面对的,自己完全没有的必要。

还是那个葛亮的弟弟,他冷着面孔接过肖怀宇递过来的烟,犀利的目光盯着肖怀宇,问了些事情的具体细节,他特别关注的是哥哥是不是有被人害的可能。肖怀宇客观回答,根据观察和医生的判断,应该可以排除这个可能。对方又问,那么我哥就该是煤烟中毒去世的,你们工地在密封的棚子里烧焦炭,没有具体的保护措施么?

肖怀宇本来想说医生怀疑是心肌梗死,但是自己当初想让医生给出这个死亡诊断人家不给出,而且此时没有必要强调这个,像自己想推卸责任似的。这么想着,他就说工地给看工地的人都配备了防毒面具,而且带班的和工班长都会在夜里巡查的。你哥是早班,从他上班到工人发现他不省人事也就两个小时。余下的话肖怀宇没有再说下去。这个时候,他不想给对方留下丝毫自己辩解的印象。但是他得告诉对方,自己不管是在事前还是在事后,该做的都做了。对方又问了些人是在工地就发现不行了还是到医院不行的。肖怀宇坦率地说应该是在工地就不行了,但是还是拉倒医院进行了抢救。

就不再说话,告诉肖怀宇他是葛亮的弟弟,叫葛明,并拦住了眼睛里充满了敌意奔肖怀宇的那个女人,责道:“我哥已经是不在了,研究正事吧。”

看的出来,那个女人是有些惧怕这个小叔子的,但她还是带着哭音说:“我啥都不想研究,就想让你哥哥活过来。”

这么说,葛明眼里也迸除了泪花,他向旁边的人挥挥手,过来两个人把她从肖怀宇身边搀架了回

天大亮的时候,看守太平间的人懒洋洋地过来了。房门一打开,家属们蜂拥而进。肖怀宇和手下没有进去,但是他看到葛明把嫂子拽到了一边,制止住大家的蜂拥而上,自己俯下身来掀开盖着尸体的托灵巾,仔细地看了起来。身边的女人们却早已不管不地哭成了一片。

肖怀宇见不得这个场面,就往旁边走了几步,目光空洞地拿出烟来吸。他知道这个葛明绝非一般人,他能忍住悲痛冷静地查看哥哥的尸体,说明这个人做事很有章法,也很镇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谈判会经历些什么,但是肯定会异常艰难。

一个多小时以后,太平间里的人陆续走了出来 。肖怀宇赶紧把他们让到车上。葛明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用阴翳的眼神看了肖怀宇一会,低沉着声音问:“我哥去世的时候你们报警了没有。”

肖怀宇回答:“当时忙着抢救人,没顾得上。在医院,大夫也没看到啥外伤,基本可以确定不是被害。如果你们家属对老葛的死有疑问,我们可以报警处理。”

葛明沉吟了一下说:“先去住的地方吧。具体的事情到那再谈。”

几辆车在肖怀宇预定的宾馆门前停下。肖怀宇和手下人率先下车,把家属们往宾馆里让。早有人到前台拿了房间门牌,按照家属的自由组合,把大家都安顿住了下来。安顿好了以后,肖怀宇挨个房间请大家下楼,去一楼餐厅吃早餐。除了老葛媳妇、孩子和两个女人说吃不下没下楼以外,其他的人都到了餐厅。

餐厅里按照肖怀宇的事先预定早就摆好了三桌饭菜。无非就是些馒头、小菜、粥什么的。肖怀宇把家属们让到了两个饭桌前坐下吃饭。招呼几个手下在另外一个饭桌前坐下。早餐不能喝酒,不用给大家敬酒,肖怀宇没在饭桌前坐下,见大家都动筷子吃了起来,自己就走出餐厅,站在外面吸烟。

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在东边的半空中发着瓷白的光,丝毫也没有减弱初冬的清冷。空气中侵人肌肤的寒气弥漫在四周,令人不由得缩紧了衣领。肖怀宇喜欢这种清冷,这清冷能够让自己混沌了一早晨的脑子清醒起来,借着现在短暂的清净时间好好思想一下问题,料想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问题。

虽然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但是肖怀宇知道,安抚好家属情绪是最重要的事。现在看来,虽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家属们的情绪暂时算是安定下来了。而且通过这一早晨的接触,肖怀宇感觉到这些家属们都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特别是老葛的弟弟葛明,虽然看人的目光阴翳锐利,但是他的身上透着一股机关干部的气息。相比胡搅蛮缠的人,肖怀宇更愿意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是的,机关干部懂得的法律多,见多识广,在谈判桌上他们似乎更是强劲的对手。但是肖怀宇认为,正因为他们知道的更多,和他们谈起来更容易些。自己这边既然没有想耍赖少给人家钱,那么就不怕对方懂得法律和政策多。相反,因为自己具有了国家机关干部身份,做起事情来反倒会有所忌惮,不会像泼皮一样胡来。在法律框架内谈判,一切都好谈了。

这么想着,肖怀宇暗暗在心里舒了口气。这时候,葛明夹着包阴沉着脸从餐厅出来,他看了眼肖怀宇说:“先把我哥运到殡仪馆吧,医院太平间的冷柜我看了,太简陋了,冷藏效果不能太好。”

肖怀宇点点头,打电话给手下人去医院联系具体事宜。这个期间葛明在旁边一直冷冷地看着他,见他安排完了,用冷静平缓的语气说:“肖老板,你上午要是有事就先忙去吧。我们要去殡仪馆祭奠一下,然后我还要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肖怀宇想了想说:“那好吧,我把老李和另外一个工人留下陪你们,需要什么尽管和他俩说。另外,我已经和宾馆的餐厅说好了,每天的三餐他们都会准备好。让家属们按时下来吃饭。”他停了一下,用诚恳的眼神看着葛明说:“你嫂子和孩子都没吃饭,你去劝劝吧。我们大家都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但是事情既然发生了,咱总得面对。人死了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别把身体搞坏了。”

葛明阴着脸看他一眼,淡淡说了句:“怎么做我们有分寸。你忙去吧。”

                           

肖怀宇把这边事情安排好以后,觉得没有什么遗漏了,就驱车回到了项目部。见到探亲回来的项目经理徐才飞,肖怀宇把情况作了详细汇报。徐才飞听了汇报很满意,他特别强调了一点,就是一定要把保密工作做好。一般这样的情况民不举官不究,只要把家属安顿好了,他们不去上面闹,那么项目部和公司就不会被处罚,也不会影响以后的招投标。徐才飞告诉肖怀宇,这样的意外,在很多项目上都会发生,除非是死了三个以上的特大事故没有人敢隐瞒以外,一般的死亡事故都会在私下里和家属协商悄悄地把事情处理掉的。

