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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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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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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

电话

科长专用的电话铃声又响了,那感觉就像大东北三九天里,偷懒的牲口被皮鞭反复抽打。它已经这样响过不下二十次了。往日,李浩看着电话的眼神儿就像看着老师发给他的奖状,今天的他,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歹徒,连最后的藏身之处也被发现了。桌上那个不是电话,而是一枚定时炸弹,手指轻轻一碰就会立刻引爆。

那个座机受到铃声的刺激,猛烈地抖着。这一切,张阳全看在眼里。跟李浩面对面共事三年,在他眼里,今天的李浩绝不是前天的李浩(昨天,他多少已经有点儿这份尊容了)。谁见过这样失魂落魄的李浩?作为单位无可争议的后备干部、大院里名声显赫的才子,谈笑风生、举重若轻、云淡风轻,那才是他该有的样子啊?

毫无疑问,他是遇到坎儿了。手机一早就关了,现在又任凭座机电话一遍一遍地响个不停。看得出来,对方也是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穷追猛打、赶尽杀绝的架势。

不出意外,这阵疾风暴雨一样的电话肯定也是李浩的妻子——张洁打的。昨天上午,她已经追到单位来大闹了一场,在局长办公室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嚷着,全部的根底无从所知,但人们分明已经听到了“离婚”两个字。尽管李浩成功地避免了与张洁正面遭遇,经此一劫,还是被闹得灰头土脸,颜面尽失。张阳也算是真正领教了,“女人闹起来,真叫无敌,就像铜墙铁壁,不怕你满肚子都是道理,她根本不给你张嘴的机会。”张洁那凌厉如霹雳闪电般的眼神儿,让他至少在三年内不敢再想女人了,连做梦也不敢与女人有任何瓜葛。一直以来,张洁的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人所共知,李浩也常以“摊了个好老婆”自诩。凡是跟他有过一定程度交往的人都知道,李浩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即便是感受到了九十九分的满意,他也绝不会说是一百分。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李浩始终讳莫如深。

从早晨一上班,李浩就是一副无头苍蝇的模样,电脑开了关,关了又开。“今年以来,在局党组的坚强领导下,在主管领导的带领下”算是把全年的工作总结开了个头,也就只有这么个头,接下来就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显然,他早就一脑袋浆糊了。工作总结的事,分管的王局长已经交代下来三天了,刚才,他已经来过两次了,虽然什么也没说,不高兴已经堆得满脸都是了。

转过头来,想想李浩这过去的一年,也是够惨的,生活突然给了他一顿猛烈的组合拳。三年前岳母过世的伤痛还没有彻底消化,半年前刚从县人大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的老岳父又在旅游的途中突发脑血栓。鸡飞狗跳的日子刚刚平静,上个月,远在千里之外乡下的家里又捎来了信儿,秋收的时候,老爹扛着半袋子玉米,从山腰滚落下来,腰、腿都摔伤了,怕李浩担心,直到老爹扶着炕沿能够下地了才敢告诉他。那时,身边的人都说,李浩心上的伤口应该是刚刚愈合又被撕开了,反反复复,血一直在流。然而,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想象中他应该有的,那种消沉颓废、无精打采的样子。

阳光照过来,树影便清晰地印在大地上,一会儿,乌云遮住了阳光,树的影子也会跟着消失吗?

局内外的很多人都知道,李浩原本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孩子,凭着优异的学习成绩,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被分配到县城里最靠近农村的小学教书,看当时的情形,很可能就要窝在那一辈子了。后来,他的人生发生了戏剧性变化,三调、五调,不但进入了县委大院,而且成为大家公认的政治新星,现在已成为这个公认实权单位的实权科长。毋庸讳言,除了他个人的努力,这一切都跟他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的岳父密不可分。别看老人家现在半边身子不听招呼,想当年,在全县官场可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现在,人们也亳不怀疑,就是他那剩下的半边身体,一样拥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

