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一下你吧”,父亲坚定地对我说。
那是多年前,一个清明节,我回乡祭祖完毕,出门返城的时候。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我都已经长大啦。”我迟疑着。
“我还是送送你吧,就送几步,走吧—走啊。”父亲关好门,执拗地催促我说。
他的话仿佛在后面推着我,我拗不过他,只好和他一起出发了。
他送我走到田埂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我走在前面,父亲在后面跟着。
每一次我离家启程的时候,父亲总坚持送我,不记得有多少次了。
那时已开春,春寒料峭,田野里的梨花已经开了。雪白雪白的,一片一片的,参差相间在山脚下黄土与植被中。
故乡一直就是这样了。山川谈不上广阔肥沃,也谈不上贫瘠。空气是湿润的,大地却干枯着。
父亲明显已经很老了,身体佝偻着,有轻微的脑梗。走到一半时,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等着,让他走到我前面,他走在狭窄的、满是泞泥的田埂上,身子像一个半圆的大C缓慢地移动。
过了几分钟,我们来到一条公路上,站在路边等公车。父亲停了下来,弯着腰,用一只手撑在大腿上,支撑着腰身。
满满,快回去吧,天气有点冷呢—。我对父亲说。
父亲听了,没出声,笑眯眯地看着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脸色红润而有光泽,嘴里透着午饭过后的酒气。
“去了城里,平时多买点吃的啊,不要太节约。”
嗯…嗯,我知道的,你在家也是啊。我一边回应,一边翘首看看了来车的方向。
车还没来,远处的天空迷蒙着,阴霾笼罩着枯寒的山岭。
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两辆小车从远处开过来,从我们的身边一闪驶过。
父亲也向这边看了看,换了另一只手来撑腰。
“你还是快回家吧,外面天气冷,你穿的那点衣服冷不冷啊?
“不冷。莫急,莫急,车等一下就来了,车来了,我就回去。”
我们沉默下来。凝视着一片雪梨林。
枝叶上的梨花雪白,柔弱耸立在在寒冷中。那是那片贫瘠土地上最鲜亮的风景。星星点点,坚强开放而充满了生机。
过了一会儿,车子出现了,慢慢绕过山丘,向我们驶来,沉重而吃力地朝我爬行。
满满,你回去吧,在家里保重身体,明年最好还是跟我到城里住一段时间吧!
好的,我会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平时多吃一点。
临走前,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开始露出愁容,脸上红润的仿佛暗淡了下去,我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悲伤。
我上了车,坐下,跟他挥手告别。
透过车窗,我看见父亲用力地抬起腰身,吃力地朝来时的田埂上迈步。
车离父亲渐渐地远去了,宽阔的田园里,他的身影在田梗上移动,像一个小小的C。
自父亲的那次相送,一眨眼就过去八年了。
又一转眼,就迎来了与他的送别。
在老家,俗话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那年,父亲熬过七十三岁,却没有挺过七十四。
当年他的脑梗病情看似有些转好,便离开我们,和母亲回到江城,住在祖父遗留的老宅里。
那时是春节正月的一天,天气阴冷潮湿。
“你满满住院好几天了,可能不行了…”,那天,母亲突然从江城打来电话。
“你快回来吧,叫上你哥,你们一起回吧。”
“什么?他怎么了?”我有些着急地问。
“好像是感冒发烧…,具体——回来再说吧”。她话音急促、简短。
“哥,刚阿妈来电话说满满病重住院了,她让我俩马上赶回去,要马上”。母亲的电话刚挂,我就立即电话我哥,也用急促的语气催促他。
“学校刚开学,你先回去,我请好假,过两天才能回”。
兄长语气迟疑,委婉地拒绝了马上赶回去的请求。
他素来都是这样啦,总是不慌不忙,又不通人情世故。
我只好独自回到江城,下了车马上赶到了医院。
脑梗的父亲在病床上躺着,身材枯瘦,弓腰佝偻着,像一节干枯的木柴。
他已经不能好好睁开眼看我了。他的意识模糊,呼吸微弱,双眼浑浊,呼吸时,喉咙里不时发出细微的咕噜声。
“他肺部感染严重,老人家大势已去,估计时日不多了。我们已经尽力了。”那天,医生无助地告诉我们。
“保守治疗,效果不会太大。肺部手术对他老人家来说,是一种更大的折磨......”,他们有意开导我们,意思是让我们狠下心来,准备后事。
一名来探访的亲戚,看过他后说,可能不行了。对这事,他似乎很有经验,建议给他打一剂强心针,可以延缓回到老家。毕竟,父亲生前一直想回农村老家,以便老在老家,叶落归根,入土为安。
那天是父亲的弥留之日。阳光很好,天不悲伤。
从城里运回老家,距离有两百公里。
他们帮租了一辆救护车,车上有呼吸仪,有其他不知名的救护仪器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想送父亲能活着回到老家。
“满满,我们回老家了,回家养病吧,那边空气好。”
从医院病床搬运上车时,大姐低头在父亲的耳边说。
父亲一路上都没有回应。
那一次的送别,是我对父亲最后的送别。
印象中,父亲每次送我,都充满着温情。而轮到我送他时,竟是这样的决绝。
那天的情形,后来,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那天的情形,至死,我都不会忘记。