肖怀宇说家属有一点怀疑死者的死因,就怕他们要求解剖尸体。徐才飞深吸一口烟,重重的呼出一口气,说:“如果家属真的怀疑死者是被害而死,那么就得答应家属解剖尸体的要求。人命关天的大事,在死因上他们如果存在疑问,就算他们现在把钱收了,将来也会再翻出来找咱们。”他顿了下又说:“如果家属确定要做尸体解剖,也该交由公安法医来做。咱无权左右解剖结果,也没有必要去左右。到时候想办法把消息控制在公安那里,别扩散出去就好。”

肖怀宇有些担忧地说:“可是我听说公安和安监部门是互相通气的,这种事情只要公安知道了,一般安监就会知道。”

徐才飞抬头看他一眼,用手挠挠自己的短发说:“事在人为吧。能在公安那里做做工作把消息压下去是最好的,压不下去也没有办法。你先回宾馆那边吧,时刻关注家属的动态,和他们好好谈,首先要安抚好他们的情绪,能让他们冷静地坐下来谈。做到这些,无非就是钱的多少问题了。只要对方的条件不是太苛刻,就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

送走了肖怀宇,徐才飞打电话把书记宋玉海和办公司主任柳梅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宋玉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富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柳梅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工作作风泼辣、细腻、点子多。徐才飞简单地把肖怀宇汇报的情况和两人说了下,他觉得目前一切都还好,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死者家属提出来做尸检,那样的话公安就得介入,公安一介入,事情想压下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咱要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打算。如果公安介入,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努力和公安沟通,最好是别把事情捅到安监局。这个工作由书记牵头,奚主任配合。如果确实没法阻止这一切发生,那么就由我来承担责任,我去处里请求处分。

见徐才飞的情绪有些低落,柳梅当即表示自己会全力配合好书记的工作,尽量把事情做好。书记也表示会全力以赴去和公安那面沟通。就算实在捂不住了,被安监部门知道了,需要到处里承担责任,他作为项目部的工委书记,会和徐才飞一起去处里请罪的。

徐才飞对两人说的话很感动,他苦笑着摇摇头说:“我是项目第一责任人,真的需要承担责任,也该由我去承担。”他诚恳地望着书记说:“再过几年你就退休了,我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让你背着处分离开。”

宋玉海挺了挺腰身,坚决地说:“我不在乎那个,这个责任我不会让你自己去承担。”

徐才飞淡淡笑了笑说:“咱现在是在做预案,都别太紧张,也许事情没咱们预料的那么糟呢。”

三个人把一些细节又合计了一番,宋玉海和柳梅一道出门忙去了。

                            

肖怀宇与以葛明为代表的死者家属之间的谈判进行得异常艰难。

谈判的开始完全以葛明方高高在上、以一种压倒的态势开始的。

为了处理事情,方便及时地和家属沟通,肖怀宇在家属们住的酒店为自己也开了一间房,和司机一起住在那里。带班的老刘不放心,怕他俩人单势薄的和家属们冲突起来吃亏,就自作主张在他的房间旁边又开了个房间,安排两个年轻机灵的工人住在那里。知道老刘的安排是好意,加之现在工地的活也不紧,肖怀宇就默认了老刘的安排。而作为既是死者老乡又是工地工班长的老李,则自然地成了谈判双方的传话筒。

肖怀宇从项目部回到宾馆房间刚休息了一会,老李就敲门进来,说家属们要和老板谈谈。肖怀宇一边穿着外衣,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家属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肖怀宇能够理解老李所处的尴尬。一边是老乡,一边是合作了多年的老板,向着哪一方,不向着哪一方,都挺让他为难。但是他心里很清楚,一直陪着家属们的老李,一定会在众多乡亲面前把自己这边的情况托盘而出了。死者的死因,这自然是家属们最想知道的。好在老李当时去了现场,相信他会把实际情况告诉对方的。老李的话,比自己说十遍都有用,因为是老乡,他们更愿意相信他。其次,家属们一定会了解一些工地和老板的情况。老板的为人,好不好说话,实力有多强,能拿出多少钱等等。这些都是能够预料到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带班老刘想和老李谈谈,想让他在和家属介绍情况的时候倾向老板一些。肖怀宇制止了他,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首先在这场意外中工地方做到了一切所能做的。整件事件中,没有什么是怕家属们知道的。就算有,人命关天,也不能隐瞒什么。而且肖怀宇知道,在浓厚的乡情面前,老李势必会倒向家属一边。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所以他觉得和老李谈话是画蛇添足。而且他也特别能够理解老李的处境,不想让他为难。

此刻,肖怀宇特别想知道对方的想法,想知道对方的一切,但是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而且为了不给对方造成压力,问的漫不经心,而且目光没有看老李。

老李看了眼关着的房门,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们基本同意老葛不是被害死的。主要还是钱的事呗。人没了,多要点钱才是真格的。”

老李似乎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肖怀宇却对他十分感激,从他的话里肖怀宇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对方应该不会报警解剖。至于钱,当然是要陪给人家的,数额,谈呗。

肖怀宇瞬间觉得压在心上的那块巨石有了松动,胸口憋闷也有了些缓解。他微笑着对老李点点头,穿好衣服往外走。老李和司机跟在他的身后,在出门的时候,老李小声说:“老板,葛明是我们家乡镇上的派出所所长。你、你得小心点。”

肖怀宇闻言放慢了脚步。老李的话多少让他有些意外。根据葛明的言行举止,自己已经判断出他是个机关干部,但是没想到这个葛明会是派出所所长。一开始他是有些被派出所所长的名头给吓到了,可是等他走到葛明房间门口的时候,他的心反倒踏实了。派出所所长听着吓人,但是也许比机关干部更好沟通一些,起码他对法律更熟悉。而且作为执法人员,太出格的事他不会做。

以葛明为代表的谈判阵容,和只带着司机进门的肖怀宇比起来可谓强大。死者老葛的媳妇哭哭啼啼地和眼睛哭的像烂桃似的孩子坐在床上,两人女人和她们拥坐在一起低声劝解着娘俩。几个男人闷声不响地或靠窗或靠床站着。葛明阴沉着脸在门口把肖怀宇他们让进来,自己回身坐在电视下方的写字台上面,努嘴示意肖怀宇在对面的另外一张床上坐下。

一见肖怀宇进门,老葛媳妇一个高儿从旁边的床上蹦了起来,她哭喊着要向肖怀宇扑去,嘶哑着嗓子喊道:“老板,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她旁边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哭喊着让肖怀宇还她爸爸。

刚在床上坐下来的肖怀宇急忙站了起来,面对女人和孩子的哭叫,肖怀宇一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眼圈也不可抑制地红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们,只能伸出手把她们扶住,嘴里说着我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情等毫无意义的话。

