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出成绩先前承诺失信
调教师而后闲言惑心
且说吕老师问吕风华到哪里去了,那眼光落在何方的脸上,何方不能说吕风华没在这儿,又不能说令吕风华出来难堪的话,只好骗了这位一直信任自己的老师而答道:“刚才有个同学让他帮忙去了。”
吕老师眉头皱了一下而没再追问,只是道:“等会儿你告诉他晚上早点儿回去,我有事找他。”
何方应了一声,吕老师便走了,一直到背影消失吕风华才走出来。何方笑道:“猫儿走了,老鼠就敢出来了——赶快早点儿回去,免得回去晚了要上政治课。”
“政治课我都听了十几年,神经都麻木了。”吕风华道,欧阳晓凤接道:“那你就成了一个政治家了。”
众人齐笑。张莹莹默默不语,她知道肯定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吕老师才下那样的命令的。
何为在家里没待上几天便很快回到佘坡加入了方春兰家的建房工程,他很卖力,和灰,提灰,搬砖,搭架子等等样样都干,连镇上开展的许多活动都不去看,但他报名的象棋比赛是要去的。这日,何为一大早地骑车赶往镇上参加比赛,不料中午回来时半路上下起了大雨,何为成了落汤鸡尚且不说,下了公路到佘坡的几里土路是也骑不成车子,他只好推着车子靠路边草坡走,等到了佘坡小学已是午后一点多,他把车子扛进学校,响声引出了方春兰,方春兰一瞧全身泥泞衣衫湿透的何为,她心痛地道:“下这么大的雨还回来,淋病了咋办?”
“有你在病了更幸福。”何为抹下一脸雨水与汗水掺和的液体笑道,方春兰也随之一笑而催促道:“快进去换衣服,别真冻病了。还没吃饭吧?”
“嗯。”
“我到厨房里给你下面条。”
何为把车子放在屋檐下,然后进屋换衣服。不久,方春兰在厨房喊吃饭,何为走进厨房,见刚揭开的锅内还有馍馍,不觉大喜伸手抓起一个填向嘴边,不料嘴巴骤然张大总是合不拢,鼻梁又麻又酸,好一会儿,只听“啊嚏——”方春兰正在打面条却吓了一大跳,而后又“格格”地笑起来。何为揉揉鼻子,又揉揉满是潮湿的双眼,现出一副酸相笑道:“可真是感冒了,只剩下一个鼻孔出气。”
“那个鼻孔还能进气吗?”
“不能。”
“只出气不进气,那还了得?”方春兰故作惊讶道,“你先别忙着出气,留口气,让我去求菩萨给你布施一点儿药。”
方春兰抿嘴一笑转身出了厨房,何为便端起面条没吃上几口方春兰又进来道:“菩萨那儿只剩这一板药了,你真幸运。”
“刚才灶王爷对我说了,多吃几顿面条馍馍就没事了。灶王爷又说,这菩萨心虽善却是假公济私,天帝给她这些药是让她普济众生的,她却当作是自己的东西徇私枉法,不是违反了天条吗?”何为接过药笑道,而方春兰伸手欲夺回那药娇啧道:“为你就是违反天条又如何?只是有些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能说这个药铺不就是个聋子耳朵——一个摆设,另外图点儿名声吗?说不定还有回扣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何为说着抠出两颗药丸就着面汤喝了下去,却听方春兰说:“说是普济苍生,却不知这些苍生身板硬朗,土生土长,咋会来吃这些药?这些药与其放着年年过期扔掉,不如送人发挥它应有的价值,还能落个人情。再说那些‘道友’们不花一个钱,他来要你能不给?”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农村小学设这个医务室,又没个懂医的,实在是个虚设,又是个浪费。哎,你刚才说的过期扔掉,我喝的这个过期了吗?”
“不是说了过期扔掉吗?这点儿常识和责任我还是有的,要不从我手里过,出了问题可了不得。放心,还有大半年的。”
“那就好,要不我吐出来可把面条馍馍也浪费了。”何为笑道,“不说它了,难得你今天也愤世嫉俗。我可真饿了——嗯,真香!”