岳父突然病倒,彻底打乱了一家人的生活节奏。他们把老人接到自己家里。李浩给老岳父洗洗涮涮,端汤熬药,喂水喂饭,从无二话。除非那些非去不可的饭局,他推掉了全部可去可不去的应酬。所有的知情人都说“张主任命真好。这小李真行,是个有良心的人,对待老岳父没的说,多少人家的儿子也做不到。”张洁是县文化宫的舞蹈老师,说起来算得上是老师中最轻松的,闲中至闲的好职业,有着难以打发的大把时间。可是,从小到大,她每天都在被别人伺候着,从未学过如何去照顾别人。当潇洒儒雅了一辈子的老爸突然瘫倒在床,成了任人搬弄的肉堆时,她既没有力气,更不知该如何下手。她整天被焦虑、恐慌炙烤着,活脱脱就是一只烧焦了半边翅膀的飞蛾。张洁也曾不止一次向身边的人,毫不吝惜地表露过对丈夫的感谢。

“我爸刚生病那会儿,我感觉天都塌了。要是没有李浩,我家的日子真就没法儿过了”

“我爸养我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他躺在床上,我也不知道该扶头还是该扶脚。李浩一进家门,我就感觉救星到了。”

“当初为了李浩的工作,我爸费了不少心思。现在,也算是没白费,说实话,姑爷能做到他这份儿的,还真是不多。端屎端尿,连我这亲生的也做不到……”

……

电话铃声报销了整个午休时间后,终于停下来了。呆坐在座位上的李浩,满脸通红,像一只充满了气的气球,只要再吹上一口气,就会爆。

“俺家这个祖宗,真是要人命啊!” 说完这句话,办公室里所有的人都能清晰地感到,压着李浩心头的巨石被撬起了一道缝儿,他终于又有了生还的机会。

原来,得知老爹摔伤以后,李浩就特别担心。老爹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享福,各种罪算是遭全了。在老爹不到十岁的时候,李浩的爷爷奶奶相继过世,老爹跟着没大几岁的哥哥过日子,哥哥好不容易讨了个丑媳妇,他又成了嫂子眼中的负担,只好自己一个人外出讨生活。多么苦累的活儿都干过。老爹曾经自嘲“那时候,我连生产队的骡马都比不了,就连它们,春天种地的时候,还有饲养员想着给加点儿料呢。”好不容易娶了个同样命苦的媳妇,有了一双儿女,媳妇又被一场怪病带走了。李浩在讲述老爹这段历史的时候,看不出有一丁点儿痛苦,大家看得出来,那是一种痛苦已极的淡然。

就这样,老爹把姐弟二人一天一天养大,就在家里只剩下半袋子米的时候,老爹也咬着牙供他们读书。十里八村,姐弟二人都能够爬出山沟的,是绝无仅有的。现在,眼见就要七十岁的人了,老爹还是没白没黑地干。李浩那不自觉的叹息声掩饰不住深深的愧疚。他清楚家乡的山有多险,这次老爹从山上摔下来,算是捡了一条命,就算换成一个年轻人,伤也一定轻不了。

他思来想去,跟张洁说老爹这么大年纪,这次伤得太重,想接到身边来,把他和岳父两个老人一起伺候,张洁只是沉默,未置可否。

这些年来,家里任何事,李浩从没有自作主张。在他看来,张洁的反应并不意外,潜台词就是“不合适”。后来,他听老家人来信儿说,他寄的一万元钱已经收到。他自己并没寄钱,也没有托别人寄过钱,很显然,这就是张洁的态度。

李浩心里跟明镜一样,这次老爹摔伤已经是一个信号,“他老了,身边离不开人了”。可不是钱能够解决的,再多的钱也解决不了。最后,他偷偷背着张洁把老爹接到了靠近县医院的一个小区里。那段日子,他家里家外,忙得脚不沾地,却是从未有过的开心。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最后还是因为朋友的一通电话败露了,一句“老爹在你那生活得还习惯吧”被张洁听到。连续一周不停地拷问,最后李浩交待了一切。他的“善做主张”也被认为对家庭不忠。可几乎放弃了一切的李浩,只有一个坚持——无论怎样,也决不能把老爹送回老家了。“无论怎样”所能表达的全部意思,李浩已经来不及认真思考,但是,就眼下的局面而言,应该包括人们所能想到的所有残酷的结局。

然而,就在大家都在揣测李浩未来日子的时候,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不过,现在听起来,已经柔和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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