葛明冷冷地看着眼前小小混乱,可能是觉得差不多了,低声喝止了娘俩的哭闹,让那俩女人把她们搀扶到别的房间。

待女人们走出房门后,葛明示意肖怀宇坐,肖怀宇就又坐在了床上。坐在对面写字台上的葛明离肖怀宇很近,俩人中间就隔着一个狭窄的过道。葛明坐的位置比肖怀宇的床要高出一截,葛明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用审视的目光盯着肖怀宇看,令肖怀宇很不舒服。但是这是第一次正式的谈判,肖怀宇忍耐着坐在那里,目光迎着对方犀利的眼神,等着对方发问。

葛明从肖怀宇的眼睛里看到了淡定和从容,他收回目光,从旁边的手包里拿出一个证件,递给肖怀宇说:“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警官证。”

肖怀宇接过证件翻看了下,还给葛明,点点头说:“嗯,知道了。”

葛明接过证件放回包里,眼睛里透着寒气,开始了凌厉的发问。他先是责问工地上管理不善,接着怀疑他哥的死因,并对死者有没有及时抢救提出了异议,最后拍着桌子喝道:“你这是在草菅人命,是在犯罪。”

早就在他目光审视下觉得很不舒服的肖怀宇从床上站起身,坦然的目光迎接着对方阴翳的眼神,用平缓的语气说:“首先,你哥老葛不是一个人当班,而且在做这项工作以前,我们已经把要领和需要注意的地方对他讲的很清楚了。其次,在此之前,对于你哥的死因我们沟通时你已经认可了不是他杀,基本可以确定是意外死亡。如果你对此有异议的话,只要你们家属同意,可以进行尸体解剖。至于对于死者的抢救过程,你们的老乡老李全程在场,我们是不是尽了全力,他的话最有说服力。而且医院那里也有抢救记录。”说到这,他加重了语气道:“我是不是犯罪了,不是你这个远方的警察说的算,就算要抓我,也得这里的司法机关来,你没有这个权利。”

本来他没想把话说的这么硬,但是葛明如审犯人般的态度和语气挑起了他身体里的斗志,加之临进门时老李透漏给他死者家属没想报警尸检的信息,他觉得有必要硬气一点,让对方收敛一下咄咄逼人的态度。他做出欲转身离开状,又说了句:“对于老葛的去世,我也很遗憾。但是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大家在这里是谈怎么解决问题,而不是在斗气。”说完,他就要往外走,转身的一瞬间,他看见葛明的眼神和态度都软了下来。

果然,葛明伸手拦住了他,缓和了语气说:“肖老板请留步。”他把肖怀宇又让到床头坐下,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看着肖怀宇的眼神也不再那么阴翳犀利了,他深深叹口气,说:“原谅我刚才的冲动,我想我的心情你也能够理解。不管怎样,人死不能复生,但是后续事情总得解决。你看,作为工地的大老板,你打算怎么补偿我那失去丈夫的嫂子和失去父亲的侄女呢?”说到这,葛明的眼圈红了,声音也有些哽咽,腮旁的咀嚼肌一动一动地跳,看得出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看到葛明的红眼圈的一瞬间,肖怀宇刚刚在心里建立起来的强硬瞬间倒塌,他知道此刻的葛明绝不是在惺惺作态,确实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失去亲人的痛苦。也许刚才他的语气和态度是职业病,也许他是想通过给自己个下马威在谈判中占得先机,但是现在,他的态度完全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有表现出要报警或者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既然如此,肖怀宇就态度诚恳地说:“人没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是要给予补偿的。至于补偿的标准,你们商量一下,也可以咨询律师,逐项列出来,我们这边也咨询一下律师,然后双方再谈。你看可以么?”

葛明听了他的话,从写字台上拿起一张纸,递给肖怀宇说:“这是我咨询我们县局法制办的一位同志后我拉的单子,你看看。”

肖怀宇心里惊诧对方反应的迅速,也看出了对方只是想要赔偿不想把事情闹大。

肖怀宇仔细看着手里的单子。死亡赔偿金、抚恤金、丧葬费、精神损失费等等列了一大趟,他看了眼下面的总额:一百一十多万元。虽然还没看到对方的户口本,但是肖怀宇早就在徐才飞的建议下,通过老李对老葛的家庭做了一些了解。死者老葛只有这一个十四岁的女儿。老葛的母亲已经去世,老父亲七十多了,住在葛明家。按照这种情况,肖怀宇从律师那了解到,就算把葛明的父亲也算在内,女孩抚恤金发放到十八岁,老人抚恤金发到八十岁,再加上老葛妻子应该得到的死亡赔偿金、精神损失费、误工费等杂七杂八的所有的费用加在一起,也才刚超过五十万元。五十万元和一百一十万元差距实在太大,不管肖怀宇的心里能不能接受,现在他都不能接受。

他当即指出了单子上的几点错误,说:“葛老弟,你再找个更专业的人士问问,你这上面列出来的东西要么不存在,要么就高得离谱。”

葛明皱着眉头说:“这是我们县局法制办主任一项一项告诉我的,能错么?”

肖怀宇站起身,淡淡地说:“肯定是高了,你还是再咨询一下吧。”

葛明很不高兴地把那张单子放到写字台上,语气强硬地说:“肖老板,就算这个数额有点高,我们活生生的一个大活人没了,你不应该多给一些补偿么?”

肖怀宇回答道:“多给的补偿我会考虑的。但是我们应该先有个标准。这种事情在法律的框架内谈更好一些。你还是找个专业人士再详细问问吧。下午我们再谈。告辞。”

说着,肖怀宇礼貌地冲众人点点头,转身和司机走出门去。走廊里,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司机走到他面前,暗暗地向他伸出了大拇指。他淡淡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让他去把老李叫来。

老李一进门就关上房门说:“老板,你太牛了。你可不知道,这个葛明在咱家那边可是个人物,没几个人敢像你这样跟他说话。没想到老板你还有这两下子,佩服。”

肖怀宇摆摆手没接他的话茬,直截了当地说:“你把老葛家的户口本拿给我,我看看。”见老李有些疑惑,他解释道:“我看了他家的户口本,才能知道按啥标准赔偿。你去要吧,把原因说清楚,他们会给的。”

老李答应着走了,很快手里拿着户口本又回来了。肖怀宇翻开户口本看了看,情况和老李早些时候介绍的一样,户口本上除了户主老葛,就有妻子和女儿两个人的名字,老葛的父亲不在上面。看完了,肖怀宇让老李把户口本送回去。虽然不知道在以后和对方的交锋中会发生什么,但是起码做到了知己知彼。他再一次在心里感激徐才飞和书记宋玉海的提醒,幸亏他们说赔偿签协议的时候需要对方的户口本复印件,他才让老李通知家属的时候把户口本带着。现在看来,这个做法是明智的。