“这叫饥不择食,哪一天你吃的不是这样的?”
“今儿的你又给我藏了几个馍?”
“还用藏?我妈早给你留好了,总共六个,我全拿来了,还多拿了点儿面条,反正下午停工,晚上就在这里吃饭算了。”
吃完饭,两人回到寝室,方春兰问:“今儿的比赛战况怎么样?”
“第一盘我没赢,第二盘他没输,第三盘我说和了罢,那人又不肯。”何为说完,方春兰不由笑道:“闹了半天全是你输了,就这水平还天天吹牛!”
“这是一个老笑话了,我还没那么惨的。我倒还记得你给我讲的满嘴没有一个输字的下象棋吹牛的笑话,我说的这个笑话有输有赢。”何为道,“不过,也是不运气,第一盘和一个年轻人下,我倒是赢了,第二盘和一个老头儿下,下到最后,眼看就要把他将死,不料他却来了个卧槽马倒把我给将住了,这盘输了我就没下了。”
“还是姜是老的辣。”方春兰道,“不是下三盘吗?”
“规定三盘三胜才能进决赛,我还下它有啥益?”
“没进入决赛也好,免得又要少几天棒劳力。”
“学习时我不还是要走的吗?”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干了,要是你不想偷懒的话,到时候我就说你看校不就行了?”
“这样也好。反正就是和灰、提灰,比那无聊烦人的学习要好得多。”
“听说说你和灰和的还不错。”
“那当然!”何为露出一脸自豪,又道,“要不,我刚下学时不就白干了一年?”
“嗯,说起和灰,我倒想起卓文君的一首很有趣的诗来。”
“说说看,我也学习学习。”
“好,你到外面挖点儿湿泥巴来我再对你说,要稍微干一点儿的。”
何为答应一声便出门挖了一团黄泥巴,方春兰接过弹呀捏呀,一会儿就捏出一对连体泥人脸对脸,分外的亲昵。何为伸手要过来笑问:“没发觉你还有这个手艺!这个长牛尾巴的大概就是你吧?”
“嗯,还有一个呢?”
“那不是我还能有谁?”何为说着伸手揉了一下发痒的鼻子,鼻孔两边便留下两块泥泞的痕迹,方春兰偷偷自乐也不说明,她拿过泥人揉成一团,又弹又捏,何为却大为可惜道:“你咋把它毁了?那可是件珍贵的艺术品呀!”
“艺术是人创造的,能够毁了它,还能够再创造。”方春兰继续弹捏着说。
“你还是先说说卓文君的那首诗吧。”何为催道。
“好。这首诗叫《我侬词》侬就是你的意思,我背你听:我你两个,特煞情多,譬如将一团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呀,将它来打碎,重新入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期间,那期间,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
“真好!”何为指着方春兰又快捏好的泥人儿赞道:“这回可真是你中有了我,我中有了你。”
方春兰听了一阵羞涩涌上心头,却叹道:“其实,卓文君也怪可怜的,当年司马相如当上宰相后要休她,她悲愤难忍,在回书中写道‘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作女来我作男’,司马相如被卓文君的才情所感动就打消了休妻的念头。”
“人往往就是富贵忘本的。”
“你会吗?”方春兰盯着何为的双眼问,何为笑而反问:“你说呢?”
“……”方春兰垂下眼帘道,“过去的女子的愿望是很低的,这也是被压迫的结果,就像卓文君的那首《白头吟》‘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也是我的愿望呀。”何为说着凑身想去吻一下方春兰,方春兰把头一偏“扑哧”地笑道:“你去照照镜子看”只是心里又想:他要是能为我弹唱一首《凤求凰》多好呀。
欢乐的日子总是如箭飞去,又是一年秋开始,天高云淡,蝉声四起,秋风与秋叶相戏,清爽悦耳,棉花和白云对峙,纯洁亮目。金果荡枝,稻穗颔首,成熟的玉米棒子,发紫的红辣椒,还有那或金黄,或雪白,或艳红,或淡紫,或黛绿的秋菊族,它们装扮着丰实的金秋,到处一片片耀人光芒,灿若繁星,透露着一股股清香的芳息,沁人心脾。方校长深吸一口这馥郁的秋气,他稳步走在校园,走在自家新建的洋楼里,走在校园与洋楼间的那坑坑洼洼、曲曲折折的泥土路上,他的心境正如这金秋——高远、爽朗,哼一段南腔,或是北调,可真是眉开眼笑。
的确,方校长怎么不高兴呢?他丰收了!慢说那小洋楼使他在村里扬眉吐气,更有女儿为他争了无限的荣耀。今年夏天的考试张榜时,暂不说其他班的考出了不少好的成绩(相比以往)单是方春兰所代的毕业班就闻名全镇——七个学生考上了重点中学!这可是佘坡,乃至全乡普通小学史无前例的。刹那间,佘坡小学声名远扬,老黄土地上叹息的村民看到了盼头,仿佛是潘多拉因向他们赎罪而再次打开了她的盒子,于是,那曾经没来得及飞出的“希望”便降临到他们的头上。开学的时候,佘坡小学院内院外挤满了大人和小孩,老师们都忙得不亦乐乎:班主任接受报名学生忙,其他的老师因许多村民找着开后门到这儿报名上学也跟着忙。方校长更被找的忙,忙得无处落脚,但他忙得高兴,一脸的汗水流淌着不尽的笑意。往年每逢开学时个个老师愁眉苦脸,三番五次地托人带信让学生来报名,而今秋,这么多的学生,有佘坡的,有秦庄的,有杜寨的,有赵庄的……有佘坡周围所有邻村的。送学生的家长个个称赞:“赚‘佘’坡小学教得好!”“孩子到这儿上学不会白费钱。”“这儿的学生有希望,家长也有盼头。”……这话,老师们听了高兴,辛勤的汗水赢来的赞誉,谁听了不心花怒放呢?然而,兴奋之余还要面对现实问题:赞扬你的也会有求于你的,可是,对于这些编外的外来户,且又是这么多,接不接受呢?请示方校长,方校长也犯难:不接受吧,又打不下这乡里乡亲的脸面,接受吧,紧接着的就是教室紧张,教师紧张,教学经费也紧张,这些都是很难又很实在的问题。方校长拿不下主意,便叫来赵英明及其他的老师一商量,决定的结果是:接收!既然乡亲们相信我们,我们还有什么说的?并且,这样学校不更发展壮大了吗?提高了学校的知名度,我们可以向上级部门反应,要老师,要房子,要经费。只是,闹台三天还未完,乡教管会就派下来人说外来户不能收,原因是有些学校反应,说佘坡学校私自乱招生,影响了他们学校开学学生报名的数量,像赵庄小学毕业班几乎就没人了。方校长只好打消了扩大编制的算盘,但是,由于有些村民硬是不让孩子走,更有的通过种种渠道下了硬指标,所以,佘坡小学还是额外招收了不少外来户。
新学期刚刚开始,工作总是很忙碌,尤其是这个学期,方校长觉得比他建房还操心。一方面新来的学生多,走后门的成群结队,不好应付学生家长,另一方面教师又有了调整,何为调走了,而调进来的老师却迟迟未来,课程不好安排,再一方面要完结上学期遗留的工作,迎接教师节。其他的碎屑之事尚不用说了,仅仅这三件事已令方校长很纳头,但他仍然天天乐呵呵的,因为近两年来,佘坡小学的教学质量与知名度在他的领导下可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特别是今年出了这样的好成绩,令上级领导,兄弟学校刮目相看,那么,还有什么不可以迎刃而解呢?