                            

谈判并没有在下午继续。

吃午饭的时候,肖怀宇给对方上了酒。对方的几个男人都喝了点酒,态度也都有所缓和,不像刚见面时那么冷淡,有个年长的男人带头对来敬酒的肖怀宇表示感谢,其他几个人也都轻声符合着。肖怀宇说了些辛苦、大家吃好喝好之类的话后,就撤到自己这边的桌上。这种情况下,不宜说的太多,也不宜渲染气氛。餐厅里没有其他客人,就肖怀宇他们几桌。大家安静地吃着,偌大的餐厅只能听见杯盘的轻轻碰撞声和人们交流的低语声。

肖怀宇注意到,葛明没吃几口饭菜,此刻早就在门外背对着房门抽烟。肖怀宇也没有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口,就走出门去。

葛明见他出来,轻轻点下头,扬了扬手里燃着的半截香烟,没接肖怀宇递给他的香烟。肖怀宇把烟点上。两个人都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人流,默默地吸烟。

过了一会,葛明扔掉了手里的烟蒂,说:“下午我们大家想去殡仪馆祭奠一下我哥,你给安排一下吧。”

肖怀宇回到:“好,我让司机在车里等着你们。”

葛明抬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向宾馆门口走去。肖怀宇看着他那略显佝偻的腰身,突然觉得这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不像当初看到时那么强大了,甚至有些可怜。肖怀宇知道他的内心必定被失去兄长的痛苦打的稀里哗啦。他之所以还能站立着没有倒下,是为了给自己的兄长家人多争取一些补偿。这也是一个男人不管遇到什么大事时都该有的担当。一瞬间,肖怀宇的内心柔软起来,甚至有些冲动地想:让这一切快点结束吧,哪怕自己这边多拿出点钱,也不要再这么纠缠下去了。这个过程实在是一个对所有人折磨的痛苦的过程。

肖怀宇有些恍惚地往宾馆走,寒气迫人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使他刚才有些激动的心又冷静下来。自己是想早点结束这件令人头痛的事,但是,凡事办起来都有规矩。这件事说到底就是钱的事,自己是可以多拿一些给他们,但是这钱要让对方接受的心服口服。如果这钱对方拿的太容易,他们就会觉得心安理得,也许还会生出其他别的事来。何况这种情况项目部都有个大体框框,自己给突破了,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让人家怎么处理。说一千道一万,钱不是问题但是也是问题,钱可以给他们,甚至可以适当的多给一些,但是这钱怎么给,可是有说道的。一切的程序都躲不过去,要想这事处理的利索没有后患,那么,还是得谈判。只有谈判,才能找到彼此之间都能认可的契合点,得出双方都认可的条件。所以,尽管有时心是柔软的,但是有些事不得不硬起心肠来做。

整个一个下午,葛明都领着家属们在殡仪馆祭奠死者。近千公里的路程,他们不可能把尸体带走,按规定也不可能让带走。尸体就地火化,带骨灰回去。除非极特殊情况,殡葬管理部门不会允许让把尸体拉走的。所以他们把该做的能做的祭奠仪式尽量完成。等到双方谈妥条件,尸体立马火化,家属们即可带着骨灰盒返乡。

因为不用谈判,肖怀宇就有了充足的时间来细细熟悉律师针对此事提供给他的法律条文,为将要到来的谈判做好充足的准备。他按照律师给出的条文,比对老葛家的具体情况,计算出老葛家最多能得到五十二万。再加上杂七杂八的费用,自己这边有五十五万即可解决问题。但是肖怀宇知道,这只是法律上的解释。五十多万肯定不会是对方能够接受的条件,他们的胃口肯定会更大些。自己就很有必要让对方知道他们实际该得到多少,在此基础上,即使对方想多要一些,起码也会有个限制。

越研究这些法律条文,肖怀宇越觉得心中有底,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几乎能把相关的几项重要条文背诵下来了,这也为他迎接接下来的艰难谈判增加了信心。

                           

谈判是在第二天上午继续进行的。

因为有了上次的铺垫,彼此都不是那么陌生了,也少了很多的迂回和试探。

葛明上来就开诚布公地说,家属们对死者的死因都没有了异议,对事情发生以来工地一方的处理也没有什么问题。现在大家要坐下来一起研究的就是补偿价格。葛明很干脆地喊出了价格:一百一十万元。说完,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肖怀宇,分明是想探究对方内心的想法。

肖怀宇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打开手包拿出一张纸,上面是他按照老葛家的自然状况,根据律师给出的建议,一项项列出的赔偿条款清单。

这个期间,葛明一定是又找了律师或者相关法律人士询问,所以他看了看肖怀宇递给自己的清单没有提出异议,他把清单还给肖怀宇,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你写的这些我都知道。”说完,他拿出烟递给肖怀宇一支。

葛明为肖怀宇点燃了香烟,自己也在嘴上吸了一支,然后说:“今天咱也别按那些条条款款办事了。咱就事论事。一句话,人在你的工地没了,扔下一大家子人,说啥你也该多给些补偿的。”

肖怀宇摇摇头说:“老弟,你这口开的也太大了。人是在我的工地没的不假,但是既不是我害的,也没法断定他就是煤烟中毒去世的。也许煤烟只是个诱因,诱发了他的心脑血管疾病。”

肖怀宇的话还没有说完,一直坐在旁边床上的老葛媳妇一下子跳起来,带着哭音说:“肖老板,你可不要瞎说,我们家老葛从来没有什么心脑血管病,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调查。”

葛明也阴沉了脸质问道:“肖老板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推卸责任?”

肖怀宇轻轻摆了摆手说:“你俩不用着急,我这么说绝没有想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想大家都冷静下来多替对方想想。不瞒大家,我工地的工人都是上了保险的,老葛也不例外。老葛出事以后,我第一时间就报了保险公司,人家经过勘察现场检验尸体以后,得出了这个结论。那就是老葛的死因不是煤烟造成的,他们更倾向于是心脑血管疾病。他们认为,虽然也许煤烟是诱因,但是令人死亡的是心脑血管等自身原因。按照这个结论,人家保险公司是不给于赔偿的。”

肖怀宇的一席话令大家都有些意外,场面出现了短暂的冷场。葛明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们凭啥就断定我哥是死于心脑血管而不是死于煤烟中毒呢?”

肖怀宇没有先回答,而是从手包里又拿出两页纸递给对方。葛明接过来看了眼,递还给肖怀宇。肖怀宇接过来收好,说:“你是警察,这份保险公司出的勘验单,你一定比我看得更清楚,人家的结论也不是随便就出的。报告里说,首先,煤烟中毒不会这么快就没了生命迹象。其次,煤烟中毒死亡的显著特征就是死者的胸口应该有红斑。而老葛的胸口没有。我不是专业人士,不知道他们说的对不对。葛老弟你是行家,你觉得他们说的是不是有些道理?