闹台后,那位新老师才姗姗而来,小伙子名叫李凡,面目清秀,然而却天天愁眉苦脸,满眼怨气,从不与人主动搭腔。佘坡小学的老师们只道是这李凡天生性格内向也就没在意,何为留下的工作、床架等都一股脑给了他。自李凡来了以后,天气便骤然转阴,接着便下起了连绵小雨,老师们陆续住校,闲暇的时候,有的问李凡是从哪所学校来的,家庭情况怎样等等一些闲话,李凡总是含含糊糊地支吾过去。忽然有一天,孙明向大家透露了一则消息:这李凡或在晚上,或是夜里,或是早上总爱缩在被窝里哭泣。于是,大伙更是诧异了,方校长以为李凡家里有什么事或是生活上有一些波折而伤心,又怕长此以往影响了教学,所以几次找李凡谈心,但是李凡就是默默无语且眼眶含泪,闹得方校长浑身不自在,只好安慰一番罢了。然而,事情的原由最终还是由孙明揭开了。
原来,李凡是从乡中心小学调来的,这是“下调”,是“充军发配”。然而,李凡觉得冤枉:小伙子教学上从没有给中心小学拖过后腿,所代的课总是前三名之列。可是,他仍然遭到“下放”,这是为什么呢?李凡一打听才知道是被人挤兑到这偏远、落后的佘坡小学,而顶替他的是镇委书记的弟弟——这就是何为。李凡流着泪找校长,找主任,好心的同事们只好劝他:先认了吧,你还年轻,路还很长,机会多的是。于是,李凡沉默了,他想着家里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与他们关系最亲昵的只有黄土地,根本不知道权势二字的含义,他们含辛茹苦供养自己一直念完师范学校,现在工作了,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工作,然后以优越的工作环境,优良的工作成绩让父母放心高兴一下,谁曾想命运竟是这样地爱捉弄人,他觉得对不起父母,但这并不是自己的错,所以,李凡只有暗自流泪。
佘坡小学的老师知道了这个原因也只有报之以同情,并且,由于李凡是佘坡小学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从正规学校毕业来的,是国家人,加之他的忧郁所表露的有屈尊驾而来,于是,渐渐地大家对他也淡漠了不少。孙明和李凡在一个寝室住,时而还开导他几句:“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为官不为私,枉来混一世。你斗不过人家,光是哭没用的。”
“我是越想越气,命运对我也太不公平了。”李凡在床上翻了个身说,床头的罩子灯晃了几晃,火苗直跳,李凡见了心里更是烦闷。孙明甩开手中的书道:“气个啥?男儿有泪不轻弹,真金在任何地方都会闪闪发光的。”
“可是这儿……”李凡欲言又止。
“这儿个啥?这儿的条件是苦,连电灯都没牵上。可是,我觉得这儿有自由,自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像上学期收麦子,我不干谁又能叫我怎么样?最后看秦丽忙不过来,我才去维持了一会儿秩序。再说,在这儿你想干出一番事来也照样可以,这儿的孩子也聪明,你好好教,他们也能学好。今年佘坡小学不是考的不错吗?不也考上六七个重点中学的。”
“你说的我也相信,孩子就是棵小树苗,只要我们用心施肥好好修整,一定会有长成参天大树的。”李凡豪气地说,忽而又情绪低落道,“你说这儿自由,那都是相对的。再说,跟当官的作对,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哼,我就是瞧不起那些当官的,”孙明不屑地道,心里渐渐瞧不起这个自命不凡却又胆小如鼠更窝囊的李凡,又道,“只要他搞的不对,他莫想指使我。”
“那是你,我可不敢。”李凡由衷地说,心道:你胳膊能拧得过大腿?
“要是这样,我告诉你,你只有好好干,不能说一句怨言,并且包括把你从中心小学下调到这儿来的这件事。你是从正规学校毕业分配的公办老师,又能怎么样?你知道顶替你的那个叫何为,原来就睡在你这个床上,是方校长的乘龙快婿,有个哥哥在我们镇当镇委书记,你还敢说个不字吗?
“真的?”
“这哪儿还有煮的?”
何为到了中心小学的确受了不少约束,最起码晚上是不能乱跑的,虽然不必集体办公,但都要守在各自的寝室内,校长晚上经常听墙角扒窗口检查。这样,何为一晃就有半个多月没见着方春兰,并且由于是挤走李凡的缘故,这里的老师对他不是那么热情,于是,寂寞使他更加深了对方春兰的思念。这一晚,太阳只剩下半边脸,何为吃罢晚饭一脚刚踏进寝室,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他扭头一看不禁心头狂喜,那是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不是方春兰是谁?
二人进了寝室,门敞开着,寝室里很乱,竖立的芦苇箔子把一间房屋分成前后两块,前面有一张色彩斑斑的桌子,桌子上横七竖八地放着牙膏,牙缸,碗筷之类的,桌子旁边是一个歪斜的木制洗脸架,架子上的脸盆里有半盆几乎能捞出泥泞的污水,再往箔子后面走,则见一张单人床,床上一个毛毯揉缩一堆,床边一个书桌,桌子上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书纸之类的东西,。方春兰皱眉道:“几天不见就变得这么懒散了。”
“才来还没适应嘛。”何为笑道,深情地看着方春兰收捡着。
天色将晚,夜色朦胧,何为起身把电灯打开,又把门闩插上,霎时,屋内通明如同白昼,方春兰道:“电灯是比煤油灯好多了。”
“那当然。”何为自得道,“你晓得我为啥这么黑了才打开灯吗?”
“节省电嘛。”
“我才没那么高尚的品格,公家的电你用得完?”
“那是为啥?难道你还有啥见不得人的事?”
“像现在的情形的确是校长见不得的,因为他一再要求学校的老师晚上一定要办公。这儿除开星期六,星期天的晚上全体解放,其余的每天晚上都要各自在寝室里办公。”
“晚上你把灯燃着,门碰着,谁知道你在不在?”
“当然知道。这儿的校长鬼得很,他经常检查,像听墙角的一样,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一般的,只要你晚上在这里吃饭,又没有见你推车出去,校长就会放心的。所以,我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关门开灯,给他一个我在屋里的印象,这也是从教心学里得到的启示吧。”
“你在屋里办不办公他怎么知道?”
“这个他只从明处管一管,比如不准打牌下棋,聚众聊天等等,不过他也声明:说‘我只是要求你们办公,你们万一不办公我也不管,只要你们年年都能拿名次’,这儿只要连续两次拿不到名次的就要下放。”何为说着,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忧愁,那分明是自问:我能胜任吗?
“这么严格?”方春兰咂舌道,“看来赚(佘)坡小学是自由王国了。”
“其实这也不算严格,镇小你大哥那里不是早晚还有自习课吗?那才缠人呢。”何为道,“这儿的待遇确实好些,最起码不带粮食,学校每年勤工俭学时收的麦子卖一部分留一部分,每年逢年过节分的东西也比下面多得多。”
“教师节这儿分了好多?”
“价值有一百好几十块钱的东西,你呢?”
“说来气人,还没有去年分的多。”方春兰怨道。
“那能怨谁?还不是你老爹说了算?”
“他要是能说了算才好了呢,”方春兰道,“都是因为大队的那些鬼人,说什么怕在村民中影响不好,我伯就只好比去年少分了二十元的东西。再一个,我们班今年考了七个重点,去年大队里说考一个重点奖给毕业班老师一百块钱,可是到兑现时却说大队里没钱,说什么每人一百就得七百,再给学生买些文具,还有那些二名、三名的又得几个四十、三十的,合起来得千把块,大队里哪有那么多钱。又说,虽然是支持教育,但群众咋会理解?这样影响不好……尽是一些胡说八道!所以,奖金的事就算完了。”
“估计当初大队的那些人以为赚(佘)坡小学不可能会拿到名次考上重点,要是真是这样,他们又会说,看,给你们钱你们没那本事拿能怨谁?”何为道,“唉,现在的人就是这样:自己得不到,也不能便宜了别人。算了,也莫想那份歪财了。”
“啥歪财?这是凭自己的本事劳力换来的,应该得的,谁叫他们当初说那样的话的?”方春兰气愤地说,“现在学校的老师们真是都没心思教了,赵主任,我伯都也不好说啥。说啥群众不行?刚开学时好多别个大队的村民领着孩子到赚(佘)坡小学来报名,找这个找那个来开后门,说,你们这儿教的好,只要你们肯收这孩子,我出双倍学费都行。”
“现在的农民有饭吃了,脑袋也就想开了,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娃子将来能够考个学跳出龙门?”