葛明皱着眉头沉吟了一下,说:“虽然他们说的有一些道理,但是各人的体质不同,每个人的反应不同。他们下这个结论,就是为了推卸责任。”

肖怀宇点点头说:“我也知道他们这是在想办法找理由达到不予理赔的目的。但是你也知道,要想真正的找到死因,只有请权威部门解剖尸体。这个,我想你们家属是不会同意的。”

“对,我们不同意。人都已经死了,干嘛还要把人切开检验。我不管,反正人是在你工地没的,我只管你要说法。”老葛媳妇在旁边斩钉截铁地说。

葛明挥挥手让人把想往前上的嫂子拖开,皱着眉头对肖怀宇说:“我嫂子说的话虽然难听,但是话糙理不糙。我们认为,我哥就是煤烟中毒死的。至于保险公司怎么认为那是他们的事,与我们无关。正像我嫂子说的那样,我们家属是不会同意解剖尸体的。人已经没了,除非重大原因,作为家属都想死者能囫囵个儿走。”

肖怀宇耐着性子解释说:“我再强调一遍,我说这些的原因首先不是想推卸责任,也不是非逼着家属同意解剖尸体。人既然已经没了,我们都冷静下来把后事处理好,有个大家都比较满意的结局,才是我们应该做的。”

葛明不愧是个警察,见他这么说,不失时机地紧跟道:“你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人是怎么没的,你都会负责的,对吧?”

肖怀宇点点头说是。

“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强调保险公司怎么下的结论吧?”葛明紧跟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保险公司那面没有异议,你们提出的五十二万元的赔偿虽然高了些,但是我还勉强可以接受,毕竟保险公司那能出一部分。但是现在人家肯定是一分钱不会出的。”肖怀宇不紧不慢地说。

葛明的脸一下子又阴沉下来,他眼里阴翳密布,一字一句地问:“那你的意思就是不能答应我们的要求了呗?”

肖怀宇点点头说:“按照法律规定,我应该补偿五十二万元,而你们却要一百一十万元。之间差异太大,恕我不能答应。”

葛明恼怒地从肖怀宇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猛地抬高声音说:“既然如此,你就别怪我们把事情搞大了。也许明天,不,下午,就下午,可能这些家属们会抬着我哥去你们项目部堵门,到时候看你们怎么收场。”

肖怀宇也霍地从床上站起来,直视着对方,声调不高,但是语句清晰有力:“葛老弟,葛所长,别忘了你是一个警察,而且还是一个领导。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家属们抬着尸体堵项目部门,我们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们会把你在这边的所作所为反应给你的领导。”

葛明愣怔了一下,瞪着眼睛说:“家属们做什么和我有啥关系?”

“你是带队的,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你授意的,怎么能和你没有关系呢?”肖怀宇的声调也高了起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都是我授意的?”

“你从来到现在的一言一行都是证据。”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怕。因为我的领导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你不要这么自信。公安局是个纪律部队,我更相信你们的领导是公正的。”

俩人你来我往,声调越来越高。葛明的那些家属们都站起来往上凑。肖怀宇的司机见状赶紧站到肖怀宇的身边,怕他吃亏。

肖怀宇推开了司机,淡定地站在那,声音不高却很威严:“我想大家在这是来解决问题。我也能理解大家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想解决问题,就不要胡来。”

葛明愣怔了一下,可能肖怀宇的话说到了他的要害:自己话是那么说,但是作为一名警察,自己真的就能组织家属去闹事么?那么说就是想吓唬一下这个冯老板,没想到这家伙懂得还真不少,不好对付。眼见着家属们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要对肖怀宇动手,他紧忙挥了下手阻止了大家,说:“肖老板,你说对了,我不会让大家去项目部堵门的,但是如果这件事你不能给我们解决好,我们也就没有必要给你们保密了。我们会把这件事情捅到上面去。”

原来他也知道这件事怕声张,所以才会这么有恃无恐,要起钱来狮子大张口。肖怀宇在心里冷笑一声,他从来就没把对手想的有多弱智,该知道的人家必定会知道,该懂的人家也一定会懂的。他想,既然他把话捅破了,想以这个要挟,那正好,就此打消他这个念头。

他平静地看着葛明,说:“你有权利那么做。但是你那么做的后果是,项目上会因此受到处罚,而我,就没有必要和你在这里谈了,我们都将严格按照法律的规定来执行赔偿标准,那样,你们可能连五十二万元都得不到。”

葛明歪着头质问:“你们宁可被安监局罚款也不想多给我们一些钱?”

肖怀宇至此心里更有了底气,他已经完全知道了对方所思所想,所以他直言道:“安监局罚的是项目上的钱。而补偿给你们的钱却是我个人的。这完全是两个概念。当然,能够在不把事情扩大化了的情况下解决问题,谁都不伤害是最好的。正是这个原因,我也愿意为此多拿出点钱来。这样,我不仅对你们家属有了交代,也算对项目部有了交代。将来他们有活儿也还会想着我。因为不想对不起你们,也不想毁了我和项目部的合作关系。在这件事上,我会在五十二万元的基础上,多拿出一些钱给你们。但是,一百一十万实在是太多了,我无法承受。请你们再考虑一下。”

说完,肖怀宇向众人点点头,和司机一起走出门去。

                             

下午快到四点的时候,肖怀宇正在房间里思谋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又该如何面对,房门被敲响。司机进来说,老板,那面让你过去。肖怀宇知道,所谓的那面是指葛明他们。肖怀宇起身穿衣,他回来后就一直在心里揣摩,回想着自己在和葛明的谈判中有没有做得不对的地方,分析他们是不是会真的去项目部闹或者真的把事情反映到上面。他仔细想了想,这两件事他们都不会做。因为他们的目的就是想多要些钱,自己已经把话说的那么明了了,如果葛明还去做,那他就真让自己低看了。尽管心里这么想的,但是肖怀宇还是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他让司机盯着点对方的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告诉他。

趁着大家都吃中午饭的时候,肖怀宇去了趟项目部,把上午的谈判情况向项目经理徐才飞做了汇报。徐才飞很满意,告诉他灵活一些,这件事越早处理越好。

再进葛明房间的时候,肖怀宇明显感觉到了气氛的轻松,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友好。这气氛令肖怀宇感到很欣慰,心里也有了数,起码他们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

葛明一改常态,把肖怀宇让到椅子上坐了,自己坐到了对面床上,又拿出烟来给肖怀宇。肖怀宇客气地接过来,点上。俩人都坐在那吸了会烟,葛明竟然难得的轻微地笑了笑,说:“肖老板,我们大家合计了一下,一百一十万元确实有点多。我们打算退一步。你看,你能给多少呢?”