“说来说去,我现在真是心灰意冷了,倒不是因为那点儿啥奖金,没它也一样生活。”方春兰道,“气的就是天天大喊特喊尊师重教,可是真正遇到事了就会牺牲教师的一切。”
“不提它了,提这伤心。”何为道,“你现在还在代毕业班吗?”
“跟去年一样,基本上没动。才调去的那个顶你的差,叫李凡,据说是和你对调的,是吗?”
“我晓得。”何为感到心虚,又道,“这儿的老师们都说他教的好,是师范毕业的,人又活泼,天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的。”
“才不活泼呢。一天到晚阴着脸,难得与别人说上一句话,好像谁欠他二百钱一样。”
“可能是把他调到赚(佘)坡他不愿意,这是人之常情,听说他走时还哭了一场。”
“到那儿去了他也经常哭,孙明说的。”方春兰皱着眉头道,“我都不好意思见他,说起来是你把人家挤走的,又不是其他的原因。”
“有啥不好意思的?”何为道,“当初把我从王岗小学调走,我又怨谁了?现在是竞争的年代——各方面的竞争,他竞争不过,这能怨谁?”
“毕竟是你们太霸道了。”方春兰笑道,又改口说,“算了,算了,别提他了。你知道吗?现在秦丽和孙明真正是谈上了。”
“好像有点儿不足为奇,暑假前我就看出苗头了。”
“秦丽的性格很好,现在出落得又好看,不晓得她咋看上孙明的。”
“孙明其实也挺不错的,就是有些高傲,有时思想上有些偏激。”
“我就是烦他那不可一世的样,”方春兰道,“不过,有可能我对他也有些偏激,现在的孙明或许比以前好多了——这是爱情的魔力,格格…….哎,你还记得上学期孙明和秦丽一起出去家访的事吧?”
“记得。怎么啦?”
“秋的开学时,王虎的爹妈亲自把王虎送到学校,又找到孙明夸孙明管教的好,王虎的数学成绩及格了,语文只差几分,还要请孙明到他们家你去喝酒。”
“两人喝醉了再扭打起来才笑人。”何为笑说,方春兰也乐了。
这时,门外好像有脚步声走动,何为示意方春兰别再出声,并小声说可能是校长在检查了。
由于中心小学的制度严格一些,何为感到大不自由,而方春兰仿佛是没家管的老百姓,她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找何为,二人世界是要避开他人的,于是,便撩起了不少闲言碎语。本来方春兰在佘坡小学做出了很好的工作成绩,并在全乡小学中声名远播,那么,他的个人私事也就成了人们的闲话,像一个明星的绯闻,尤其是爱情,都道是她那惨样竟然谈了个白面书生,还是镇委书记的弟弟,真是让不少人眼热。何为现在的同事们知道了何为天天晚上金屋藏娇,更是时常调戏何为。校长知道了这些情况当着众人的面训斥道:“年纪轻轻的,只晓得谈情说爱,你知道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要是教学质量搞不上去,拿不到名次,明年还是照样给我滚蛋。”
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吃晚饭之际,落日的余辉挂在树梢,又散落在每个人的脸上,也许是这话太刻薄露骨了,何为霎时便脸涨得通红,像喝了一瓶子白酒一样,他端着碗一言未发,还有半碗的面条是怎么也咽不下去。当天晚上,在方春兰来了之后,何为愁眉不展,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样子,方春兰问,他也不说,最后似自言自语地叹道:“早知道现在,当初就真不该到这儿来的。”
“到底发生了啥事?你给我说一下嘛。”方春兰焦急地问。
“这儿真是一个监牢,连点儿放风的时间都没有。”何为恨恨地道,“都怪我们老二,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找人把我调到这儿了。”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很多人想来都来不了,想想李凡看。”方春兰有点儿明白了何为的意思,又道,“不就是让你们少离校多办公吗?这也是抓教学质量,哪个校长都希望这样的。”
“抓教学质量也不能剥夺我的恋爱自由啊!”
“这样说,我天天晚上来别人议论你了?校长批评你了?”
“没,没有。”
“唉,”方春兰一听何为吞吞吐吐地,心里更明白了三分,便道,“其实,这都怪我。像你们学校要求标准高,不对老师管严点咋能达到标准?再说,我们天天晚上一说就是很晚,你又要送我回去,既办不到公,又耽误了休息,确实要影响第二天上课的。”
“我倒觉得我精力充沛。”何为耸耸肩笑道,心中为能得到方春兰的理解而高兴,又听方春兰道:“这样吧,你们不是星期六,星期天两晚上‘自由’吗?每星期我们这两晚在一起,还有星期天一整天不就行了?”
晚上,方春兰果真没再去找何为,一直到了周末才来,两人大有如隔三秋的感觉,他们守着小屋,聊聊我我,缠绵悱恻,不觉就到了零点,何为再送方春兰回去,一直到了佘坡村头二人这才吻别,可真是相见两依依,离别共缠绵。然而,这样的好景不长方春兰就烦闷起来,动不动就发呆,事出有因,这还要从佘坡小学里说起。
那天吃过午饭,秦丽来到方春兰的寝室,见方春兰正在梳头就笑道:“打扮恁漂亮干啥——又要去会情郎?”
“真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小不点。”方春兰扭头责道。
“我可是愿意永远也别长大,最好停留在十五岁,无忧无虑的多好!可是岁月不饶人,现在都快老了,要挣钱糊口,要处理人际关系,还要谈恋爱、结婚……烦死了。”秦丽笑道。
“那你就把孙明一脚踹了,免得麻烦还要谈恋爱、结婚。”
“可是我又不想当尼姑,唉,”秦丽又道,“说真的,我有时真想把他一脚蹬了,他那个人,真是没人说他一句好的。只是,只是有时候又有点舍不得。”
“其实,孙明自从和你恋上了,他变得好多了,再说,这人本来还是不错的。”方春兰笑道。
“啥恋上了,好难听!”秦丽笑责道,“说真的,我也常常要他改一改脾气,可真是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有时还把我气得够呛。你还记得我们刚开学时来的那个找孙明的女的吗?”
“记得。你不要再说‘说真的’,我都相信你说的话。”方春兰笑道,“那女的挺时髦的,听说是孙明以前的女朋友,是吗?”
“是的。”秦丽道,“那天是来接孙明喝喜酒的,教师节那天结婚。新郎官恰巧又是孙明高中时的同学,听孙明说那人很坏,在双沟农业银行里上班,家里有本事有钱。孙明说他以前的那女朋友来接他时还哭了,说很后悔,但已经晚了。中午是在饭馆里承包的宴席,的确很热闹,晚上又没让我们走,闹洞房时,孙明对新娘说,‘我送你一样东西,不过你要先闭上眼睛’,新娘子倒是很听他的话就闭上了眼睛,孙明当着我的面猛地亲了人家一口,说,‘我就送你一句话: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睁大双眼,免得再上当受骗’。幸亏当时新郎官没在场,要不还不知会咋的呢。你看,这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吧。”
“格格,”方春兰笑道,“我看孙明是弦外有音吧?”