七十万元。肖怀宇脱口而出。说出来这话以后,他的心里就有些后悔,这虽然不是买卖,可是讨价还价的过程应该比正常的买卖还要复杂和曲折一些,也才会杀下价来。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么早就抛出了价格是犯了忌,但是他不后悔,他看不了孩子的哭泣,一个没爹的孩子,是最能让人心软的。尽管他没有看大家,眼睛一直盯着葛明那张没有风云变化的脸,但是他的余光看见了屋里其余的人脸上都有了松动。他由此判断出自己给出的价格打动了他们,就算他们对这个价格还不满意,最起码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诚意。

果然,葛明看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但是那种活泛一闪而过。他摇摇头说:“肖老板,你这价杀的有点太狠了。我们要价一百一十万元,你只给我们七十万元。这怎样都说不过去呀。”

肖怀宇也摇摇头说:“葛老弟,你这本身就是概念上的错误。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一百一十万元,是你们毫无根据的漫天要价。而我给出的七十万元,已经在法律的基础上多给出了近二十万元。我这人喜欢直来直去,不愿意纠缠。所以我直接把我能给的钱数告诉了你们。”他见葛明还想说什么,就站起身说:“先这样吧,你们大家再考虑考虑。我先回房间了,等你们消息。”说着就自顾自地走了。

肖怀宇知道,七十万元不会是最后的价格,但是如此一来,最后谈下来的价格,应该是可以接受的。

果然,下午晚饭前,肖怀宇的房门又被敲响。肖怀宇以为又是司机过来报信,就喊了声进来。可是门外的人没有进来,还在敲门。肖怀宇疑惑地起身开门。出乎他意料是,门口站着的不是司机,而是老葛的老婆和孩子。这娘俩一看到他,一起跪倒在他面前,娘俩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带着哭音说:“可怜可怜我们吧,老板,我们真的没法活了。”

肖怀宇虽然知道对方打的是妇女孩子牌,以取得他的同情,但是谁面对这样的场面都难免心软。眼见着母女俩跪在门口,自己又没法搀扶,情急之中看到葛明在走廊里背对着他们吸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葛明的背影喊道:“葛老弟,你赶快过来把你的嫂子和侄女弄走,你们这么整算是咋回事?”

葛明闻言慢吞吞地转过身,不急不缓地向这边走来。到了跟前,他拽起了嫂子和侄女,说:“肖老板会考虑多给你们娘俩一些钱的,别在这门口哭哭啼啼的了,赶紧进屋。”说着,就把娘俩拽到了肖怀宇的屋里。

葛明转头对肖怀宇说:“肖老板不好意思,我是怎么劝也没劝住,这娘俩非要到你这来,说求求你再多给一些钱。我哥没了,他们娘俩也真的没有依靠了,孩子还小,还要念书,你就抬抬手,多给他们点钱吧。”

肖怀宇本来内心已经动摇,但是他还是机械地说道:“这些钱都是我个人出的,我已经是尽力了。”

他的话音刚落,那娘俩又“噗通”跪倒在地上,老葛媳妇嘴里哭着哀求,那个孩子竟然一边哀求一边磕起了头。肖怀宇的心立马又柔软起来,但是他不便伸手搀扶他们,就没好气地斥责葛明:“亏你还是个派出所所长,看你都弄得什么事?还不赶紧把他们娘俩弄起来?”

肖怀宇的话令葛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伸手拽起地上的母女,没好气地说:“你们回去吧,我和肖老板再谈谈。相信他不会让我们太失望的。”

老葛的媳妇还要说啥,葛明坚决地挥了挥手。娘俩擦眼摸泪的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尽管知道这里面有演戏的成分,但是肖怀宇的内心还是变得酸楚和柔软起来,他没等葛明再说什么,直接了当地说:“不管怎么说,毕竟人没了,留下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我虽然没有多少钱,但是我还可以赚。这样吧,我再拿出十万元,总共给你们八十万元。”见葛明还要说什么,肖怀宇坚决地摆下手说:“你啥都不要说了,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极限了。”

显然葛明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的,他伸出手和肖怀宇握了握说:“我也知道你也是尽力了。那就这样吧,我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没啥问题的话咱就进行下步吧。”

肖怀宇点点头送他出门。

晚饭的时候,葛明过来敬酒,面色不像以往那么阴翳了,多少有了些活泛。肖怀宇和他轻轻碰了下杯,俩人都浅浅地喝了一小口,意思意思。临走的时候,葛明小声说:“明天办手续吧。”

可是到第二天办手续前,又出现了问题。

                             

本来头天晚上肖怀宇已经去了项目部,把最终的谈判结果向徐才飞做了汇报。徐才飞比较满意这个结果,虽然多给对方不少钱,但是还没有突破一百万元大关,这个结果还是可以的。他见肖怀宇面色憔悴,情绪有些低落,就劝他凡事想开点。这八十万元先由项目部划给他,由他交给家属。至于这笔钱以后由谁负担,怎么处理,再议。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把家属这边问题解决了,让他们没有异议不留后患地回家。肖怀宇答应着,又去和书记宋玉海请教了一些签订赔偿协议的注意事项,这才回到宾馆。

第二天早晨天刚亮,司机就拿着打印好的赔偿协议进门,并且连同对方的身份证复印件、户口本复印件一起交给了肖怀宇。双方约定的是先火化尸体,然后签订协议、付钱。都相信对方是为了解决问题的,所以双方对程序的先后都没有太计较。特别是葛明,他判断出这个肖老板不是言而无信的人,而且他也不怕对方言而无信,真的那样的话,他会把项目部闹翻天。那样的结果是大家都不愿看到的。所以他说服了家属们,可以先火化后付钱。

但是在尸体火化前,还是出现了点小问题。

本来肖怀宇和几个手下陪着葛明等一干家属去了殡仪馆,合计着大家一起张罗着把尸体火化了,签了协议这事就算结束了,可是在要办火化手续的时候,葛明把肖怀宇叫到了旁边,用商量的口吻说:“肖老板,我们回去还得举行葬礼,这样一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他说到这,肖怀宇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急忙说:“葛老弟,我给你的八十万可是包括所有的费用的。不仅这样,连你们来回雇的专车费用都包括在里面了。”

葛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脚捻着脚下的石子,犹豫了下抬起头说:“我知道咱都谈好了的,我不该再提啥要求。但是我这次就厚着脸皮和你提一句,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咱没二话。那边该火化继续火化。”

肖怀宇头次看到葛明在自己面前服软说话,也知道他这次节外生枝并非他的本意,就说:“你说吧,还有啥要求?”

葛明犹豫了下,硬着头皮说:“你看看你能不能再多拿两万块钱,作为这些杂七杂八的费用?这个钱是我替孩子向你要的。她还小,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如今爹也没有了,她今后的生活就靠这点钱了。”说着,葛明竟红了眼圈,他使劲扭了下头说:“当然,如果你不答应,我也没二话,咱按程序继续往下进行。”

葛明的话和诚恳甚至是谦卑的态度令肖怀宇实在无法拒绝,尽管他可以拒绝,但是他还是点点头说:“好吧,我再给拿两万。我希望这是咱俩之间最后一次谈钱。”

“好,哥哥你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一言为定。”葛明说完,拍拍肖怀宇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开。

接下来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尸体火化结束后,大家一起回到宾馆。肖怀宇把打印好的协议书拿出来给葛明看过了,确定无疑后,他首先在上面签了字,然后交给老葛媳妇签字。按照法律规定,老葛媳妇是第一受益人,又是孩子的监护人,所以这个字得她签。签完了字,肖怀宇又让她看了看事先打印好的保证书,大意无非就是所有钱已付完,双方不得反悔,如有反悔双倍返还等约束性条款。肖怀宇知道,这也就是个约束而已,如果人家拿了钱真的反悔,你也没有办法,但是那种两败俱伤的事,一般不会有人干。为了保险,他让葛明也在保证书上签了字。他觉得无论如何,一个派出所所长在这种事情上是不会出尔反尔的。

所有的文书都签署完了,肖怀宇亲自驾车拉着葛明和老葛媳妇,去银行给老葛媳妇转钱。几个人把情况和大堂经理一说,大堂经理客气地把他们请到贵宾室。只一会功夫,转钱的程序就操作完了。双方确定无误后,肖怀宇又让老葛媳妇在银行出的票据上签上了名字。

至此,这场事故总算是尘埃落定。葛明与肖怀宇用力握了握手,一行人带着骨灰盒乘坐来时的中巴车踏上了归途。

                             

场事故就这么不为外界所知的处理完了。但是还有很多后续的工作需要处理。

项目经理徐才飞知道八十万元的赔偿款都让肖怀宇自己承担显然是说不过去的。现在的施工队都是清包工,像钢筋、混凝土等材料全部由项目部供料,除了赚取人工费,在其他的小型材料上几乎无钱可赚。按理说这样的承包模式,如果工地出了大的伤亡事故,施工队根本无力负担巨额赔偿。遇到像肖怀宇这样有些实力也诚实厚道的老板还好说,他们会不讨价还价的尽自己所能把事情处理掉。如果遇到小施工队老板,自己又没有什么钱,这种情况就会把事情都推给项目部处理。这些情况上面不是不知道,也许是考虑到其他方面的原因,还是尽力会让施工队自己去解决处理。施工队自己处理不了的,项目部再接手。施工队自己处理的,往往就会贴上自己的钱。而那些无力赔偿的队伍,虽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但是起码不用往里贴钱,如果是自己在项目上压的钱不多,老板干脆直接跑路。这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你诚实厚道有担当,就要比别人多付出一些。

徐才飞是从下面干上来的,他和大多的项目经理都持有这样一个观点:施工队如果发生大的伤亡事故,按照现在的承包模式来看,赔偿应该由项目部来承担。但是一直以来约定俗成或者一些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文件规定都是由施工队自行承担。不过因为施工队都拿了保险费,保险公司那里最高额的三十万保险金可以给施工队。其他的钱,就只有从施工的工程款里扣了。就算拿到那三十万的保险金,施工队也是要费一番周折的。按照保险公司的规定,这个保险金应该直接打到死者或者伤者受益人的账户上。项目部或者施工队老板都得不到。那么受益人的赔偿金已经足额拿到了,这个保险金应该归付出保险金的项目部或者施工队老板所有。为此,付款方一般都会让赔偿金受益人写个授权书,把接受保险金的权利授予付款方。按照这个套路,徐才飞嘱咐肖怀宇一定要拿到老葛媳妇授权给他的授权书。虽然保险公司那面对死者死因提出了异议,不予理赔,但是徐才飞坚持让肖怀宇拿到了老葛媳妇出具的授权书,以备留用。

徐才飞先和投保的保险公司取得了联系,对方倒是很客气,不过一口咬定现场勘验人员的结论不能更改,按照这个结论,保险公司不能支付保险金。几次沟通未果,徐才飞就和肖怀宇驱车去了一趟省城,见到了保险公司的区域经理。双方经过交谈和研究,这位经理给徐才飞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处里当初负责给各项目投保险的同志和保险公司的上级领导沟通一下,这么大的一个处的很多项目都在这家保险公司投保,领导不会为了几十万块钱不给面子。何况勘验员给出的勘验结果也有值得推敲的地方。不过像我们这种基层单位无权违规操作,你们要是想得到保险金,就得解剖尸体,确定死因,才能按情况裁定。但是如果有上级领导说话,他也许会考虑到和你们处里的长期合作关系,又有对勘验结论的争议作为前提,也许会考虑把保险金给你们。

接待徐才飞他俩的这个区域经理就这么快言快语地把情况说了,也十分理解他们的心情,指出了一条似乎还算可行的道儿。徐才飞和肖怀宇虽然最终没在这里解决问题,但是他们对人家还是十分感谢的。就想请人家去街上吃点饭,以示答谢。不想人家一口回绝,说大家都忙,等再有机会的吧。

徐才飞和肖怀宇没有马上回工地。徐才飞想,既然已经到了省城,何不去趟处里,一来向处长汇报一下这个事故的处理结果,二来把保险金的事和他说说,看他能不能和处里办保险的同志打个招呼,不管能不能办成,该做的也得做呀,最好是能把这三十万元保险金要来,要不这赔偿金不管是肖怀宇出还是项目上出,数目都太大了。

                             十一

还好,徐才飞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处长。处长刚刚开个会回到办公室,见徐才飞风尘仆仆地进门,赶紧把他让到沙发上坐下,用纸杯泡了茶递给他。徐才飞顾不上喝茶,尽量简洁地把这次事故的处理情况向处长做了汇报。处长听完了汇报,淡淡说了句:“还好。”

徐才飞见领导没有不高兴,就把保险金的事说了,并请求领导帮着协调处里办保险的同志,让他帮忙和保险公司沟通一下,争取把保险金要来。处长当即拿起手机挂了个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告诉徐才飞去楼上找一个叫赵强的同志,需要他做什么,直接和他说,由他和保险公司领导沟通。

徐才飞站起身向处长致谢,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领导,关于付给死者家属补偿款的处理我还想和您请示一下。”

处长点点头让他接着往下说。

徐才飞说:“这次施工队除了补偿给死者家属的八十二万元以外,再加上招待家属吃住等,总计花费怎么也得有八十五万元。就算把三十万元的保险金要下来了,剩下的这么大的一笔钱,按照现在的承包模式,施工队根本承受不了。您看,我们项目部是不是适当给施工队一些补偿?”