“管他的,反正回来时一路上我就没理他一句。”秦丽道。
“吆,醋罐子真够酸的呀!”方春兰扎好头发放下梳子道。
“就是。他要是有何为一半老实,我那醋罐子就不会倒了。”
“现在的人还有啥老实不老实的,人心隔肚皮,谁能说得到呢?”
“说的也是。何为现在高升了,我看你确实应该对他认真考察一番,免得他学陈世美变心了你都还蒙在鼓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春兰心头一惊,道:“你是说何为会变心?”
“不,不是,看你吓那么狠干啥?你的为咋会呢?”秦丽笑道,“只是,有些人这样议论罢了。”
“咋议论的?”
“嗯,我说了你莫生气,更别太当真,全当着是人家对你的一个提醒……”
昨天上午课间休息时,有孙明、李凡、王勤三人在一起闲聊,秦丽走出教室也凑了上去,只听王勤道:“春兰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工作上有好成绩,生活上有个好郎君,现在全乡教育界哪个不晓得不羡慕?”
“得意个啥?”李凡嗤笑道,“我看只不过是陈种落在肥田上。”
“陈种落在肥田上是啥意思?”秦丽问。
“有一句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你想,学生下面基础打不牢,到了高年级怎能学得好?”李凡看了一眼秦丽道,“再说,光凭她语文一科就是个个学生都打满分,别的学科不及格能上重点吗?据说赵主任的数学人平均分数比她的语文平均分数还高些。她是班主任,好名声都让她得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就是太片面了。”
“生活就是这样的:虽说红花还得绿叶配,但人们的眼里永远只有红花。”孙明道。
“陈种落在肥田上是说本质不行,依靠外界条件才强大的。”王勤解释道,“人家春兰哪儿不行,我看你们是羡慕嫉妒恨吧?”
“就是。”秦丽家口道,又向孙明瞪了一眼说,“你也可以找老校长申请当毕业班班主任。”
孙明忙道:“别,别,我现在哪儿有那功夫嫉妒呀,更别说当班主任了。”
王勤向秦丽扮了一个鬼脸道:“是吗?只顾谈恋爱了。”
秦丽脸上一阵燥热,李凡道:“她没什么值得我羡慕嫉妒恨的。别看她现在得意,哭的日子还在后头的。”
“阳光这么好,人家何必要哭?”秦丽一指艳艳的日头笑道。
李凡道:“你想,她那个男朋友,听说有个哥哥是镇委书记,他现在能上中心小学,将来还愁不能上镇圈里?好像他男朋友家里不同意他们的事,将来他男朋友到了镇圈里,心偶尔一花,在那漂亮姑娘堆里还愁找不到一个?”
“如果男人都像你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我敢说姑娘们都可宁愿出家当尼姑。”秦丽不满地说。王勤随后笑起来,孙明正待要说上一句,上课钟声响了,四人便各自散去。
听完秦丽的叙述,方春兰用手撩了撩刘海道:“你觉得李凡这人怎么样?”
“还不大了解。”秦丽道,“反正人家是从正规学校毕业的,是科班出身,有资本。”
“我看他是记恨何为调到中心小学,又把他调到这儿了。”方春兰冷笑道,“何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得很,莫说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他真的变心了,我又有啥值得可哭的呢——为一个薄情寡意,道德修养低下的人哭,值得吗?”
“你生气啦?”秦丽见方春兰脸色不好而小心地问。
“没。”方春兰强装笑颜地道,“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没生气就好,我想回去睡一会儿,你也睡一会儿吧。”
秦丽走后,方春兰斜靠在床头,“变心——变心”这两个字总是爱冲撞她的脑门,她不由回想起自何为去了中心小学以后的日子:她不去找何为,何为是从未主动来约过她,并且自己去勤了他还说别人说闲话……方春兰又想着李凡的话:他现在能上中心小学,将来还愁不能上镇圈里?好像他男朋友家里不同意他们的事,将来他男朋友到了镇圈里,心偶尔一花,在那漂亮姑娘堆里还愁找不到一个?”
方春兰,她彷徨了。
正是:爱情无凭据,一言竟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