处长略加思索,说:“一直以来,处里和上面的意见是,处理这样的事情,按惯例由施工队负责补偿。你说的情况我也知道。但是这个口子确实不好开,项目部不能一揽子地把问题都揽过来。何况施工队自己在管理上也有问题。所以原则上补偿款由施工队来出,但是项目上适当给施工队一些找补。”

徐才飞点点头说:“明白了,领导,那我先去办保险的事了。”

徐才飞在楼上找到了那位办保险的同志,因为处长给他打过了电话,所以他对徐才飞很客气,详细了解了相关情况后,让徐才飞回去等结果。

回去的路上,徐才飞见肖怀宇闷闷不乐,以为他心疼拿出去的八十多万元呢,就和他开玩笑。肖怀宇笑笑说:“领导别取笑我了,钱我不心疼。男人么,千金散去还复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不管老葛是怎么死的,我在工地管理上还是有漏洞的。如果管理的再细一些,这件事就不可能发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就不会这么没了。”

徐才飞劝解道:“人的一生中,有些劫数是躲不掉的。或者破财,或者伤亡,有时候真的无法预料。谁都不想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这世上每天都会有不好的事情或者是灾难发生。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去把一切做好,努力避免这些不好的事情发生。但是事情发生了,我们也不能气馁,勇敢面对。然后在挫折中找到不幸发生的原因,完善我们的管理机制,给大家一个更完美一些的生活工作空间。”

肖怀宇仔细看看他说:“领导,你这番话说的太有水平了,像是学者说的。”

徐才飞哈哈大笑,笑够了,用自嘲的语气说:“想当年咱也是读过书的人,多少也有些思想。偶尔还能说出一些歪理。都是这工地闹的,这些年把自己滚的粗糙了,甚至身上还有了一些匪气。哈哈。”

肖怀宇一边开车,一边给徐才飞竖起了大拇指。俩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赶,多日来积攒在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

                          十二

当晚,徐才飞召开了班子会议,专题讨论肖怀宇施工队补偿金的处理问题。尽管保险那面还没有反馈,但是徐才飞相信拿到那笔钱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所以他和大家讨论的重点是,余下的五十多万元项目上该补给施工队多少,怎么补。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怎么补?补多少?本来就没有具体的规定,这样的事情在单位里就如同猜谜一样。猜对了还好说,大家会点点头,猜错了,那就是笑谈,甚至还会给人留下把柄。所以当徐才飞把这个话题抛出来后,大家都不表态发言,会议上出现了冷场。开始有人在不停的吸烟,仿佛能把自己躲在烟雾里,就此淡出人们的视线。

书记宋玉海看看皱着眉头用目光巡视大家的徐才飞,轻轻咳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个补一定是要给施工队补的,一下子拿出几十万,搁哪个施工队身上都受不了。至于怎么补也好办,机械费、工程量等都可以增加一些。问题是补多少,这个大家需要议议。”

徐才飞接过书记的话头说:“书记说的对,怎么补还是比较好处理的,这个会后由工程部和计核部门研究一下,拿出一个合理的方案来。问题的关键是,补多少。”说到这,他看了眼一直闷头抽烟的吴潇说:“吴潇,你这个副经理以前在别的项目当过调度,这样的事情也经历过。你说说这次咱该给施工队补多少?”

吴潇抬头看看徐才飞,又看看大家,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烟蒂,说:“这事要我说呀,就该全补给人家施工队。人家清包人工费,利润本来就低,哪有能力拿出这么大一笔钱?”

计核部长在旁边轻咳一声,提醒道:“出了一切伤亡事故都由乙方,也就是施工队负责。这是在承包合同上写明的。”

吴潇不屑地笑笑说:“你快别说咱那合同了,里面太多的拿大屁股坐人的霸王条款。”

“谁觉得是霸王条款可以不签啊。”对方辩解道。

“不签就没有活干。想干活,就得硬着头皮签了。”吴潇道,他见徐才飞没有阻止自己的意思,接着说:“其实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咱是甲方,合同又是由我们来出的,几乎所有的条款都是保护我们利益的。我说的是几乎。”

徐才飞轻轻敲敲桌子说:“咱今天不是研究合同的事,这事不归我们管。我们研究的是给施工队补偿多少的问题。吴潇有一点说的很对,现在的施工队属于清包人工费,确实承担不了这么多的钱。所以按照处里的意见,我们项目上该给施工队做些适当的补偿。合同规定的是该由施工队负全责,但是我们总得讲点道理,讲点人性,至于补偿多少,大家都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

项目总工赵明阳看了眼大家,欲言又止的样子,徐才飞用目光鼓励他说。赵明阳得到了鼓励,开口说道:“我在上个项目当总工的时候,项目上也出了一件这样的事情。当时项目部给施工队补偿了一些,施工队自己承担了二十万元。”

徐才飞点点头说:“这个比较合理。出了事故,施工队也有责任,他们也该承担一部分赔偿金。”他转向大家问道:“谁还有啥建议,都说说。”

话头说开了,大家都纷纷发言,把自己知道的各个项目部对这样事情的处理方式说了。最后徐才飞做了总结,觉得让施工队承担二十万元的补偿金比较合理,这样不仅对上对下都说的过去,也是给施工队一个警示,让他们在以后的施工中加强管理,防止类似事故的发生。

会后,徐才飞打电话把肖怀宇叫到办公室,向他通报了项目部对这件事的处理意见。并承诺一定会把保险金要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只是让肖怀宇承担二十万元。并带着歉意向肖怀宇解释,项目上能做的就是这些了,希望他能谅解。肖怀宇是个懂得感恩之人,他连日来遭受了太多的折磨,生活里充满了阴霾,如今徐才飞带给他的消息,就像一缕阳光照射进了心田。尽管还有些不如人意,但是他觉得已经很满足了,因此他红着你眼圈连连对徐才飞说谢谢,这倒把徐才飞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拍拍他的肩膀,把他请到沙发上坐下来,动手泡茶给他喝。

肖怀宇喝了两杯茶,又说了些感谢的话,说工地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告辞出去了。

夜黑如墨,清冷从四周漫卷而来,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他抬头望望夜空,寒星如豆,一轮弯月挂在天际,静如处子,像极了温柔女子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人间大地。月亮眼睛的下方是他家乡的方向,家乡的妻子有着如月的一双眼睛。肖怀宇转身上车,拿起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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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作者系列工地小说之一。作者将陆续推出相关作品,向读者讲述区别于自己眼里的建筑工地,以及那些挣扎在汗水和烈日下的面孔和灵魂。

薛雪   2018-09-11 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